從街角數起的第二棵樹
E.B.懷特著
孫仲旭譯
「你有沒有過什麼異想天開的念頭?」醫生問道。
特雷克斯勒先生沒聽清那個詞。「哪一種?」
「異想天開的。」醫生又說了一遍,說得從容不迫。他看著病人,想發現他的表情有無任何細微變化,任何不自在。在特雷克斯勒看來,醫生不只在死死地盯著他,而且在不知不覺逼近他,就像一隻蜥蜴逼近一隻蟲子。特雷克斯勒往後挪了一英寸,好穩住神答話。他正要說「有過」,馬上又意識到如果他說有過,接下來的問題便無法回答。異想天開的念頭,異想天開的念頭?有沒有過任何異想天開的念頭?兩歲以後,除了異想天開的,他還有過別的念頭嗎?
特雷克斯勒感覺到時間在流逝,也感覺到他需要回答。這些精神病醫生都是大忙人,忙不勝忙,不能讓他們等待。下一位病人很可能已經在候診室等著了,孤孤單單,心懷憂慮,把身子在沙發上挪來挪去,他的腦子裡塞滿異想天開的念頭和亂七八糟的擔心。可憐的雜種,特雷克斯勒想道。孤零零地待在那間奇形怪狀的接待室里,瞪著文件櫃,在琢磨要不要跟醫生說說乘坐麥迪遜大道公共汽車的那天。
我們來看看吧,異想天開的念頭。特雷克斯勒沿著可怕的歲月走廊往回走,一路躲閃著,想看看能找到什麼。他感覺到醫生的眼晴在盯著他,也知道時間在流逝。別這麼較真了,他對自己說。如果此時需要一個異想天開的念頭,伸進袋子里隨便揀一樣就行了。一個像你這樣有很多異想天開念頭的人,應該輕易而舉就能說出一例供記錄。特雷克斯勒突然探進袋子,在他的某個念頭前待了一會兒,好像蜂鳥在飛燕草叢裡停一下那樣。不,他說,不提這個。他又沖向另一個(關於獼猴的),停下來考慮了一下。不,他說,不提這個。
特雷克斯勒知道他得抓緊時間。問題提出來后,他已經浪費了快四秒鐘,可是這種事讓人毫無辦法——只是又一次讓人感到無奈的糟糕情形,就像他時常令自己陷入的那一種。他問自己,你什麼時候才會停下來,別在口袋裡摸摸索索了?他又試了一次,這次他在精神病院那兒停了一下,只是柵欄是有機玻璃的——有凹槽,可以伸縮。不是這兒,他說,不是這個。
他直直地看著醫生。「沒有,」他平靜地說,「我從來沒有過什麼異想天開的念頭。」
醫生抽了口煙斗,對著一排醫學書噴出一縷煙。特雷克斯勒直直地看著煙霧。他總算看到了一個書名:《生殖泌尿系統》。一道恐懼的波浪刷的一下掠過他的身體,他第一次感到腎結淡綠細直紋短石疼,皺了一下眉頭。他記得他還是個小孩子時,平生第一次走進一位醫生的診室,瞄了一眼那些書名——恐懼便陡然升起,襯衫的腋下部位濕掉了,那是本關於肺結核的書,他突然意識到自己正處於癆病晚期,馬上聯想到大量出血。特雷克斯勒疲憊地嘆了口氣。他想,四十年了,我還是能讓一本醫學書的書名嚇倒,四十年了,我還是在生活的愛猛然弓起的小馬背上待不久。怪不得我坐在這兒,在這個難挨的傍晚,在這個沒勁的破地方,就我異想天開的念頭向醫生撒謊,想想就會覺得,他看上去很累。
這節治療時間慢吞吞地過去。大約二十分鐘后,醫生站起身把煙斗磕乾淨。特雷克斯勒站了起來,把腦子裡的灰磕乾淨,然後等待。醫生親切地笑著伸出手。「你一點事也沒有——只是嚇壞了,想知道我怎麼知道你嚇壞了嗎?」
「怎麼?」特雷克斯勒問。
「看看你坐的椅子!看到它離我的桌子後退了多遠嗎?我問你問題時,你一直在一點點往後退,那意味著你嚇壞了。」
「是嗎?」特雷克斯勒說,一邊裝作咧嘴而笑。「對,我想是吧。」
他們握了握手。特雷克斯勒轉身沿著走廊腳步不穩地走出去,走進候診室,出去時經過了下一位病人,一個臉色紅潤、身穿細條紋衣服的人,他坐在沙發上,緊張地轉動他的帽子,直直地盯著前面的文件櫃。受驚的可憐人啊,特雷克斯勒想,他很可能已經在《時報》上讀到過到下星期四十二點前,美國的男性中每兩個,就會有一位死於心臟病,幾乎每天早上報紙上都會這麼說。他也很可能想到了在麥迪遜大道公共汽車上的那天。
一周后,特雷克斯勒又坐到了病人椅上。此後一連幾周,他都繼續去就診,總是在薄暮時分,當時,思維池塘上重籠罩著重重水汽,讓整個東七十幾街一帶都為之晦暗。日復一日,他感覺根本沒有好轉,發現自己無法工作,發覺就診越來越變得例行公事,儘管他肯定不會對這種例行公事有所期盼,但至少做到了逆來順受,就像多年前,他曾屈服於某位牙醫的長期盅惑,那位牙醫不急不躁地專心擺弄兩顆死牙。另外到現在,一次次就診開始變得程式化,就連病人也看出來了。
每節冶療時間都先從概述癥狀開始——走在街上感到眩暈,脖子根感到綳著疼,憂心忡忡,不時感到沮喪和情緒低落,壓力感和緊張感,對無法工作感到惱火,對未能完成工作感到焦慮,胃脹氣。在為了說給醫生聽,不辭辛苦地再次講述那些神經官能癥狀時,特雷克斯勒會想到這是世界上最乏味的癥狀。然後,在耐心聽了癥狀重述后,醫生會突然發問:「你有沒有發現什麼能讓你放鬆?」特雷克斯勒會回答:「有,一杯酒。」醫生會心知肚明地點點頭。
隨著他熟悉了這種程式,特雷克斯勒發現自己越來越傾向跟那位醫生有認同感,把自己換到醫生的位置上——這很可能是(他想道)一種很聰明的逃避現實法。無論如何,對特雷克斯勒而言,在把自己認同於別人這一點上,這次也根本不算新鮮。只要上了的士,他馬上就成了司機,從駕車者的角度看待一切(以及右手伸過來輕輕推倒旗子,把它按下,一直按到跟計價器的邊緣相平),也看到了一切——車來車往,車資,一切——通過安東尼·羅科或者伊西多·弗里曼或者馬修·斯科特的眼睛。在理髮店,特雷克斯勒是理髮師,他用手指捏著梳子,手擱在生髮水瓶子上。那麼,完全不言而喻的是,特雷克斯勒很快就坐到醫生的椅子上,提問,等待回答。想到這裡,他開始對醫生很感興趣。他喜歡他,覺得他是個好對付的病人。
那是在第五次就診時,差不多進行了一半,醫生突然對特雷克斯勒說:「你想要什麼?」他特彆強調了「想要」這個詞。
「我不知道。」特雷克斯勒不自在地回答道,「我想誰也不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
「誰都當然知道。」醫生回答道。
「你知道你想要什麼嗎?」特雷克斯勒見縫插針地問。
「當然,」醫生說。特雷克斯勒注意到此時,醫生坐的椅子稍微往後滑了一點,離他遠了一點。特雷克斯勒心裡輕輕一笑,但是控制住未形諸於色。他跟自己說,你讓他像只兔子一樣受驚了,看他躥得多快!
「你想要什麼?」特雷克斯勒乘勝追擊,逼問道。
這位醫生又往後滑了一英寸,遠離審問者。「我想給我在西港的小房子蓋座廂房,想要更多錢,想要更多空閑時間去做想做的事。」
特雷克斯勒正要問「你想做什麼?」話到嘴邊又忍住了,最好不要操之過急,他想,最好不要失去控球權。另外,他想,在這兒究竟是幹嗎——我一次花十五塊錢來搞這種降神會,然後由我自己上陣,提問題,衡量答案。這麼說他想要座廂房!隱藏得可真夠好啊!一座廂房。
在這次剩下的就診時間裡,特雷克斯勒安心地繼續扮演病人的角色,以和氣而友好的音符結束。醫生讓他放心,他的病因出自他的擔心,而他的擔心是沒有根據的。他們微笑著握了手。
特雷克斯勒暈頭暈腦地穿過空蕩蕩的候診室,醫生跟在後面送他出去。天色已晚,秘書已經關了診所回家了。又熬過一天。「再見。」特雷克斯勒說。他邁步到了街上,轉西往麥迪遜大道的方向走去,想到醫生下班后獨自一人待在那兒,在那個凄涼的地方——這位比他的秘書工作得還久,壞破了膽、工作過度的可憐蟲,特雷克斯勒想道。還有什麼新廂房!
這天傍晚天氣晴朗,遠處的中央公園一片綠意,誘人前往,餘暉為磚牆及褐色砂石牆塗上一層高光清漆,讓街上顯得亮堂堂的,令人心醉神迷。特雷克斯勒一邊走一邊考慮他想要什麼。「你想要什麼?」他耳邊又傳來這樣的問話。特雷克斯勒知道自己想要什麼,也知道通常而言,所有人想要什麼。某種程度上他感到高興的是,他們想要的是無法表達和無法得到的,而不是一座廂房。他滿足地記得它是深層次、無形和持久的,而且不可能實現,它讓人們感覺難受。沿著第三大道閑逛時,你的目光穿過酒吧門口望到陰暗的裡面,有時能從放縱的各色人等中,看出是哪些人未能忘懷此事。他們定睛凝望杯底,希望甚微地想要再稍稍瞥上一眼。特雷克斯勒發現自己心情為之一變的是,他記起了他想要的既宏大又渺小,儘管它借自宏圖大業、青春之愛、老歌和早期的廣告,然而它並非這任何一種,它從來不曾被分離出來或者確定下來,有誰想在醫生診室里不受打擾的環境下將其定義,他會徹底失敗的。
特雷克斯勒感覺精神煥發。突然,他的病似乎不治而愈,他不再眩暈,而感覺穩穩噹噹的。在他和路燈之間,冒出一棵小樹,生長在那裡,浸透了黃昏景象,每一片鍍上金邊的葉子都美崙美奐。美景當前,特雷克斯勒的脊椎里自然有所觸動,第一次感到如此輕微的震顫。「我想要從街角數起的第二棵樹,就要它長在那裡的樣子。」他說,也回答了一位想像出來的醫生所提的一個想像的問題。他意識到他想要的,誰都無法給予,這讓他有了種遲來的自豪感。他不再計較身體不舒服,對心中害怕不再感到難堪;在他的恐懼叢林中,他瞥見了(就像他以前經常瞥見一樣)勇氣之鳥艷麗的尾羽。
然後他又想到了醫生,想到他獨自被撇下,累了,而且膽戰心驚。(那個受驚嚇的可憐傢伙,特雷克斯勒說。)特雷克斯勒開始哼唱《月光搖籃曲》,默爾曼(*埃塞爾·默爾曼[1908–1984],美國音樂劇、電影演員,歌手)的健康音色之內涵馬上讓他的心情有了反應。他穿過麥迪遜大道,上了一輛開往下城的公共汽車,一直坐下去,到五十二街時,他有了個能夠正確地稱之為異想天開的念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