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家兄弟
連維材閉上了眼睛。
他的背後有著奪目的榮光,可是先驅者的道路是孤獨寂寞的。
蘇州的周嚴來信,說他擔心三兒子哲文沉湎於繪畫。維材想到這裡,低聲地自言自語說:「也許老三是幸福的!」
1
連家的二兒子承文已經二十歲了。他從蘇州遊學回來,又被關進廈門的飛鯨書院,有時還讓他到店裡去實習具體事務。對他來說,這種生活簡直像在地獄里受煎熬。
鴉片無法抽了,可以溜出去鑽鴉片館。可是廈門到處是熟人,很快就會被父親知道。夜裡必須睡在有嚴格的舍監的飛鯨書院里。那裡當然不能玩女人。
有一天,他正在碼頭上查點船上的貨物,工作實在無聊,恰好金豐茂的連同松從這裡經過。同松是承文的伯父。
「承文,有空上我那兒玩玩去。」同松跟他搭話說。
同松雖是伯父,但和承文的父親不是出自一個娘肚子,而且誰都知道彼此的關係不睦。這樣的伯父竟然親切地跟他搭話,連承文也感到詫異。
「伯父那兒我還沒有去過哩!」
「不必有什麼顧慮。誰都知道我跟你老子不睦,這跟孩子沒有關係。不管怎麼說,你是我喜歡的侄兒。」同松笑嘻嘻地說。
「是呀……」承文在猶豫。
「我說,你有什麼困難,就來找我。你還年輕,會有一些不能跟父母說的事。你老子也太嚴厲了,我很同情你。有事可以跟我商量商量。」同松說后就走了。
承文望著伯父的背影,歪著腦袋想了想。
要說困難,有的是。而且都是不能跟父親說的。
現在他收買了飛鯨書院看院子的,利用他的小屋子偷偷地抽鴉片。可是近來這個看院子的臉色越來越不好看,他說:「少爺,要是叫你父親知道了,我的飯碗可就砸了。你就戒了吧。」
不僅收買的錢拿不出來了,連買鴉片的錢也發生了困難。弄得他走投無路,竟偷偷地花了店裡的錢。事情雖然還沒有敗露,但最近就要結賬,敗露只是時間的問題。
困難的事情實在太多了。這些事既不能跟父親說,也不能對店裡的人說;鴉片斷絕的恐怖一刻一刻地在逼近,發鴉片癮時的痛苦,想一想都覺得可怕。
「伯父說有事跟他商量,何不到他那兒去一趟呢。」
人一旦沾染上抽鴉片的惡習,廉恥可以不要,連普通的常識也不懂了。
伯父長期抬不起頭,最近突然抖起來,看來他也發跡了,人們傳說他發了鴉片財。「他說我是他喜歡的侄兒,去求求他,說不定能給我一點鴉片哩。」
承文第二天去了伯父家。他連臉面都不顧了,厚著臉皮跟伯父說:「伯父,給我一點鴉片吧!」
「要鴉片,可以買嘛。」同松苦笑了笑說。
「沒有錢。」
「去弄點錢嘛。」
「弄了不少啦。這話只能跟伯父說,連店裡的錢我也花了。這事兒最近可能要敗露……」
同松的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承文,但很快變成一種憐憫的眼神,說道:「你這麼下去怎麼辦呀?」
怎麼辦?承文自己從來沒有考慮過。「唉!」他只能用嘆氣來回答。
「你認識過去在飛鯨書院待過的一個混血兒嗎?」同松轉了話題。
「混血兒?啊,是簡誼譚吧?」
「對,叫誼譚。他跟你的年紀差不多大吧?」
「是。」
承文以前和誼譚很要好。他們都是調皮鬼,彼此很投機。四年前,不知什麼原因,誼譚突然在飛鯨書院停了學,進了金順記的廣州分店。承文只知道誼譚很快就跳出了廣州分店。以後情況如何,他沒有聽說過。
「聽說誼譚現在廣州獨立做買賣,混得很不錯。」同松說。
「哦,他?……是呀,他會這樣的。」
「我可不是隨便說別人的事情。」同松這麼一說,承文感到莫名其妙。他還不能完全理解這話的意思。同松繼續說:「這裡有我的一個很好的榜樣。大概你也知道,你父親是姨太太生的,培養的方式從小就跟我不一樣。他是經歷過辛苦的。可是,現在怎麼樣!?我是無憂無慮、逍遙自在地長大的,……說起來也真慚愧,叫你父親給拉下一大截啦!剛才說的那個混血兒誼譚,他是金順記收養的。可是你長這麼大還沒有吃過苦,將來說不定他還在你之上哩!總而言之,你跟誼譚,將來會像現在的我跟你父親那樣,有這麼一段差距。你明白了嗎?」
「嗯,是。」承文點了點頭,其實他並沒有完全明白。
「年輕的時候一定要吃點苦。這我是深有體會的。你父親比你還年輕的時候就已經獨立了。誼譚也是這樣。我勸你要吃點苦,要獨立!」
「啊!獨立?」
「對,你應當獨立!」
「可是,獨立要有資本呀。這……」
「你父親沒有資本就獨立了。誼譚不也是一樣嗎!」
「可是,……」
「已經有了榜樣嘛。比如誼譚就是你的榜樣。你跟他談談怎麼樣?你們關係不是很好嗎?」
承文又點了點頭,定神地瞅著伯父的臉。
獨立!——這意味著要擺脫父親的干涉。如果能獨立,那該是多麼好啊!承文一面聽著伯父的教訓,一面在腦子裡描繪著擺脫父親的愉快圖景。對他來說,再沒有比這更有吸引力的想象了。可以自由地飛翔!——想一想都會叫他高興得渾身發抖。
他從伯父那兒拿了半斤鴉片,回到了飛鯨書院。他只是不喜歡搞學問,其實並不傻,毋寧說是一個十分機靈的青年。
他面帶笑容,鑽進了被窩筒,認真地考慮起來:干他一傢伙吧!……就要結賬了,只有干,沒有別的出路。大丈夫,一不做,二不休!
三天以後,飛鯨書院和金順記因承文的失蹤而大大地鬧騰了一番。認真地一查,發現店裡的現銀少了五百多兩。
2
「你恐怕早就知道承文抽鴉片吧?」連維材把小兒子理文叫到望潮山房問道。他幾乎不看兒子的臉。他把一隻白鴿抱在膝頭上,不時地用食指撫摸著鴿子的腦袋。
「是的。」理文畢恭畢敬地回答說。
「這樣的事為什麼不跟爸爸說呢?」維材的聲調很溫和,並不是責問的語氣。
「爸爸很忙,我覺得不應該讓爸爸為不必要的事操心。」
「小小年紀,還裝著很懂道理的樣子哩!」
「是嗎?」
「你有個毛病,有點自以為是。不愛說話倒不要緊,可不能遇事都自作主張。你應該想想你的年紀還輕。」
「嗯,快十六歲了。不過……」理文的眼睛一動不動地看著父親,爽快地回答說,一點兒不發怵。
「行啦行啦。關於承文的事,應該怎麼辦,你考慮過了嗎?」
「是的。」
「那你說說看。」
「我想首先要沒收鴉片。已經知道是在看院子的郭爺爺那兒抽的,所以我已經跟郭爺爺說了,今後不要再提供抽鴉片的地方。哥哥就沒有其他地方可抽了。」
「嘿,你是想一步步來追逼自己的哥哥吧?」
「是的。」
「有點殘忍吧!」
「那也沒有辦法。」
「聽說他經常偷店裡的錢,你知道嗎?」
「知道。不過,很快就要結賬了,反正哥哥已經走投無路了。」
「嗯,原來你是這麼想的。……」
「我看爸爸出面也成,不出面也可以。」
連維材仍然用食指撫摸白鴿的腦袋,沒頭沒腦地冒出這麼一句話:「看來你最像我啦!」
維材也早已知道承文抽鴉片。而且他也和理文一樣,想對承文步步追逼,讓他自己去沖開一條血路。至於今後下場如何,儘管有點殘忍,也只好讓他自己去選擇。如果他自甘毀滅,那就讓他去毀滅。他對孩子的教育就是堅持這樣的方針。他心裡想:「理文可能已經了解我的想法。」
「承文的事就談到這兒吧。」維材盯著小兒子的臉說。
「好。」理文點了點頭。
他的個子已經長得和父親差不多高了。身軀當時還是個少年。溜圓的肩膀,聰明的額頭,高高隆起的鼻樑,他的相貌看起來比他父親還要英俊。
「不知不覺就長成大人啦!」連維材很難得地感嘆起來。回想武夷山中,理文拚命背誦詩的樣子,宛如昨天一樣。
父子相對,好一會兒都默不作聲。但理文很快就露出忸怩不安的樣子。在這些地方還留下一點孩子氣。
連維材看出理文可能有話要說,但他不想主動問。他心裡想:「讓他自己說!」
他眯著眼睛望著兒子,過了好一會兒,理文好像下了決心,喊道:「爸爸!」
「有事嗎?」維材故意裝著漫不經心的樣子說。
「再過兩年,也讓我去蘇州嗎?」
「是這麼打算的。」
「我不想去蘇州,想到別的地方去。」
「什麼地方?」
「北京。」
「哦!」維材睜大著眼睛問道,「為什麼想去北京?」
「北京是國家的政治中心。而且我想拜北京的定庵先生為老師。」
「你那麼了解定庵先生嗎?」
「我讀過先生的著作,……」
「讀過什麼著作?」
「書院里有的,我全部都讀了;反覆讀了好多遍。」
「不過,定庵先生不會收你這個弟子吧。」
「不當弟子也沒有關係,當僕人、當清掃夫也可以。……」
「當僕人?」維材放聲大笑起來,「看來你是迷戀上定庵先生了。可是,一旦見了面,也許你會感到失望啊。世上的事情都是這樣的。再說,你只是通過書本來了解定庵先生的。」
「不,先生的情況我很了解,連他和女性的關係也……」理文說到這裡,不覺臉紅起來。
維材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定庵與女性的關係,是不會傳到廈門這樣的地方來的;尤其是同默琴女士的關係,因為涉及軍機大臣,就是在朋友之間也是保密的。維材向屋子裡掃視了一眼。白鴿已離開維材的手,滿屋子走來走去。
「我不在的時候,你來過這山房吧。」
「是。」理文低著頭說,「請爸爸原諒!」
這座山房裡保存著吳鍾世送來的報告。報告上經常寫著龔定庵的情況。定庵的愛情秘密,如果不是從維材的嘴裡說出去的,那就只有從這座屋子裡得知的。
「這事就算了。」維材平靜地說,「讓你去北京!」
「真的嗎!?」
理文面露喜色,孩子氣十足。而維材卻板起面孔說道:「不過,不必等到兩年以後。」
「啊?」
「要去北京,馬上就去。什麼時候想走就走。」
理文聽了父親的話,心裡一驚。不過,他很快就平靜下來,深深地點點頭說:「好,馬上走。」
他自以為很了解父親的心情。他認為父親是要他走自己的路。今天,他自己也覺得有點狂妄自大。他認為父親的意思是:「小子,要走就快點滾!」因此他說:「好,馬上走!」
那種孩子般的稚氣,從他的臉上一下子消失了。維材帶著信賴和傷感的心情凝視著兒子的臉。龔定庵具有一種奇異的力量。
二十世紀初葉,古文派巨頭章炳麟在《說林》中貶低定庵說:
……多淫麗之辭,中其所嗜,故少年靡然風向。自自珍(定庵)之文貴,則文學塗地垂盡。將漢種滅亡之妖邪也!
本世紀的啟蒙學者梁啟超,也在評清末學術思想的文章中說:
……一時期一般人皆崇拜龔氏。初讀《定庵文集》,如遭電擊。但稍有進步,則了解其淺薄。
近代的學者對定庵抱有反感,但也不能不承認他抓住了年輕人的心靈。
不少人因沾時代的光而顯赫一時。相反,能把光明帶給時代的人卻罕見。定庵就是這種罕見的人。
他本人就是一個發光體。龔定庵作為一個經學家,對他有種種評價;他的品行也很難說多麼好,尤其是跟女性的關係上存在著弱點。他既不是學者,也不是聖人。他的真正精髓是他那耀眼的詩人氣質。不,也許應當稱他為預言家。
定庵在一篇題名《尊隱》的文章中寫道:
日之將夕、悲風驟至……燈燭無光,不聞余言,但聞鼾聲。夜之漫漫,鶡旦(黎明時啼叫的山鳥)不鳴。則山中之民,有大音聲起,天地為之鐘鼓,神人為之波濤矣。……
有人認為這篇慷慨激昂的文章,預言了鴉片戰爭、太平天國###以後的農民革命。這種說法也許有點牽強。不過,他的思想放出的光芒,儘管他本人並不知道,但確實是照耀了時代。
人在年輕的時候才容易遭到「電擊」。如果長於世故,恐怕就難以用純樸的心靈來承受定庵發出的電光。連維材之所以要十六歲的理文立即去北京,就是出於這種想法。
「那麼,你準備吧!」連維材這麼說著,站起身來。
3
暫且給它起個名稱叫「衰世感」吧。當時中國的知識分子恐怕或多或少都懷有這種「衰世感」。
到處飄溢著鴉片煙的氣味,亡魂般的鴉片鬼,被排擠出農村、充溢著街頭的貧民和乞丐。——看到這樣的情景,怎不叫人有衰世之感呢!
乾隆的盛世剛剛過去,道光的衰世當然顯得更加突出。
奄奄一息的人群,喧囂的市井,像雜草一樣一有空隙就要生長,刺鼻的體臭。——這些都是在中國人口由二億一下子膨脹到四億之後形成的。
不要說「太古之民」,就是在乾隆以前的中國人也不是這種樣子。
痛感到這種衰世的人們,他們的生活道路也各不相同。有的人勇敢地站起來,企圖拯救這個衰世,如公羊學實踐派的那些人。也有許多人在這個衰世中尋找心靈的支柱。正在蘇州遊學的連哲文就是其中一個。
有一天,他通過一個朋友的介紹,去見了一個名叫崑山道人的老畫家。崑山道人提起筆尖蓬亂的畫筆,畫山、畫水、畫牛。哲文凝視著這支畫筆的移動。那裡出現了一個世界。——一個與現實毫不相干的世界。哲文感到這裡有著什麼。從第二天起,他經常上崑山道人那裡去。他對林則徐有抵觸情緒,對崑山道人的畫筆卻無反感。因為他認為這裡有著心靈的自由。
每天有老師到哲文那裡去講課。曾在飛鯨書院待過的周嚴教他實用的尺牘和英文。此外周還負有監督哲文的責任。他捋著白鬍子,看了看哲文的書架,傷心地搖了搖頭。書架上儘是《重編圖繪寶鑒》、《畫塵》、《東庄論畫》、《海虞畫苑略》、《苦瓜和尚畫語錄》之類的書。
「這樣還算不錯哩!」周嚴轉念想。在送到蘇州來的連家的兒子中,哲文是第三個。最大的統文雖善於交際,但不太用功,最喜歡呼朋邀友,擺出一副老大哥的架勢。第二個是承文,他是一個豁出命來吃喝玩樂的浪蕩公子。跟這兩個相比,周嚴一向認為,哲文是個學習優秀的少年。可他不知什麼時候竟迷上了繪畫。
「連家的兒子都有點不正常。不過,喜歡繪畫總比沉溺於女人、鴉片要好些吧!」周嚴心裡想著,咳嗽了一聲,打開了尺牘的教科書,問道:「上次教到哪兒啦?」
哲文也翻著自己的教科書,可是他那翻書的手沒有一點勁。
周嚴在講課,哲文卻在想著別的事情。
在靠運河的青樓的窗戶下,結實的舢板船,破草席的船篷,撐著竹竿的少女,她那挑釁般的大眼睛里投射出一種熱烈的眼光。——這一切能不能成為繪畫的素材呢?哲文心不在焉地聽著周嚴講課,心裡卻在描繪那個少女船老大的形象。
「明白了嗎?書翰文是有對象的,要看對象來寫文章。這也是經商的一條經驗體會。」
老師的這些話斷斷續續地進入哲文的耳朵里。「喲嗬!」少女向對面的小船打招呼。——這種清脆的少女聲的幻聽比現實的講課聲更加清晰。
……那少女的船沒有畫舫那樣絢麗的色彩,是一隻沒有任何修飾的破舊的小船。裝載的貨物也不是蘇州的絲綢之類的高級品,能裝點蔬菜、魚蝦等還算好的,一般都是裝運豬飼料。
有一次,青樓的鴇母叱責這少女說:「臭死了!劃到那邊去!」而少女卻挺起胸膛,回敬鴇母說:「這兒的河是你們家的嗎!?你們家脂粉臭、酒肉臭,我還忍著哩。我還要你搬搬家哩!」
這裡面有著什麼!哲文感到好似有某些與生活直接聯繫的東西在等待著他去表現。他幻想的畫筆在少女的眼前彷徨徘徊。——他一直在拚命地尋求著什麼。
「你明白了嗎?!」周嚴發現哲文在發獃想事情,他的聲音不覺嚴厲起來。
哲文清醒過來,視線回到老師的臉上,他看到的是悲傷的衰老的皺紋。他突然這麼想:「這也是一幅畫啊!」4
這時候,連家的大兒子統文正在武夷山中的茶城崇安飲酒喧鬧。一大群幫閑圍著他。他興高采烈地給大家勸酒說:「喂,喝吧!」
他只有二十二歲,卻蓄著鬍子,裝著一副英雄豪傑的樣子。
「好,好,喝。」
那些幫閑都是為喝酒而來的,津津有味地暢飲著不要錢的酒。
父親是為了懲罰學習不好的統文,而把他打發到這個城牆上長著薺菜的山城裡來的。
可是,統文卻毫不在乎。他這個人對任何地方、任何人都能很快地適應。即使把他流放到當時重罪犯人的流放地——新疆的伊犁,他也會馬上把當地的人眾邀集在一起,乾杯痛飲。這是他的長處,也是他的短處。總之,他很缺乏嚴肅緊張的勁頭。
「喂,咱們今天晚上喝它個通宵吧!」統文用當地的土話說道。
他能很快地學會方言土語,這也可以說是他的特殊本領。到蘇州去的時候,學問是一點沒有學到,而蘇州話卻很快地學會了。
「少爺,不能這麼喝呀,明天還有事情吧!」拐角里有人這麼說。話聲裡帶有很遠的什麼地方的鄉音。崇安是各地茶商會集的地方,外地的方言在這裡並不使人感到奇怪。
「嗨,事情很簡單。」統文舉起酒杯,神氣十足地說,「明天不過到隆昌號去一趟,把倉庫里的茶葉統統都買下來。」
「哦,買隆昌的茶葉,……那可是很大的數量啊!」
「不管它有多少,我們全部買下。今天我老頭子來信了,信上就是這麼說的。我們不露出一點想買的神色,而是裝作無所謂的樣子,殺它的價錢。我們一定要把它買下來。」
統文這傢伙沒有一點警惕性。在座的就有好幾個不明來歷的人,甚至還有在隆昌號茶葉店裡干鑒別茶葉工作的人。這個人第二天一清早就會向他的老闆建議說:「提高價錢,金順記也會全部買走咱們的茶葉。」
隆昌號的店員還算不了什麼,還有更危險的人。這人就是剛才說話帶外鄉口音的那個。他說的是廣東口音。
他的名字叫郭青。他是公行的領導人之一——廣利行盧繼光的親信,正在暗中進行活動。他一面冷靜地側目看著洋洋得意地大口喝酒的統文,一面在考慮對策。他心裡想:看來連維材是要囤積茶葉。一旦擁有大量的存貨,就可以用它作為武器,操縱市場,搞垮公行。——連維材的做法可能就是這樣。
為了同金順記的連維材對抗,首先要不引人注目地購進茶葉;然後給廣州去信,要公行暫緩同外商訂立合同。
連維材的腦子裡,早已把二兒子承文失蹤的事丟在一邊。他靜靜地坐在可以俯瞰廈門港的望潮山房裡。桌子上攤開幾張信紙。其中有崇安方面負責人的來信。信中報告統文已受到盧繼光派出的人包圍,盧繼光的一幫人似乎已悄悄地四處搶購茶葉。
其實金順記的收購工作早已結束,目前已處於往外運出的階段。往福州運出八百擔。上海方面也即將有大批茶葉到達。連維材提筆在紙上補寫了幾句:「伺機在各地一齊拋出。價格猛跌,公行的人四齣搶購,將會大吃苦頭。」
連維材絕不是對公行的商人有什麼個人的怨仇。一定要打倒舊的權威!——這種本能的戰鬥意志在促使他這樣做。
他是一個以全部身心來接受時代要求的人;他的行動是把時代的浪潮作為動力。而這個時代恰好又是一個疾風怒濤的時代,它蘊藏著無窮的巨大的力量。而他本人又準確地意識到了這一點,因而產生了一種可怕的信心。
他是光榮的先驅者!這也可以說是使命感吧。在這樣一個偉大的使命面前,兒子們的事情只不過是細微末節的小問題。
「統文嘛,他不過是一個拋出去的誘餌!」跟統文同樣的人物,維材還可數出幾個。比如余太玄就是其中的一個。這傢伙只不過是工具。他們本身並沒有動力,只有裝上像連維材這樣的發條才能行動。
連維材閉上了眼睛。
他的背後有著奪目的榮光,可是先驅者的道路是孤獨寂寞的。
蘇州的周嚴來信,說他擔心三兒子哲文沉湎於繪畫。維材想到這裡,低聲地自言自語說:「也許老三是幸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