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美士德號

阿美士德號

為了不讓要去的地方產生敵意,阿美士德號確實未帶一點鴉片,林賽還起了個中國名字,叫「胡夏米」。

「不準進入!不準進入!」艇上的官員氣勢洶洶,一個勁地叫喊著不準船進來。而林賽卻賠著笑臉,翻來覆去地說:「我,胡夏米,貨物一共十萬兩銀子!」

1

地勢平坦的金門島剛出現不久,奇岩怪石畢露的鼓浪嶼突然進入了視野。船一轉換方向,這島嶼就呈現出完全不同的形狀。不一會兒就突然出現一個獅子狗狀的島嶼,那就是目的地廈門島。

阿美士德號就這樣出現在這個禁止進入的港口。

船長休?漢彌爾頓?林賽在甲板上盯著逐漸接近的廈門島,就好像要把它吞下去似的。他兩腿叉開,一動不動地站在那兒,那樣子完全是一副挑戰的姿態。林賽是東印度公司的高級職員,他被他的上司布洛丁挑選為這次偵察活動的負責人。

臨出發的時候,布洛丁反覆叮嚀說:「在當地特別要調查居民的真正動向,絕不要相信官員。遇事要隨機應變,小心謹慎。」

干這種勾當,林賽是最合適不過的了。

在那個海盜橫行的時代,商船都是武裝起來的。阿美士德號上也裝有幾十門炮,船員約八十人,低級船員大多是印度人和馬來人。

在林賽的旁邊,傳教士查爾斯?歐茲拉夫舊譯郭士立。眨巴著眼睛。跟他形成鮮明對照的是他背後的哈利?維多。哈利那雙明亮的藍眼睛幾乎一眨也不眨。他的身體還沒有完全長成大人,尤其是那雙眼睛更是如此。這少年的眼睛正全神貫注地凝視著廈門島。

「喂,到了!」瞭望哨在桅杆上喊道。

林賽的寬肩膀微微地搖晃了一下。不一會兒,從廈門港開來的船隊進入了他的眼帘。

「哈利!」林賽喊道,「告訴溫章,寫那封信!」

「是!」年輕的哈利急忙跑進船艙。

林賽連眼梢也不瞅一瞅哈利,臉上掛著蔑視的微笑,注視著包圍過來的船隊。

小艇共有七隻,後面跟著一艘兵船,好似在指揮著這支船隊。

林賽用望遠鏡觀察了一會兒,然後對歐茲拉夫使個眼色說:「海字七號!」

福建水師提督也管轄海壇、金門、南澳、台灣四鎮之兵。不過各鎮都有總兵官,實際直屬於提督的是提標五營(中營、左營、右營、前營、后營)、水師副將的閔安左營、右營以及烽火營和銅山九個營。各營的兵員大體為一千人。各營都分別有特殊的「字」,所屬的兵船用某字第幾號來稱呼。如提標左營的字為「國」,右營為「萬」,前營為「年」,后營為「清」,銅山營為「紀」等。也就是說,起名的方法不是像日本的航空母艦「陸奧」、「長門」那樣,而是像舊日本海軍的潛水艇那樣用記號與數字組合起來命名。提標中營的代號是「海」字。現在指揮小艇包圍阿美士德號的兵船是「海字七號」。

歐茲拉夫是傳教士,不懂軍事,但熱心於研究,能自如地閱讀中文。他立即翻閱了一下《欽定戰船則例》,據上面記載說:「海字七號」長六丈五尺,船首高二丈五尺,吃水六尺一寸有餘。清代的度量衡與日本略有不同,一丈為三點二公尺,一尺為三十二公分,所以該兵船的長度為二十公尺八十公分。當然是木造的,跟英國的商船相比,簡直就像小孩的玩具。

它飄著一面細長的龍旗,掛著一面五米見方的大衝風旗和三面長方形的大小不一的定風旗,奇怪的是還恭恭敬敬地立著一桿媽祖旗。媽祖是華南的海神。

「嚯,飄著花里胡哨的旗子來啦!」林賽面帶奸笑。

不一會兒,一隻小艇劃到阿美士德號的旁邊,艇上一個官員模樣的漢子大聲地詢問船是從什麼地方開來的。

林賽用方言很重的官話吼叫著回答說:「從孟加拉……孟加拉來的!」

「什麼?榜……榜什麼?」

不過,夾雜著打手勢,又提到莫卧兒、印度、加爾各答,這樣才算弄明白了。後來這位官員在記錄上把孟加拉寫作「榜葛剌」。

「到哪兒去?」

「日本。」

「去幹什麼?」

「貿易。風不好,停在這裡。在這裡也可以做買賣。」

「裝的是什麼貨?」

「鴉片,一點兒也沒有。有毛織品,有鐘錶,還有望遠鏡。共值十萬兩銀子。」林賽神氣活現地喊叫著。

為了不讓要去的地方產生敵意,阿美士德號確實未帶一點鴉片,林賽還起了個中國名字,叫「胡夏米」。

「不準進入!不準進入!」艇上的官員氣勢洶洶,一個勁地叫喊著不準船進來。而林賽卻賠著笑臉,翻來覆去地說:「我,胡夏米,貨物一共十萬兩銀子!」

2

溫章在船艙中對著桌子,托著雙腮。

他今年三十歲剛出頭,但看起來要比實際年齡大得多。他那副充滿憂慮的面孔,說他五十歲恐怕也沒有人感到奇怪。他是金順記賬房先生溫翰的獨生子。

哈利走進來,大聲地對他說:「溫先生,你怎麼啦?不上甲板去看看你想念的廈門嗎?」

「我想會有事情要我做,我在這裡等著。」溫章回答說。

「你是說把一切都做完之後才去看?」哈利笑嘻嘻地說,「我把工作帶來了。請你馬上給廈門當局寫封信。」

「好,我馬上就寫。」

這兩個人對話的方式總是那麼奇怪,哈利對溫章用漢語說話,溫章對哈利卻使用英語。

溫章提起筆,凝視著眼前的白紙。紙上模糊地現出女兒的面孔。

他在澳門學過英文,十八歲結婚,生了一個女兒。自幼體弱多病的妻子於五年前去世。他十分傷心,企圖用鴉片來醫愈自己的悲痛。父親溫翰得知這一情況后,把他趕到馬六甲。這是四年前的事情。他戒掉了鴉片,並從那赴歐美旅行過。

他一直住在馬六甲。一個月前,金順記突然來人要他回澳門。這裡有以下原因:阿美士德號的船主林賽和傳教士歐茲拉夫都會說中國話。年輕的哈利?維多的中國話也說得相當好。歐茲拉夫甚至還能說幾種中國的方言。但是,跟一般老百姓說話和寫文章還是兩回事。三個人共同的弱點是中文寫得不那麼好。

清朝的官吏是極端的形式主義者,把文書看得無比重要。同各地的官弁打交道,一定要有文書。因此他們需要有一個中文寫得好的人。跟協助人連維材一商談,連維材推薦說:「我在馬六甲的分號,有一個人叫溫章,他會英語,中文也很好。」

「讓中國人上船,恐怕會引起麻煩吧?」布洛丁的這種擔心也不是沒有道理的。

清朝閉關自守的主要目的是不讓人民與外國人接近。外國船隻在近海上出現,他們擔心的只是老百姓同外國人接觸,說什麼「奸民豈不勾結圖利!?」如果再了解到外國船里有中國人,那就難免引起麻煩。

「不要緊。這個人已經剪掉了辮子。」連維材這麼回答,布洛丁才放心了。

剃光頭,僅留下後腦勺上的頭髮,梳成長長的辮子,這本來是滿族的風俗。清朝創業之初,強迫漢族蓄辮子,把這看作是服從的標誌;不留辮子的人則被視為反叛,要判處殺頭之罪。最初有許多人就因為拒絕這種奇風異俗而付出了血的代價;有的人以出家當和尚進行了消極的抵抗。

不過,清朝統治中國已近二百年,現在沒有辮子的人只不過意味著不是清國人。讓這樣的人坐上外國船,說他是馬來人就行了。

所以現在呆在阿美士德號船艙里的溫章是馬來人的打扮。

溫章一邊寫信,一邊還不時地用手摸一摸後腦勺。看來這是無意識的動作。金順記馬六甲分號的老闆叫陸念東,是連維材的妻弟。陸念東是個怪人,趁溫章熟睡的時候,用剪刀剪掉了他的辮子。事情已經過去了四年,但至今他還覺得是一塊心病。

他在阿美士德號上寫的那封信,現在仍留存下來。

福建省的省會是福州,相當於省長的「巡撫」住在那裡,所以在廈門統轄文官武將的最高官職是水師提督。因此,溫章以船主「胡夏米」的名義寫信的對象就成了陳化成將軍。

信的草稿在出發之前就擬定了。但因為借口是入港避難,所以向官府提交的文書必須裝作是匆忙寫就、墨跡未乾的樣子。因此在遭到包圍的時候才命令溫章寫這封信。信的大致內容是這樣:

……本欲自孟買往日本,不意途經廈門,遭遇巨風,望能補充食糧飲水。吾乃英國公民,英國與大清帝國素來友好,亦多往來貿易。然今蒙誤會,乃至於兵船相圍。貴清國國民到吾英國本土,或諸屬地通商洽公者,無不受到禮遇如本國公民者,實不圖今日竟受貴國如此待遇。

信的結尾說:「伏望清國之人,以恩管待英吉利國之賓客。」這裡的「管待」是筆誤,應當寫為「歡待」或「款待」。也難怪他,離開中國四年了,所以中文難免有些生疏。

陳提督沒有答覆船主胡夏米的這封信,而是向阿美士德號發出以下的警告:

天朝國法素嚴,例定不準拋泊,務必即日開行,不得逗留,並不准私自登岸。

3

天黑之後,溫章才登上了甲板。

這是一個沒有月色的夜晚。黑幽幽的大海上,閃爍著點點燈光。阿美士德號仍然被包圍著。在左舷的遠方,燈火更加密集。「海字七號」就停泊在那裡。

也可以看到廈門城裡的微弱的燈光。

女兒彩蘭就在這座城裡。分別時她才七歲,現在該是十一歲了。由於祖父溫翰經常外出,很難照顧孫女,就將她寄養在主人連維材的家裡。連維材有四個孩子,但全部都是男孩子,據說連家像對待公主似地撫養著彩蘭。

「啊,你在想你的小姐吧?」背後傳來爽朗的聲音。這是哈利所說的不太標準的中國話。

「嗯,是的。分別四年了,這次不知道能不能見上面。」仍和平時一樣,溫章用英語回答。

「林賽已經說了,一定要登岸。你不用發愁,一定能見到。」

「是嗎?」

溫章已經灰心喪氣,哈利親切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這個年輕的英國人出生於利物浦,是水手的孩子,父親在他還是孩童時就在海上遇難。他變成了孤兒,十七歲來到東方,在馬六甲的「AngloChineseCollege」英文,即下文所說的「英華書院」。學習過,後來進了東印度公司。

英國人米憐於一八一五年在馬六甲建立了一所學校。這所學校具有雙重性質,一方面對準備去清國進行貿易和傳教活動的英國青年教授中國話和中國的風俗習慣,另一方面向住在馬來的中國學生教授英語和西方情況。最初米憐採用自己老師的名字,把這所學校稱作「馬禮遜學校」,後來改為AngloChineseCollege,它的中文名稱為「英華書院」。

溫章受父命來到馬六甲時,哈利正是英華書院的學生。他們在這裡相識,相互作為練習外語的對象。根據當時的習慣,他們使用對方國家的語言進行對話。

孤兒哈利的生活道路是不平坦的,可是他的性格卻十分開朗。這以多年往來於尖銳複雜的貿易戰場的林賽和經歷過苦難的傳教生活的歐茲拉夫的眼光來看,似乎太逍遙自在了。總之,他的性格不太喜歡把緊張的情緒流露出來。

「那傢伙整天傻乎乎地張大著嘴巴,太散漫了。」林賽對哈利的評價更加嚴厲。

其實哈利除了微笑的時候外,總是緊閉著嘴唇,只不過是不願讓別人感覺到他的緊張而已。

不知為什麼,溫章覺得唯有自己才能體會到哈利內心裡的嚴肅。從哈利方面來說,他也覺得被別人僅當作「寫中文工具」的溫章是自己最親近的人。

他們並排站在被黑暗籠罩著的甲板上,只是默默地看著海上和對岸的燈火,而彼此卻感到有某種相通的地方。

「小姐住的地方在哪一帶?」哈利問道。

「在那邊。」溫章指著黑暗的對岸。鴻園裡樹木多,很難看到那裡的燈光。

兩人互相想探詢什麼,用的是很簡短的語言。然後幾乎什麼也沒說,站了一來個小時。

「在海風裡站長了,對身體不好。」過了一會兒,哈利這麼催促溫章說。

溫章回到船艙里。狹窄的船艙里放著雙層床。溫章一走進來,躺在上層床上的一個漢子猛地跳了下來。

微弱的燈火在玻璃罩中閃動了一下,照著這漢子的側臉。他沒有辮子,但要說他是馬來人,膚色又顯得白了一些。眉宇間充滿著稚氣,但略帶憂鬱的陰翳。他拿起毛筆在紙上寫道:「我知汝望鄉。」然後遞給溫章。

溫章在旁邊寫道:「汝亦定想家鄉。」

那漢子大大地寫了兩個字:「不想。」把紙上的空白都填滿了。寫完后嘻嘻地怪笑起來。

這漢子是在海上漂流被救起來的日本人。他名叫石田時之助,中國話還不會說,專門靠筆談辦事。

石田和五名船員在海南島附近被荷蘭船救起來。但這隻船是經巴達維亞回國的,在第一個停泊地——婆羅洲西岸的坤甸讓他們下了船。他們從這裡被送往馬六甲。在馬六甲逗留期間,受到金順記分號富有俠義心腸的老闆陸念東的照顧。因為只有澳門才有去日本的船,他們不久之後就去了澳門。溫章去澳門坐的也是這條船。到了澳門之後,其他的日本人都想回國,唯有石田說:「不想回去。」

問他為什麼不想回去,他說回去沒有意思。當他了解到溫章要上阿美士德號,就要求帶他一起去。跟東印度公司一說,對方痛快地同意了。這大概是因為像石田這樣跟誰都沒有關係的人當偵察船上的水手最為合適了。

石田手扶著床沿,「嗨」的一聲,一下子就跳上了上層床。這種本領溫章是做不到的。

4

「喂,那些小破船撤退啦!」第二天早晨,阿美士德號上的瞭望員大聲地叫喊著。

船員們都聚集到甲板上來。「海字七號」確實率領著小艇在撤退。

「是不是換班?」歐茲拉夫問林賽。

「不。如果是換班,應當等到接班的船來。」

「這麼說,是真的解圍了嗎?」

「是吧。」林賽笑了笑說,「這個廈門有金順記的連維材。他是咱們的朋友,有錢,……有很多很多。」

「是收買了嗎?」

「肯定是。」

「聽說本地的提督是個清廉的人物。」歐茲拉夫眨巴著眼睛。

「人總有兩面嘛。」林賽嘲諷不懂人情世故的傳教士,說,「而且連維材很有才幹,連布洛丁先生都很欣賞他哩。」

他轉過頭來,神氣十足地下命令說:「馬上登岸。準備測量工具!」

連維材的兒子統文要出門,鴻園裡正在忙著準備歡送宴會。

兒子們在十八歲之前和店員的子弟們一起在家塾里讀書,而且要經常到店裡去實習。一到十八歲就要外出遊學,開闊眼界——這就是連維材的教育方針。

他有四個兒子,恰好彼此都相差二歲。大兒子統文一結束遊學回家,就該輪到二兒子承文去遊學。遊學的地點是維材喜愛的蘇州。那是一個充滿文學藝術氣質的城市。

鴻園這天一清早就有許多人出出進進。

廈門最有名的廚師帶著他的同行來了。

園內的空場上要搭兩座戲台,一夥扛著木材的木匠師傅也來了。在這個祝賀長公子出門的大喜日子,連家決定把鴻園的一塊空地開放一個晚上,讓市民們觀看歌仔戲和傀儡戲。

有名的戲班子,把大大小小的道具裝在車上,進了鴻園的大門。演出的劇目有《三國演義》的折子戲和《楊門女將》。

接著傀儡戲劇團也到了。這是一種由人操縱的木偶戲,演員大多是老人。

臨近傍晚,司公們也來了。司公就是道教中做祭祀的道士。為了祈禱旅途平安和前程無量,要祭祀神仙和祖先。

這些穿著華麗的道裝、戴著司公帽的道士們被領進休息室。只有最後面的一個道士沒有進去,而是飛快地穿過走廊。從他走路的樣子來看,好似很熟悉這宅子里的情況。他迅速地轉過拐角,在第三個房門前站立了一會兒,然後朝四周瞅了瞅,輕輕地推開了房門。

房間里只有溫翰坐在桌前,翻閱著書籍。他那雙小眼睛顯得異常敏銳。

「阿爸!」道裝打扮的人低聲地叫喚了一聲,脫下了帽子。

「是阿章!……」溫翰敏銳的眼中微微地露出一絲慈愛之情。

「我回來了。您身體好嗎?」

「只是增添了一些白髮。」

「快四年了啊。」

「看來你的氣色也不錯。」

「辮子沒有了。您看,蓄起頭髮了。」

「這倒與你很相稱。」

溫章不覺用手摸了摸後腦勺。

「彩蘭在那邊等著。一塊兒去吧。」溫翰慢慢站起身來說。

父子倆分別了四年重逢,太過於壓抑感情了。

5

阿美士德號上的船員們登岸后,市民們好奇的眼光對他們來說成了一種新的包圍。溫章即使能進得了鴻園,但要穿著水手服或馬來服是不行的。沒有辮子確實很不方便。因此他首先偷偷地來到小巷一個為金順記看倉庫的人的家中。這個看倉庫的為他奔走聯繫,決定讓他化裝成道士去鴻園。

溫章離開孩子時,孩子才七歲,現在已十一歲了,長得比預想的還像個大人。

溫章胸口堵塞,說不出話來。

女兒彩蘭睜著一雙大眼睛,但沒有流一滴眼淚,爽朗地說道:「爸爸,您回來啦。」

「嗯、嗯……」溫章顯得很可憐。

溫翰好像監視似地在一旁看著兒子和孫女會面。

「這孩子如果是男的就……」他平時心裡總是這麼想。

溫翰一向膽大心細。而他的兒子溫章卻用膽小軟弱的方式繼承了父親細心的一面,以致在失去妻子時他都經受不起這種打擊。

相比之下,彩蘭雖是個女孩子,卻繼承了祖父豪放的性格。父親因百感交集而說不出話來,十一歲的女兒卻非常冷靜地跟父親打招呼說:「爸爸身體好,比什麼都好。」

「我沒有辮子了!」這就是溫章好不容易才開口跟女兒說的話。

「我也沒有裹腳呀。」彩蘭平靜地說。

溫翰很愛孫女的這種性格,他不願讓孫女纏足,剝奪她的自由,而希望她像個男孩子。這樣做是很需要勇氣的。

「小腳」在當時是出嫁的必須條件。女孩子最遲六歲就必須纏足。在溫章去國外的時候,祖父溫翰下了決心。他心裡想:「纏足就算了吧。太痛了。再說,廣東人、客家和疍民都不纏足。將來招女婿也不一定非本地人不可。」

留辮子是強制的,纏足並非如此,雖然政府曾多次發出禁令。留辮子嚴格實行了,而纏足的禁令卻被人們所忽視,這是因為辮子是「服從的標誌」,從思想上來說對統治者十分重要,而纏足的風俗卻不會動搖清朝的統治。

另外還有這樣的原因,女性是男人的私有財產,纏足有利於防止女性逃跑;而且腳一小,腰部就彎曲起來,這符合男性變態的愛好。

連家沒有女孩子,大家都疼愛彩蘭。連家的女人們背地裡都說溫翰是個狠心的爺爺。這地方的女人如果不纏足,就會被人們看作是必須勞動的窮苦階級,被輕蔑地稱為「大腳姑娘」。

沒給彩蘭纏足,溫章從父親的來信中早已知道。

父親的信中寫道:「……此久積之惡習,應從我國除去,欲使彩蘭成為時代之先驅……」

溫章也覺得父親的這種做法太過分了。

不過,他自己被鴉片弄得身敗名裂,最後流落國外——這樣一個窩囊的老子哪有資格對女兒的事說三道四呢?!

一個女孩兒家跟闊別四年的父親見面,應當更激動一些,流一點眼淚恐怕也是合情合理的。可是彩蘭為什麼這麼平靜呢?這完全是祖父對這個幼小的姑娘進行這樣教育的結果。溫章想到這裡,眼角不覺潤濕起來。

「哦,你的腳……」

「我免了一場疼痛,真感謝爺爺啊!」

在腳上的骨肉成長最旺盛的幼女時期,人工的纏足會帶來劇烈的疼痛。這種疼痛簡直要沁入骨髓。幼女們有一段時期會因疼痛而晝夜啼哭。

「是么,那好啊。」溫章眼裡噙著眼淚。

「去見見維材吧。跟彩蘭以後還可以慢慢地談。」溫翰在旁邊說道。他看不慣兒子這種婆婆媽媽的樣子。

溫章依依不捨地離開了女兒。來到走廊里,父子倆才並排地走在一起。

「我不久將去上海。」溫翰說,「你這次航行結束后,住到澳門去。關於彩蘭,你想放在身邊嗎?」

「嗯,當然想啊。」

「那麼,最近維材要去廣州,讓他把彩蘭先帶去嗎?」

「能夠這樣,那太好了。」溫章回答說。

「彩蘭的事,你一點兒也不用擔心。」溫翰突然停下腳步,仔細地端詳著兒子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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鴉片戰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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