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段 我殺陳玉成(7)
大軍壓境,圍住了延津縣城。官軍十幾萬,洋人八個,由小安子率領,車轔轔,馬蕭蕭,人馬嘶叫,浩浩蕩蕩開了過來。小安子騎著馬,在縣城周圍耀武揚威地跑,口口聲聲要捉拿小麻子。他們也知道小麻子已經成婚,說:
「你現在已經是成年人,抓你不算犯法!」
上次小麻子成婚時,因為放鞭炮小蛤蟆打過我一巴掌,我對現在的事態有點幸災樂禍。但其它人都忙忙如喪家之犬,縣城一片混亂。小麻子雖然擁著兔婦在新婚床上,但人急得已像熱鍋上的螞蟻。一個人同時顧兩頭,任是誰也顧不好。他既想與兔婦找樂子,又想著城外的官軍和洋人;床上的事沒幹好,軍情也了解不清。這時他就有些惱怒曹成。曹說有了女孩就可以解難言之隱,現在跟兔婦在一起,怎麼越來越不見樂子,做起來簡直是痛苦,這邊把官軍也給招來了。他一邊派人去鄉下捉拿曹成,一邊將縣官韓、小蛤蟆等人招來,商議對付官軍的對策。縣官韓見大軍壓境,已嚇得面如土色,害怕官軍一旦攻破縣城,拿他當漢奸;上次小麻子攻破縣城、轟走柿餅臉慈禧太后,他投降小麻子,由洒掃庭除,搔癢,艱苦奮鬥,升成師爺;現在官軍再攻破縣城,他再投降誰去?投降來投降去,成了破爛,誰知人家還接受不接受呢?何況目前還在小麻子手下,不能說投降,一說投降,軍官立馬就會殺頭;只能等一場大戰,官軍攻破縣城,才能考慮投降;那時的投降,前途未卜;所以心煩意亂,沒魂沒魄。可現在還得為小麻子服務。小麻子不知他這點心理,還以為他是自己的師爺,於是問他:
「韓,事情緊急,你看怎麼辦?」
韓仍在那裡發愣,經小蛤蟆踢了一腳,方才醒過來。醒過來搓手:
「是呀,怎麼辦呢?大兵壓境,兵臨城下,我們成了一窩湯澆的螞蟻了!」
小麻子:
「以前開音樂會,捉蝴蝶,選美成婚,你都出了不少好主意。這回也要發揮積極性。」
小麻子一表揚,縣官韓心裡又有些溫暖,頭腦也有些清醒。這時對大軍壓境也有些氣憤,說:
「你說柿餅臉太后可惱,她還是真可惱。什麼時候不能進擊,趁著人家結婚,大兵壓境,這就不夠意思了!」
於是答應回去想一夜工夫,想出一個主意,能擊敗小安子,挽救延津。小麻子同意,說可別超過一夜,別等小安子把縣城攻破,你主意再想出來,這主意就白想了。韓點頭,離去。臨離去之前,又想起什麼,跪到地上說:
「要想一夜想出個好主意也不難,請大王答應我一個條件!」
小麻子:
「只要能想出主意,什麼條件都可以,你說。」
這時縣官韓又不說了。等小蛤蟆上去踢了他一腳,他才吞吞吐吐說:
「也是一樁難言之隱。」
小麻子:
「什麼難言之隱?」
韓:
「與大王相處這麼長時間,實在不瞞大王,我這難言之隱,藏在心中也有好幾年了。這難言之隱,與大王有些相似。我家老婆小蛤蟆見過,已五十多歲,過去講究『女大三,抱金磚』,現在卻已經不中用了。幾年以來,我就是這麼熬過來的。前幾天大王成婚,其實我心裡是既高興又嫉妒,夜裡做夢,做的都是說不出口的夢。我今年四十九歲,現在形勢緊迫,到了關鍵時候,活今天不知道明天,所以,我想著大王剛剛選過美,能不能可憐我一下,將選掉不要的美,隨便發一個給我,丑俊不論,只要年輕,有點性感就行。只要大王答應我這個條件,我肯定一夜想出個應付官軍的好辦法。」
小麻子見縣官韓提出這種條件,哭笑不得,但軍情緊急,容不得考慮,只好答應縣官韓:
「這倒問題不大,反正是我不要的,給誰不是給,給你也沒什麼。只是我如果發一個女的給你,夜裡你更不得閑,如何能想出好主意?」
縣官韓忙又拜在地下:
「感謝大王救我一命。大王放心,我這人有這個特點,越是有女孩在身邊,思維越是敏捷。聽說許多大人物,兒媳不在身邊,腦子就失靈走神,國家大事都處理錯了。為了國家大事,他扒點灰也沒什麼。我這裡有女孩在身邊,明天早上你就瞧好吧!」
說完轉身就想跑,要到過去的「選美辦公室」去翻照片。這時小麻子又叫住他:
「看你對女孩這麼感興趣,我怎麼沒嘗到女孩的樂子?」
縣官韓「嘿嘿」一笑:
「大王還是不得要領。等我主意想出來,擊退官兵,保住延津,閑暇下來,咱們再細細探討。」
然後匆匆一拜,三步並作兩步往外走。一走走到賓館西門口,撞開已落滿灰塵貼了封條的「選美辦公室」,匆匆翻照片,對人,然後簡化手續,就讓縣衙中的衙役去捕捉該女。雖然節奏有些快,蘿蔔快了不洗泥,但最終晚上八九點鐘坐在縣官韓縣衙辦公室臨時床鋪床沿上的女孩還可以,扎著紅頭繩,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只是牙齒有些錯位,兩個門牙各擠出半個,合不上嘴唇。是縣城一家賣老鼠藥家的姑娘。但兵荒馬亂之中,能有這樣的也不錯了。縣官韓進得辦公室,便把停在那裡亂看的衙役攆跑了。雖然老鼠藥姑娘頭次遇到這事,有些哭哭啼啼;但幾個小時過去,縣官韓基本還盡興。這時他點著一支煙,一邊吸著,一邊想著大兵壓境是個壞事,但也是個好事,壞事變好事;不是壞事,也難做成今天的好事。於是一邊用手捏老鼠藥姑娘的耳唇,一邊哼著小曲,一邊給小麻子想退兵之計。有姑娘擁在懷裡,頭腦果然「刷刷」地清醒了。
縣官韓在這裡擁著姑娘想主意,小麻子在賓館離開他的兔婦調兵遣將。他將一道道命令,下給小蛤蟆去傳達。小蛤蟆這些天仍找羊不斷,身邊又換了一隻紫花披頭羊,天天得趣,所以哈欠連天。他原想著革命得了延津,就可以在延津久住下去,長期換羊;沒想到革命之後,大軍壓境,要剝奪自己的幸福生活。不過小蛤蟆對形勢比較樂觀,上次弟兄們來延津,把慈禧太后都轟跑了;現在來了幾個官軍和細胳膊細腿的洋人,有什麼可怕。他將這想法給小麻子說了。小麻子說:
「但願如此,可我心裡總不對勁。你集合弟兄們去吧。」
可真到去集合紅眉綠眼的弟兄們,小蛤蟆才發現事情果然麻煩。集合半天,幾萬紅眉綠眼弟兄沒有集合起來。到人民廣場報到的,僅有幾百人,眉毛、眼睛的紅綠顏色還不大分明。原來部隊在延津駐紮的時間太長,在小麻子全縣選美時,紅眉綠眼弟兄都在選丑,然後人人找了一個丑,有的已經生下丑孩子。幾萬紅眉綠眼弟兄,被淹沒在延津的汪洋大海里。一和當地土著結合,弟兄們本身也退化了,眉毛、眼睛都同化成延津人土頭土腦的模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孩子老婆,鍋碗瓢盆,已忘記自己身在何處,忘記自己還是紅眉綠眼弟兄。所以聽見集合的軍號,以為是城裡在放電影。就是知道是集合的軍號,也忘記了自己也是被集合的一員。什麼官軍,什麼洋人,什麼大兵壓境,和自己有何關係呢?小麻子小蛤蟆到廣場檢閱部隊,才發現是這種情況,不禁大驚。看著稀稀落落的幾個士兵,小麻子問小蛤蟆:
「如之奈何?」
小蛤蟆:
「沒想到一在延津住了幾個月,大家都成了老百姓。看來,以後再到何地,不要讓弟兄們與女的接觸,像我,一人發一頭小羊,保准不被當地土著同化。」
小麻子:
「如果被羊同化了,不更麻煩?下次一人發一頭小狼,敵人一到,到處是狼!」
小蛤蟆搖手:
「狼好是好,就是不好相處,稍不如意,半夜給你一口咬下來,誰受得了?」
這時縣官韓一邊系腰帶,一邊揉眼屎到來。
小麻子:
「怎麼樣老韓,和美女擁了一夜,想出主意沒有?」
縣官韓:
「想出來了,想出來了。我昨天就說,只要給我一個年輕的,保准想出好主意。我這主意很妙,不用集合弟兄們,不用全民動員,只是繼續搞選美就行了!咱們選出幾千美,一開城門放下去,放到敵軍中,敵軍只顧爭奪美人,哪裡還攻縣城?敵軍不攻自破,延津就此解圍,大王還是大王,蛤蟆還是蛤蟆。這也是我昨夜擁著美人,突然靈感一來,想出的以美製敵的辦法。」
小麻子:
「這辦法古人用過嗎?」
韓:
「古人小面積用過,大面積還沒推廣。」
小蛤蟆對這新奇的辦法也有些興奮,但說:
「辦法很新,就怕群眾不同意。」
韓一撇嘴:
「群眾還不是那麼回事,讓廣播電視網宣傳宣傳,誰出美人誰愛國,樹幾個典型,不就順理成章了嗎?我當過多年縣官,知道這一套。」
小麻子拍了一下大腿:
「既然弟兄們集合不起來,這有一個現成的主意,咱們不妨試一試。」
於是命令頒布下來,全縣選美。口號是:「你家出美了嗎?」「出美愛國,不出美可恥。」並畫了許多宣傳畫。但群眾覺悟畢竟是有限的。這次選美不同上次,上次選美是隨大王享福,這次選美是去衝鋒陷陣。把大家發到軍營,大家不都成了「慰安婦」和「軍妓」了嗎?於是全縣一片混亂,大姑娘小媳婦,四處躲藏,無一個報名者。後來縣城東街倒是出了一個報名者,經體檢,是痴獃兒患者。八十多歲的老太太,都鑽了紅薯窖。情況報告給小麻子,小麻子大怒:
「既然大家不出美女,那就全民動員抗敵吧!」
於是動員全民,小到十五歲如我者,大到六十歲如白螞蟻者,都必須上前線。不上前線者,殺他全家。有幾個抗拒的,果真滅三族。這時小麻子敲著縣官韓的腦袋說:
「看來你那一套,還是不行;對付敵人也好,對付群眾也好,都得用這個辦法!」
然後舉了舉拳頭。
縣官韓見自己的一套沒行通,羞愧難當,這時忙伏到地上說:
「那是那是,我還是沒經過戰爭狀態。」
見全民動員了,小麻子又發布命令,只要踴躍參軍,奮勇殺敵,以前有缺點錯誤的,都可以免除。像曹成等犯了大罪的,也可戴罪立功。這一招也很靈,人非聖賢,孰能無過?於是上陣熱情甚高,要彌補自己的缺點。曹成見小麻子不再追究自己,也有些感動。也披甲上陣,說:
「論打仗,我當年搞過『望梅止渴』!」
於是又給小麻子用書面獻計,讓大家「望梅」。可惜沒被小麻子採用。
戰鼓咚咚,人馬嘶叫,小麻子率領我們,與小安子率領的官軍,在一馬平川的田野上,拉開架式決戰。一到戰場,兩軍對壘,戰旗獵獵,軍號聲聲,大家精神為之一振。許多過去是紅眉綠眼弟兄的人們,現在突然回憶起自己的身份,忙用紅藍墨水塗自己的眉毛與眼圈。接著一聲炮響,小安子與小麻子都從各自軍中騎馬躍出。小安子與小麻子欠身:
「兄弟,鬧得差不多了吧?」
小麻子:
「大清朝鬧了幾百年,我才鬧了幾天。」
小安子:
「有我們鬧的,就無你鬧的;有你鬧的,我們就不能再鬧,所以得消滅你!」
然後鞭梢一指:
「弟兄們奮力上前,捉住這個叛匪,為國家除害!」
官軍吶喊:
「為國家除害!」
向我們撲來。
小麻子棍子一指:
「弟兄們上,打敗這些貪官污吏,把權利還給人民!」
我們奮力迎上。
雙方廝殺在一起。刀、槍、劍、戟、木棒、刀叉、石頭、磚頭,都用上了。打了個一馬平川。官軍十幾萬,延津人民幾十萬,幾十萬對十幾萬人在原野上廝殺,場面十分壯觀。一場戰爭下來,頭顱、胸膛、胳膊、腿,漫山遍野。打著打著大家就紅了眼。戰場雙方一開始雖然素不相識,但像兔子打架,打著打著就紅了眼,發了急,拼了命。一有拚命的,死人的,死的是自己的爹爹、弟兄、親戚、戰友、朋友、同學、老鄉,剩下就要為×××報仇,就更加奮不顧身。戰爭更加激烈。從早上打到晚上,不分勝負;點起火把,又打,從晚上打到第二天早上,仍不分勝負。這時小麻子對小蛤蟆說:
「上次吹軍號,沒把紅眉綠眼弟兄集合起來還是對了。遇事還是得動員人民。如果只動員幾萬弟兄,哪裡抵得了官軍?幾十萬人民,就可以抗拒十幾萬官軍!」
打到第二天中午,雙方各死了十萬人,仍不分勝負。不分勝負雙方如何收場?到底我們離家近,官軍離家遠,這是我們的優勢。看我們打得起勸,家鄉的第二梯隊上來了。就是那些躲選美躲到大山裡、地道里、紅薯窖里、高梁地里的婦女們,這時都紛紛出來,到前線慰問自己的親人。甚至有人報名甘為自己的親人當「慰安婦」。親人一到,士氣大振。我們將官軍殺得丟盔棄甲。官軍開始潰退了,陣角動了。陣角一動,兵敗如山倒。我們乘勝追擊,見人就殺;砍敵人頭,如砍西瓜。敵人損失十之七八。小麻子一馬當先,直接追趕小安子,把小安子追得割須脫袍,像當年的曹丞一樣狼狽。小安子眼看就要捉住了,就要被審判,就要被斬首於市;小安子見大勢已去了,也想投降了,求得小麻子的寬恕,在縣衙甘心洒掃庭除,或者給小麻子搔背,或者等何時小麻子腳氣再犯,能代替我去捏腳。這時他帶來的八個洋人幫助了他。八個洋人一齊站到山上,發了八個巡航導彈,導彈分別落在追趕的隊伍中,大本營,城裡,縣衙,村莊,田野,河流等等;把我們延津的人民和土地炸得面目全非。正追趕的隊伍大半炸死,剩下的殘餘四散逃命。小麻子耳朵被炸掉半邊;小蛤蟆胳膊被炸掉一隻。足智多謀的曹成被當場炸死,腸湯流了一地。潰退的小安子和官軍,又回過頭來追趕我們。至此晚上,延津陷落,小麻子被小安子活捉。小安子說:
「早說讓你投降,你不幹,死了這麼多人,不還是被我捉住?」
小麻子這時英勇不屈,捂著淌血的耳朵說:
「我的馬早跑一步,就能把你的腦袋給削下來!」
小安子「咕咕」地笑,說:
「勝利和失敗,不就是一步之差嗎?麻子,等著從容就義吧。明天開始,把你押到北京,先看看北京的繁華景象,吃吃譚家菜,然後上斷頭台。」
小麻子:
「就義倒沒什麼,但我不去北京。」
小安子吃驚,
「為什麼不去北京,北京比這裡好;再說,去北京路上,你還可以多活幾天。」
小麻子搖頭:
「我生於延津,長於延津,這次又給延津帶來這麼多災難,還是把我殺在延津吧,也給延津留個紀念。」
小安子點頭:
「你這點想法,倒是挺讓人感動。怪我以前對你了解不深。等我稟告太后,看太后怎麼說吧。」
接下去就是一個怎麼殺、在哪裡殺小麻子陳玉成的問題了。由於延津曾跟小麻子對抗官軍,所以現在延津被宣布為「匪區」。沒死光的紅眉綠眼弟兄,都定為「土匪」,根據罪惡的不同,分別給予處死、無期或有期的徒刑。一些曾在小麻子身邊為他工作過的人、跟小麻子干過的人,如小蛤蟆、縣官韓、孬舅、豬蛋、白螞蟻、白石頭、六指、瞎鹿、我等,一概定為匪首,被一批批緝拿歸案,等候處理。曹成本來也是大匪首,但已在戰爭中炸死,當年英雄一世,後來為了一頓飽飯,為一個土匪拉馬墜鐙,用心良苦,人既已死,就不好再予追究。袁哨也在小麻子身邊干過,本來也應追究刑事責任,但因他是劊子手,從事這種職業的人,對任何佔據延津的人都有用,所以他沾了職業的光,不但沒有追究責任,反而格外開恩,又被小安子選中,作為遺留官員,仍從事原來職業,恢復原來的工資級別和待遇。剃頭匠六指,曾為選美服務,罪責難逃,第一批即被逮捕;瞎鹿雖然在家庭中與小麻子不和,但畢竟是小麻子名義上的父親;小麻子當權時候,還為小麻子演奏過音樂會,所以也在第二批大逮捕時捕獲。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在所有的匪首都被抓獲之後,除了小麻子是特殊人物,殺頭地點需等待慈禧柿餅臉太后批准,其它次要人物,小安子一聲令下,都被就地正法了。小蛤蟆臨刑時要求抱一隻小羊,未獲批准,反遭小安子責罵:
「已經腐化成這樣子,哪有一個不倒的?」
當初小麻子結婚時,小蛤蟆因為一個鑽天炮曾打過我一巴掌,這時看他受刑,我心裡感到格外解氣。
縣官韓臨刑前還想投降,看看無望,乾脆嘆息:
「看來亂世之時,還是不易做官。」
孬舅、豬蛋、白螞蟻、白石頭、六指、瞎鹿等,也一同被斬於市井。臨刑時,白螞蟻、白石頭父子害怕得直哭,說:
「我們沒幹什麼,就是抬過轎子。」
未被理睬。一老一小,兩顆發抖的人頭落地。
孬舅、豬蛋臨刑前說:
「媽拉個×,腦袋是說沒就沒了,這樣年頭,活著也沒啥意思。這不是產生偉大人物的時代,死而無憾。」
口氣倒很英勇。
瞎鹿、六指臨刑前都無說話。瞎鹿小安子不認識。但六指小安子是熟的。上次他隨柿餅臉太後到延津來,那時柿餅臉與六指正在熱乎,一塊捕捉斑鳩,小安子還曾侍候過六指。現在再看六指,對於殺不殺他,小安子有一番猶豫。為慎重起見,他徵求六指意見。這時的六指,歷經災難,坎坷人生,已不知如何回答,只是傻笑著點頭。突然想說什麼,臉憋得趣青。卻一句話說不出來,像只吞了熱薯的狗。小安子搖了搖頭,就把有話說不出的六指給砍了。六指被殺以後,那個多餘的手指頭還在地上蹦了幾蹦,似乎想說什麼。
眾人被殺之後,小安子將他們的人頭掛在縣城人民廣場的旗杆上,掛了三天。三天之後,頭顱就有些發酸發臭了,哄了許多蒼蠅。本來我也應該被殺,我也曾給小麻子捏過腳。但臨行刑時,劊子手袁哨見我可憐,與小安子說話,救了我。他說:
「這個小孩,別看人小,心卻狠毒,以後可做我的幫手。」
小安子一笑,勾了勾手指頭,就把我從死刑犯中勾了出來。從此我成了袁哨行刑的幫凶。他殺人,我托一個盤子,等待落下的人頭。一開始有些害怕,後來成了職業,就像火葬場的工人一樣,無所謂了。我也曾請教袁大叔經驗,為何您老殺人,能面不改色心不跳?袁:凡是殺的人,沒有好人,好人能被官府殺?官府是百姓的官府,官府不殺好人,但並不是說不殺人,壞人還是要殺的。不殺壞人,好人就活不好。所以,咱們這個職業還是很高尚的。明白了這個道理,我再用盤子接人頭,就不害怕了。如同接一個狗腦袋或豬腦袋。
眾人殺過,開始車裂假太后沈姓小寡婦。其實這時車裂不車裂沉,已經無所謂了。因為沉當年撿草時,除了眼睛,頭腦還清醒,是個和藹可親的老太太;自從做了太后,脾氣古怪,滿眼蝴蝶,恢復了當年的貴族脾氣。發展到現在,已經頭腦昏聵,神志不清了。但她罪大惡極,竟敢冒充太后,雖然已神志不清,我們這些普通人可以不與她計較,但小安子不依不饒,說我侍候太后一輩子,沒見過這樣的太后,如這樣的人也敢稱太后,我這太監不也成了劁豬殺狗之徒了嗎?執意要車裂。車裂沉我倒沒什麼,只是想起以前她滿眼蝴蝶時,我們曾出動幾十萬人到田野上去捕捉;這轟轟烈烈的場面,仍留在我的腦海里。車裂老太太那天,我莫名其妙地流下了淚。老太太這時已神志不清。繩索分五處拴到她身上,她的蝴蝶病又犯了,眼前的世界,一片蝴蝶。她在那裡喊:「我身為太后,為何沒人來與我捕捉?」眾人都笑。車裂后,從車裂的沉的縫隙處,骨榫處,血肉斷裂處,翻飛出無數色彩斑讕的蝴蝶,在空中飛舞,車裂老太太我悲傷,但在接著殺小麻子時,我卻絲毫不心慈手軟。小麻子比眾人多活了一個月。因為奏章報到北京,請示他該死的地點,是讓他死在北京還是死在延津,柿餅臉太后態度一直不明。在等待期間,小安子不甘寂寞,又把小麻子的新娘兔妞,跟縣官韓搞過一夜風流的姑娘地包天,還有經曹成手選過的美人,一律調到縣城,給她們訓話,說按她們的罪行也屬小麻子幫凶,也一律當斬,但法不責眾,選美你們也是被動的,現在只斬一個兔妞和地包天,其餘你們聽我的話,就可免除你們的罪行。然後一揮手,讓袁哨斬了兔妞和地包天,將人頭提給眾美人看。眾美人慌忙伏到地上:不要殺我們,我們聽您老人家的話。這時小安子「哈哈」大笑,像二十世紀四十年代的日本鬼子一樣,籠起一堆火,讓這些美人脫光衣服,每人奶頭上插兩個銅鈴,圍著火堆跳舞。他搬來一把椅子坐下,捧一紫砂茶壺喝水,看眾人跳,笑。看眾人跳過舞,北京太后聖旨終於到了。對小麻子陳玉成的指示是「就地處斬」。這樣,小麻子陳玉成,就從容就義在我們延津。殺小麻子那天,袁哨執刀,我捧盤子。執行這天,延津這些匪民全縣出動圍觀,人山人海,看著這場面笑。「殺小麻子了,殺小麻子了!」爭相傳言。戰爭廝殺,短短時間,已被人忘到腦後,現在是處理戰爭禍首。凡是在戰爭中剩下的人,連八十多歲的老太太,也柱著拐杖來看。小安子主持公審大會,曆數小麻子的種種罪惡,動亂、災禍、戰爭、對人民的殘害,不殺不足以平民憤。然後又掏出太后懿旨,當眾讀了一遍。接著又盛讚柿餅臉太后的大德,把我們這些普通人從水深火熱中解救出來。眾人聽后,覺得小安子說得很有道理。我們上了小麻子的當,被他殘害許多,不說不知道,一說嚇一跳,原來他罪惡這麼大,不殺如何了得?又贊太后對我們的解救。於是一件悲壯之事,變成一樁喜劇,一件值得慶賀的事。大家不是來哀悼或悲傷,是而來看笑話。臨刑前,人們都探頭探腦,許多人搭起人梯,想看一看小麻子受刑的滑稽模樣。喝過就義酒,小安子問:
「麻子,還有什麼話說?」
這時的小麻子,也被眾人的情緒給感染了。怕仍然怕,緊張仍是緊張,但仍從容,鎮定,見大家歡樂,情緒也樂觀許多,說:
「現在想起來,有些後悔。」
小安子:
「現在後悔也晚了,誰讓你調皮搗蛋,參加太平天國,與太後作對?」
小麻子:
「不是後悔參加,而是後悔調皮不夠。過去我小時候,十分會調皮;一當了大王,不知怎麼調皮不到地方了。據說歷史上許多皇上,貴族出身,十四五歲上台,就會捉弄大臣,在大臣的肚皮上畫上箭靶射著玩;我到底是瘟疫之中產物,貧民子弟,咱不會玩這個。就聽了貴族曹成建議,選了一次美,也沒選出什麼樂子!下次再這樣,一定學得調皮一些!」
小安子一笑:
「你哪裡會調皮,你哪裡懂政治!」
然後指著小麻子問眾人:
「聽他講的話,還嫌禍國殃民不夠,他該殺不該殺?」
眾人聲如怒潮:
「該殺!」
小安子一揮手,袁哨拴著紅綢布的大刀迎面就上去了,小麻子腦袋被劈成兩半,一半仍留在腔子上,一半落到了我盤子里。事後,袁哨一個勁後悔:
「這次沒劈好,這次沒劈好!」
小麻子被殺,人竟不倒,腔子里冒出許多黑煙。黑煙成瘴氣,向四處瀰漫。很快,漫得刑場對面看不見人,氣味似大蔥,大蒜,臭狗和臭狗屎。離他近的,很快昏倒,離他遠的,爭相逃命。逃命過程中,呼爹喊娘,尋子覓爺,相互踐踏,死者無數。等大家掩埋這些死者的屍體時,又一次大罵小麻子,罵他死了也不給人民安寧,繼續禍害百姓。於是將小麻子暴屍數日,以解民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