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 遺產清單
十二月二日星期五至十二月十八日星期天
01
安妮卡和莎蘭德約九點在梭德拉劇院的酒吧碰面,莎蘭德喝啤酒,而且快喝完第二杯了。
「抱歉我來晚了。」安妮卡瞄著手錶說:「剛才有個人要應付。」
「沒關係。」莎蘭德說。
「你在慶祝什麼?」
「沒有,只是想喝醉。」
安妮卡狐疑地看著她,然後坐下。
「你經常有這種感覺嗎?」
「我被釋放后喝得爛醉,不過沒有酗酒的傾向。我只是想到這輩子我第一次可以在瑞典合法地喝醉酒。」
安妮卡點了一杯金巴利酒。
「好吧。你想一個人喝,還是想有個伴?」她問道。
「最好是一個人,但如果你話不多,可以跟我一起坐。我想你應該不想和我回家做愛。」
「你說什麼?」安妮卡驚訝地問。
「沒錯,我不該這樣想。你是那種根深蒂固的異性戀者。」
安妮卡忽然覺得有趣。
「我這輩子第一次有當事人提議要跟我上床。」
「有興趣嗎?」
「沒有,一點也沒有,抱歉。但還是謝謝你的提議。」
「那麼你有什麼事呢,大律師?」
「兩件事。要麼我現在馬上終止你的委任,要麼我打電話你就得接。你被釋放的時候我們就討論過了。」
莎蘭德望著安妮卡。
「我已經找你一個星期,又打電話又寄信又發郵件。」
「我出門去了。」
「事實上幾乎一整個秋天都找不到你的人,這樣真的不行。我說我會代表你和政府進行一切協商,這裡頭有程序要跑、有文件要簽名、有問題要回答,我必須能聯絡上你,我可不想像個白痴一樣不知道你跑哪去了。」
「我後來又離開了兩個星期,昨天回家以後,一知道你找我就馬上打電話了。」
「這樣還不夠。你得讓我知道你在哪裡,每星期至少聯絡一次,直到這些賠償事宜全部解決為止。」
「我才不要什麼賠償,我只要政府讓我清靜一點。」
「可是不管你多想,政府都不會讓你清靜。你的無罪開釋啟動了一長串的後續發展,而且不止關係到你。泰勒波利安將因為他對你做的事而被起訴,你必須出面作證;埃克斯壯因為失職要接受調查,如果最後發現他聽命於『小組』而故意忽視職責,恐怕也會被起訴。」
莎蘭德雙眉高聳,一度顯得頗感興趣。
「但我想應該不會,他是被『小組』誘入陷阱,事實上和他們並無關聯。不過就在上個星期,某位檢察官針對監護局啟動初步調查,有幾份報告送交國會監察專員,還有一份送到司法部。」
「我沒有投訴任何人。」
「沒錯,但那很明顯是嚴重失職,影響到的人不止你一個。」
莎蘭德聳聳肩。「這和我無關。但我答應你會更密切聯絡,前兩個星期是例外情形。我在工作。」
安妮卡似乎並不相信。「你在做什麼?」
「諮詢。」
「我明白了,」她說:「另一件事,遺產清單已經準備好了。」
「什麼遺產清冊?」
「你父親的。因為好像沒有人找得到你,所以政府的法定代理人找上了我。你和你妹妹是他僅有的繼承人。」
莎蘭德面無表情地看著安妮卡。隨後招引女侍注意,並指指自己的酒杯。
「我不要繼承我父親的任何東西。你想怎麼辦就怎麼辦吧。」
「錯。是你想怎麼處理遺產就怎麼處理,我只是負責讓你有機會這麼做。」
「我不會拿那隻豬的一毛錢。」
「那就把錢捐給綠色和平或其他組織。」
「我才不鯨魚呢。」
安妮卡的口氣忽然變得輕柔。「莉絲,如果你要當一個負法律責任的公民,那麼從現在起就要做出樣子來。我一點也不在乎你怎麼處理你的錢。只要你在這裡簽收以後,就可以清清靜靜地買醉了。」
莎蘭德瞄她一眼,然後低頭看著桌子。安妮卡認為這是一種妥協的姿態,在莎蘭德有限的表情中應該相當於道歉。
「金額有多大?」
「不算小。你父親有價值三十萬克朗左右的股票,哥塞柏加的土地市值約一百五十萬,其中包括一塊小林地。另外還有其他資產。」
「什麼樣的資產?」
「他好像投資了不少錢。價值都不大,但他在烏德瓦拉擁有一棟包含六間公寓的小樓房,為他帶來些許租金收入。不過建築物的狀況不是很好,他沒有費心維修,甚至還被租屋委員會給公告出來。賣掉的話不會一夕致富,但能賺一筆。他在斯莫蘭還有一間避暑小屋,價值約二十五萬克朗。另外北泰利耶郊區還有一個荒廢的工業用地。」
「他到底買這些破爛東西做什麼?」
「我不知道。不過遺產扣稅後還有四百多萬克朗的價值,只是……」
「只是什麼?」
「遺產得由你和妹妹平分。問題是沒有人知道你妹妹在哪裡。」
莎蘭德看著安妮卡,一言不發。
「所以呢?」
「所以什麼?」
「你妹妹在哪裡?」
「不知道。我已經十年沒見到她。」
「她的檔案被列為機密,但從記錄看來她人好像不在國內。」
「喔。」莎蘭德虛應一聲。
安妮卡氣惱地嘆了口氣。
「我會建議清算所有的資產,然後將一半的金額存入銀行,直到找到你妹妹為止。只要你點頭,我就開始協商。」
莎蘭德聳聳肩。「我不想和他的錢有任何牽連。」
「我明白。但賬還是得算清楚,這是你身為公民的一部分責任。」
「那就把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全賣了,一半存進銀行,另一半你愛給誰就給誰。」
安妮卡直愣愣地瞪著她。雖然知道莎蘭德有自己的錢,卻沒想到這個當事人富裕到不把至少一百萬克朗的遺產放在眼裡。再者,她完全不知道莎蘭德的錢有多少,又是從哪來。但無論如何,她一心只想趕緊結束這所有的行政程序。
「莉絲,拜託……你能不能把遺產清單看一遍,讓我好辦事,也可以趕快把這件事給解決了?」
莎蘭德嘟噥抱怨了一會兒,最後還是點頭,將活頁夾塞進肩背包。她答應會在看完后,告訴安妮卡該怎麼做,接著又開始喝起啤酒。安妮卡陪了她一小時,喝的多半是礦泉水。
02
一直到幾天後安妮卡來電提醒關於遺產清單的事,莎蘭德才拿出皺巴巴的文件,坐到餐桌旁,把紙撫平后開始讀起來。
清單共有幾頁,各種各樣的垃圾都詳細列舉出來,像哥塞柏加櫥櫃里的瓷器、衣物、相機與其他私人財產。札拉千科留下的東西實際價值都不高,對莎蘭德而言也毫無情感價值。她確定了,當時在劇院酒吧與安妮卡碰面時的態度依然沒變。把這些爛東西都賣了,錢送出去,或者怎麼樣都好。父親的財產,她肯定是一毛錢也不要,但她也很確定札拉千科真正的資產藏在稅務稽查員都查不到的地方。
接著她翻開北泰利耶的土地所有權證書。
這是一處工業用地,上有三棟建物,共佔地兩萬平方米,地點位於北泰利耶與凌波之間的榭德里一帶。
遺產管理人似乎大概勘查過現場,記錄說那是一棟老舊磚廠,六十年代關閉后多少已經清空廢置,只有七十年代一段時期曾用來存放木材。記錄上還寫建築「狀況極差」,幾乎不可能翻修作其他用途。「北棟建築」也被形容為「狀況極差」,其實根本已經被火焚毀。「主建築」則做過一些修繕工作。
令莎蘭德感到吃驚的是這塊地的歷史。札拉千科在一九八四年三月十二日,以極低的價錢買下這塊地,但買賣合約上簽名的人是安奈妲·蘇菲亞·莎蘭德。
如此說來莎蘭德的母親才是真正的地主。不過她的所有權到一九八七年便終止了。札拉千科以兩千克朗買下土地后,就這樣棄置不用十五年。清單上顯示二〇〇三年九月十七日,KAB進口公司聘請了諾畢格建築公司前來翻修,包括整修地板與屋頂,以及更新排水與電力系統。整修工作進行了兩個月,直到十一月底才中斷。諾畢格送來請款單,費用也付清了。
在她父親所有的遺產當中,這是唯一令人不解的一項。莎蘭德十分困惑。假如父親想讓外界覺得KAB進口公司做的是合法事業或擁有某些資產,這塊工業用地的所有權可以說得通。先用她母親的名義購買,再以低價買回的做法也說得通。
但他到底為什麼要花四十四萬克朗翻修一棟搖搖欲墜的建築?而且根據遺產管理員的記錄,這棟建築在二〇〇五年仍然完全沒有使用。
她想不通,但也不打算浪費時間去多想。她合上活頁夾,打了電話給安妮卡。
「清單我看過了,還是那句老話,把那些爛東西賣了,錢你愛怎麼處理都行。他的東西我一樣也不要。」
「很好。我會安排將屬於你妹妹的那一半存入銀行賬戶,也會為剩下的錢找一些適當的受贈人。」
「好。」莎蘭德沒有多談就掛上電話。
她坐在窗邊點起香煙,看著外頭的鹽湖。
03
接下來一星期,莎蘭德協助阿曼斯基處理一樁緊急事務,追蹤一名兒童綁架犯的身份。有一名瑞典婦女正在和黎巴嫩籍的丈夫辦離婚,並爭奪孩子的監護權,嫌犯很可能受雇於其中一人。莎蘭德的任務就是檢查涉嫌教唆綁架的人的電子郵件。當雙方循法律途徑解決后,米爾頓安保扮演的角色也隨之下場。
十二月十八日,聖誕節前的星期天,莎蘭德在六點醒來,想起得買個禮物送潘格蘭。她還想了一下是不是也應該送禮給其他人,比方說安妮卡。她起床后溫吞吞地沖了個澡,然後吃乾酪果醬乳酪、喝咖啡當早餐。
這天沒有特別的計劃,花了點時間清理桌上的紙張和雜誌,忽然目光落在遺產清單的活頁夾上。她翻開來,將有關北泰利耶土地所有權登記的那一頁重新看了一次。她嘆了口氣。好吧,我得去瞧瞧他到底在那裡搞什麼鬼。
她穿上保暖的衣服和靴子。將酒紅色本田開出菲斯卡街九號樓下車庫時,是早上八點半。外頭冷冽卻美麗,陽光閃耀,天空蔚藍。她行經斯魯森和克拉拉貝爾環行道,迂迴繞上E18公路,朝北泰利耶方向北行。她慢慢地開。十點,轉進榭德里郊外數公里處一家汽車加油站商店,想問問舊磚廠怎麼走。剛停好車就發現根本不必問。
從她所在的山坡地,馬路對面整片山谷正好一覽無遺。左手邊北泰利耶方向可以看到一間塗料倉庫、一個堆放建材的院子,還有另一個院子停放推土機。右手邊在工廠區邊緣,距離馬路約四百碼處,有一棟破落的磚造建築,高聳的煙囪已然傾倒。屹立的工廠猶如整個廠區的最後哨兵,有點孤伶伶地坐落在道路與小溪的另一頭。她若有所思地觀望著那棟建築,自問到底是哪根筋不對竟大老遠開車到北泰利耶來。
她轉身瞄向汽車加油站,一輛印有國際公路運輸聯盟徽章的長途貨運車剛剛駛進來。她這才想起此處是通往卡佩薛爾碼頭的主要道路,瑞典經由這個碼頭與波羅的海諸國的貨運往來十分頻繁。
她啟動引擎,上路駛往舊磚廠,將車停在院子中央後下車。戶外的氣溫在零度以下,她戴上黑色針織帽和皮手套。
主建築有兩層樓。一樓的窗戶全部用三夾板釘死了,也看得出二樓許多窗戶都被打破。工廠的規模比她想象的還要大,荒廢的程度令人難以置信。看不出有整修過的痕迹。絲毫沒有人影,但有人把一個用過的保險套丟在院子里,外牆上也布滿塗鴉。
札拉千科為什麼要買下這棟建築?
她繞過工廠,發現後方那搖搖欲墜的北棟建築。由於主建築的門都上了鎖,她失望之餘開始打量一扇側門。其他門都用掛鎖外加鐵栓和鍍鋅鋼條封鎖住,似乎只有山形牆那面的鎖比較不堅固,只用釘子粗略地固定。該死,這是我的地方呀。她四下搜尋,在一堆廢棄物中找到一根細鐵管,便用來撬開固定掛鎖的釘子。
她走進樓梯井,那裡有一道門通往一樓廠區。因為窗戶被釘死,裡面一片漆黑,只有木板邊緣的縫隙滲入几絲光線。她靜靜站立幾分鐘,直到眼睛適應黑暗。這時她看見一個大約四十五米長、二十米寬,有粗大柱子支撐的工作坊,裡面堆滿大量垃圾、木棧板、老舊機器零件與木材。舊磚爐似乎已拆除,取而代之的是幾個大水池,和地面上大片發霉的痕迹。整座廢墟散發出凝滯的臭味,她嫌惡地皺皺鼻子。
她轉身爬上樓梯。樓上乾燥,分隔成兩個類似的房間,每間約二十米見方,高度至少有八米。在接近天花板之處有一些高不可及的窗戶,雖看不到外面景象卻光線充足。樓上也和樓下一樣堆滿破爛。堆著數十個一米高的貨箱,她抓住其中一個,卻移動不了。箱子上寫著:機器零件〇-A七七,底下一行似乎是同義的俄文。她發現第一個房間牆面中央有一架貨物升降機。
這像是存放機器的倉庫,但讓機器放著生鏽可賺不了錢。
她走進裡面的房間,看來應該是當初整修的地方。裡面還是亂七八糟的垃圾、箱子和辦公室舊傢具,活像個迷宮。有一部分地板露出水泥底,鋪上了新的木地板。莎蘭德猜想翻修工程是突然中斷。工具、一把橫鋸和一把圓鋸、一把釘槍、一支鐵撬棍、一根鐵杆和工具箱都還在。她不由得蹙眉。就算工程中斷了,工匠也應該會將工具帶走。當她拿起一把螺絲起子放到光線下,看見手把處寫著俄文,這個問題也就有了答案。工具是札拉千科進口的,很可能連工人也是。
她按下圓鋸開關,綠燈亮起。有電力。她隨即關掉。
房間最內側有三道門通往更小的房間,可能是舊辦公室。她扳了扳北側那間的門把,鎖住了,便回到堆放工具處拿鐵撬棍,花了一點時間才破門而入。
室內伸手不見五指,並有一股霉味。她用手順著牆摸索,找到一個開關,點亮了天花板一盞裸露燈泡。莎蘭德詫異地環顧一周。
房間里有三張床墊臟污的床,地上還有另外三張床墊。污穢不堪的床單四處散置。右手邊有一個雙口電爐,生鏽的水龍頭旁邊放了幾個鍋。角落裡則擺著一個馬口鐵桶和一卷衛生紙。
有人在這住過。而且不止一個。
接著她發現門的內側沒有把手,登時一股寒意竄下脊背。
房間最裡邊有一個大大的家庭日用織品櫃。她打開后發現兩個行李箱,上面的箱子里有一些衣服。她隨手翻弄了一下,拿起一件有俄文標籤的洋裝,又找到一個手提包,把裡面的東西倒在地板上,在化妝品與其他小東西當中混著一本護照,是一個深色頭髮的年輕女子所有。那是一本俄國護照,她拼出持照人的名字叫瓦倫蒂娜。
莎蘭德緩緩走出房間,感覺似曾相識。兩年半前,她也曾在海澤比的某個地下室檢視過類似的犯罪現場。女性的衣服。一座監獄。她站立許久,尋思著。令她困擾的是護照和衣服被留在這裡。感覺不對。
隨後她走回混雜的工具堆東翻西找,最後找到一支強力手電筒。她查看電池發現還有電,便下樓到較大的工作坊。地面上一灘灘的水滲進她的靴子。
愈接近工作坊,噁心的腐臭味愈濃,來到正中央處似乎最臭。她走到其中一個磚爐基座旁站定,看見裡頭的水幾乎就要溢出來。她拿起手電筒照向烏黑水面,卻什麼也看不見。部分水面上覆蓋著水草,形成一片綠色黏稠物。她在一旁發現一根長鐵棍,便拿來插入水池攪動。水深約莫只有五十厘米,鐵棍幾乎馬上就碰到硬物。她左右擺弄了幾秒鐘后,一具屍體浮出水面,臉朝上,一副齜牙咧嘴的死亡與腐爛面具。莎蘭德吐了一口氣,借著光線注視那張臉,發現是個女人,也許就是護照照片中的那個。她對於在冰涼死水中的腐爛速度毫無概念,但屍體看起來已經浸泡許久。
水面上好像有東西在移動。蛆之類的吧。
她讓屍體沉回水底,拿鐵棍繼續攪動,在水池邊又碰到東西,或許是另一具屍體。她沒有把它撈起來,直接抽出鐵棍丟到地上,然後站在水池邊沉思。
04
莎蘭德重新上樓,用鐵棍撬開中間那扇門。房裡是空的。
她走到最後一扇門前,將鐵棍插進去,但還沒用力門就啪一聲開出一條縫。本來就沒鎖。她以棍子輕輕推開門,四下看了看。
這個房間大約三十米見方,有一扇普通高度的窗子,可以看見磚廠前方的院子,還能看見山坡上的汽車加油站。裡面有一張床、一張桌子和一個堆了盤子的水槽。接著她看到地上有個攤開來的袋子,裡面裝著鈔票。她詫異地上前兩步,才留意到房裡很溫暖,中央有個電暖器,緊接著又看到咖啡機的紅燈亮著。
現在有人住在這裡。建築物里除了她還有別人。
她猛然轉身奔出內室的門,沖向外面工作坊的出口,但卻在距離樓梯井五步處停下來,因為出口已經被關上並上了掛鎖。她被反鎖了。她慢慢地轉身,往四面八方張望,但沒有人。
「哈啰,小妹。」右手邊傳來一個愉快的聲音。
她一轉頭便看見尼德曼的巨大身形從幾個貨箱背後冒出來。
他手裡握著一把大刀子。
「我一直希望能有機會再見到你。」尼德曼說:「上次一切都發生得太快了。」
莎蘭德左顧右盼。
「別費心了。」尼德曼說:「這裡只有你和我,而且除了你身後那道上鎖的門之外,沒有其他出口。」
莎蘭德將目光轉向同父異母的哥哥。
「手怎麼樣了?」她問道。
尼德曼微笑看著她,同時舉起右手來,小指不見了。
「受感染,我把它切掉了。」
尼德曼沒有痛覺。那天在哥塞柏加,莎蘭德用鐵鍬划傷他的手,就在札拉千科拿槍射她的頭之前幾秒鐘。
「我真應該瞄準你的頭。」莎蘭德口氣平淡地說:「你在這裡搞什麼?我以為你幾個月前就出國去了。」
他又再次露出微笑。
05
莎蘭德問他在這座傾圮的磚廠做什麼,即使尼德曼想回答恐怕也難以解釋清楚。因為他自己也弄不明白。
當時是帶著解脫的心情離開哥塞柏加。他指望著札拉千科一死,自己就能接手事業。他自知自己是個傑出的組織人才。
他在阿林索斯換車,將嚇破膽的牙科護士卡斯培森丟進後車廂,駛往波洛斯。他事先沒有計劃,到哪都是臨時起意,也沒有想過如何處置卡斯培森。她是死是活都無所謂,但這是個麻煩的證人,恐怕不得不處理掉。到了波洛斯郊外某處,他忽然想到可以不同方式利用她。於是他轉往南行,在賽格羅拉外圍發現一座荒僻的樹林。他將護士綁起來,丟在一間穀倉內,心想她應該能在數小時內逃脫,並引導警方往南追。假如她沒能掙脫,而在穀倉內餓死或凍死也沒關係,那不是他的問題。
隨後他開車回波洛斯,再接著往東開向斯德哥爾摩。他直接來到硫磺湖,但避開了俱樂部。藍汀人在牢里真不方便。他改而找上俱樂部的「衛士」華達利,說自己想找個藏身處,華達利便將他送到俱樂部財務葉朗森那兒去。但他只待了幾小時。
理論上,尼德曼不需要擔心錢。他在哥塞柏加留了將近二十萬克朗,已經匯出國外的金額更是大得多。目前的問題是缺現金。葉朗森負責硫磺湖摩托車俱樂部的財務,尼德曼輕易便說服他帶他到穀倉里的現金櫃。尼德曼運氣不錯,一下子就有了八十萬克朗。
他隱約記得屋裡還有一個女人,卻忘了自己如何處置她。
葉朗森還提供了一輛警方尚未開始搜尋的車。尼德曼往北行,大概的計劃是到卡佩薛爾搭渡輪前往塔林。
到達卡佩薛爾後,他在停車場坐了半小時,觀察附近的情勢。到處有警察竄動。
他毫無目標地繼續往前行駛,需要一個地方藏身一陣子。經過北泰利耶時,他想起了舊磚廠。自從翻修工程后,已經一年多想都沒想到這裡。朗塔兄弟哈利與阿托將磚廠當倉庫,儲放從波羅的海港口進出的貨物,不過自從那個記者達格開始到處打探賣淫事件,他們倆已經出國好幾個星期。磚廠應該是空著的。
他將葉朗森的薩博開到工廠後方一間庫房,人則進入工廠。他撬開一樓的一道門,接著第一件事就是將一樓側邊一塊三夾板弄鬆當做緊急逃生口,其次將壞了的掛鎖換掉,然後住進樓上一間舒適的房間。
過了一整個下午,他才聽到牆外傳來聲響。起初以為是經常縈繞在他周遭的幽靈,便警覺地坐定傾聽,將近一小時后才起身走到工作坊外面好聽得更仔細些。一開始沒聽見什麼,但他耐心地站在原地,終於又聽到窸窸窣窣的聲音。
他在水槽邊找到鑰匙。
打開門一看竟發現裡面有兩個俄國妓女,尼德曼鮮少如此吃驚過。兩人瘦得只剩皮包骨,似乎已經幾個星期沒吃東西,吃完最後一袋米以後便靠著茶和水維生。
其中一人過於虛弱無法下床,另一人情況好一些。她只會說俄語,但他懂的俄語讓他聽得出她是在感謝上帝和他救她們一命。她跪在地上,雙手抱住他的腿。他把她推開后,走出房間並再次上鎖。
尼德曼不知該拿這兩個妓女怎麼辦。他在廚房找到幾個罐頭,熱了點湯給她們吃,一面思考著。床上那個較虛弱的女子似乎稍微恢復了體力,晚上他問了她們許多問題,好一會兒才明白這兩人根本不是妓女,而是付錢讓朗塔兄弟把她們弄進瑞典的學生。朗塔兄弟答應會給她們簽證和工作證。她們二月從卡佩薛爾來,直接就被帶到倉庫關起來。
尼德曼慍怒地沉下臉。那兩個混賬兄弟竟然瞞著札拉千科賺外快,然後把這兩個女人給忘得一乾二淨,但也可能因為倉皇逃離瑞典而故意留下她們自生自滅。
問題是:他該怎麼處置她們?沒有理由傷害她們,卻也不能放她們走,否則很可能會將警察引到磚廠來。這想也知道。不能送她們回俄國,因為如此一來就得開車載她們到卡佩薛爾,這似乎太困難。深色頭髮的女子名叫瓦倫蒂娜,曾主動表示只要他幫忙她們就願意提供性服務。他對於和女孩做愛一點興趣也沒有,但她這麼一說便也成了妓女。所有的女人都是妓女。就這麼簡單。
三天後,他受夠了她們不斷的哀求、嘮叨和敲打牆壁,又想不出其他辦法,於是他最後一次開門,迅速解決了問題。他請求瓦倫蒂娜原諒,接著伸出手稍一用力便扭斷她脖子的第二與第三節頸椎。之後他走向躺在床上那個不知名的金髮女子。她萎靡地躺著,全然無力抵抗。他將兩具屍體搬下樓,丟進其中一個浸滿水的坑洞。終於落得些許清靜。
06
尼德曼原本並不打算在磚廠長住。他以為只要低調度過警方最初的搜索行動就行了。他將頭髮剃光,並留了半寸長的鬍子,外貌亦隨之改變。他找到諾畢格某個工人的一件工作褲,差不多合他穿,然後戴上貝克油漆公司的棒球帽,再將一把摺疊尺插入褲管側袋。黃昏時分,他開車到山坡上的汽車加油站商店買一些吃的,從硫磺湖摩托車俱樂部取出的錢夠他花的。他看起來就像回家途中順路進來的工人,誰也沒多看他一眼。他每個星期會去買一兩次,而且都在同一個時間。汽車的店員始終對他非常友善。
打從第一天開始,他就花大量的時間躲避那些住在建築里的怪物。怪物住在牆內,晚上才現身,他可以聽見它們在工作坊內到處遊盪。
他把自己關在房內,幾天後實在受不了了,便手持在廚房抽屜找到的一把大刀子,出來準備正面迎戰怪物。非作個了結不可。
轉眼間,他發現它們撤退了。他這輩子頭一次能夠戰勝這些幽靈。他一上前,它們就退縮,可以看到它們變形的身軀和尾巴躲到貨箱與柜子後面。他對著幽靈怒吼。它們逃之夭夭。
他鬆了口氣回到溫暖的房間,徹夜未眠,等著幽靈回來。它們在黎明時再次發動攻勢,他也再次勇敢面對。它們又逃開來。
他在驚恐與陶醉之間來回擺盪。
他這一生始終被黑暗中的這些怪物糾纏不清,終於有這麼一回覺得自己掌控了局面。他無所事事。睡覺、吃東西、思考。日子很平靜。
07
幾天的時間變成幾個星期,春去夏至。他從晶體管收音機和晚報得知警方追捕殺人兇手尼德曼的行動趨緩了,他還津津有味地讀著札拉千科命案的報道。真可笑。一個精神病人解決了札拉千科。到了七月,莎蘭德開庭的報道再次引發他的興緻,見她被無罪開釋,他大驚失色。感覺不太對。她恢復自由身,而他卻被迫躲躲藏藏。
他在汽車商店買了《千禧年》的特刊,讀了所有關於莎蘭德、札拉千科與尼德曼的報道。一個名叫布隆維斯特的記者將尼德曼形容成患有精神病的變態殺人犯。他皺起了眉頭。
一眨眼就到了秋天,他還是沒有採取行動。天氣轉冷后,他在汽車商店買了一個電暖器,卻不知道自己為何不離開磚廠。
偶爾有一些年輕人會開車前來,把車停在院子里,但從未有人打擾他或試圖闖入廠內。九月里來了一輛車,一個穿著藍色防風夾克的男人下車后試圖打開廠門,並四下里探頭探腦。尼德曼從樓上的窗子觀察他。那男子不斷地在筆記本上寫字,停留二十分鐘后,再到處查看最後一次,接著便上車離去。尼德曼這才鬆了口氣。他不知道那人是誰,又來這裡做什麼,看樣子像是在勘查土地建物。尼德曼沒有想到札拉千科死後得清查他的遺產。
他一直想著莎蘭德,雖然從沒想到會再見到她,但她著實令他迷惑而心驚。他不害怕任何活人,但他這個妹妹,這個同父異母的妹妹,太令他印象深刻。從來沒有人用她這種方法打敗過他。儘管被他埋葬,她仍復活了,而且還回來纏著他不放。他每晚都會夢見她,醒來時冒出一身冷汗,也察覺到她取代了平日的幽靈。
十月里他下定決心,在找到並毀掉妹妹之前絕不離開瑞典。他沒有特定的計劃,但至少現在的生活有了目標。他不知道妹妹現在何處,又該如何追蹤她,只是日復一日、周復一周地坐在磚廠樓上的房間里,凝望著窗外。
有一天,廠外停了一輛酒紅色本田,完全出乎意料的是他竟看到莎蘭德從車上下來。上帝慈悲,他心想。莎蘭德將會去和那兩個被他丟在樓下水池裡的女人作伴。等待結束了,他終於能繼續他的人生。
08
莎蘭德評估局勢,發現完全在自己掌控之外。她飛快地動腦。嗒、嗒、嗒。她手裡仍握著鐵棍,卻明白面對一個沒有痛覺的男人,這武器太弱了。此時的她被鎖在一個一千平方米左右的空間內,還有一個來自地獄的兇殘機器人。
當尼德曼忽然朝她的方向移動,她立刻甩出鐵棍,卻被他輕易閃過。莎蘭德身手矯捷。她踏著棧板,借力使力躍上一個貨箱,接著像猴子似的繼續爬上兩個貨箱,這才停下來俯視著四米下方的尼德曼。他也正抬頭看她,等候著。
「下來。」他耐著性子說:「你逃不掉的。結局已經無可避免。」
她暗忖不知他有沒有槍。如果有,可就麻煩了。
他彎身拾起一張椅子丟向她,她低頭躲過。
尼德曼開始惱火了。他一腳踩上棧板,也跟在她後面往上爬。她等到他快爬到頂端時,才很快地助跑兩步,躍過一條通道,落在另一個貨箱頂端,接著一扭身跳下地面,一手抓起鐵棍。
尼德曼其實並不笨重,但他知道不能冒險從高疊的貨箱上跳下來,否則恐怕會摔斷腳骨。他得小心翼翼地往下爬,穩穩地踏到地面。他向來都得慢慢地、有規律地行動,也花了一輩子的時間熟悉自己的身體。就在快下到地面時,他聽見背後響起腳步聲,一轉身正好用肩膀擋開鐵棍的一擊,手中的刀子也應聲落地。
莎蘭德揮出鐵棍后立即撒手,雖沒來得及撿起刀子,卻沿著棧板將它踢遠,見他巨大的拳頭反手揮來連忙機靈地躲開,同時向後退跳到通道另一邊的貨箱上。她從眼角餘光瞥見尼德曼伸手要抓她,隨即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縮起雙腳。貨箱共有兩排,沿中央通道那排堆了三層高,外側通道那排有兩層高。她躍下降落在兩層高處,背靠著身後的貨箱,雙腳使出全部的力氣往後抵。貨箱想必有兩百公斤重。她感覺到它動了,接著往中央通道跌落。
尼德曼看見貨箱倒下,急忙撲倒到一旁,胸口被貨箱的一角給撞到,但似乎沒有受傷。他重新站起來。她還在掙扎。他開始跟著她往上爬,頭才探出第三個貨箱就見她一腳踢來,靴子重重地踢在額頭上。他嘟囔一聲,然後吃力地站上貨箱最高處。莎蘭德飛奔開來,又跳回到通道另一邊的貨箱上。她從邊緣跳落,即刻消失在他視線之外。他聽得到她的腳步聲,並瞥見她穿過門口跑進內側的工作坊。
09
莎蘭德一面環顧一面衡量。嗒嗒。她知道自己毫無機會。只要能躲開尼德曼的巨拳、保持距離,她就能活命,然而一旦犯錯就死定了,而這只是遲早的事。她必須逃避他。只要被他抓住一次,搏鬥就結束了。
她需要武器。
手槍。衝鋒槍。火箭彈。人員殺傷地雷。
什麼鬼東西都行。
但手邊一樣也沒有。
她到處張望。
沒有武器。
只有工具。嗒嗒。她目光落在圓鋸上,只是要讓他乖乖躺在鋸台上簡直是不可能。嗒嗒。她看到一根鐵棍可以當做長矛,只是對她而言可能太重,耍起來無法得心應手。嗒。她接著瞄向門外,發現尼德曼已經爬下貨箱,距離不到十五碼,正再度朝她走來。她馬上從門邊移開——在尼德曼到達前大概還有五秒鐘。她又瞄了工具堆最後一眼。
武器……或者藏身處。
10
尼德曼不慌不忙。他知道妹妹出不去,遲早會落到他手中。不過她很危險,這點毫無疑問。她畢竟是札拉千科的女兒。他不想受傷,所以最好讓她自己跑得精疲力竭。
他站在內室的門口,眼神來回望著那堆工具、傢具與半完工的木質地板。不見她的蹤影。
「我知道你在裡面。我會找到你的。」
尼德曼定定站著仔細聆聽,卻只聽見自己的呼吸聲。她躲起來了。他笑了笑。她在挑戰他,她的來訪頓時變成一場兄妹的遊戲。
下一刻他聽見房間中央傳出不小心擦撞的聲音。他掉轉過頭,但一時分辨不出聲音來處。隨後他又笑了。中間地板上擺了一張五米長的木質工作台,與其他雜物稍微隔開來,檯子下方有一排抽屜和柜子滑門。
他從旁邊走向工作台,很快瞄了一下,確定她沒有躲在背後試圖愚弄他。結果什麼也沒有。
她躲在柜子裡面。真笨。
他拉開最左邊的第一道門。
立刻聽見柜子里有動靜,在中間的部分。他快速上前兩步,帶著勝利的表情打開中間的櫃門。
空的。
此時又聽到一連串像發射手槍般的細碎爆裂聲,由於離得太近,聽不出來自何處。他轉頭去看,左腳卻忽然感覺到一股奇怪的壓力。他不覺得痛,但低頭往地上一看,剛好看見莎蘭德的手正握著釘槍移往他的右腳。
原來她在柜子下面。
接下來幾秒鐘他彷彿麻痹似的站立著,莎蘭德則趁機將釘槍槍口對準他的靴子連打五槍,讓七寸長的釘子直接穿透他的腳板。
他試著要移動。
他花了寶貴的幾秒鐘才發覺雙腳已被牢牢釘在新鋪設的木板地上。莎蘭德又拿著釘槍移回到他的左腳。聽起來就像機關槍不停掃射。她又打了四根釘子作為強固之用,他才回過神來有所反應。
他彎下身去抓她的手,但隨即失去平衡,好不容易撐著工作台才穩住身子,卻同時聽到釘槍「咔嗒、咔嗒、咔嗒」地響個不停。莎蘭德又回來釘他的右腳。他看見她斜斜地將釘子從他的腳跟打進地板。
尼德曼登時發出憤怒的嘶吼,並再次出手去抓莎蘭德的手。
莎蘭德從柜子下方的位置看見他的褲管往上溜,表示他試圖彎身。於是她鬆開釘槍。尼德曼看見她的手像蜥蜴一樣迅速消失在柜子底下,差一點就被他抓到。
他伸手想拿釘槍,但指尖剛碰到,莎蘭德就從柜子下方把它拉開了。
柜子和地板間的縫隙約有二十厘米,他使盡所有力氣將柜子往後推倒。莎蘭德瞪大雙眼往上看著他,臉上滿是氣憤。她拿起釘槍瞄準,從五十厘米外發射。釘子打中他脛骨正中央。
下一瞬間她放開釘槍,如閃電般地從他身邊翻滾開來,直到滾到他夠不著的地方才起身,接著又倒退兩米后才停住。
尼德曼仍試圖移動,又差點失去平衡,身子前後晃動,兩隻手臂也不停揮舞。他穩住后,狂怒之餘再次彎下身子。
這回終於抓到釘槍。他瞄向莎蘭德扣下扳機。
沒有動靜。他驚慌地看看釘槍,接著又看看莎蘭德。她也面無表情地回望著他,同時舉起插頭。他勃然大怒,把釘槍朝她丟去。她側身閃開了。
接著她重新插上插頭,抓著電線把釘槍往回拉。
他與莎蘭德四目交會,她那毫無感情的眼神令他驚愕。她打敗他了,她是超自然的生物。他下意識地想抬起一隻腳。她是怪物。他的腳才抬高几毫米,靴子就碰到釘頭了。釘子以各種不同角度鑽入他的腳,若想掙脫,雙腳非得血肉模糊不可。即使以他近乎超人的力量也無法讓自己鬆動。他前後搖晃了幾秒鐘,像在游泳似的。接著看見兩隻鞋子之間漸漸形成一攤血泊。
莎蘭德坐到一張凳子上,觀察他的雙腳是否有鬆脫的跡象。他沒有痛覺,所以就看他力量夠不夠大到用腳把釘頭拔起。她靜坐不動地看著他掙扎了十分鐘,眼神一片木然。
過了片刻她起身走到他背後,舉起釘槍對著他頸背正下方的脊椎。
11
莎蘭德很認真地思考。這個男人不分大小規模地走私女人,並且下藥、凌虐、販賣。他至少殺害了八個人,其中包括哥塞柏加的一名警員、硫磺湖摩托車俱樂部一名成員和他的妻子。她不知道還有多少人命得算在這個同父異母的哥哥頭上,不管他是否問心有愧,但也拜他之賜,她才會成為三起命案的嫌犯,被全瑞典的警察瘋狂追緝。
她的指頭用力地按著扳機。
他殺死了記者達格與他的伴侶米亞。
他還和札拉千科聯合謀殺她,把她埋在哥塞柏加。現在又再次出現打算第二度謀殺她。
這樣的挑釁實在叫人忍無可忍。
她想不出任何理由再讓他活命。他痛恨她的程度,她甚至無法想象。如果把他交給警察會有什麼結果?開庭審判?無期徒刑?何時會被假釋出獄呢?他會多快逃出來?如今父親終於走了,她還得提心弔膽多少年,時時回頭留意哥哥會不會倏地再度出現?她感覺到釘槍的重量。她現在就能把問題解決,一了百了。
風險評估。
她咬咬嘴唇。
莎蘭德天不怕地不怕。她發現自己缺乏必要的想象力,這也足以證明自己的腦子不對勁。
尼德曼恨她,她也同樣恨他入骨。他和藍汀、馬丁·范耶爾、札拉千科以及其他無數混蛋都一樣,在她認為他們根本沒有資格活在世間。如果能把他們全放到孤島上再投下一顆原子彈,她就會心滿意足。
可是殺人?值得嗎?如果殺了他,她會怎麼樣呢?不被發現的幾率有多高?為了一時痛快最後一次扣下釘槍扳機,她得準備付出什麼樣的代價?
她可以說是為了自衛……不行,因為他的雙腳被釘在地上。
她忽然想起那個也曾受父兄虐待的賤人海莉。她想起先前和王八蛋布隆維斯特的對話,當時她以最嚴苛的字眼咒罵她,說她哥哥馬丁之所以能夠年復一年地殺害女人,都是海莉的錯。
「如果是你會怎麼做?」布隆維斯特這麼問她。
「我會殺了這個禽獸。」她回答時,冰冷的靈魂深處充滿自信。
此時此刻她的處境就和當年的海莉一模一樣。如果放尼德曼走,他還會殺死多少女人?她已擁有公民權,必須為自己的行為負起社會責任。她打算犧牲自己多少年的人生?海莉當時又打算犧牲多少年?
12
釘槍忽然變得太沉重,無法再這樣握著對準他的脊椎,甚至連拿都拿不住。
她放下武器,感覺彷彿重返現實。她發覺尼德曼不知喃喃自語些什麼,說的是德語,好像說有魔鬼要來抓他。
她知道他不是在跟她說話,他好像看到房間另一頭有什麼人,她轉過頭順著他的視線看去,什麼也沒有。她感覺到頸背的寒毛豎了起來。
她轉身抓起鐵棍,走到外面房間找自己的肩背包。彎身拾起背包時,瞥見了一旁的刀子。此時她手上還戴著手套,便連同武器一塊拾起。
她躊躇了一會兒,才將刀子放在貨箱堆之間的中央通道的顯眼處。接著花了三分鐘才用鐵棍將掛鎖撬開,人才得以出來。
13
她在車裡思索許久,最後打開手機,花了兩分鐘找到硫磺湖摩托車俱樂部的電話。
「喂?」
「尼米南。」她說。
「等一下。」
她等了三分鐘,硫磺湖摩托車俱樂部的代理首領尼米南才接起電話。
「你是誰?」
「這你不必管。」莎蘭德把聲音壓得很低,他幾乎聽不清她說的話,甚至分不出是男是女。
「好吧,你想幹什麼?」
「想知道尼德曼的消息吧?」
「有嗎?」
「少給我廢話。到底想不想知道他在哪裡?」
「我在聽。」
莎蘭德把北泰利耶郊外磚廠的地點告訴他,並說如果他動作快一點,應該還來得及在那裡找到人。
她關上手機,啟動引擎,把車開到馬路對面的汽車加油站后停下來,從這裡可以清楚看到磚廠。
她等了兩個多小時。直到下午快一點半的時候,才看到一輛麵包車慢慢駛過下方道路,來到岔路口時,停了五分鐘沒動,然後才往磚廠開去。在這十二月天里,暮色已逐漸籠罩下來。
她打開儀錶板下方的置物箱,取出一副美能達16×50的望遠鏡觀察麵包車停車后的情形。她認出尼米南和華達利,另外有三個人她不認得。新血。他們得重建組織。
當尼米南與同伴發現敞開的側門時,她再次打開手機,發了一條簡訊到北泰利耶警局。
殺警兇手尼德曼在榭德里郊區汽車加油站旁的舊磚廠內。即將遭尼米南與硫磺湖摩托車俱樂部成員殺害。一樓池內有女屍。
14
她看不見工廠里的任何動靜。
她等待著時機。
這段時間她取出手機的SIM卡,用指甲剪剪成碎片,搖下車窗丟出車外。接著再從皮夾拿出一張新的SIM卡安裝入手機。她用的是Comviq預付卡,幾乎無法追蹤。她打到Comviq為新卡充值五百克朗。
簡訊發出十一分鐘后,一輛警車從北泰利耶方向快速地駛向工廠,沒有鳴警笛只是閃著藍燈,駛進院子后,停在尼米南的麵包車旁。一分鐘后又來了兩輛警車。警察們商議之後,一起朝磚廠前進。莎蘭德拿起望遠鏡,看見一名警員以無線對講機通報尼米南那輛車的車號。其他警察分站在一旁等候。兩分鐘后,莎蘭德看著另一個小隊急速趕到。
一切終於都結束。
從她出生那天展開的故事在這座磚廠結束了。
她自由了。
當警員從車內取出突擊步槍、穿上防彈衣,開始包圍工廠區,莎蘭德走進商店內買了杯咖啡和一個玻璃紙包裝的三明治。她就站在咖啡櫃檯旁吃了起來。
她回到車旁時天已經黑了。正當打開車門時,忽然聽見遠方傳來兩聲巨響,她猜想是馬路對面的手槍聲。接著看見幾個黑影,應該是警察,緊貼在工廠建築一側的入口旁。這時從烏普薩拉方向又來了一輛警車,她還聽到警笛聲。有幾輛車停在下方的路旁湊熱鬧。
她啟動本田,轉上E18公路,一路駛回家。
15
當晚七點門鈴響了,莎蘭德覺得厭煩之至。她正在泡澡,水還冒著熱氣。現在真的只有一個人會出現在她家門口。
起先她想置之不理,但響到第三聲時她還是嘆了口氣跨出浴缸,拿浴巾裹住身體。她不快地撅起下唇走到門廳,水一路滴在地板上。她將門打開一條縫。
「嗨。」布隆維斯特說。
她沒有應聲。
「你聽到晚間新聞了嗎?」
她搖搖頭。
「我想你也許會想知道,尼德曼死了,今天在北泰利耶被硫磺湖摩托車俱樂部的一群人殺死的。」
「真的嗎?」莎蘭德說。
「我問過北泰利耶的值班警員,似乎是起內訌。聽說尼德曼遭到凌虐,被人用刀子開膛剖腹。他們在工廠里找到一隻袋子,裡面裝了幾十萬克朗。」
「天哪。」
「硫磺湖那幫惡棍被捕了,但好像經過一番激烈槍戰,警方還向斯德哥爾摩請求支援。飛車黨在六點左右投降。」
「是嗎?」
「你的老友尼米南陣亡了。他像發了瘋似的開槍,企圖殺出重圍。」
「那很好。」
布隆維斯特靜靜站著沒有再出聲。他們倆透過門縫互望。
「我打擾你了嗎?」他問道。
她聳聳肩。「我在泡澡。」
「看得出來。想要人作伴嗎?」
她以嘲諷的表情看著他。
「我說的不是泡澡。我帶了一些貝果來。」他說著拿出一個袋子。「還有一些濃縮咖啡。既然你有一台優瑞X7咖啡機,至少應該學學怎麼用。」
她挑起眉來,不知該失望還是放心。
「只是純作伴?」
「只是純作伴。」他強調。「我只是以好朋友的身份來探望好朋友,如果你歡迎的話。」
她有些遲疑。兩年來,她總是儘可能躲布隆維斯特遠遠的,而他卻有如黏在鞋底的口香糖似的巴住她不放,不管是在網路或實際生活上。在網路上還好,他也不過就是電子和語詞。至於實際生活,此刻站在門外的他依然是迷人得要命。而且他們彼此都知道對方全部的秘密。
她看了他好一會兒,發現自己對他已沒有感覺。至少沒有那種感覺了。
過去一年,他確實一直是她的好朋友。
她信任他。也許吧。她所信任的極少數人之一竟是自己想方設法要躲避的人,想想真叫人生氣。
緊接著她下定決心。要假裝沒有這個人存在,太荒謬了。如今見到他,她已不再難過。
她敞開大門,讓他再次進入她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