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

第6節

我馬上住嘴,不知是因為她說我「暈浪」,抑或「問得不好」,總之住了嘴。心虛得很。

「現在由我訪問!」她權威地開始了,「如花,何以你們二人如膠似漆,十二少竟不娶你?他可有妻子?」

啊對了,我竟沒有深究這愛情故事背面的遺憾。遺憾之一,由阿楚發問:有情人為何終不成眷屬?

十二少雖與如花痴迷戀慕,但他本人,卻非「自由身」,因為陳翁在南北行經營中藥海味,與同業程翁是患難之交,生活安泰之後,二者指腹為婚。十二少振邦早已有了未婚妻,芳名淑賢。

「我並沒有做正室夫人的美夢,我只求埋街食井水,屈居為妾,有什麼相干?名分而已。不過……」

如花的惆悵,便是封建時代的家長,自視清白人家,祖宗三代,有納妾之風,無容青樓妓女入宮之例,所以堅決反對,而且嚴禁二人相會。

這是我們在粵語長片中時常見到的情節,永遠不可能大團圓。到了後來,那妓女多數要與男主角分手,然後男主角憂鬱地娶了表妹。——也許他很快便忘了舊情,當做春夢一場。「地老天荒」?過得三五年,他嬌妻為他開枝散葉,兒女繞室,漸漸修心養性,發展業務,年事日高,含飴弄孫,又一生了。誰記得當年青樓邂逅的薄命紅顏?

「你與他分手了?」阿楚追問。

「不,我死心不息。」如花憶述,「一天,鼓起勇氣,穿著樸素衣裳,十足住家人模樣,不施脂粉,不苟言笑,親自求見陳翁。」

「他趕你走?」

「他與我談了一會。至我懇切求情,請准成婚時,陳老太拿出掘頭掃把——」

「以後呢?」

「後來,他偶爾做了一單虧本生意,因為迷信『邪花入宅』,帶來衰運,永遠把我視作眼中釘。」

「那十二少,難道毫無表示嗎?」阿楚憤憤不平,「你為他付出這樣多,他袖手旁觀?你要他幹什麼?不如索性……」

如花臉上一片光輝:「他,為我離家出走!」

「哦,算他吧!他住到你家?」

「不是家,是『寨』。」輪到我發一言了。

阿楚白我一眼,不服。

「是呀,一間寨通常三層。地下神廳之後,二三樓都是房間,我因是紅牌,個人可佔一間,其他台腳普通的阿姑,則兩三人同居一房。」如花答。

「他住到你寨里,方便嗎?」

「他沒住下來,根本沒這規矩。他另租房子,就在中環擺花街。」

「那你洗盡鉛華,同他相宿相棲去?」

「沒有。」

「二人難道不肯挨窮?」

「不是不肯,是不敢。」

三人默然。多麼一針見血。挨窮不難,只要肯。但你敢不敢?二人形容枯槁,三餐不繼,相對泣血,終於貧賤夫妻百事哀,脾氣日壞,身體日差,變成怨偶。一點點意見便鬧得雞犬不寧,各以毒辣言語去傷害對方的自尊。於是大家在後悔:我為什麼為你而放棄錦衣玉食嬌妻愛子?我又為什麼為你而虛耗芳華謝絕一切恩客?

當你明知事情會演變至此時,你就不敢。如花雖溫十二少,但她「猜、飲、唱、靚」,條件齊全,慕名而來的客人,還是有的。某些恩客,刻意不追究如花的故事。如花的故事,延續著。

「十二少靠吃軟飯為生?」

阿楚的訪問,真是直率,而且問題咄咄逼人。眼看如花面色一變,但她一定用更多的答話來解釋。於是訪問者奸計得逞。

凌楚娟小姐,我心底佩服:你真不愧娛樂版名記。

自她坐下來開始,問題便滾滾而來。我真汗顏,我是人家講什麼我便聽什麼;她呢,人家講得少一點,她便旁敲側擊盤問下去。

果然,如花不堪受辱。

「他沒有靠我養。他有骨氣,不高興這樣。」

「但,一個紈絝子弟,未歷江湖風險,又沒有錢創業興家,這樣離開父蔭跑了出來,他總不能餐餐吃愛情。」

「他去學戲。」

「有佬倌收他嗎?」我想到就說。

「怎麼沒有?」如花為情郎顏面而辯。

「不不,請勿誤會。」阿楚打圓場,「他的意思,是當年的佬倌架子很大,拜師不易。絕對沒有低估十二少。」

「而且,」阿楚乘機再狡猾,「我跑娛樂圈知道,訪問老一輩的伶人時,都說他們當年追隨開山師父時,等於是工人侍婢。」

見如花氣平了,阿楚得意地朝我撇撇嘴。

不過,即使如花為十二少的骨氣辯護得不遺餘力,到底,我們還是了解:都是如花的說項。在十二少仍是失匙夾萬之際,他與如花已是太平戲院常客,看戲操曲,純是玩票遣懷。人生如戲,誰知有一天,他要靠如花在酒家開一個廳,挽人介紹大佬倌華叔,央請收十二少為徒,投身戲班。

華叔見十二少眉清目朗,風流倜儻,身段修長秀俊,有起碼的台緣。要知登台演戲,最重要是第一眼。

——當然,在愛情遊戲中,最重要的,也就是第一眼。

「為了十二少的前途,我對華叔苦苦懇求,直至他勉為其難,答允了。拜師之日,我代他封了『贄儀』美金一百元。」

「那是多少錢?」阿楚問。

「約港幣四百元。」

「你如何有這許多錢?」

「找個瘟生,斬之。」

「十二少知道嗎?」

「他不必表示『知道』。」

真偉大。我想,如果有個女人如此對待本人,我窮畢生精力去呵護她也來不及。但這樣的錢,如何用得安心?

雖然華叔看名妓面上,徒弟常務如倒水洗臉、裝飯搖扇、抹桌執床、倒痰盂等工作,不必十二少操勞,但賤役雖減,屈辱仍在,新紮師兄要掙扎一席位,也是不容易的。

「十二少有沒有紅起來?」

「不知道。」

「不知道?什麼意思?」我忙問。紅就是紅,不紅就是不紅。30年代的佬倌,一切立竿見影,不比今日的明星,三年才拍一部戲,年年榮登「十大明星」寶座。她們只在「登台」時最紅。

但我真是一根腸子直通到底。阿楚以手肘撞我一下。

這是如花心上人,她會答「他紅不起來」這種話嗎?

女人通常講「不知道」,真是巧妙的應對,永遠不露破綻。

自此,十二少心情長久欠佳,但覺無一如意事。不容於家,不容於寨,又不容於社會。為了與一個痴心女子相愛,他付出的代價不能說不大。

「有時,他以冷酷的面孔相向,」如花泫然,「甚至借題吵罵,我都甘心承受。他在無故發脾氣之後,十分懊悔,就擁著我痛哭,哭過了,我對鏡輕勻脂粉,離開擺花街,便到石塘咀。」

她無限依依:「有時關上門,在門外稍駐,也聽到他的嚎哭。」

我眼前仿見一架長班車(私家手車),載著千嬌百媚、滴粉搓酥的倚紅樓名妓,招搖過市。她又上班去了。阿姑的長班車,座位之後豎了一支雜色雞毛掃,絢縵色彩相映。車上又裝置銅鈴,行車時丁當作響。

這側身款款而坐,斜靠座位,盡態極妍的女子,眼波顧盼間,許有未乾淚痕。問世間情是何物……

我們都不懂得愛情。有時,世人且以為這是一種「風俗」。

我和阿楚,在問了一大堆問題之後,也無從整理。一時間又想不起再問什麼。這都是一些細碎、溫柔的生活片段,既非家國大事,又非花邊新聞。

我們都忘記了前因後果。前因後果都在紅塵里。甚至,我竟忘記了她為什麼上來一趟。

還是阿楚心水清:

「你們以後的日子怎樣?你為什麼要尋找他?你比他早死?抑他比你早死?」

「我們一齊死。」

「啊——」阿楚叫起來。

我按住她的手:

「不過是殉情,你嚷嚷什麼?」

「永定,何謂『不過』是殉情?叫你殉情你敢不敢?」

「那就要視環境而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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胭脂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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