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美國男孩的下午
我十幾歲時,住在弗農山(註:弗農山,紐約州威切斯特縣的一個市鎮。),與J.帕內爾·托馬斯相鄰幾個街區,他長大后,成了國會非美活動委員會主提上褲子,光席。我住薩米特街與東悉尼街的夾角,薩米特大街十號,帕內爾住大街同一側往北四五個門,迪芬多夫一家曾在那裡住過。
帕內爾並非我的童年夥伴,他比我大幾歲,但通常,他往來汽車站經過我家時,我會同他打招呼。他是個英俊的青年人,說話不多,有些靦腆。我們碰面時,我說:「嗨,帕內爾!」他會笑笑回答:「嗨,埃爾溫!」繼續前行。我記得有一次,我穿旱冰鞋從院子里衝出,在他面前一個急轉,有點炫耀的意思,他說:「嗬!挺神氣,是嗎?」我記住了他說的話。大男孩的誇獎讓我得意,我沿著石板人行道疾行而去,一路閃避我熟知的裂隙。
那些日子裡,帕內爾在我眼中非同尋常,不是因為他長得順眼,待人友善,而是因為他有個妹妹。她名叫艾琳,與我年齡相仿,是個文靜,清秀的女孩兒。她從不來我家院子玩兒,我也從不去她家,想想兩家住得這麼近,可見我們都不善於交際。不過,她是我生命中某一時刻,特別感興趣的一個女孩兒。所謂特別感興趣,其實女孩兒倒沒感覺——不過是說她時時都在我的窺視下。就我而言,這就意味著每次我路過她家時,都會感到局促,驚慌,魂不守舍,只覺得進入了魔界。
說到女孩子,我與同齡的大部分男孩都不太一樣。我為女孩子傾倒,但她們讓我害怕。我覺得自己身上不具備她們喜歡的異性夥伴的天賦或才能——跳舞,打球,在眾人面前逞能,抽煙,閑扯。我做不來任何這類事情,也很少試試去做。實際上,我只守定了自己有把握的本事:我倒騎在自行車車把上蹬車,寫詩,在鋼琴上彈奏《阿伊達》片斷。冬天,我們在林間小谷地的冰塘上打冰球,我管守門。這些雕蟲小技,女孩子一個也看不上。我在弗農山高中四年,從不參加學校的舞會,我也從不帶女孩子去雜貨店買蘇打水,從不帶她們出入威切斯特遊樂場或普羅克特遊樂場。我有心嘗試,卻又膽怯。不過,我最終打定主意做的事情,也是這篇回憶的緣起,相形之下,其實臉皮更厚,風頭也更健。少年人的魯莽與笨拙,如今回想起來,還每每令我驚詫。我甚至弄不清楚,這是否也屬於非美活動。
我的扭捏和畏葸,讓我姐姐大為不安,在我所述的這段期間,她開始煞費苦心地鼓動我。她認為我在待人接物方面過於老套了,而她的社交生活消遙自在,我成了一個累贅。她不斷把我扔到女孩兒堆兒里,但我總是聞風而逃。逮著機會,她就打開留聲機,一把抓住我,於是我們就在客廳里踱步般地搖來撞去,她抓牢我,彷彿是在貼身肉搏,最後,我得費更大力氣才能推開她。我瘦骨嶙嶙,但肌肉很結實,女人非得格外強健,才能長時間擁著我跳舞,不會亂了步調。
一天,出於種種我已經忘記的因素,姐姐設法拉上我去紐約參加她和其他一些人的約會。那時,對我來說,紐約是個我很少涉足的富貴繁華之地。父親帶我去過兩次競技場劇院,我還去瞧過哈得遜-富爾頓街的游懸挂昨晚剛洗行,看過幾場日間電影,但紐約,除了它的熱鬧,我就別無所知了。姐姐聽說廣場飯店有茶點舞會。她和她的女友,還有其他人,還有我遂直奔那裡,碰碰運氣。這場遠征在我眼中是她的神來之筆。我是這夥人中年紀最小者,大概,我是給他們拉來保持男女平衡。或者,興許是沒有家人陪同,母親禁止姐姐出門。到底是為了湊數,還是為了應付虛文,我記不清了,反正我去了。
那兒的場面確實讓我大開眼界。無論我於跳舞怎樣外行,但此情此景,由不得你不興奮。桌子靠近舞池,人們可以坐下來,其實是身在舞池中。你可以叫上一客肉桂烤麵包片,坐在椅子上,安穩地觀看女孩子和男人擁在一起,蹁躚起舞,音樂悠揚,為你嚼麵包片伴奏,舞者顛過你身邊時,幾乎能把桌上的東西都掃落。我深受震撼。跳舞也罷,不跳也罷,這就是高雅生活了,我知道我眼前的景象,與弗農山的一切相距何止十萬八千里。我從沒有見過這種場面,那天下午,必是有些什麼開始在我心中發酵。
現在看來,事情似乎匪夷所思,但當時我確實生出個念頭,打算邀請帕內爾的妹妹艾琳陪我來廣場飯店的茶點舞會。我的計劃逐漸形成,簡直是一次從未有過的遊戲人間的冒險舉動,只想把即使老於世故的女孩子也驚呆。我不會跳舞是個很大的難題,但還沒有大到能阻止我。如今回首往事,我已經不再相信自己的記憶,有時我甚至懷疑,這整個過程,是否一場夢幻,隨時間推移慢慢當成了真事兒。一個還有點理智的男孩兒,要想結識他「特別感興趣」的女孩子,本該以更簡單的方式入手——請喝蘇打水或請看電影,都在合理的限度內。我不來這套。顯然,我已經沉醉在邀請艾琳去廣場飯店的念頭中,想都不想什麼破雜貨店。我弄清了廣場飯店的位置,光是知道如何抵達那裡,已經讓我信心滿滿。我還研究了一番肉桂烤麵包片,這樣,服務生來到跟前時,我也知道怎樣打發。如此這般,我全指望這堂皇的環境,奇特的約請,幫我支撐門面,度過那一天了。
我花了三天,才鼓起勇氣打電話。與此同時,我不厭其煩地安排好每一個細節。備下足夠支應的錢。查看了火車時刻。翻揀衣服,湊齊了我認為還算體面的整套行頭。於是,這日晚上六點鐘,母親和父親都下樓去吃晚餐,我在樓上徘徊一陣,進入了我的卧房外的大儲藏室,電話就掛在那裡牆上。我站立了幾分鐘,哆哆嗦嗦,手握倒掛的電話聽筒。(在我家,電話聽筒一向倒掛,大頭朝上。)
我重溫一遍事先準備的第一句和第二句話。我準備說:「你好,我找艾琳。」然後,她來接電話時,我再說:「你好,艾琳,我是埃爾溫·懷特。」接下來,我想我就不妨即興發揮了。
最終,我拿起了聽筒,撥打電話號碼。不出我所料,是艾琳的母親接電話。
「我可以同艾琳講話嗎?」我用低沉、顫抖的聲音問道。
「請稍等,」艾琳的母親說。片刻思索后,她又問道:「請問你是哪位?」
「我叫埃爾溫,」我說。
她離去了,等了好大一會兒,艾琳的聲音響起,「你好,埃爾溫。」這就讓我的第二句話沒了著落,不過,我還是照說不誤。
「你好,艾琳,我是埃爾溫·懷特,」我說。
不待聽到響應,我就把我的提議端給了她。她似乎有些茫然,要我等一會兒。我想她是去媽媽那裡討主意去了。最後,她回答說可以,她願意和我一道參加飯店廣場的茶點舞會,我說很好,星期四還是哪天來著,我忘記了,我下午三點一刻給她打電話。
時至今日,我仍不知道,當然,那會兒我也不知道,艾琳當日經受了怎樣的身心折磨,但這件事彷彿是一場並非刻意為之的非美活動,我負完全責任。一切都按計劃進行:莊重地邁向火車站;一本正經搭車,我們羞澀地只敢盯著對面的椅座;從中央火車站穿過四十二街向第五大道艱難行進,行人夾裹著我們,不時從我們之間穿過;乘汽車到五十九街;最後是廣場飯店、肉桂烤麵包片、舞曲和興奮。從頭至尾驚心動魄,我必是受到極大震撼,竟然失憶了,因為我只能模模糊糊地記得我領艾琳進入舞池,笨手笨腳地跳了兩三支曲子,徒勞地想改變姐弟二人激烈掙扎,拉拉扯扯的姿勢,變得優雅些,體面些。當時的情景一定很糟糕。六點種,我們浮出來,我想都沒想還有其他餘興節目,比如請她在城裡用餐,只管悶頭帶領艾琳一路回到弗農山,七點過幾分,把飢腸轆轆的她原樣奉還。即使我想請她吃飯,恐怕也會有麻煩,一下午的亢奮,我始終汗出如漿,任何餐館都有理由拒絕我入內,因為我渾身都濕透了。
一些年來,我常常為我在廣場飯店的那個下午感到內疚,許多年前,在帕內爾調查作家時,我眼前有時會連續閃過認罪的鏡頭,我想象我站在非美活動委員會會議室的證人席上,接受訊問。情景如下:
帕內爾:你為電影寫過腳本嗎?
我:沒有,先生。
帕內爾:你是否過去曾為或現在仍為電影腳本作家公會會員?
我:不,先生。
帕內爾:你是否過去曾為或現在仍為共綠細直紋短袖產黨黨員?
我:不,先生。
於是,在這段連續閃現的認罪鏡頭中,帕內爾層層遞進,終於來到這個關鍵問題上,算計好了要把我打翻在地。
帕內爾:你是否還記得有一天下午,約在本世紀第二個十年的中期,你帶我妹妹去廣場飯店茶點舞會,借口你會跳舞,而這個口實顯然是誤導,撒謊?
我忐忑不安地回答:「記得,先生。」我聽到委員會會議室一片交頭接耳聲,看見記者們伏在採訪簿上,奮筆疾書。朦朧中,我彷彿再次與艾琳一道坐在舞池邊上,惶恐,昏暈,又充滿幸福感——耳邊,是令人激動的鼓點聲,我的喉嚨發乾,有肉桂的甜澀滋味。
確實,我弄不清楚罪責所在。我想許多女孩子都會說,此類事情,比如我帶艾琳的那次遠行,自然屬於非美活動之列。但一定有成千上萬的男人們,漸入老境后,回首前塵,都會懷念他們情竇初開的時期,他們記得生命中這段寶貴而短暫的時光,曾經有過類似一些懵懂的旅程,此後,愛情的篇章,由於翻來翻去,難免破損不堪,再來絮叨,言談之中,最初那種魯莽的青春氣息已經失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