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七月十三日星期三至七月十四日星期四
一直以來布隆維斯特始終想不通,為什麼地方法院擴音器的聲音如此微弱,近乎呢喃。廣播莎蘭德一案將於十點在五號法庭開審時,他幾乎聽不清內容。不過他到得很早,就站在法庭門邊等候,也是最早獲准進入的人之一。他在左手邊旁聽席挑了一個位子,可以最清楚看到被告桌。席上很快便坐滿了人。隨著開審日期的接近,媒體愈來愈關注,在過去這一星期,埃克斯壯檢察官更是天天接受訪問。
莎蘭德在藍汀一案中被控傷害與重傷害;在波汀(即已故的札拉千科)一案中被控恐嚇、殺人未遂與重傷害;被控兩起非法侵入:一起是侵入已故的畢爾曼律師位於史塔勒荷曼的避暑小屋,另一起是侵入畢爾曼位於歐登廣場的住家;被控竊車:硫磺湖摩托車俱樂部一名叫尼米南的人所擁有的一輛哈雷摩托車;被控三起持有非法武器:一罐梅西噴霧器、一支電擊棒和一把波蘭制八三瓦納德手槍,全都在哥塞柏加被發現;被控盜取或隱瞞證物:陳述並不明確,但指的是她在畢爾曼的避暑小屋所發現的文件;另外還有其他幾項輕罪。莎蘭德被指控的罪名,林林總總共有十六項。
埃克斯壯一直沒閑著。
他還泄漏消息暗指莎蘭德的精神狀態是引起恐慌的原因。他首先引述羅德曼醫師在她十八歲生日時所寫的精神鑒定報告,其次又引述泰勒波利安醫師的一份報告,該報告結果與地方法院預審的判決一致。由於這名精神不正常的女孩一如既往地拒絕與精神科專家溝通,因此開審前被羈押在克魯努貝里看守所的那個月當中,醫師只能根據「觀察」對她進行分析。對該名病人具有多年經驗的泰勒波利安認定她患有嚴重的精神疾患,並使用了精神病態、病態自戀、妄想型精神分裂症等等字眼。
媒體還報道警方曾七度審訊莎蘭德,而每一次被告都拒絕,甚至不與訊問的警員打招呼。前幾次審訊由哥德堡警局負責,其餘則在斯德哥爾摩的警察總局進行。審訊過程的錄音顯示警方想盡辦法勸說與反覆提問,卻仍得不到任何回應。
她甚至連喉嚨也沒清一下。
偶爾錄音當中會聽見律師安妮卡的聲音,是當她察覺當事人顯然不打算回答任何問題的時候。因此對莎蘭德的指控完全基於鑒定證據以及警方在調查中所能判定的事實。
莎蘭德的沉默有時讓辯護律師立場尷尬,因為她不得不也和當事人一樣沉默。她們兩人私下討論的內容一律保密。
埃克斯壯並未掩飾自己的首要目標是將被告送進精神療養機構,其次才是實際的徒刑。一般正常程序應該是相反,但他認為本案中精神錯亂的情形如此清晰可見,精神鑒定評估報告又如此明確,他其實別無選擇。法官幾乎不可能作出違反精神鑒定報告的判決。
他也認為莎蘭德的失能宣告應該撤銷。他在某次採訪中憂心忡忡地解釋道,在瑞典有許多反社會者精神嚴重錯亂,不僅對自己也對他人造成危害,現代醫學唯一能做的就是將這些人安全隔離。他舉了有暴力傾向的安妮特為例,這個女孩在七十年代經常引起媒體關注,三十年後的今天仍關在精神病院治療。每當試圖解除限制時,她就會焦躁而粗暴地攻擊親人與看護,要不就是企圖傷害自己。依埃克斯壯看來,莎蘭德也罹患了類似的精神疾病。
莎蘭德的辯護律師安妮卡沒有對媒體發表過任何聲明,光是這點便足以吸引媒體的焦點。她拒絕一切的採訪要求,因此媒體多次表示「無法得知控辯觀點以作平衡報道」。記者們因而相當為難:檢方不斷地丟出信息,而被告方面卻很不尋常地絲毫不肯透露莎蘭德對自己被起訴的罪名有何反應,或是辯方可能採取何種策略。
某家晚報負責追蹤這場庭訊的法律專家對此狀況發表了評論。該專家在專欄中寫道,安妮卡律師是個受敬重的女權律師,但在接下本案之前毫無刑事訴訟經驗,因此他推斷她並不適合為莎蘭德辯護。布隆維斯特也從妹妹口中得知,有幾位知名律師主動表示願意幫忙。安妮卡則代表當事人一一婉拒了。
等候庭訊開始時,布隆維斯特很快地環視其他旁聽者,正好瞥見阿曼斯基坐在出口附近,兩人對視片刻。
埃克斯壯桌上放了一大疊紙張。他向幾名記者打了招呼。
安妮卡坐在埃克斯壯對面,正低頭整理文件。布隆維斯特覺得妹妹看起來有點緊張。怯場吧,他心想。
接著法官、陪席法官與陪審團進入法庭。約根·艾弗森法官現年五十七歲,一頭白髮,臉頰瘦削,走起路來步伐輕盈。布隆維斯特查過艾弗森的背景,發現他是個經驗豐富、剛正不阿的法官,曾主審過許多備受關注的案件。
最後是莎蘭德被帶進法庭。
儘管布隆維斯特對莎蘭德的奇裝異服已習以為常,但見到妹妹竟允許她如此出庭仍不免詫異。她穿了一件裙邊磨損的黑色皮製迷你裙和一件印著「我被惹毛了」的黑色上衣,身上那許多刺青幾乎一覽無遺。除了耳朵打了十個洞之外,還有下唇和左眉也都穿了環。頭上參差不齊的短髮是手術后留了三個月的結果。她塗了灰色口紅,眉毛畫得又濃又黑,睫毛膏也是布隆維斯特前所未見的黑。他和莎蘭德相處的那段期間,她幾乎對化妝毫無興趣。
說得委婉的話,她的樣子有點低俗,幾乎是哥德風,讓他想起六十年代某部B級片中的吸血鬼。布隆維斯特注意到記者席上有幾名記者或是驚訝地屏息或是露出大大的微笑,寫了那麼多關於這名醜聞纏身的女子的新聞,如今終於見到廬山真面目,她果然是不負眾望。
接著他發現這是莎蘭德的戲服。她的風格通常是邋遢而且沒有品味,布隆維斯特猜想她對時尚並不真正感興趣,只是試圖強調個人特色罷了。莎蘭德似乎向來將自己的私人領域劃為危險地盤,他想到她皮夾克上的鉚釘就像自衛機制,像刺蝟的硬毛。這等於是在暗示周邊的每個人:別想碰我,會痛的。
但今天在法院,她不止誇張還甚至到滑稽的地步。
這不是巧合,而是安妮卡策略的一部分。
假如莎蘭德進來的時候頭髮平整、穿著套裝和端莊的鞋子,就會像個要來法院編故事的騙子。這是可信度的問題。她以自己而不是他人的面目示人,甚至太過火了,反而讓人看得更明白。她並不打算假裝自己是另一個人。她傳達給法庭的信息是她沒有理由感到羞恥或演戲。如果法庭對她的外表有意見,那不是她的問題。國家指控她許多罪名,檢察官把她拉進法院,光是這身裝扮就已經顯示她打算將檢察官的指控斥為無稽之談。
她自信滿滿地走到律師身旁坐下,目光環顧旁聽席,眼中沒有好奇,反而像是帶著挑戰意味地觀察並記下那些已經將她定罪的記者。
自從在哥塞柏加看到她像個血淋淋的布偶躺在長凳上之後,今天是布隆維斯特第一次見到她,而距離上次在正常情況下與她見面也已經一年半——如果可以用「正常情況」來形容與莎蘭德的關係的話。他們兩人的視線交會了幾秒鐘,她的目光停留在他身上,卻彷彿看著陌生人。不過她似乎端詳著布隆維斯特遍布瘀傷的臉頰與太陽穴,以及貼著膠布的右側眉毛。布隆維斯特隱約覺得她眼中有一絲笑意,但又懷疑是自己的幻想。這時艾弗森法官敲下木槌宣布開庭。
旁聽群眾在法庭里待了整整三十分鐘,聆聽埃克斯壯陳述起訴要旨。
每位記者——布隆維斯特除外——都忙著抄筆記,儘管大家都已經知道埃克斯壯打算用什麼罪名起訴。而布隆維斯特已經寫好他的報道了。
埃克斯壯的陳述花了二十二分鐘,接著輪到安妮卡,卻只花了三十秒。她口氣十分堅定。
「對於被控罪名,除了其中一項之外辯方一律否認。我的當事人坦承持有非法武器,亦即一罐梅西噴霧器。至於其他罪狀,我的當事人否認有犯罪意圖。我方將證明檢察官的主張無效,以及我的當事人的公民權遭受嚴重侵犯。我將請求法庭宣判我的當事人無罪,撤銷其失能宣告,併當庭釋放。」
記者席上傳出竊竊私語聲。安妮卡律師的策略終於公開了,但顯然出乎記者們的預料,他們大多猜測安妮卡多少會利用當事人的精神疾病為她開脫。布隆維斯特則是面露微笑。
「好。」艾弗森法官說著速記了一筆,然後看著安妮卡問道:「你說完了嗎?」
「我陳述完畢。」
「檢察官還有沒有什麼要補充的?」艾弗森法官問。
這時候埃克斯壯請求到法官辦公室密談。到了辦公室后,他主張本案的關鍵在於一個身心脆弱者的精神狀態與福祉,而且案情牽涉到的一些事若在法庭公開,可能會危害到國家安全。
「我想你指的應該是所謂的札拉千科事件吧?」法官說道。
「正是。札拉千科從一個可怕的集權國家來到瑞典請求政治庇護,雖然他人已經去世,但在處理他的個案的過程中有些元素,比方私人關係等等,至今都仍列為機密。因此我請求不要公開審理此案,審訊中若涉及特別敏感的部分也應該規定保密。」
「我想我明白你的重點。」艾弗森法官緊蹙起眉頭說道。
「除此之外,大部分的審議內容將會觸及被告的監護議題,這些事項在一般案件中幾乎會自動列為機密,所以我是出於尊重被告才要求禁止旁聽。」
「安妮卡女士同意檢察官的要求嗎?」
「對我們來說無所謂。」
艾弗森法官與陪席法官商討后,宣布接受檢察官的請求,令在場記者們氣惱不已。於是布隆維斯特便離開了法庭。
阿曼斯基在法院樓下的樓梯口等布隆維斯特。這個七月天十分悶熱,布隆維斯特都能感覺到腋下冒汗。他一走出法院,兩名保鏢便靠上前來,向阿曼斯基點頭致意后,隨即專註地留意周遭環境。
「有保鏢在身旁晃來晃去,感覺很奇怪。」布隆維斯特說:「這些總共要花多少錢?」
「都算公司的,我個人也想讓你活命。不過既然你問起了,過去這幾個月我們為了這項慈善工作大概花了二十五萬克朗。」
「喝咖啡嗎?」布隆維斯特指了指柏爾街上的義大利咖啡館問道。
布隆維斯特點了拿鐵,阿曼斯基點了雙份濃縮加一茶匙牛奶。兩人坐在外面人行道的陰涼處,保鏢則坐在鄰桌喝可樂。
「禁止旁聽。」阿曼斯基說。
「預料之中,無所謂,因為這表示我們能更確切地掌握信息流。」
「你說得對,對我們沒有影響,只不過我對埃克斯壯檢察官的評價急轉直下。」阿曼斯基說。
他們邊喝咖啡,邊注視著將決定莎蘭德未來的法院。
「最後殊死戰。」布隆維斯特說。
「她已有萬全準備。」阿曼斯基回答道:「我不得不說令妹的表現令人印象深刻。她開始計劃策略時我覺得沒道理,但後來愈想愈覺得好像有效。」
「這個審判不會在裡面決定。」布隆維斯特說。幾個月來,這句話他已經重複說了無數次,像念咒語一樣。
「你會被傳出庭作證。」阿曼斯基說。
「我知道,也準備好了,不過不會是在後天之前。至少我們是這麼希望。」
埃克斯壯把老花眼鏡忘在家裡了,只得把眼鏡推到額頭上眯起眼睛,才能看清最後一刻手寫的補充數據。他捻捻金色山羊鬍之後,才又戴上眼鏡環顧庭內。
莎蘭德挺直背脊端坐,以深不可測的表情看著檢察官。她的臉和眼睛都毫無表情,也顯得有些心不在焉。此時輪到檢察官質問她。
「我想提醒莎蘭德小姐,她曾發誓說實話。」埃克斯壯終於開口。
莎蘭德不動如山。埃克斯壯似乎預期她會有所反應,等了幾秒鐘,一面觀望著她。
「你發過誓會說實話。」他又說。
莎蘭德微微偏了一下頭。安妮卡正忙著閱讀初步調查的資料,彷彿完全不在意檢察官說了什麼。埃克斯壯整理著紙張的順序。經過一段困窘的沉默后,他清清喉嚨。
「很好。」埃克斯壯說:「那我們就直接進入今年四月六日在史塔勒荷曼郊區已故畢爾曼律師的度假小屋所發生的事件,這也是我今天早上陳述的第一個起訴要點。我們將試圖釐清你怎麼會開車到史塔勒荷曼並射殺藍汀。」
埃克斯壯以挑釁的眼神看著莎蘭德。她依然動也不動。檢察官頓時無可奈何,高舉起雙手做投降狀,求助地看著法官。艾弗森法官顯得很謹慎。他覷了安妮卡一眼,見她仍埋首於文件中,好像對周遭的事渾然不覺。
艾弗森法官輕咳一聲,看著莎蘭德問道:「你的沉默是否代表你不願回答任何問題?」
莎蘭德轉過頭,直視法官的雙眼。
「我很樂意回答問題。」她說。
艾弗森法官點點頭。
「那麼也許你可以回答我的問題。」埃克斯壯插嘴道。
莎蘭德望著埃克斯壯不發一語。
「你能回答問題嗎?」法官催促她。
莎蘭德回望著法官,揚起眉頭,聲音清晰明確。
「什麼問題?直到現在那個人」——她說著朝埃克斯壯抬抬下巴——「作了許多未經證實的聲明,但我還沒聽到問題。」
安妮卡抬起頭來,手肘靠在桌上,雙手撐著下巴,露出饒有興味的表情。
埃克斯壯一時亂了方寸。
「你能把問題重複一遍嗎?」艾弗森法官說。
「我說……你是不是開車到畢爾曼律師位於史塔勒荷曼的避暑小屋,企圖射殺藍汀?」
「不對,你說你要試圖釐清我怎麼會開車到史塔勒荷曼並射殺藍汀。這不是一個問題,而是一個你期望我響應的普通陳述句。我不對你所作的陳述負責。」
「別說歪理了,回答問題。」
「不是。」
沉默。
「不是什麼?」
「不是就是我的回答。」
埃克斯壯嘆了口氣,今天可難捱了。莎蘭德望著他等候下一個問題。
「我們還是從頭來好了。」他說:「今年四月六日下午,你人是不是在已故律師畢爾曼位於史塔勒荷曼的避暑小屋?」
「是。」
「你怎麼去的?」
「我先搭區間列車到南泰利耶,再搭斯特蘭奈斯的巴士。」
「你去史塔勒荷曼的原因是什麼?你安排了和藍汀與他的友人尼米南碰面嗎?」
「沒有。」
「他們怎麼會出現在那裡?」
「這你得問他們。」
「我在問你。」
莎蘭德沒有回答。
艾弗森法官又清清喉嚨。「我想莎蘭德小姐沒有回答是因為——純就語義而言——你再度用了陳述句。」法官主動協助解釋。
安妮卡忽然咯咯一笑,聲量剛好能讓在場的人都聽到,但她隨即斂起笑臉重新研讀數據。埃克斯壯惱怒地瞪她一眼。
「你想藍汀和尼米南為什麼會到小屋去?」
「不知道,我懷疑他們是去縱火的。藍汀用塑料瓶裝了一公升汽油放在他那輛哈雷摩托車的馬鞍袋裡。」
埃克斯壯嘟起嘴來。「你為什麼會去畢爾曼律師的避暑小屋?」
「我去找資料。」
「什麼資料?」
「我懷疑藍汀和尼米南要去燒毀的資料,也是可以幫助釐清誰殺了那個王八蛋的資料。」
「你認為畢爾曼律師是個王八蛋?我這樣解讀正確嗎?」
「對。」
「你為什麼這麼認為?」
「他是一隻有性虐待狂的豬,是變態,是強暴犯,所以是個王八蛋。」
她引述了刺在畢爾曼腹部的文字,也等於間接承認那是她所為。然而莎蘭德被起訴的罪名當中並未包含這項紛爭,因為畢爾曼從未報警,如今也不可能證明他是出於自願或是被迫文身。
「換句話說你在指控你的監護人強暴你。你能不能告訴法庭他是什麼時候侵犯你的?」
「分別發生在二〇〇三年二月十八日星期二和同年三月七日星期五。」
「警方試圖訊問你的時候,你始終拒絕作答。為什麼?」
「我跟他們沒什麼好說的。」
「幾天前你的律師毫無預兆地送來一份所謂的『自傳』,我讀過了。我不得不說那是一份奇怪的文件,其中細節我們稍後再談。不過你在文中宣稱畢爾曼律師第一次強迫你進行口交,第二次則是整晚一再地以凌虐的方式強暴你。」
莎蘭德沒有回應。
「是這樣嗎?」
「是的。」
「你受強暴後有沒有報警?」
「沒有。」
「為什麼?」
「以前我想跟警察說什麼事,他們從來都不聽,所以那時候去報警好像也沒用。」
「你有沒有和哪個朋友談過這些事?和女性朋友談過嗎?」
「沒有。」
「為什麼?」
「因為和他們無關。」
「你有沒有試著找律師?」
「沒有。」
「你說自己受了傷,有沒有去找醫生治療?」
「沒有。」
「你也沒有去向任何婦女庇護中心求助。」
「你又用了陳述句。」
「抱歉。你有沒有去找任何婦女庇護中心?」
「沒有。」
埃克斯壯轉向法官說:「請法庭注意,被告聲稱自己兩度遭受性侵犯,第二次應該被視為相當嚴重。她指稱犯下這些強暴罪行的是她的監護人,已故的畢爾曼律師。值此關頭,下列事實應該納入考慮……」他指著自己面前的文章。「在暴力犯罪小組進行的調查中,畢爾曼律師過去沒有任何言行能證實莎蘭德所言屬實。畢爾曼從未被判刑、從未有前科,也從未接受過調查。他之前曾擔任過其他幾名年輕人的監護人或受託人,其中沒有一個人聲稱遭受到任何形式的攻擊。相反地,他們都堅稱畢爾曼對他們總是舉止得當態度和善。」
埃克斯壯翻過一頁。
「我同時也有責任提醒法庭,莎蘭德曾被診斷為妄想型精神分裂症患者。這位小姐有暴力傾向的記錄,從青少年初期便有嚴重的人際互動問題。她在兒童精神病院住過幾年,並從十八歲起接受監護。然而儘管令人遺憾,這卻是有原因的。莎蘭德對自己與周遭的人都很危險,我深信她需要的不是牢獄徒刑,而是精神醫療治療。」
他略作停頓以製造效果。
「討論一個年輕人的精神狀態是極度令人不快的工作,不但要侵犯到太多隱私,她的精神狀態也成為解釋的重點。然而在本案中,我們有莎蘭德本身混亂的世界觀作為判斷的依據,這在她名為『自傳』的文中尤為清晰可見。再也沒有什麼比這篇文章更能顯現出她的不切實際。在此我們不需要那些經常互相矛盾的證人或解釋,我們有她自己說的話,我們可以自行判斷她這些言詞的可信度。」
他目光落在莎蘭德身上,兩人正好視線交會,她微微一笑,神色狡黠。埃克斯壯不禁皺眉。
「安妮卡女士有什麼話要說嗎?」艾弗森法官問道。
「沒有。」安妮卡說:「不過埃克斯壯檢察官的結論實在荒謬。」
下午一開庭便是詰問證人。第一個是監護局的烏莉卡·馮·里本斯塔。埃克斯壯傳喚她前來作證,畢爾曼律師是否曾遭受申訴。馮·李班斯塔強烈地加以反駁,說這根本是惡意中傷。
「監護案件有非常嚴格的監督制度。在如此令人震驚地遇害身亡之前,畢爾曼律師已經為監護局服務了將近二十年。」
她惶恐地瞅了莎蘭德一眼,但其實莎蘭德並未被控殺人;事實已經證明畢爾曼是尼德曼所殺。
「這麼多年來,畢爾曼律師從來沒有被投訴過。他是個誠實盡責的人,對他的受監護人向來全心全意地付出。」
「所以你認為他會對莎蘭德嚴重性侵犯的這種說法不可信,是嗎?」
「我認為這個說法荒謬之至。畢爾曼律師每個月會向我們提交報告,我也親自見過他幾次,討論個案的情形。」
「安妮卡女士要求法院撤銷莎蘭德的監護,並立即生效。」
「若能撤銷監護,沒有人會比我們監護局工作人員更高興。只可惜我們有責任,也就是說我們必須遵循適當的規定。就監護局而言,我們得依照正常程序讓精神科專家證明莎蘭德確實健康,之後才可能談論法定身份的變更。」
「明白。」
「也就是說她必須接受精神狀態檢驗。可是大家都知道她不肯。」
馮·李班斯塔的詰問持續了大約四十分鐘,同一時間並檢視了畢爾曼的每月報告。
在讓馮·李班斯塔離開前,安妮卡只問了一個問題。
「二〇〇三年三月七日到八日的夜裡,你在畢爾曼律師的卧室嗎?」
「當然沒有。」
「換句話說,你根本不知道我的當事人的供述是真是假?」
「對畢爾曼律師的指控太過荒唐。」
「那是你的想法。你能為他提出不在場證明,或是以任何方式證實他沒有侵害我的當事人嗎?」
「當然不可能,可是那幾率……」
「謝謝你。我沒有問題了。」安妮卡說。
七點左右,布隆維斯特和妹妹在斯魯森附近的米爾頓辦公室見面,討論當天的過程。
「大致和我們預期的一樣。」安妮卡說:「埃克斯壯買了莎蘭德自傳的賬。」
「很好。那她還好嗎?」
安妮卡笑了起來。
「她好得很,看起來完全就像個精神病人。她只是做她自己罷了。」
「好極了。」
「今天多半都在談論史塔勒荷曼小屋發生的事。明天就會提到哥塞柏加,還會傳訊鑒定組人員等等。埃克斯壯會努力證明莎蘭德去那裡是為了殺害她父親。」
「這個嘛……」
「不過可能會有個技術性的問題。今天下午埃克斯壯傳喚監護局的馮·李班斯塔出庭。這個女人卻開始不斷強調我無權替莉絲辯護。」
「為什麼?」
「她說莉絲目前接受監護,不能自己選律師。所以嚴格說來,如果沒有監護局的許可我不能當她的律師。」
「結果呢?」
「艾弗森法官明天上午會作出裁定。今天庭訊結束后,我和他談了一下。我想他應該會讓我繼續為她辯護。我的論點是監護局有整整三個月時間可以提出抗議,如今開庭了才提出這種抗議其實是沒有正當理由的挑釁。」
「我猜泰勒波利安會在星期五齣庭作證。一定要由你來詰問他。」
星期四,埃克斯壯檢察官向法官與陪審團解釋說在研究過地圖與照片,並聽取鑒定專家對於哥塞柏加事件所下的結論后,他確定證據顯示莎蘭德前往哥塞柏加的農場是為了殺死父親。在證據鏈當中最強力的一環便是她隨身帶了一把波蘭制八三瓦納德。
札拉千科(根據莎蘭德的供述)或者涉嫌殺害警員的尼德曼(根據札拉千科在索格恩斯卡遇害前的證詞)輪番企圖殺害莎蘭德並將她活埋在鄰近樹林坑洞中的事實,都無法抵消她追蹤父親到哥塞柏加並蓄意殺害他的事實。何況當她拿斧頭劈父親的臉時,差一點就得逞了。埃克斯壯請求法官判莎蘭德殺人未遂或預謀殺人暨重傷害罪。
莎蘭德自己的供述宣稱她到哥塞柏加是為了與父親對質,為了說服他坦承殺害達格與米亞。這項聲明對於犯罪意圖的確定非常重要。
埃克斯壯詰問完哥德堡警局鑒定組人員梅爾克·韓森后,安妮卡律師也問了幾個簡短的問題。
「韓森先生,在你的調查過程中或你所搜集到的所有鑒定資料中,有沒有任何證據能證明莎蘭德對於她造訪哥塞柏加的原因說謊?你能證明她是為了殺害她父親而去的嗎?」
韓森考慮片刻。
「不能。」他最後終於說道。
「對於她的意圖你有什麼要說的嗎?」
「沒有。」
「如此說來,埃克斯壯檢察官雖然滔滔不絕地作出結論,其實只是臆測了?」
「應該是。」
「莎蘭德聲稱她帶著那把波蘭制八三瓦納德手槍純粹只是巧合,因為前一天在史塔勒荷曼從尼米南那裡取得后不知該如何處理,便放進自己的袋子。請問有沒有任何鑒定證據能證明她所言不實?」
「沒有。」
「謝謝你。」安妮卡說完坐了下來。韓森接受詰問的時間長達一小時,她卻只問了這幾句話。
瓦登榭轉上林內街走向前一天找到的停車處時,胸口隱隱感到沉重。他解除防盜器正要開車門,忽然聽見後面有聲響,便轉過頭面向陽光眯起眼睛,幾秒鐘后才認出站在自己面前人行道上的高大男子。
「你好,瓦登榭先生。」艾柯林特說道:「我已經十年沒有親自出馬,不過今天覺得有此必要。」
瓦登榭困惑地看著艾柯林特身邊的兩名便衣。包柏藍斯基他認得,卻不認得另一人。
驀地,他大概猜到是怎麼回事了。
「很遺憾,我基於職責必須告訴你檢察總長決定逮捕你,因為罪名實在太多,肯定得花好幾個星期才能列舉完畢。」
「現在是怎麼回事?」瓦登榭氣憤地問。
「現在是你因為涉嫌協助殺人被捕了,此外你還涉嫌勒索、賄賂、非法竊聽、多次偽造文書、侵佔公款、私闖民宅、濫用職權、從事間諜活動,以及一長串罪名較小、情節卻同樣重大的罪行。我們倆得到國王島找個安靜的地方好好談談。」
「我沒有殺人。」瓦登榭簡直透不過氣來。
「調查過後就知道了。」
「是柯林頓。從頭到尾都是柯林頓。」瓦登榭說。
艾柯林特滿意地點點頭。
每個警察都知道對嫌犯有兩種典型的審訊法:壞警察和好警察。壞警察會威脅、咒罵、往桌上捶拳頭,而且通常舉止粗暴,意圖讓嫌犯心生恐懼而屈服認罪。好警察則多半是個頭不高、頭髮灰白的年長者,會遞煙、倒咖啡、感同身受地點頭附和,說話口氣也很正常。
許多(但不是全部)警察也都知道若想問出結果,好警察的訊問技巧有效得多。壞警察對那些冷酷老練的竊賊最起不了作用,至於搖擺不定的菜鳥也許一經恐嚇便會吐實,但也很可能不管用什麼審訊技巧,他們都會全盤招供。
布隆維斯特在隔壁房間聽著瓦登榭接受審訊。他的出席引發了內部不少爭議,最後艾柯林特還是決定讓他參與,他的觀察很可能派得上用場。
布隆維斯特發現艾柯林特使用的是第三種審訊招數:不感興趣的警察,在這個特別的案子里效果似乎更好。艾柯林特悠哉地晃入審訊室,用瓷杯倒了咖啡,按下錄音機後身子往椅背一靠。
「事情是這樣的,所有可以想象得到對你不利的鑒定證據,我們都有了,所以除非你加以證實,否則我們一點也不想聽你的說辭。不過有個問題我們倒想問問:那就是為什麼?又或者你怎麼會笨到決定要在瑞典殺人,就像在皮諾切特獨裁政權下的智利一樣?錄音帶在轉了,如果你有話要說,就趁現在。如果你不想說,我會關掉錄音機,然後除去你的領帶和鞋帶,把你安置到樓上的囚室,你就等著律師、開庭和不久以後的判刑吧。」
艾柯林特啜了一口咖啡,靜靜地坐著。見他兩分鐘都沒開口,便伸手關上錄音機,站起身來。
「待會兒我會派人帶你上樓,晚安。」
「我沒有殺任何人。」艾柯林特已經打開門,聽到瓦登榭忽然出聲,便在門口止步。
「我沒興趣和你閑聊。如果你想解釋你的行為與立場,我就坐下來再打開錄音機。瑞典所有官員,尤其是首相,都急著想聽聽你怎麼說。如果你告訴我,我今晚就可以去見首相轉告你的說辭。如果你不肯說,到頭來還是會被起訴判刑。」
「請坐下吧。」瓦登榭說。
大家都看得出來他已經認命了。布隆維斯特吐了口氣。在場除了他還有費格勞拉、古斯塔夫森檢察官、只知道名叫史蒂芬的秘密警察,和另外兩個完全不知名的人士。布隆維斯特懷疑其中至少有一人是代表司法部部長前來。
「那些命案都和我無關。」艾柯林特重新按下錄音機后,瓦登榭說道。
「那些命案?」布隆維斯特低聲對費格勞拉說。
她噓了他一聲。
「是柯林頓和古爾博。我發誓,我真的不知道他們的意圖。當時聽說古爾博射殺札拉千科,我都嚇呆了,根本不敢相信……真的不敢相信。後來又聽說畢約克的事,我覺得自己都快心臟病發了。」
「跟我說說畢約克的命案。」艾柯林特口氣毫無改變地問道:「是怎麼進行的?」
「柯林頓雇了幾個人。我甚至不清楚事情的經過,只知道是兩個南斯拉夫人。沒記錯的話,是塞爾維亞人。紐斯壯和他們簽的約,事後付錢。我發現之後就知道事情不會善了。」
「可以從頭說起嗎?」艾柯林特說道:「你什麼時候開始替『小組』做事?」
瓦登榭一開口便再也停不下來。這場審訊持續了將近五個小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