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個時代

下一個時代

位於鴨綠江下游的義州是朝鮮的要衝。它的對面是中國的九連城。為確保鴨綠江一線,隔江相望的義州和九連城都是軍事上的重要據點。

隱藏在前線戰鬥的背後的給養補充問題,在戰爭中極為重要,是決定勝敗的一大因素。

袁世凱擔負了補充給養的任務。

開始是打算靠海上運輸往義州補充武器糧食,但現在辦不到了。黃海的制海權已落在日本的掌握之中。

袁世凱十分沮喪。對於朝鮮的事情,他已經厭煩了。他想在朝鮮做的——確立中國的宗主權,幾乎是歸於失敗。他在朝鮮盡了一己之力,雖然有點過分。正因為過分,才同日本發生了武力衝突。

「你的做法很不高明!」

李鴻章的女婿張佩綸等人直率地指責袁世凱。可是,除此之外,還能有別的辦法嗎?他們愛怎麼說就怎麼說吧,本想以患病為由辭掉不幹,但主子李鴻章大聲呵斥道:

「善後的事總該處理一下吧!」

於是,袁世凱同周馥一起,跨過山海關,朝瀋陽(奉天)進發。帶著前敵營務處總理頭銜的周馥,對這項工作也不十分起勁。

最初計劃是武器彈藥由海上運輸,糧食在義州附近採購,然而,兩人赴任的途中,平壤失陷了。黃海之戰,清軍又失去制海權。日軍乘勝北上,追擊敗退的清軍,義州也成了雙方交戰的地區。從那裡購進一萬石軍糧,完全不可能了,只得從國內往外拉。

他們的工作比預料的要忙得多。

「不得了啦!」從外地回到瀋陽的周馥,語調比平時激動。

「怎麼了?事到如今,還有什麼事值得大驚小怪的?」袁世凱問道。

近來,他有些自暴自棄了。

「『濟遠』的管帶要被正法!」

「啊!正法……」

袁世凱登時愣住了。

「濟遠」艦管帶方伯謙「臨陣脫逃」,被處以死刑。

「是啊,而且不會緩刑。」

「太嚴厲了!……當然也因為有前科。牙山之役,方伯謙也許有他的理由,不過……」

日本所謂的「豐島沖海戰」,在中國稱之為「牙山戰事」,就是東鄉平八郎大佐擊沉「高升」號的那次海戰。當時眼看要被日本艦隊的速射炮掀翻,「濟遠」掛起白旗逃跑了。儘管管帶下令豎白旗,可炮手們卻繼續開炮轟擊。

「真是醜態百出,聽說還掛了日本軍的軍旗!」周馥說著,恨恨地罵了一句。

據說,在豐島海面,方伯謙為了把投降的意思表現得明白些,在白旗的下面還恭恭敬敬地掛上了日本軍艦旗。這件事在東鄉平八郎的日記中也有記述,肯定是事實。

北洋艦隊提督丁汝昌對此事也有所聞,滿心不快,但是海軍將領奇缺,後繼無人,所以不能罷方伯謙的官,只好讓他繼續擔任「濟遠」艦管帶之職。

有這樣前科的「濟遠」艦又第二次臨陣脫逃。

方伯謙報告說:「艦炮被擊壞,艦體嚴重損傷,憑自力脫離戰線,勉強開到大連灣。」

「濟遠」艦艦炮確實毀壞了,但據說並不是被日本艦隊擊中,而是他自己炸毀的。艦上的彈痕也都是用巨錘故意砸出來的。如果這是事實,那可太駭人聽聞了。

戰後,也有人認為方伯謙是無罪的。

黃海海戰之後,未過一個星期,9月23日,接到丁汝昌的稟告,李鴻章決定將方伯謙處以死刑,於兩日後拂曉執行。在這種迅速判決並執行的背後,有人懷疑肯定隱藏著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

孔廣德編的《普天忠憤集》中有一篇《冤海述聞》,說處死方伯謙是丁汝昌、劉步蟾和漢納根三人的陰謀。他們都同方伯謙有私怨,如丁汝昌在海軍基地劉公島蓋了許多房屋,租給高級將領居住,只有方伯謙不租用。

其實,恐怕是黃海的敗戰需要找個替罪羊,而方伯謙被選中了。當然,他能夠被選中,也一定有理由。

《冤海述聞》也為方伯謙作了辯護,說:在豐島海面,「濟遠」力戰,炮擊日本「吉野」艦,打得它傾斜,掛起白旗和黃龍旗逃遁(黃龍旗是清朝的國旗)。「濟遠」準備追擊,但舵機損壞,不能跟蹤,只好返航。

這可是倒打一耙的偏袒。東鄉平八郎的日記是可靠的。日本官方的報道是清艦在豐島海面首先攻擊日艦,而東鄉記為日本方面先發制人地發起了攻擊。他不管官方怎麼說,如實記錄,因此,「濟遠」掛起白旗和日本艦旗逃走的事實是可信的。

逃回大連灣的「濟遠」艦的損傷是人為製造的,對此,泰萊的回憶錄中也有記述。

大本營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聲名狼藉,毫無威信。可是在中日甲午戰爭時,是受到日本國民的絕對信任的。明治二十七年9月18日下午四時三十分,以海軍軍令部長樺山資紀的名義公布的大本營戰報說:前16日午後五時,本艦隊第一游擊隊「赤城」、「西京」等十二艦,經海洋島向大孤山海面進發。17日上午十一時四十五分發現敵艦隊「定遠」、「鎮遠」、「靖遠」、「致遠」、「來遠」、「經遠」、「威遠」、「揚威」、「超勇」、「廣甲」、「廣丙」、「平遠」等十二艦及水雷艇六隻。

這項戰報與伊東聯合艦隊司令長官的電報——「敵艦隊十四艦及水雷艇六艘」相比較,大本營發表的少了兩艘,伊東電報中無艦名。實際上,這時北洋艦隊堪稱戰艦的有十二艘,另有「鎮南」、「鎮中」兩艘炮艦和四艘水雷艇。把炮艦也算在軍艦里,確實是十四艘,但伊東把四艘水雷艇看成了六艘。如果大本營把炮艦當成水雷艇,數目就相符了。大本營公布的「威遠」,這時並不在北洋艦隊里,可能是把「濟遠」誤認為「威遠」。

此外,還有五艘運輸船,也可能是把它們當中的幾艘錯認為軍艦或水雷艇了。

不過,別的艦名都對,單單把「濟遠」搞錯,很可能是「濟遠」在戰場的時間不長,致使日方無法確認。

犧牲一人而救眾生,佛教叫「一殺多生」,可以套用一句:一殺多戒。「廣甲」的吳敬榮等人,按說也算是臨陣脫逃,但有了方伯謙這個靶子,其他官兵引以為戒也就行了。怎奈他繼豐島海面戰役之後再次脫逃,作為殺一儆百的犧牲者,實在是非君莫屬。

「還真不能掉以輕心呢!」袁世凱不由得摸了摸后脖頸。

這次戰爭責任最大的,豈不就是我!——想到這裡,方伯謙的處死,與他並不是毫無關係的了。

黃海海戰的次日,李鴻章寫了一篇奏摺,送往北京。他在奏摺中說:

「北洋人一隅之力,搏倭人全國之師,自知不逮。唯有嚴防渤海,力保瀋陽,然後厚集兵力,再圖大舉。請另簡重臣,督辦奉天軍務。」

李鴻章的意思是,這次戰爭簡直不是日本對中國之戰,而是日本對李鴻章之戰。事實上,動員的軍隊大部分是淮軍,出動的海軍則是李鴻章一個人慘淡經營的北洋艦隊,只有他一個人在拚命戰鬥,別人都若無其事。奏摺中充滿了抱怨情緒。

返回旅順的漢納根來電報說:各艦或多或少都受了損傷,修理大約需要三十五天。就是說,自今而後的三十五天,北洋艦隊的戰鬥能力等於零。究竟會怎麼樣呢?李鴻章陷入沉思。

武器彈藥不足。光靠北洋一隅是不行的,必須集中全國之力。李鴻章打電報給兩江總督劉坤一,希望他盡量多弄些武器送來。李鴻章覺得劉坤一比湖廣總督張之洞通情理,當然也給他的胞兄——兩廣總督李瀚章打了電報。弟兄之間,遇到這種事就顧不上客氣了,何況誰都知道李瀚章能當上總督是沾了弟弟的光。李鴻章要求哥哥給予報答也無不可,一開口就借用步槍六千支,隨後又打電報,「希望儘可能多借一些」。

李瀚章確實為弟弟盡了最大努力,甚至做過了頭,惹下禍患——為籌措軍費,他竟想使用「闈姓捐」。

所謂「闈」,本是宮廷側門之意,也指科舉的考場。科舉規定,鄉試在各省會進行,合格者稱「舉人」,有資格參加北京的會試。會試合格,便是進士。

會試,是從全國會聚而來的舉人的考試,誰將怎麼樣,無從知曉。但以省為單位的鄉試時,對參加考試的人幾乎都熟悉。他是誰家的第幾個兒子,能考得怎麼樣,等等,事先都有評議。於是,對誰能考上下賭注,這就是「闈姓捐」。

拿神聖莊嚴的國家考試賭博,成何體統,因此廢止了。李瀚章想把它復活,不管是什麼樣的賭博,設賭抽頭的人總能撈到一大筆錢。李瀚章打算用官辦賭場的錢充當軍費。

他本人也許認為這是一個絕妙的方案,但是,沒有充分估計到民眾對賭博的反感。是李鴻章的哥哥,這一點使他有所倚仗,但同時又是他的弱處所在。李鴻章的政敵很多,他們覺得攻擊戒備森嚴的弟弟,不如攻擊漏洞百出的哥哥。於是,恢復闈姓捐的提案遭到輿論的全面攻擊,李瀚章竟被逼到辭官的邊緣。反對者,確實是有的,但也不難推測有人從旁煽風點火。

九月二日(陽曆9月30日),李鴻章坐在天津的公署里,整天思考著計策。這時,戶部尚書翁同龢來訪。翁在一個多月之後當上了軍機大臣。十年前,他曾當過三年的軍機大臣。現在,他侍從天子左右,成為朝廷的重臣,是人人皆知的反李鴻章派。

這樣的時期,這樣的人物,特意從北京趕到天津來,當然是為了公事。原來,他是奉西太后之命來會李鴻章的。

翁同龢時時提醒自己:這次是奉皇太后之命而來,將她的命令傳達給李鴻章,再把李鴻章的答覆轉報太后,如此而已……

總共有幾件事,其中之一是非常簡單的。

「要嚴厲責問:這回為什麼把事情搞得這麼糟?」西太后說。

儘管這麼問,實際上她比誰都相信李鴻章。翁同龢把西太后的這句叱責傳達給李鴻章,心裡感到很痛快。

清朝,把軍機大臣當做天子的秘書來使用。到了清末,有實權的總督也參加進來。清朝的制度原來是把大學士作為國家最高領導者的,不論是軍機大臣還是總督,都兼任大學士,所以極有權勢。大學士的定員是文華殿、武英殿、文淵閣、東閣、體仁閣各一名,協辦大學士兩名,計七名,也可以缺員。例如文淵閣大學士自光緒帝即位以來二十年間一直空缺。七名大學士中,文華殿大學士為首席。

李鴻章身為文華殿大學士已有二十年。在此之前,曾任協辦大學士三年、武英殿大學士三年。

翁現在還不是大學士,他當上協辦大學士是三年以後。

在朝廷的席次,翁同龢也很低。但這次是奉西太后的懿旨而來,所以進了天津的直隸總督公署,他大模大樣地坐在上首。

李鴻章垂頭聽了西太后的叱責之詞。

「水陸各軍均遭慘敗,臣無可辯白。」李鴻章說道,但心裡卻在說:這是我一個人的責任嗎?輔佐國政的並非我一個人!北洋軍確實是我創建的,在我之外,又有誰創建過軍隊?我從來不反對別人建軍隊。

「瀋陽可是陪都!」翁同龢說道。

現在的國都是北京。滿族人入關之前,有一個時期曾以瀋陽做國都,順治帝以前的太宗和太祖陵均在那裡,因此,把瀋陽視為陪都。

「臣知道。」李鴻章仍低著頭回答。

「那是重要的地方,皇陵也在那裡,一旦發生意外,你能擔待得了?」

「老實說。奉天兵不足恃,臣沒有把握。」

李鴻章口氣生硬,翁同龢有點猶豫了。他預感到,再加申斥,李鴻章會提出共同責任的問題來。於是,他立刻改變話題。

「問問李鴻章:是否可以藉助於俄國?」西太后曾說過。

她非常希望快一點結束戰爭,想同李鴻章商量,可否藉助俄國的力量,促成議和。按照翁同龢個人的意見,在陸海失利的情況下,議和有失中國的臉面,又不能指望得到好處,所以不能同意。要等前線取得一些反攻勝利,再進行議和。他在日記中寫道:如果現在議和,就得不怕舉世唾罵。

「這都是皇太后的懿旨,我只是傳達一下。你的答覆,我也將不置一詞地照樣轉奏。」翁同龢故意添了這麼一句。

「俄國公使因病回國尚未歸任,同他們的參贊倒是不斷來住。俄國對日本侵佔朝鮮非常憤恨,喀西尼伯爵也經常提及。臣以為,往俄國派一特使也是個辦法。」李鴻章答道。

「依靠俄國行是行,但很難說他們就沒有陰謀。假裝親近,然後佔領東三省……實際上,佔領的可能性不是很大嗎?」

「請聖上放心,我敢保證絕不會發生這種事。」

李鴻章一貫是親俄派。當他說保證俄國沒有野心時,臉上露出自信的微笑。

「總之,我是代表皇太後來辦事的。剛才我已說過,我要把你的話,一字不差地上奏。」翁同龢說完,回北京去了。

這一天,朝廷任命了一個前線總帥——「命宋慶節制前敵各軍」。

宋慶是七十五歲的老將,曾在袁甲三手下,鎮壓太平天國有功,賞給「毅勇巴圖魯」稱號。

巴圖魯,滿語是「勇敢」之意。對軍功顯著者,授予這個稱號。後來宋慶的軍隊被稱為「毅軍」,他的部將馬玉昆已經率軍出征朝鮮。

宋慶是山東人,既不屬湘軍,也不屬淮軍。最初,他給同鄉前輩的安徽亳州知州宮國勛當僕從。那時正是鎮壓捻軍之戰最激烈的時期。捻軍的一個將領孫之友前來詐降,計劃在清軍內部暴動。不知什麼緣故,竟被宋慶看破了。得到主人宮國勛的許可,他殺死了孫之友,接管了孫之友的部眾。

宋慶從一個僕從升為部隊之長,是在同治元年(1862年),已經是三十年前的事了。有趣的是,他所率領的部眾絕大多數是安徽人,同淮軍官兵同鄉。宋慶雖然不屬淮軍,但常被看成淮軍,像是淮軍的一個旁系。

宋慶的毅軍在光緒六年(1880年)由漢納根指揮在旅順構築要塞,此後一直駐紮旅順。由於離前線較近,十天前宋慶已接到開赴九連城的命令,軍隊正在移動中。

當時還沒有電訊聯絡,宋慶到了九連城才接到讓他統帥全軍的命令。

你還在那裡磨蹭什麼?趕緊去九連城!你的任務不僅僅是補充給養!——陰曆八月末,袁世凱接到李鴻章打來的如此含義的電報。

這時,袁世凱同周馥在瀋陽,正派人去西北方的新民廳採購軍糧。其實,採購軍糧是他們滯留瀋陽的借口,這種工作是完全可以委託給商人的。

「將軍們太無情了!就這麼去前線有多危險!」嘴上雖然不說,但袁世凱和周馥兩人心照不宣,儘可能不往前線靠。

正在這時,主子李鴻章來了斥責電報。

他們的任務不單是給養補充,從天津出發時李鴻章就親自叮囑過。

「如果我軍戰事不利而退卻時,你們要收容殘兵,重新編製戰鬥單位。」這就是另一任務。

清軍在平壤失敗,紛紛向後撤退。這種時候,應該儘可能靠近前線,收容殘兵,裝備他們,使之再戰。

「沒法子。走吧!」周馥說道。

現在由於陸海軍敗戰,北京和天津都處於激動之中。這是非常時期,違反命令會受到什麼樣的處分,難以想象。被正法的方伯謙就是前車之鑒。

「腦袋被砍掉,那就什麼都完了。」袁世凱答道。兩個人的想法完全相同。

倘若被斬首,那就本利全丟,於是他們決定去九連城設立轉運站。

此時宋慶正率領毅軍向前線急奔。

宋慶從旅順開拔時,向北京和天津發電報,預計九月十日(陽曆10月8日)前進到九連城。

當時的日本報紙報道:「宋慶被任命為前線總指揮,李鴻章大為憤怒。」

這段報道只是一種猜測而已。任命全軍統帥,原是李鴻章向北京朝廷請求的。現在滿足了他的要求,他沒有理由發怒。

如果說近來李鴻章時常發怒,那可能是因為以翰林院侍讀學士文廷式為首的三十五名翰林聯名彈劾他。

文廷式,江西人,是李鴻章的政敵翁同龢的門生。光緒十六年(1890年)中進士,僅僅四年便升為侍讀學士,確實是破格提拔。

中了進士,一般被敘為七品官。同為七品官,差的被派到地方去當知縣,而好的將來當大官,便放到翰林院里進修。翰林院編修也是正七品,這是選拔人才必須經過的關口。中進士才四年,一般說來還應該在這個關口前徘徊,可文廷式已升為從四品的翰林院侍讀學士了。這是與國子監祭酒①同格的從四品,晉陞得太快,豈止是連升三級。

當然也因為文廷式是榜眼,成績突出,但主要還是因為他原先在廣州將軍長敘家裡坐館,教他兩個女兒讀書,後來這兩個女兒都為光緒帝所愛,就是珍妃和瑾妃。光緒帝早就聽二妃提過文廷式之名,所以公布進士及第時,他說:這個人很出名。

翁同龢為網羅反李鴻章勢力,要把一些可以矚望的年輕官僚拉到身邊,便盯上了文廷式。

文廷式認為,現在正是驅逐李鴻章的絕好機會。

他對翰林院的新秀們談了自己的想法,決定聯名彈劾李鴻章。年輕的新秀們都渴望脫穎而出,也許心裡正想著「下一個時代即將來臨」。

現在雖然還是李鴻章的時代,可是,他年事已高,霸者更迭的時代不遠了。一個嶄新的時代將由拉開時代序幕的集團主宰,新時代的明星寶座將由扯掉舊時代幕布的人佔據。

「千萬別落在後面……」這是新秀們普遍在思索的問題。不過,他們很謹慎。翰林院這個寶貴位置,得之不易,可不能因為一些微妙的舉動而失掉它。若是集體行動,他們的膽量就稍稍大些,再有一個「大義凜然」的理由,就更可以放心大膽地採取行動了。現在,他們眼前正飄蕩著一面大義凜然的旗幟。

清軍在朝鮮被東洋小島國日本給打垮,陸、海軍雙雙慘遭失敗,彈劾使中國如此丟臉的人還怕誰譴責嗎?他們的呼聲出於愛國心,出於義憤。他們要站出來聲討敗戰的責任者,被聲討的正是舊時代的代表。

彈劾李鴻章能獲得通向新時代權力寶座的通行證!文廷式抓住翰林院這群野心新秀們的心理,彙集了三十五人。

彈劾的內容不外是李鴻章疏於戒備,掣肘諸將,任用私人,不設糧台,刪改電奏,欺瞞朝廷等。末尾下了這樣的結論:李鴻章昏庸驕蹇,喪心亡國,請予罷斥!

李鴻章對於彈劾他的事早有所知,因為翰林院里也有李鴻章的人。

歷經權力之爭的李鴻章清楚地知道,在彈劾者的背後,有翁同龢牽線操縱。

「黃口小兒!」李鴻章聽到聯名彈劾的消息,輕輕地啐了一口。黃口小兒當中竟有一個六十五歲的翁同龢,其實,李鴻章啐的是不靠實力、只靠皇帝恩寵得權得勢的人。

領唱者文廷式當過光緒帝愛妃的老師,而幕後操縱的翁同龢又是光緒帝的師傅。

「皇上也太成問題了!」李鴻章自言自語。重臣們嘴裡所說的皇上實際上指的是兩個人,即皇帝和西太后。現在李鴻章是指前者。

已經成年的光緒帝,燃燒著親政的熱情並非壞事。比起沒有慾望的皇帝來,為國家著想,還是擁戴這樣有慾望的皇帝要好些。然而,為親政而網羅的人才,凈是些無聊的傢伙。看來問題出在網羅的面不廣。自己的師傅,愛妃的老師……都是皇帝的私人。這些人是否有才幹,值得懷疑。

前幾天,翁同龢作為西太后的欽差來到天津,他提出的所謂自己的意見,在李鴻章看來,都不得要領,不符合現實。這是因為他缺少結合現實問題的經驗。

李鴻章暗暗拿定主意,對彈劾不予理睬,我行我素。

他閉上眼睛穩了穩情緒,從容不迫地拿起毛筆,開始起草電稿。書案上,堆著各種各樣的報告。

其中也有袁世凱來的電報:「已將九連城轉運站遷至鳳凰城,竊以為辦事諸多方便。」這是把兵站基地後撤了。敗兵陸續渡過鴨綠江,進入九連城。

李鴻章相信袁世凱的預測,可能九連城也要失守了。袁世凱這個人有特殊嗅覺,他的措施可能是正確的。

李鴻章想揮筆叱責敗戰之將,激勵他們為挽回名譽而戰。他首先給衛汝貴一紙電文:

「講宮諸人(文廷式等)彈劾汝之軍隊,軍心不穩,紀律紊亂,到處騷擾,平壤之役,不戰而退。又同時彈劾我對汝等有所庇護。朝廷恨汝,幾近切齒。茲命宋慶前往,嚴肅調查。此次宜火速集合敗兵五千,整飭軍令。如遇賊(日軍),血戰一場,或許能稍贖重罪。倘非如此,汝至危矣!在津將士均謂汝等臨陣脫逃,痛罵盛軍人數雖多,皆不能戰,是否願當此惡名?切記!」

好嚴厲的電文,而李鴻章仍覺得不夠勁兒。這是一場你死我活的戰爭。

李鴻章一邊寫著嚴厲的電文,一邊提醒自己,不要過於激動,以防失去自我控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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