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三言》看晚明商人(4)
三、坐商
坐商多由客商起家。《錢秀才錯占鳳凰儔》(《恆》)中之高贊,即為一例。此人「少年慣走江湖,販賣糧食,後來家道殷實了,開起兩個解庫,托有四個夥計掌管,自己只在家中受用。」
經常坐商不兼做客商,因兩者經營,均須親身預聞,坐商即不領瑣務,亦須密切監視。《劉小官雌雄兄弟》(《恆》)中之劉方、劉奇在河西務開有布店。河西務為運河北段商業重鎮,此布店當代表一般情形。但業主因店務忙迫,竟不結婚成家,以便專心照管。劉奇云:「我與兄方在壯年,正好經營生理,何暇去謀他事?」又《新橋市韓五賣春情》(《明》)托稱為宋朝事。新橋巨富吳防禦開了個絲綿店,又在五裡外灰橋設有分店,勢必令子吳山照管。「吳山每日早晨到鋪中賣貨,天晚回家。」他曾對金奴云:「父母止生得我一身,家中收絲放債,新橋上出名的財主,此間門前鋪子,是我自家開的。」此鋪店雖有主管一人專理買賣出入,吳山仍須「逐日將賣絲銀子賬來算」。
明代商人除鹽商及木商外,罕有批發商。因坐商既不往出產處收購物資,對收購物資之客商又無所統治,則其經營必仍以零星收購零星販賣為原則。前述盛澤鎮綢店,客商則「蜂攢蟻集,挨擠不開」,機戶則「織得三四匹,便去上市出脫。」則經營綢店者勢無批發之可能。上段所敘吳山為當地巨富,但其對主管云:「我入城收拾機戶賒賬,回來算你日逐賣賬。」則其所收絲,仍系零星賣與生產者,或以賒賬方式而附行高利貸。此與其他文件記載之情形吻合。如松江之紡紗者,「里媼晨抱紗入市,易木棉以歸,明日復抱紗以出」原載《圖書集成·職方典》松江部。《明清社會經濟形態的研究》,頁224……又張瀚為1535年進士,後任吏部尚書,其敘述彼祖先在15世紀及16世紀之交以織絲致富,常被若干學者摘錄為資本主義萌芽之例證。其實其原文云:「購機一張,備極精工。每一下機,人爭鬻之,計獲利五之一。積兩月,復增一機,后增至二十餘,商賈所貨者,常滿戶外……」原載《松窗夢語》,卷6。《明清社會經濟形態的研究》,頁36。張瀚既以家境富裕而入仕途,其所敘商人,則又與小生產者機戶直接接觸,商業經營仍不出傳統方式,即織即賣,全部重點為現金交易,無資本主義象徵。
《三言》故事中,罕有提及客商所購物資出售於消費地坐商之詳情。但其略有提示者,如前稱之阿寄販漆於蘇州及杭州,南昌布商之販佈於贛州石城縣,及呂玉之販佈於山西,均以零星出賣為主,暗示當地坐商,亦以極為緊縮之資本,逐日經營,無力大規模收購囤集,以掌握市場。茲項情形,與吾人所知之明代商業習慣相符。因消費地之坐商,逐漸成為批發商,則必管制客商之攜貨入境者,或放債於後者,或投資而互為契約。若真如此,則商業組織及商業資本必為改觀,結果為資金集中,一方面坐商之數目減小而其經營範圍擴大,一方面客商失去其獨立性而成為坐商之僱員。此情形繼續發展,商業資本終必投資於生產。但此諸條件始終未能在中國傳統社會成熟,亦即坐商未能蛻變為批發商,以促進資本主義之形成。
明代坐商之資金欠集中,亦可於商稅規制中窺及,如北新關在杭州城市內外課稅於各行商,至17世紀之初,其所課者為「區船一千二百餘只,行戶三千五百餘名,每名季鈔少者僅二三十貫」《北新關志》,摘錄於《天下郡國利病書》,冊32……如批發貿易發達,則其稅收無待於針對零售商行,有如前述。又戶部尚書趙世卿於1602年呈萬曆帝之奏疏,稱稅使四齣,商人避稅歇業。文內稱河西務先年布店計一百六十餘名,今止三十餘家矣。臨清關往年伙商三十八人,今獨存兩人。臨清緞店三十二座,今閉門二十一家。布店七十三座,今閉門四十五家。雜貨店今閉門四十一家《神宗實錄》,頁7073……文中稱布店、緞店及雜貨店,當系零售商無疑。其店數之多,亦顯系其業務非批發。如尚有批發商在此縷述店數之外,則增進商稅當應從批發商著眼,零售商數目之多寡與稅收數量無關宏旨,戶部尚書之呈奏仍計算後者為文不對題。
又前述陳繼儒之《布稅議》,在敘述「鄉人轉售於庄,庄轉售於標」之餘,續稱:「其近淮而北走齊魯之郊,仰給京師,達於九邊,以清源為綰轂。出長江之口,徑楚蜀,而散於閩、粵、秦、晉、滇、黔諸郡國,以蕪關為綰轂。是皆孔道要津,布商麇集,舟車負載,晝夜馳騖而不息,此天下之大命脈也。」除提供清源及蕪湖為南北交通孔道外,亦未指稱二處有批發商。
坐商之資本擴大時,多轉業典當,因其獲利多而冒險性小。《金令史美婢酬秀童》(《通》)中之張皮雀斥典當鋪主:「你自開解庫,為富不仁,輕兌出重,兌入水絲,出足紋入,兼將解下的珠寶,但揀好的都換了自用,又凡質物值錢者才足了年數,就假託變賣過了,不準贖取,如此刻薄貧戶,以致肥饒。」其實全文為典當業一般經營之常態,非一人一店之貪酷情形。
《三言》中稱典當業業務發達之情形,前後不絕。如《鄭節使立功神臂弓》(《恆》)中之張俊卿為宋代開封府「萬萬貫財主」,此人「門首一壁開個金銀鋪,一壁開質庫」。一般人士向典當鋪質典及購買已絕贖之物品,亦為常態。《杜十娘怒沉百寶箱》(《通》)中之李公子,「在院中嫖得衣衫藍縷,銀子到手,未免在解庫中取贖幾件穿著。」《張廷秀逃生救父》(《恆》)敘一木匠,因荒年失去主顧,「將平日積些小本錢,看看用盡,連衣服都解當來吃在肚裡。」《賣油郎獨佔花魁》(《恆》)中之秦郎嫖妓前,「到典鋪里買了一件現成半新半舊的綢衣。」則典當鋪除將坐商資本吸收於非正常商業及不生產之高利貸外,亦束縛生產。因其為半新半舊之物資開設銷路,即減少新綢新衣之市場也。
牙商為明代商業中不可或缺之成分,已在文中提及,其業務亦在前節敘客商時闡明。根據明代法令,牙行埠頭,為官廳所承派,不僅為買賣之中介,並因其住址固定,足以負責客商及船戶之行止。《明戶律》云:「凡城市鄉村,諸色牙行,及船埠頭,並選有抵業人戶充應,官給印信文簿,附寫客商船戶,住貫姓名,路引字型大小,物貨數目,每月赴官查照」《大明會典》,卷164……此顯為明初法令,在明末未能全部實行,除政府之管製鹽商及進出口商,尚採用此原則如廣州在16世紀通商時,海道副使汪柏設立客綱客紀,「以廣人及徽、泉等商為之。」見《天下郡國利病書》,冊44。關於鹽商,詳藤井宏《明代鹽商の一考察》,《史學雜誌》,54之5,6,7號(1943)及TaxationandGovernmentalFinance,,220-221.外,一般商業,似未能如此管制。16世紀管理北新關商稅之一主事云:「行戶四散,或居山僻之鄉,」是以促其納稅不易,其建議為:「市鎮在百里內,許牙行不時告認,其餘屬地方,一切停罷。」所稱牙行散居鄉間,亦與《三言》所敘符合。傅衣凌認為中國農業和手工業直接結合,如明清松江之布,均系農村女工所產,限制手工業脫離農業副業而獨立《明清時代商人及商業資本》(北京,1956),頁31……其實商業亦被此農業副業所吸引,而進出於鄉村間,其結果為遲滯銀行業務信用貸款之發展,因鄉間交易,其往來均為單元,毋須撥兌划賬也。
《三言》中之牙商,對客商言為「主人」。兩者間之關係除商業外,尚有超經濟之情誼。如客商患病,牙商之為主人,通常加以照顧。蔣興哥之能在廣東重理祖業者,亦因當地牙商顧全其父祖之交誼。是以蔣一到當地,「舊時相識都來會面,興哥送了些人事,排家的治酒接風,一連半月二十日,不得空閑。」明律又定牙商不得操縱市場,尤須平定價格《大明會典》,卷164……《三言》中無資料證實此規定已全部遵守,但亦未顯示其已違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