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由魔入佛:我這個算命先生迷上周易
一、把堂口遷回江淮
江飛燕沒有得到祖爺的愛情,她走了,和馮少將走了,從此告別"江相派",告別祖爺,告別她的罪孽。這似乎也告訴人們:找一個愛自己的人,比找一個自己愛的人,要輕鬆得多。
「越海棠」收歸祖爺麾下了。祖爺終於實現了他一統江湖的宏誓大願。我認為祖爺會很高興,但他並沒有表現出任何愉悅。「江相派」統一了,接著呢?走向何方?
1949年10月1日,新中國誕生了。**向全世界莊嚴宣布:中華人民共和國中央人民政府今天成立了!
蔣介石此時也在忙,忙著把國庫里的黃金、白銀掏空,全都運到台灣去。
新中國成立時,廣東、廣西、四川、重慶等地還沒解放。「木子蓮」和「越海棠」的阿寶們急得團團轉,不知接下來的命運如何,有些小腳按捺不住了,開始溜號,偷渡去香港,被祖爺抓回來切了,此後,再也沒有人敢跑了。
沒出幾日,解放軍打過來了,國民黨殘餘部隊不堪一擊,不到半月,廣州解放,老百姓走上街道放鞭炮慶祝解放。
祖爺下令:暫時跳場,以觀風向。
頓時,一百多號人化整為零,隱了。四川分舵的二壩頭,領命后也隱了。
隨後,祖爺做了一個決定,「大頭,陪我出去走走。」
我問祖爺:「去哪?」
祖爺說:「全國各地。」
祖爺做任何事都是有目的的,他不說原因,我不追問。
於是,我和祖爺從廣州出發,一路北上,經過江西,從湖北安徽交界處進入河南,然後進入陝西、山西,最後進入河北、北京。
一路上,我們看到的是另一番景象,老百姓歡天喜地,個個喜笑顏開,我才知道,解放區並不像國民黨宣傳的那樣恐怖。如今祖爺親自帶我到這些先一步解放的地方,我才真正體驗了什麼叫解放,尤其到了陝北革命老區,老百姓熱情洋溢地打著安塞腰鼓,高唱著「東方紅,太陽升」,那份熱情,那張張笑臉,都是發自內心的。
祖爺慨嘆:「清末以來,列強入侵,國土淪喪,軍閥割據,戰亂不斷,近百年來,老百姓何曾這麼高興過!」
我不懂歷史,更不能深刻體味當時祖爺的感慨,我只知道自己生下來就是天下大亂,我只知道「華人與狗不得入內」,我只知道什麼是吃不飽、穿不暖,什麼是惴惴不安!
在外面飄了一個月,我和祖爺回到廣州。
夜裡,祖爺又陷入了深深的沉思。我不知道他在想什麼,是想接下來的路怎麼走嗎?還是回想以前的滄桑歲月?
就這樣,1949年接近了尾聲,公元1950年到來了。那年發生了一件大事,朝鮮戰爭爆發了。朝鮮戰爭打得異常艱苦,那時新中國成立沒多久,戰略物資極度缺乏。國民黨殘餘部隊封鎖海路,妄圖切斷香港愛國人士對大陸的物資援助。
有些黑道中人攛掇祖爺,說只要跟國民黨合作,嚴密監視海關港口,一有消息就通風報信,協助國民黨切斷****的物資供應,就能得到大把的銀子。祖爺沒應,祖爺說:「我不缺那個銀子。」
就在這內憂外患的時刻,祖爺做出了一個驚人的決定,把堂口遷回江淮!
壩頭們都不解:「為什麼要回去,這裡毗鄰香港,一旦有變,還可以跑路,要遷也該遷到大西南邊境,可以逃入緬甸。」去了內地,不等於斷了自己的後路嗎?
祖爺決定的事,你可以懷疑,也可以反對,但反對無效,該怎麼辦還是怎麼辦。就連四川那幾十號人都弄過來了。
這是「江相派」歷史上的最大一次遷徙,將近二百人,化整為零,陸陸續續到達江淮。遷徙前,祖爺切掉了五壩頭,與此同時,我晉級為五壩頭,一年後,祖爺又切掉了六壩頭「小時遷」。二壩頭先前推薦的「小海子」趙定海,做了六壩頭。
我對堂口貢獻不大,但晉級時沒人反對,祖爺說了:「四川做局時,大頭站出來為我擋槍子。」其實,我當時根本沒考慮這麼多,見他們要抓祖爺,就沖了上去。祖爺卻說:「本能的,才是最真的。」
當時,全國除了「江相派」這一支騙子團伙外,還有大大小小很多「會道門」,依舊在騙,在折騰。
依照常理,祖爺此時會很謹慎,但那段時間,祖爺一反常態,命令各位壩頭和小腳們頻頻出擊。同時,祖爺高調亮相,與各個「會道門」的頭頭稱兄道弟,這根本不符合他的做事風格。
壩頭們一看,祖爺這是和政府對著干啊。有一天祖爺把我和王家賢叫到堂口,告訴我們有個局,讓我們二人去做。按理說這個局不小,我和王家賢可謂壩頭中的新手,都沒有太多的經驗,祖爺完全可以讓二壩頭他們去操作,但祖爺偏偏選中了我和七壩頭。
還是那句話,祖爺的話,你可以懷疑,但不能反對。後來,我進了大獄之後,才發現祖爺這是故意的,我和王家賢入行較晚,沒做過什麼太大的局,祖爺要讓我們有足夠的罪進入監獄。
三十華裡外的臨鎮有一個姓李的大戶,做糧油生意。國民黨退守台灣前,這大戶和國民黨素有來往,那些年囤積居奇,撈了不少東西。這大戶叫李坐山,六十多歲,因謝頂,腦袋上的毛早就掉光了,人們都叫他李禿子。李禿子有四個兒子,大兒子因為肚子大,外號「大肚子」,二兒子因為耳朵不好使,外號「二聾子」,三兒子因為太過刁鑽,人稱「三精神」,四兒子因小時總是偷吃香油,滑了腸子,總上廁所,所以人稱「四老茅子」,這一家老小財大氣粗,橫行鄉里,沒人敢惹。
那年春天,李禿子得了肺結核,請了三四個郎中,湯藥灌了許多,就是不起作用,眼看病情一天比一天嚴重,這四個小子開始商量老爺子的後事了。
大戶人下葬非常講究風水,他們認為先人埋葬的風水好壞直接影響後代子孫是否昌旺。如果壞了風水,後世子孫很快就會倒霉。於是,經過地保一攛掇,機會就來了。
我跟祖爺學過,風水分為兩方面,陽宅風水和陰宅風水,陽宅就是活人住的地方,陰宅就是死人住的地方,祖爺說:「這個局,五壩頭和七壩頭去做,五壩頭扮作風水先生,七壩頭扮學徒。」
我長得胖,眼睛小,一臉滄桑,所以粘上鬍子,帶上高帽,年齡跨度可達幾十歲。而王家賢正好相反,他白嫩,書生氣濃,刮刮鬍子,就像個小學徒。
看風水講究「尋龍點穴」,龍就是山脈,穴就是山脈中最吉祥的那個位置,所謂「龍怕孤單穴怕寒」,說的就是龍脈要山水相抱,群山拱繞,孤零零的一座荒山立在那兒,就是孤龍;穴要藏風聚水,不能漏風、漏氣,否則就是寒穴。
風水勘測那天,李禿子的四個兒子都到場了,大家繞著山坡走了很久,本來我歲數沒這麼大,腿腳很利索,但七壩頭一直攙著我,手裡還端著個羅盤,弄得我反而很累。
七壩頭對那四個小子說:「我師父做這行幾十年了,從來沒有打過眼,他選的風水個個都是藏風聚水的寶地,很多人家的後代都是大富大貴,有的還做了高官。」
大肚子說:「那就有勞先生了!」
我拿著羅盤,比畫了一陣,然後說:「請問四位先生,是想將來財運好,還是官運好呢?」
四老茅子搶先說:「財運,當然財運,有錢好辦事啊。」
二聾子說:「嗯,老四說的對。」
三精神嘴一撇,說:「你們懂什麼啊?還是做官好,有官就有財,一個地保一年還弄幾萬呢,還有以前和咱老爺子不錯的那個徐副官,不就是一狗屁秘書嗎,你看他肥的!我們家這些年就是沒出一個當官的,所以每次有事還要大把大把地花銀子消災。」
大肚子終於開腔了:「吵!吵!就知道吵!」然後對我說:「先生的意思是,這官運和財運必須分開,兩者不能同時都好嗎?」
我心想:出這一千,就是等你這句話,如果一次都就給你們調整好了,那就顯得太沒技術含量了。我說:「有難度。」
大肚子說:「先生只管操作,錢不是問題!」
七壩頭說:「這不是錢不錢的事,我師父要做法事的,這會消耗他很多元氣,說白了,就是折壽。」
大肚子說:「還請師父慈悲為懷,在不傷害您身體的前提下,盡量給老爺子挑個好地兒,也讓我們哥兒四個有官有祿。」
我說:「風水是個長久之事,不一定非應驗在你們哥兒四個身上,也可能是你們的兒子或者孫子將來大富大貴。您這般心切,老朽不敢操作了!」
大肚子說:「先生息怒。我們哥兒四個不是那個意思,只要後世有出息,能富貴,就好了。不在乎這一代兩代的。」
其實這就是風水術的詭秘之處,一說就是三代,等他兒子孫子長大時,幾十年甚至上百年過去了,去哪找這個風水先生評理啊!
於是順水推舟,便在那個山坡上弄了個很大的道場,為他們劃了埋葬範圍,沒出幾日,李禿子就死了,下葬那天來了好多人,一群阿寶穿著道士服,圍著墳坑轉來轉去,最後隆重地將李禿子下葬了。周圍的人都說:「真是大戶人家啊!這得花多少錢啊!」
祖爺給所有風水局的口諭是:「別選在河床上。」意思就是說無論你怎麼選,墳地絕對不能選在山間的河床上,因為這是過水的地方,一下雨會形成河流,如果選在這上面,那麼墳地很容易被泡了,到時候吃不了兜著走!
我牢記這條口諭,所以給李禿子選了一個稍微凸起的地方,並告訴那四個兒子,說:「這叫龍騰虎躍之勢,後世必出大官!」那四個小子笑得合不攏嘴。那一刻,我感覺他們爹的死,給他們帶來的不是悲痛,而是快樂。
這個世上,有一句話,叫:「人算不如天算。」我算盡天機,沒想到老天卻跟我過不去,這大概也預示著我們那個堂口命運的終結。
李禿子下葬沒兩周,開始入夏,奇怪的是,那年的雨水特別勤,一連半個月,淅淅瀝瀝,有時大,有時小,結果最後出現山體滑坡,那個埋李禿子的高崗也被雨水沖得露出棺材蓋,後來泥石流捲來,將墓碑和棺材衝出老遠,大石塊撞在棺材上,棺材被撞得四分五裂,等那四個小子上山查看時,棺材板東一塊,西一塊,十幾米外,才找到李禿子的屍體,深深陷在泥石流里,只有一隻爛手擎在外面,似乎在說:「這個墳地的風水好像不太好!」
很快線人就把這消息傳給祖爺,還說對方要抬著屍體來鬧事。我和七壩頭一聽就嚇傻了。忙給祖爺跪下:「祖爺,救我!」
沒想到祖爺會異常平靜,說:「起來,還沒到那個地步。」
線人說那哥兒四個跟國民黨殺手有來往,這次恐怕必須交出一個阿寶抵命,否則過不去這個坎了。
我說:「祖爺,如果要交出一個,那就我吧,這件事我是主導,七壩頭只是隨從,是我選的地方不對……」
七壩頭說:「不!祖爺,五哥沒有錯,人算不如天算,咱這個地方百年來從沒有下過這麼大的雨,這不能怪五哥,祖爺,明察啊!」
祖爺沒說話,他說:「你們先回去吃飯吧,這兩天別四處走動,其他的不要管了。」
我們一愣,想再說些什麼,祖爺一揮手,「回去吧。」
夜裡,我和七壩頭沽了兩大壺酒,買了五斤燒肉,心想,先吃飽了,喝足了,就是死也不能做餓死鬼。
以前也出現過這樣的大事,為了保全堂口的整體利益,基本是要砍掉一隻腳,或者幾隻腳,因為大家還要生存。
我們不知道祖爺會如何取捨,那一刻,感覺我們的命就抓在祖爺的手裡。
一連三天,我們都活得戰戰兢兢,後來祖爺傳話要我們參加堂會。七壩頭換上他最喜愛的長衫,將頭髮潤濕向後抿著,我也颳了鬍子,出門前向著家鄉的方向給死去的老娘磕了幾個頭,心想:這輩子沒能給您盡孝,下輩子再孝敬您吧。
堂會上,祖爺說:「這次漏局,責任不在五壩頭和七壩頭,這是天意。」祖爺說話時,臉上沒有一絲表情。
後來二壩頭告訴我們,祖爺為了救我們,傷筋動骨了,花了大價錢,買通了幾個鬍子,還打點了幾個特務身份的人,賠了人家好多錢。
聽了這些事,我和七壩頭都哭了,七壩頭說:「下次就是冒死也要做個大局,好好報答祖爺!」
我說:「命是祖爺撿回來的,一輩子都報答不完。」
七壩頭提到的「下次」,卻再也沒有實現。
祖爺不為人知的妻兒
1952年,新一輪打擊「會道門」的運動在全國轟轟烈烈地展開。
祖爺似乎早已預感到了什麼,有一天開完堂會,他把我單獨留下。他背著手,走來走去,好像想說什麼,好幾次都欲言又止。
跟隨祖爺這麼長時間來,頭一次看到他這個狀態。良久,他對我說:「大頭,如果有機會,可以洗手干點別的。」
我當時嚇得趕緊跪下了,「祖爺,我從沒有過二心啊!我這輩子都不會背叛你!祖爺!」那段時間風聲緊,我以為祖爺認為我要退場呢。
祖爺凄涼地說:「我是說真的,你入行晚,手上沒人命,進去后,還可以出來,別再行騙了,好好過日子!過正常人的日子!」
我怯怯地說:「祖爺,風聲緊,就跳場唄,風聲過後重新再來。」
祖爺搖搖頭,「你不懂,你不懂。」
沉默良久,祖爺說:「大頭,有件事情……」說到這,祖爺停頓了,聲音有些顫抖。
我靜靜地聽著,聽得心驚肉跳。
1945年抗戰結束時,祖爺去了趟山東,本是為古董而去,祖爺喜歡收藏,有消息說那邊有個乾隆時期的雕龍玉璧要出手。那年雨水大,祖爺有嚴重的風濕,到山東第二天腿就疼得抬不起來。後來經當地古董商介紹,請來一個女大夫為他針灸,那女的是祖傳的醫術,其父親在1940年因拒絕給偽軍的一個頭頭看病,而被活活打死。
祖爺說:「有些郎中給你扎針,恨不得扒光衣服還找不準穴位,而那姑娘,我當時穿著汗衫,她讓我側躺在炕上,每一針都扎准了!」
祖爺說他動了情,種了種子,後來孩子出生后,那女子一個人帶孩子留在山東。祖爺在山東是以古董商的身份出現的,當地的古董商也拿他當圈裡的掌眼人,所以祖爺告訴那女的,他就是個地地道道的古董商。從那開始,祖爺每隔半年都去趟山東,並一直苦苦地隱瞞著自己的身份。
我這才明白過來,為什麼祖爺有時出遠門不帶腳,也沒人知道他去哪兒。該我們知道的,祖爺會告訴我們,不該知道的,誰也不敢問。
做阿寶的是不允許隨便結婚的,如果要結,那麼那個女的也必須發展為阿寶。否則,太危險。因為人心是最難控制的,如果自己的老婆知道自己在行騙,誰也不能保證她做出什麼事來。
所以,堂口裡若有結婚的,都是祖爺親批,那些女的成為阿寶后,一般都扮演「扎飛」的角色,比如靈媒,巫婆,道姑等等。而祖爺,在大家眼裡,不曾有過女人。
這個消息真是晴天霹靂,如果壩頭們知道祖爺還留這麼一手,那麼肯定全反了,此時如果有人提議切了祖爺,我想沒人會反對。
祖爺說:「不是我對不起兄弟們,我只是想給家門留個種兒。民國六年,我的家人全死了,這些年,打打殺殺,我也想過平平安安的生活,已經沒機會了,你們有,你們要好好把握今後的日子。」
祖爺對我說,他死後,如果我還活著,風聲不緊的時候,就讓我有機會去看看她娘兒倆。說到這,祖爺笑了,「是個男孩,香火可以續下去了。」
祖爺還告訴了我一個秘密:他在城外岳家嶺山口兩棵大槐中間埋了一個箱子,裡面全是真貨。祖爺說該吐的他會吐出來,但他必須留些錢給他們娘兒倆。後來,祖爺被抄家時,雖然抄走很多東西,但沒人知道還有一箱財寶。祖爺永遠留有後手。
這就體現祖爺的經濟頭腦了。國民黨執政這些年,貨幣制度一片混亂,從「袁大頭」到「孫小頭」,從法幣到「金圓券」,再加上民間私下流通的各種銅錢、鑄幣、購物券,各種貨幣不下十幾種,但祖爺只藏「硬貨幣」,他從不相信那白紙一樣的紙幣,即便是法幣剛剛發行、購買力比較高時,他都緊緊握著真金白銀。他寧可每隔一段時間,就去兌換一些法幣,也不會拋空。後來通貨膨脹后,證明祖爺的決策太英明了!否則,現在留給家人的就是一箱廢紙。
多年來,祖爺囤積了不少金條、銀元、銀錠,還有給大戶看風水時人家送的玉璧、懷錶之類的古董。祖爺讓我有機會時把那箱子東西陸續給他的老婆和孩子,祖爺一再叮囑,不要一次都給了,那樣會給他們招來災禍,弄不好會送命!如果我缺錢時,也可以自己享用。
我嚇得趕緊跪下,哭著說:「祖爺,我不敢!」
我怯怯地問祖爺:「為什麼信任我?」
祖爺一笑,反問了我一句:「大頭,我為什麼讓你加入堂口?」
我愣了半天,恍然大悟!他招的不是一個阿寶,而是一個能託付後事的人。這一切的一切,都是祖爺最後的局,他一直在局的頂端拉網,所有的壩頭都是這張網上的墜兒,最後,我成了那個收網的人。
祖爺在茶館里觀察我許久了,他喝完茶走時,多次故意把錢掉在地上,我撿起來,追上他,還給他,他那是考驗我的貪財心;入了堂口后,二壩頭帶我逛窯子時,他故意派人盯梢,他那是考驗我的色心,畢竟他要把妻兒託付給我,他不得不防;他故意和我探討一些堂口的事情,那是考驗我的心機;他帶我去四川對陣秦百川和那些土匪,那是考驗我的膽量和忠誠。
慶幸的是,我經受住了考驗。我不禁感慨,祖爺執掌堂口這麼多年,手下兄弟無數,最後竟沒一個能信得過的人。究竟是別人不能取信於他,還是他不能取信於人?
我說:「祖爺,跑路吧,你香港那邊有很多朋友。」
祖爺一聲苦笑:「不跑了。」
我不解:「為什麼?」
祖爺嘆了口氣,良久,說:「不跑了,將來,你會明白。」
隨後,他去了後院供奉著「江相派」列祖列宗牌位的祠堂,這次他沒讓我跟進去,他讓我在門外等著,就這樣,他慢慢地把門關上。
我不知道祖爺對列祖列宗說了什麼,總之待了好長一段時間,祖爺才走出來。我隱約看到祖爺的眼圈是紅的。
隨後的幾個月里,全國300多個「會道門」被摧毀,幾十萬「會道門」頭子和骨幹都受到了懲治。祖爺,因為陷得太深,任何地方出事都會「拔起蘿蔔帶出坑」,他終於被揭發了,最後,因為殺人、放火、行賄、詐騙、妖言惑眾等一系列罪大惡極的行為,判了死刑。
祖爺上刑場前,不像其他人那樣嚇得拉在褲子里,他走得很平靜,在我看來,那不像赴死,更像解脫。他終於不用再騙人了,終於不用為權衡生死絞盡腦汁了。
大壩頭和西派那邊過來的幾個壩頭,因手上有命案,也被判了死刑,其餘堂口大大小小200多號人,也都根據罪行的輕重,得到了應有的懲戒。我被判了五年。
我始終想不明白,為什麼祖爺不跑路,而且還不允許任何壩頭和小腳跑路,這等於他一手將「江相派」送上絕路!祖爺說我將來會明白,什麼時候我才會明白呢?
漫長的刑期如黑夜般難熬,獄里,我時常想起以前的歲月,想起死去的老娘,想起祖爺,想起曾經的醉生夢死。
祖爺肯定想不到他死後社會會發生這麼大變化,他想不到大躍進的火熱,更想不到「文化大革命」的狂熱和「破四舊」的力度。畢竟他只是個陰謀家,不是個政治家,隨後二十年的風起雲湧,沒人預測得出。那箱子東西,一直到20世紀80年代,才敢重見天日。
出獄后,第一件事就是想去看看祖爺的遺孀及兒子。但手裡沒錢,連盤纏都不夠。我就在鎮公私合營的供銷合作社裡找了份零工,掙錢攢盤纏。
那時全國都在大鍊鋼鐵,一個小鎮上竟然建起了1000多個鍊鋼爐,狂熱的社員漫山遍野挖鐵礦,恨不得把家裡的鍋碗瓢勺都扔進鍊鋼爐里熔了,我真怕他們一不留神把山口的那箱子寶貝挖出來。
有幾天晌午,太陽烤著大地,人們都貓在家裡避暑。我獨自一人悄悄溜到後山岳家嶺,遠遠望去,發現曾經的那兩棵大槐樹已經不在了。我心下一驚,緊跑幾步,來到山口那個拐彎處,我在那裡踱來踱去,憑感覺丈量那兩棵樹的位置,後來確定了範圍后,就走了。我知道,在當時那種社會環境,你就是有再多的財寶,也花不出去,沒人敢花,也沒人敢要,一切都是計劃經濟,何況這還是贓物。
第二年春天,終於攢夠了盤纏,依照祖爺生前交代的地址,我去了趟山東。
費好大勁才找到了他們。見面時,那婦人愣住了。我見她不過三十多歲,說明她當初跟祖爺時才十**,祖爺死時50歲,也就是說他們相差二十多歲。
那婦人把我上下打量,「你是?」
我百感交集,祖爺生前的一幕幕在我腦子裡翻騰,「我……我是祖爺的徒弟,我代他來看看您。」
「祖爺?」那婦人不解地問。
我馬上意識到自己差點說走嘴,忙說:「就是您的丈夫,他是我的師父,我們都是古董行的。」我答應過祖爺,永遠保守他的秘密。
那婦人好像凝固了一樣,愣怔怔地看著我,好久,眼淚湧出,「他……他還在嗎?」
我忍不住,也哭了,「祖爺在1952年害了風寒,後來感染了肺,最後……沒有救過來……」
那婦人眼淚嘩嘩滾下。
我擦了把眼淚,說:「祖爺死前,還一直念叨著你。這些年來,我們這些商販子都在接受政府改造,一直也不得空閑來看您,失禮了,失禮了。」
正聊天間,一個聲音從屋外傳來:「娘!」
正聊天間,一個聲音從屋外傳來:"娘!"
我第一次看到了祖爺的血脈,那稜角,那眼神,和祖爺一模一樣。
那婦人忙擦乾眼淚,說:"孩兒,過來,跟叔叔打個招呼。"
我趕忙說:"使不得,使不得,我是祖爺的徒弟,我和公子是一個輩分的!"又從兜里拿出幾枚糖果,給那孩子吃。孩子高興地放進嘴裡,吃得有滋有味。
我不禁慨嘆,十年河東,十年河西啊,誰能想到這窮孩子的父親曾是叱吒風雲的大人物,誰又能想到祖爺每日一擲千金,他的後人竟如此清貧。
我給他們留了些錢就回來了,沒敢提那箱子財寶的事,怕生禍端。
我本打算隔個一年半載的就去看他們娘兒倆一趟,沒想到這一別就是三年。從1959年開始,全國進入大飢荒,三年自然災害,餓死了好多人。那時候,人餓到什麼程度?往鎮外抬屍體,一條半尺見寬的小壟溝,幾個漢子都試來試去,不敢邁步,餓得一點力氣都沒有,一旦倒下去,就再也爬不起來了。我有一次上廁所,提起褲子,剛站起來,眼前就一片漆黑,一頭栽在地上,結果牆角正好有一個被砸破的生鏽鐵鍋,額頭正好撞在鍋沿上,血流了一地。不是不惦記他們娘兒倆,真的是自己都顧不了自己了。
1961年底二壩頭和七壩頭出獄了。轉年,經濟形勢開始好轉。
二壩頭問我:"老五,這些年在外邊有動靜沒?"
我一愣:"動靜?能活著就不錯了。"
二壩頭一聲苦笑,"在裡面,我經常想起以前的日子,想起祖爺,想起兄弟們。老五,今後什麼打算?"
我一聲長嘆:"打算?好好做人,回報偉大領袖毛主席。"
二壩頭一笑說:"真的?"
我說:"糖甜不如蜜,被暖不如皮,爹娘恩情重,比不上毛主席。在裡面沒學過嗎,你?"
二壩頭趕緊說:"學過,學過!"良久,二壩頭突然說,"老五,祖爺死前就沒留下什麼口諭嗎?我記得有幾次開完堂會他單獨把你留下了。"
我說:"沒有什麼口諭。他就是擔心兄弟們的前途。"
二壩頭說:"以祖爺的做事風格,什麼事都會留後手,他沒留下什麼話嗎?"
"沒有。"我默默地搖搖頭。
二壩頭終於忍不住了,說:"老五,想沒想過重整山頭?"
我不禁倒吸一口冷氣:"都什麼年代了,還想重整山頭?看來你在裡面還沒待夠。"
二壩頭說:"不幹這個幹嗎去啊,我們這些做阿寶的什麼也不會,怎麼過活啊。"
我笑了:"全國人民都在大建社會主義,窮的富的都這麼過,我們為什麼不能過?"
二壩頭說:"總得有個來錢的道兒啊。"
我瞥了他一眼:"棉紡廠,鋼廠,拖拉機廠,實在不行還可以下公社,種地,打穀場,拾糞,都可以啊。"
二壩頭又笑了:"真是風水輪流轉啊,想不到我趙二爺混到要去拾糞的地步了。"沉默了一會兒,突然說:"這些年你也沒找個女人?"
我笑了笑,嘆口氣,說:"一個蹲過大獄的窮光蛋,誰會跟?"
二壩頭也笑了:"想當年,老子一進春曉樓,老鴇領著一群姑娘跟屁蟲似的跟著,唉,時過境遷了,完了。"
"祖爺真沒留下什麼話,沒給兄弟們指條路?"二壩頭又突然問了一次。
"沒有。"我說,"祖爺也沒辦法,他只是說,有機會,大家可以洗手干點別的。"
"干別的?"二壩頭哼了一聲,"是祖爺帶我走上這條道的,他死了,讓我們干別的,什麼意思?"
"祖爺是為大家好。"
二壩頭搖搖頭,"幹不了別的了,騙慣了,死了帶去,不會變了。"
"時代變了。"我說,"還是先干點正經事吧,你先跟我去機械廠打散工吧。"
二壩頭默默地點點頭。
第二次見到祖爺的遺孀時,是在1963年了,歲月不饒人,那婦人蒼老了許多,孩子也長高了許多。又隔兩年1965年,再見時,她鬢角已添白,兒子長大成人蔘軍了。回到家,我感到無比欣慰,夜裡,我對著祖爺行刑的地方燒了幾張黃表,祖爺在天之靈可以安息了。我開始琢磨如何將那箱子東西給她。
忽然聽到有人敲門,開門一看是二壩頭。一進門眼睛就直勾勾地盯著我,嘴角一絲怪笑。
"什麼事?"我問。
他還是盯著我,怪怪的,等坐到屋裡,他說:"老五,這麼多年來我二壩頭對你如何?"
"很好,沒得說。"
他撓了撓頭皮,說:"那你為什麼瞞著我?"
我心頭一陣,"瞞什麼?"
"呵呵,"他笑了,"山東曹縣曹家莊。"
我大驚:"你跟蹤我?!"
他說:"別急,別急,做阿寶的要沉得住氣。說說怎麼辦吧?"
"你想怎樣?"我惡狠狠地盯著他。
他晃了晃腦袋:"祖爺真是個混蛋,悶著兄弟們自己搞了個婊子,還生了孽種!"
我說:"二壩頭,說話要乾淨點,祖爺待你不薄!"
他撓了撓後腦勺:"老五,打開天窗說亮話,祖爺有后,那麼他必然留下東西了,難怪這些年你沒聲沒響,原來你心裡有底啊。"
我冷冷地說:"祖爺死前被抄家,你又不是沒看見,什麼都沒留下。"
他低下頭,又抬起來,悻悻地說:"唉,那我只好揭發他們母子倆了!讓所有人都知道他們是黑社會頭子的後代,殺人犯的後代,騙子的後代!我看他們怎麼活!"
"你二壩頭,你是祖爺一手帶出來的,你怎麼能"
"哼哼,是他不仁,別怪我不義了!"
我腦子急速運轉,沉寂了一會兒,說:"好吧,我告訴你,祖爺留了一箱東西。你也知道,這個年頭,根本見不得光!"
"呵呵,"二壩頭笑了,"這就對了嘛!老五,告訴我在什麼地方,我們分了,就當是我的封口費。"
我說:"現在不是時候,一旦被人發現了,我們還得進大獄。"
他說:"沒關係,你先給我一半,我不出手,拿在手裡我踏實。"
我看著他,我太了解二壩頭了,他當面一套,背後一套,即便把東西都給他,他也未必相信,而且他知道了祖爺的秘密,早晚都會以此為要挾,一旦他把這事捅出來,祖爺的遺孀和孩子就沒法做人了,那母子倆一直守著一個夢,如果這個夢破了,那就完了。我第一次動了殺念。
"好吧,我帶你去,給了你之後,你千萬要保守秘密,畢竟我們都是祖爺帶出來的!"
"放心吧!"
在一個狂風大作的晚上,我約了二壩頭在後山嶽家嶺見面。半夜,我騎著"大鐵驢"去了後山。大鐵驢是當時人們自製的自行車,沒有鈴鐺,沒有鏈子盒,也沒有手閘,剎車時就用腳底板直接蹬前車軲轆,停下來后,也沒有車撐子,就用一根擀麵杖似的木棍從中間支成一個三角。
我到時,二壩頭早到了,晃晃手裡的鐵鍬,對我說:"怎麼這麼慢!"
我說:"早出來怕被人發現。"
我丈量了一下,確定了位置,說:"祖爺說就是這個位置,挖吧。"
我們兩人迅速挖了起來,天很冷,但依舊忙了一身汗,陳年日久,地皮邦邦硬,挖下二十公分,土才開始鬆軟,又挖了幾十公分,終於碰到那個箱子了。挖出來后一看,大概一米見寬的木箱子。二壩頭真是有備而來,隨手從身後的大衣里掏出鐵橛子,插入鎖扣,用力一撅,箱子開了。
借著月光,我們看到上層是一排精美的玉器,有雕龍玉璧,有開口玉鐲,還有玉酒杯和玉簪子。再往下墊著一層氈布,掀開氈布,是排布整齊的金磚。
二壩頭咽了一口口水,眼睛都綠了,"有了這些,我們下半輩子就不愁了。老五啊,老五,你不厚道啊。"
他沒注意到,我已悄悄地拿起撐車子用的木棍,繞道他身後,猛地敲了下去,嘭!二壩頭悶悶地哼一聲就倒下去了,我緊接著又使勁砸了幾下,最後將他腦袋砸到土裡,才罷手。扔下棍子,我癱軟在地上,狂風吹得大樹嗡嗡作響。
定了定神,我把二壩頭扔進剛挖的坑裡,把土埋上,又端了幾杴干土和雜草灑在上面,弄得像沒動過一樣。
***
時光飛逝,歲月催人老,1988年,我60歲,活了整整一個甲子了。我總是習慣在飯後泡一壺茶,喝茶時,就會想起祖爺,想起在他身邊的日日夜夜。夜深了,妻子會為我披上一件衣服,幾十年來,都是如此。
我感恩老天,給我了一個這麼好的妻子,這麼多年來,她對我關愛有加,不離不棄,她對我總是那麼好,她說我以前受的苦夠多了,她嫁給我,就是要給我幸福的,她說到了,也做到了。
有一天,我正戴著老花鏡看書,妻子從外面進來,遞給我一本書,"老頭子,給你看看這個,我怎麼覺得這上面有篇文章說的很像你們以前的事呢。"
我接過來一看,是一個法律周刊的編輯編纂的犯人《懺悔錄》,記錄的是新中國成立以來,某些重大案件的死刑犯在獄中寫的懺悔獨白,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鳥之將亡,其鳴也哀。妻子讓我看第三篇文章。我打開書,仔細讀起來,直讀得我熱血沸騰,淚流滿面。那篇文章的題目叫《善惡之間》,是這樣寫的:
●善惡之間
人生天地間,誰人不想做好人?然世事詭譎,命運多變,一朝踏入邪途,永難翻身!
吾光緒二十八年四月生人,複姓上官,慈母大人賜名誠明,取《禮記》"誠則明矣"之意,又因宗族輩分之字占"觀",父親賜乳名"觀生"。民國六年,吾家族突遭變故,一月之內,七位親人盡歿!自此,吾孤苦一人,亡命江湖!
是年,吾聚義"江相派",承蒙張師爺抬愛,遂得"木子蓮"大位。初,吾以為憑一己之力可扭轉"江相派"無法無道之局面,由是,數十載,吾躬身盡行,堂口大小諸事,皆以天道為誠念,竭力推行慎殺、戒淫、戒盜、劫富濟貧、以惡制惡之宗旨。
然,"江相派"畢竟是烏合之眾!坐此堂口,如坐火山!利弊所需,善惡崩亂,很多事非吾所能控制!更甚者,吾竟不能自控,曾因一己之私,多次濫殺無辜!天下誰無父母,誰無兒女,那些無辜喪命者,冤魂不度,求出無門,每每思及,愧疚萬分!
吾曾欲一統"江相派",然窮思竭慮,便施殺戮,四大堂口盡歸吾手時,吾卻萬分迷茫!"江相派"何往?吾之何往?
三十年來,吾欲替天行道,然,自己卻道義盡失,燒殺騙掠,無惡不作;
三十年來,吾欲教堂口兄弟由鬼變人,秉承善念,心懷仁義,然,到頭來,看到的卻是混戰廝殺,滿目瘡痍;
三十年來,吾欲以惡制惡,懲惡揚善,然,惡人更惡,騙之不盡,而善人卻久教不明,真哀其不幸,怒其不爭!
吾選擇一死,吾以自己之生命洗刷吾一生之罪惡,亦救贖整個"江相派"!吾之堂口兄弟許會恨吾,但他們終究會明白,騙子始終沒有出路,以惡制惡之法亦難以行通!
看到這兒,我已經泣不成聲!祖爺,我明白了!我終於明白了!我終於知道你為什麼不走了,我終於知道為什麼你不允許任何人跑路了,你用心良苦啊!
……
看到這,我已經泣不成聲!祖爺,我明白了!我終於明白了!我終於知道你為什麼不走了,我終於知道為什麼你不允許任何人跑路了,你用心良苦啊!你一直苦苦追尋的「道」,終於找到了浪子回頭,棄惡從善!你以生命為代價,救贖了我們!本以為你最大的秘密是你的妻子和孩子,沒想到這才是你最後的秘密。
老婆走過來,把我摟在懷中,我伏在老婆懷裡大哭起來,就這樣一直哭,一直哭。
哭了好久,我突然產生了一個想法,這些年,那些兄弟姐妹都在幹什麼,他們都過得怎麼樣?我要搞個聚會,找到當年那些兄弟姐妹,我要讓他們知道這件事,我要看看他們現在都在幹什麼!
我發動了所有關係,通過一切渠道去聯繫當年那些兄弟姐妹。當年法院宣判后,一部分罪大惡極的人,尤其是手上有人命的阿寶,比如祖爺、大壩頭,還有秦百川手下的幾個壩頭,都被判了死刑,其他大多數人還是判的有期徒刑,還有一些剛入行的,他們參與堂口的事情不多,政府寬大處理,勞改了一段時間后就放了。這些人出來后,戶籍在當地的就在當地找工作了,外地的,像南粵那個堂口的女阿寶,都回了老家,四川的也回了四川。這麼多年過去了,年紀大的阿寶估計已經去世了。所以,要想找這些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奔忙了幾個月,總算找到80多個人。大家一聽說要聚會,心情都很激動,尤其是「木子蓮」堂口的那些兄弟,聽說牽頭人是四爺、五爺和六爺,都興奮地說:「一定會來!」
我特意安排了一個酒店,那一天,我早早地就在大廳門口等候了,幾十年沒見,好多人都認不出來了。
讓我沒想到的是第一個到達的竟是當年「越海棠」堂口的一個女阿寶,看樣子也六十來歲了,當她拎著行李箱向酒店門口走來時,我已意識到那肯定是堂口的姐妹,但是誰,我認不出來了。
我正發獃地站著,對方笑著走過來,「是五爺嗎?」
一聲「五爺」叫得的我渾身一震,我說:「你是?」
她摘下眼鏡,說:「我是燕娘手下的柳玉梅啊,1949年咱們在四川見過面的!」
我忽地想起來了,1949年在秦百川堂口,那劉司令剛要把祖爺轟了時,江飛燕來了,後來兩個女阿寶押著那兩個炸墳的小子也進來了,那兩個女阿寶,一個叫柳玉梅,一個叫柳紅梅,是孿生姐妹,都是江飛燕的貼身丫頭。
我趕忙說:「哦,玉梅妹妹,快請進,快請進!」
八十多個人,陸陸續續都到了,他們都親切地叫我「五爺」,叫得我心裡暖暖的,又酸酸的。
吃飯前,大家讓我講兩句。我登上台,看著這些既熟悉又陌生的面孔,往日的一幕幕一下子湧上心頭,還沒開口,眼淚先掉下來了……
祖爺的願望實現了,兄弟們經過政府改造,都走上了正途,有的人進了棉紡廠,有的人進了郵局,有的人進了機械廠,有的人從商做起了小買賣,有的人考了中醫,當了大夫,有的人當了老師,也有幾個人,包括我,由於對周易的特殊感情,認認真真地學習起來。
席間,有個小腳問我:「五爺,您學了真正的周易之後有何感想?」
我說:「真正的周易是上善之書,象、數、理、占,潔、凈、精、微,天人合一,天地和諧,不知易,無以為君子。」
又一個小腳站起來問我:「五爺,到底什麼是周易啊?」
我聽后,感覺又好笑又凄涼,好一個「江相派」的算命先生,打著周易的幌子騙了一輩子,竟然不知道什麼是周易,這是我們的可怕之處,更是可悲之處。
我長嘆一聲,說:「周易,『周』字有兩個解釋,一說認為『文王拘而演周易』,易經六十四卦誕生於周朝,故稱周易,另一說認為周字是周而復始的意思,代表天地萬物的運行規律;而易字,是象形文字,上面一個日字,下面一個月字,說明易經研究的是日月星辰與地球之間的作用關係,所以易經探討的是宇宙真理。周易原文只有六十四卦和卦辭爻辭,但我們現在看到的周易分兩部分,一部分是周易原文,另一部分是孔夫子添加的註釋,共十篇註釋,後人稱為『十翼』,意思是說孔子給周易插上了十個翅膀,周易才能展翅高飛。其實孔子給周易做註釋,一半是福、一半是禍,當年秦始皇焚書坑儒,就因為孔夫子給周易做了註釋,周易差點被秦始皇當做儒家典籍燒毀,幸虧丞相李斯冒死進諫,說周易就是一本算卦的書,和孔子沒關係,這才幸免於難;同時,也正是因為孔子給周易做了註釋,易經由一部純粹的占卜之書上升到了哲學典籍的高度,後世儒學大興,周易身價倍增、位列五經之群,到了乾隆時期,清政府主修四庫全書,周易更是一躍成為群經之首!」
那個小腳接著問:「那周易和八卦、六十四卦究竟是什麼關係啊?」
我呵呵一笑,終於問到有價值的問題了,「易經里六十四卦講的都是陰陽之道,所謂無極而有太極,太極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相錯成六十四卦。什麼叫無極?極是極限、邊際,無極就是沒有極限、無始無終、混沌狀態,在無極的過程中,孕育著太極,太極就是事物的初始,盤古開天闢地,有了天有了地,太極就出現了;太極生兩儀,兩儀就是陰陽,也就是事物的兩面性,天為陽、地為陰,男人為陽、女人為陰,白天為陽、夜晚為陰;兩儀生四象,四象是指少陰、老陰、少陽、老陽,它把陰陽的變化規律描述出來,就像一個人由小到大、由大到老,反應的是事物由弱變強、由強到弱、周而復始的發展狀態,你看那個太極陰陽魚,就是陰陽的此消彼長;四象生八卦,陰陽在此消彼長的過程中再一次細化,分為乾、坤、震、兌、離、坎、巽、艮八個卦,乾代表天、坤代表地、震代表雷、兌代表澤、離代表火、坎代表水、巽代表風、艮代表山,至此地球上的基本自然現象已完全概括了;八卦兩兩相配,成六十四卦,至此,天地萬物,概莫能外……」
「呵呵,想不到五爺成了真正的周易大師啦!」一聲爽笑,打斷了我的話語,是柳玉梅端著酒杯過來了。
這次聚會,最讓我驚喜的就是這個「越海棠」的柳玉梅了。她刑滿釋放后,出來當了紡織女工,她心靈手巧,工作突出,很快當了組長,在她的帶領下,她們組個個都是女強人,總是超額完成任務,後來又當上了車間主任,當年還被評上了的新中國第一批「三八紅旗手」。改革開放后,她辭職下海,在南方做起了服裝生意,目前資產已超過數百萬了。有錢以後,她捐助了幾所希望小學,還經常資助敬老院,她熱心於公益事業,熱心於婦女權益的保護,現在還是當地的婦聯主任。我不禁慨嘆:阿寶們都是聰明人,只要把腦子用在正道上,無論做什麼,都比一般人做得好。
我覺得該把祖爺在獄中的遺言告訴大家了,我對大家說:「最近出了一本書,不知道你們看過沒?」
大家問:「什麼書?」
我拿出那本書,慢慢走上台,很激動,手也開始哆嗦,我深吸一口氣,平靜了一下自己,慢慢地讀起祖爺那篇獄中自白。
讀完后,所有人都沉默了。我說:「這封獨白,一直夾在祖爺當年立案的卷宗里,最近政府進行普法教育,一個法制周刊的編輯把它整理出來,作為書稿的一部分進行刊載,是我妻子逛書店時發現的。」
四壩頭緩緩地站了起來,流著淚舉著酒杯顫抖著說:「我們敬祖爺一杯吧!」
幾個女的已經哭出聲來了,大家一起舉杯:「祖爺千古!」
這就是大家追隨一生的祖爺,那個讓人敬,又讓人畏的祖爺,活著時,他為大家謀求財路,死時,他把大家送上正路。
柳玉梅已哭得泣不成聲,我走過去,遞給她一個手絹,她擦了擦眼淚,「五爺,你提起祖爺,讓我又想起了燕娘。」
我那時還不知道江飛燕已經死了,我問:「燕娘有消息嗎?」
柳玉梅說:「去年年底,我到香港去談生意的時候,在一份報紙上看到了她。」
我問:「她過得還好吧。」
柳玉梅又掉下眼淚:「她去世了,去年3月份去世的,報紙上介紹,她在那邊做了立法委員,一直主張兩岸統一。她反對**,她說海峽兩岸血脈相連,死前,她最大的心愿就是能回大陸看看,到廣東看看,到江淮地區看看。」
聽了這話,我一陣心痛,她還在念著祖爺。
江飛燕在台灣還寫過一首詩,也轉載到香港的那家報紙上,柳玉梅把它剪了下來,一直珍藏著。題目叫《思念》,是這樣寫的:
不知道,還要等多久
不知道,還能活多久
只希望,活著的距離能長過等待的距離
不知道,人死後會去向何方
不知道,來世里會不會變樣
只希望,下輩子不再兩兩相望
有一種職業,叫騙子
有一種情感,叫思念
有一種孤單,叫飛燕
江飛燕至死還在想著她的祖爺。她一生縱橫四海,猶如飛燕,在海天一碧間穿梭,海天雖大,她卻一直形隻影單。
當天下午,聚餐結束后,一部分人就要回去了,還有一部分逗留了兩天,隨後大家各奔東西了。
大家走後,我心裡一陣發空:今朝一別,不知何日才能相見,或許,下輩子吧。
不死的黃法蓉
1998年4月份,82歲的四壩頭病危。我知道,又一位兄弟要走了。我們這些曾經跟隨祖爺的兄弟,感情一直很好。大家從獄中出來后,都過上了平凡的日子,娶了妻,生了子,平日里大家會聚一聚,喝點小酒,追憶一下往昔的歲月。
四壩頭彌留之際,我去醫院看了他。他在醫院待了一個月了,吃不進去,也排不出來,渾身插的都是管子,有進食的,有導屎、導尿的。
我不知道一個瀕臨死亡的人會想什麼,想他的一生,還是想死後魂歸何處?他一生都在研究「扎飛」,製作各種道具配合二壩頭做局,最後卻被管子扎滿了全身,這也許就是果報吧。
我緊緊握著四壩頭的手,他已經很虛弱了。我俯下身,輕聲地說:「四哥,我是老五。」他費力地抬起眼皮,看著我,微微一笑。而後,他示意旁邊守護他的兒女們都出去,他有話要對我說。
屋子裡只剩下我們兩個人了。我輕聲地問:「四哥,你還有什麼話就說吧。」
他停頓了一下,眨了眨眼,吃力地說:「老五,我要走了……有一件事,憋在心裡好久了……」
我的心一驚,「什麼事?」
四壩頭看了看門口,我立馬明白了他的意思,我轉身開門,探頭向樓道里望了望,他的兒女們正在樓道盡頭說話,看樣子一時半會兒不會回來。
我回到四壩頭床前,「四哥,說吧。」
他眼角里擠出一行淚,「法蓉並沒有死。祖爺騙了我。」
我的頭轟的一聲,「什麼?沒死?」
四壩頭堅定地說:「嗯。」
四壩頭口中的「法蓉」,全名叫黃法蓉,是四壩頭的前妻。她是阿寶圈裡地地道道的「鑽」,為人絕頂聰明,能通天地鬼神,也就是老百姓所說的那種「靈媒」!堂口曾有「天機算儘是鬼妹,閻王探事問法蓉」的美譽。
後來,黃法蓉在一次做局中,不幸罹難,四壩頭悲痛欲絕,這些事情堂口的兄弟都知道。現在四壩頭突然跟我說黃法蓉沒死,這讓我無比驚愕!
四壩頭接著說:「我也是1995年才知道的。是我對不起她……」說到這兒,四壩頭老淚縱橫,呼吸突然急促起來,眼看著就喘不過氣來了,我趕忙衝出屋子大喊:「醫生!醫生!」
四壩頭的兒女們也慌忙趕了過來,四壩頭昏迷了,此後再也沒清醒過來。
兩天後,四壩頭去世了,死前,他有一陣迴光返照,大聲喊著:「扎飛手,魯班口,扎飛牽著魯班走;牽著走,牽著走,牽出六獸對口游……」
我聽得出這是《扎飛秘本》里的口訣,這個15歲就名揚十里洋場的四壩頭也曾滿懷報國之志,無奈命運多舛,就在他鋒芒畢露的時刻,日本人盯上了他,若不是祖爺出手相救,他早就死了。
從此,他跟了祖爺。也是從這開始,祖爺才真正如虎添翼,堂口的日子才真正紅火起來。四壩頭太厲害了!祖爺是他的救命恩人,他更是祖爺的貴人!他通讀《扎飛秘本》后,立馬向祖爺指出《扎飛秘本》中的種種不足,祖爺讓他創作一些新的「扎飛」手段,他冥思苦想了幾日,隨即就寫出一個一萬字的《扎飛新法》,分為道法、天數、氣象、西學(物理、化學)、符咒等篇章,將新舊「扎飛」之術做了個集大成,祖爺看后,連連稱奇,讚嘆不已!
曾幾何時,四壩頭風華正茂,20世紀30年代,他和他的愛妻黃法蓉緊緊跟隨祖爺,他們挑戰「梅花會」,擺平「太極幫」,清「中原五虎」,滅「膠東鄭半仙」,呼風喚雨,登峰造極!祖爺早期的江山都是他們與二壩頭一同打下的!那更是一段壯麗凄美的傳奇!
四壩頭終於合上了眼睛,而我耳邊依舊迴旋著他聲嘶力竭的吶喊:
扎飛手,魯班口
扎飛牽著魯班走
牽著走,牽著走
牽出六獸對口游
雞不鳴,狗不叫
鬼吃人飯神跳跳
蛤蟆尿,十冬造
紅喜白喪無味道
……
夜裡,我依舊睡不著,不停地喝茶。四壩頭的話只說了一半,如果黃法蓉真的沒死,那這事就大了,黃法蓉最初是「越海棠」的女阿寶,在祖爺和江飛燕的主持下,四壩頭與黃法蓉喜結連理,成了夫妻,黃法蓉是唯一一個既精通《越海棠風相札記》又精通《扎飛秘本》的女阿寶,南派和東派的核心秘籍她都掌握了。祖爺死前,曾把這兩本書都燒掉了,但書是有形的,思想是無形的,如果黃法蓉還活著,那罪惡的種子還會不會播撒?黃法蓉現在到底在哪裡?
還有,四壩頭說祖爺騙了他,也就是說祖爺明明知道黃法蓉沒死,卻故意說她死了,這究竟是為什麼?
正思考間,突然聽到咚咚的敲門聲,這麼晚了,誰啊,我披上衣服,一開門,嚇了我一跳,「祖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