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本多透的日記
×月×日
我不能原諒自己對百子產生的許多誤解。一切必須從明察開始。若有半點誤解,誤解便產生幻想,幻想產生美。
我向來不是美的信徒,不足以認為美產生幻想,幻想產生誤解。當信號員之初,曾看錯過船舶。尤其在難以把握前後桅燈間隔的夜晚,居然把並不很大的漁船錯看成遠洋巨輪,發出要對方「報告船名」的閃光信號。未曾受過正式迎送的漁船,便以一個喜劇片電影演員的名字作答。然而那船算不得多麼漂亮。
百子的美,當然必須充分滿足客觀條件。而另一方面,我所需要的是她的愛,必須首先給她以自我傷害的刃器。總之,徒具其表的紙刀不可能刺傷她自己的前胸。
我清楚地知道「必須」的強烈慾望,較之理性與意志,毋寧更多地出自性慾。性慾不厭其詳的訂單,甚至經常被誤解為倫理需求。為了不使我對百子的計劃與此混為一談,恐怕遲早需要另有一個解決性慾的女人。這也是出於惡的最微妙最令人困惑的願望,即僅僅在精神而不在肉體上傷害百子。我完全了解我的惡之性格。那是一種意識——恰恰是意識本身急欲轉化為慾望的不可抑勒的需求。換言之,明晰在完全保持明晰的狀態下演出人們最深層的混沌。
有時我想自己最好一死了事。因為彼岸世界可以使這一意圖圓滿實現。我當可掌握真正的透視畫法……活著做這樣的事的確難上加難,尤其你才十八歲!
浜中家父母的態度實在難以窺測。大概他們是想打持久戰,讓我們如此交往五年七年,從而取得優先權,等我畢業工作之後才為兩人舉行盛大的正式婚禮。可是到底有什麼保證呢?對女兒的魅力就那樣信心百倍不成?抑或指望萬一解除婚約時得到一大筆莫大的賠償?
那等人物想必不至於有什麼老謀深算。頭腦里有的恐怕只是男婚女嫁方面浮淺的常識性概率。一次聽我的智商大為驚嘆。由此看來,或許只是為高材生而且是家境優裕的高材生而傾注全部熱情也未可知。
在下田同百子分手后,和父親去了北海道。回京第二天,百子從輕井譯打來電話,說想見我,叫我務必去輕井澤。電話總好像是她父母讓打的,聲音里摻雜一點兒人工味道。這使我心安理得地殘酷起來,告訴她已開始準備高考,不能應邀前往。放下聽筒,卻又湧起幾分意外的悵惘。拒絕本身又意味自己對拒絕做出的稍許讓步。而讓步自然為自尊心帶來深深的悵惘。無足為奇。
夏天即將過去。這種感覺總是那麼痛切,難以表達的痛切。空中鱗片雲和積雨雲交替出現,空氣中挾裹著若有若無的薄荷味。
愛,大約意味著對對方的追隨,而我的感情是不可追隨任何對象的。
百子在下田送給的小禮品還擺在桌面。那是一隻密封在圓蓋玻璃盒裡的白珊瑚標本,背面有「贈給阿透」的字樣,還畫有穿在一支箭上的兩顆心臟,阿透不明白百子何以老是這麼一副孩子氣。玻璃盒底端蓄有很多細碎的錫箔,用手一搖,便如海底白砂閃閃泛起。且玻璃有一半透出深藍色。於是,我所知道的駿河灣便被封存在這七厘米見方的空間里,海在我生活中的位置成了一個女孩強加於我的抒情標本。不過這珊瑚雖小卻孤傲而冷酷,體現出抒情內核中我不可侵犯的悟性。
×月×日
我生存的難度——或者換稱為生存的可怖的圓滑與輕鬆——到底來自何處呢?
有時我想,自己所以活得如此輕鬆自在,說不定是因為我這一存在本身是不合乎當今之世的邏輯的。
這並非什麼我給自己的人生提出難題。的的確確我是在無動力狀態下坐卧行止。這正如永久性機器,原理上根本不可能存在。但這次不可能是宿命,不可能存在的現象又怎麼可能是宿命呢?
我在呱呱墜地那一瞬間,大概即已知曉自己這一存在本身的悖乎常理。我是作為世所罕有的十全十美之人且是作為其底片降生的。而這世上無所不在的儘是不健全之人的正片。假如有人把我沖洗出來,對他們來說那才非同小可。對我的恐懼即由此產生。
對我來說,最滑稽的莫過於世間一本正經教導的所謂「按自己本來面目生活」。一則這原本就不現實,二則如若自己照此辦理,當即必死無疑。因為這無非意味將自己這一悖平常理的存在強行納入統一模式。
如果沒有自尊心,或許有其他辦法。因為一旦拋棄自尊,即使再扭曲變形的形象也能輕易使人使己相信這便是自己的本來面目。然而,這隻能以怪物視之的形象,就那麼具有人性價值嗎?如果本來面目就是所謂怪物,世人倒可以頓感如釋重負……
我處事一向謹小慎微,但自衛本能開有大大的豁口。而且暢通無阻,乘虛而入的風時而給我以陶醉。危險屬於常態,故無危機出現。若沒有這絕妙的平衡,我便無以生存,因此保有這平衡感自然無可厚非。但下一瞬間,失衡與失落便成為一場惡夢……周旋愈久狂暴愈是變本加厲,惟覺筋疲力盡,甚至無力觸動自我控制裝置的按鈕。我不能相信自己的溫情。對人的溫情脈脈即是對己的莫大犧牲。這點任何人都不可能相信。
總而言之,我的人生一切都是義務,如縮手縮腳的新海員。對我並非義務的,惟獨暈船即嘔吐。世人稱之為可愛的東西,於我無非嘔吐而已。
×月×日
不知為什麼,百子不大敢來我家。因此大多是放學后在那家盧諾爾咖啡館碰頭,閑聊一個小時。偶爾也去遊樂場嬉戲一番,或一起坐過山車。看來浜中家對女兒較為寬容,只要天尚未黑,晚一點回家也沒關係。當然也可以約百子看電影,再把她送到家裡。但這需要事先打招呼,告知回家時間。這種獲準的交往自然乏味,因此兩人開始了秘密約會,哪怕短時間也好。
今天百子也是如此趕到「盧諾爾」的。她談到學校老師的種種不是,同學間的風言風語,並以不屑一顧的語氣若無其事地提起某電影演員的醜聞。每次涉及這類話題,貌似古板的百予與同齡少女毫無區別,我適當地附合著聽著,顯示男子漢應有的豁達。
寫到這裡,我已沒有勇氣繼續下文。因為我的保留性態度在外表上同隨處可見的十幾歲少年無意識的保留性態度一模一樣。而且無論我如何心術不正,百子都無動於衷。於是我對感情聽之任之。而這樣一來,居然變得真率起來。倘若我真的變得真率,我存在本身的邏輯性矛盾勢必暴露無餘,像醜陋的海塗原形畢露。而最傷腦筋的倒是尚未畢露時的海塗。因為水位下降的某一過程,將通過這樣一點,即我的焦躁感同其他少年的完全屬同一性質,自己額頭掠過的悲哀陰影同其他同齡少年的完全屬同一性質。如果在通過這點時被百子一把捉住,事情可就非同兒戲。
有人以為女性無時無刻不為是否被愛這一痛苦的疑問所困擾,這種看法是不對的。我原打算儘快把百子逼進這個疑問的圍欄,但這頭敏捷的小獸堅決不肯進入。即使我坦率告訴她「其實我一點也不愛你」恐怕也無濟於事,因為她只能認為這是說謊騙她。惟一的辦法就是過一段時間使她產生嫉妒。
我有時覺得由於自己的感覺已被往日迎送的無數船隻蕩滌一空,因而自己本身多少有所改變。那不可能不對自己的精神絲毫沒有影響。船從我的觀念產生,而後飛速發育壯大,成為一名符其實的船舶……我的參與也到此為止。一旦進港——直到啟航——便與我分別處於兩個世界。我由於緊張地忙於迎來送往而很快把前面的忘在腦後。畢竟我不能一會兒充當船舶一會兒扮演碼頭。而女人的要求正在這裡。當女人這一觀念最後成為實在感覺時,恐怕將根本不想駛離港口。
出現在水平線上的我的觀念慢慢趨於客觀化。作為信號員的我不知不覺已從中領略到靜靜的自豪和愉悅。我一向從世界的外面插手創造什麼,故未曾品味到自身被捲入世界內部的感覺。就像雨來時被三下五除二從晾衣場取回來的襯衣,不曾感覺到自己。那裡,沒有任何使自己轉化為世界內部存在的雨。我相信自身透明度即將沉溺於某種智能性誘惑之際的感覺的正確賑濟。這是因為:船必定通過,船絕不停止。海風將一切鑄造成色彩斑駁的大理石,太陽則將人心化為水晶。
×月×日
我很孤獨,近乎悲哀的孤獨。每次接觸世俗之物,我都要儘快洗手以免沾染病菌。這一習慣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人們僅僅以為我是出於過度的潔癖。
我的不幸顯然來自對自然的否認。既然成其為自然,就必須包含一般規律並給人以幫助。而「我的」自然則並非如此,理由受到否認。不過我對這一否認報之以溫情。我從未得到寵愛。平素我總是感到處於企圖加害於己的陰影的包圍中,所以反過來我對必然導致加害於人結果的溫情的支出也持慎重態度。這或許可以稱之為極富人情味的體諒。然而體諒這一說法本身是挾帶著某種難以咀嚼的疲勞性纖維的。
我覺得,同我這一存在的問題性相比,無論世界的種種發生與發展還是複雜微妙的國際大事都全然不在話下。政治也罷思想也罷藝術也罷,無非西瓜皮而已,無非那年夏天被打上海岸的、被貪食者啃得大半露出白色而紅色部分則小得如一縷朝霞的西瓜殘骸罷了。我固然憎恨俗人,但必須承認只有他們才有可能永生,惟其如此才憎恨。
較之對我的深刻理解的苛刻,不解和誤解反倒強似百倍。對我的所謂理解不外乎意味難以置信的粗暴無禮,而且伴隨陰險毒辣的敵意。船舶可能遲早理解我。只要我這方面理解就足矣。船或懶洋洋或拘板板地報告船名,而後頭也不回地闖入海港。假如有一艘船舶哪怕對我存有半點疑心,都將在那一瞬間被我的觀念擊中爆炸。好在沒有一艘船有此顧慮,算是它們幸運。
我是一個精密的體系,目的在於覺察人們可能產生的感覺。正如加入英籍的外國人遠比正統英國人具有英國紳士派頭,我也遠比人更了解人,而且是作為一名十八歲的少年!想像力與邏輯推理是我的武器。較之自然較之本能較之經驗,二者的精確度要高得多,而且通曉概率方面的知識和諧調,總之完美得無可挑剔。我已成為人的專家,就像昆蟲學家熟悉南美甲蟲。人們沉醉於某種花的氣味,棲身於某種情緒的包圍。而這一過程我是通過無味花實驗完成的。
所謂看便屬這種情況。從那個信號站在海面發現直通船時,我看到船隔著一定距離同樣注視自己。它在思鄉之念的驅使下,以12.5海浬的時速迫不及待地將寄託於陸地的種種夢想發揮得淋漓盡致。然而這其實不過是我的目力試驗。眼睛早已指向水平線的遠方,指向目力所不能及的領域中出現的不可視物象。「看」不可視物象是怎麼回事呢?這恰恰是眼睛的自我否定。
……同時我也懷疑,自己如此思考如此策劃的一切,是否會僅僅在自己身上發生在自己身上終結呢?至少在信號站時是這樣。那終日如玻璃碎片投擲在小小房間的世界殘片的陰影,僅僅在牆壁和天花板上一掃而過,未留下任何痕迹。由此看來,莫非外部世界也是如此不成?
我必須時時自我支撐著來繼續生存。我的身體經常飄浮在其中,飄浮在原本不可能有的臨界點,並且抵抗著重力。
昨天學校一位喜歡賣弄學識的老師教了幾句希臘古詩:
接受神的恩惠降生的人
有義務美麗地死去
以免損傷恩惠的果實
對我來說,人生一切都是義務,惟獨沒有美麗死去的義務。因為在我的記憶中根本沒有接受過神的恩惠。
×月×日
微笑已成為我的重負。於是我心生一計,在一段時間裡對百子持續板起面孔。一方面要偶爾顯露一下怪物性,另一方面也要為世所公認的解釋留一點餘地,以證明自己是個慾望無處發泄而悶悶不樂的少年。如果這些表演沒有任何目的性,勢必索然無味,因此我必須懷有某種情感。我開始尋覓情感賴以產生的依據,並且找出了似乎最為正當的,那就是我身上萌發的愛。
我幾乎失笑。現在我才悟出不愛任何對象這一自明前提的含義。它同時意味著愛的自由,即無論何時何地都可以愛。愛的發動極其簡單,就像把車停在夏日樹蔭下的司機,儘管睡眼惺忪但一睜開眼睛即可隨時驅車急馳。假如自由不是愛的本質而更是其敵人,那麼我已經將敵人朋友同時攥在手中。
我的不快面孔恐怕相當逼真。理所當然。因為這是自由之愛的惟一形式,追求而又拒絕。
百子像觀察突然失去食慾的籠中鳥關切地凝視著我。她染上一種庸俗思想,認為幸福如大型法國麵包可以大家分享,不理解世間有一幸必有一不幸的數學規律。
「出什麼事了?」百子問。這樣的問顯然不適當從她帶有一抹悲劇美的臉龐上那楚楚動人的嘴唇發出。
我曖昧地笑而不答。
不過往下她也就不再追問了,而不知不覺陶醉在喋喋不休之中。聽眾的忠實則在於沉默。
說著說著,她突然注意到我今天上體育課時跳鞍馬弄傷的右中指上的繃帶。我察覺出百子這一瞬間流露的釋然。她以為因此準確找出了我不快的原因。
她為剛才的粗心大意道歉,關心地問是不是很疼。我冷冷地一口否定。
首先因為實際上也不再那麼疼。其次不能容許她自以為是地把我不快的原因歸結為這一點。再次,為了不使其察覺,我今天一見面便盡量把中指繃帶隱藏起來,卻又為百子剛才的麻木不仁耿耿於懷。
於是,我愈發堅決地咬定說不痛,把她的安慰拋在一邊。這麼著,百子更加不肯相信,現出一副百般刺探我的逞能我的虛榮的神情,更加表示同情,甚至開始認為她有義務使我叫苦。
百子責怪已變成鼠灰色的繃帶的不衛生,提議立即去附近藥店。我越是執意不從,她越是以為我在剋制自己。歸終,兩人走到藥店,請店裡一位護士模樣的中年婦女更換繃帶。百子說怕見傷口,扭過臉去。一點輕度擦傷因此得以矇混過關。
一出店門百予就熱情地問怎麼樣。
「快露骨頭了……」
「哎呀,嚇死人了!」
「……並沒那麼嚴重。」我冷漠地應道。我不經意地做出一點暗示,暗示如果指頭斷了如何是好。結果百子嚇得渾身發抖。少女感覺上的利己主義在我心頭打下了強烈的烙印,但這方面我倒絲毫未生不快。
兩人邊走邊說。說的人基本還是百子。說她一家人的融洽、地道和開朗,說她家庭生活的溫馨和愉快,說她半點都不懷疑其父母的人品,聽得我心裡火燒火燎。
「你媽媽怕也同外面哪個男人困過覺吧?大長的人生!」
「絕對沒那回事!」
「何以見得?很可能你出生前發生的。回去問你哥哥姐姐好了。」
「不可能……不可能的。」
「你爸爸也應當哪裡藏有漂亮女人的嘛!」
「絕無此事,絕對!」
「有何證據?」
「太過分了!從來沒人跟我說過這麼難聽的話。」
交談眼看變成口角。口角我是不喜歡的。還是悶不作聲為上。
兩人沿著后樂園游泳池下面的人行道走著。周圍光景一如往日,吵吵嚷嚷地擠滿買便宜貨的人。見不到衣著考究的年輕人。到處是成衣和機織毛衣,以及地方城市所謂趕時髦的男女。一個小孩突然蹲在地上撿啤酒瓶蓋兒,被母親罵了一頓。
「你怎麼專門和人過不去?」百子哭聲哭氣地說。
我並非有意和人過不去,只是不能容忍別人的躊躇滿志,這正是我的溫情所在。有時我強烈地覺得自己或許是倫理性動物。
如此時間裡,我們信步往右拐去,來到水戶光分府遺址,站在其取名於「先憂後樂」的后樂園門前。家就住在附近,但從未來過這裡。閉園時間為四點半,售票處標明四點關門。看錶,差十分四點,急催百子進門。
太陽斜掛在園門正面的天空。四下傳來十月初晚秋的蟬鳴。
錯過一夥往回走的二十多個遊客之後,甬路上人影寥寥。百子想拉我的手,我遞出手指繃帶,她便作罷。
我們為什麼在劍拔弩張的情況下還能像一對戀人那樣走進秋日西斜的嫻靜而古樸的公園呢?此刻,我心中當然有一幅顯得不幸的構圖。想必是美麗的風景使心震顛使心感冒使心發燒吧。我很想聽取她內心吐露的囈語,目睹少女遭到野蠻對待后痛苦得乾癟的嘴唇——這自然需要百子具有充分的感受性才行。
為尋求人所不至的角落,我下到寢覺瀑布旁邊。小瀑布早已乾涸,下面的水潭成了一汪死水,但水面竟不斷有水刺豎起。原來水面有無數水黽往來穿梭,劃出宛如緊繃繃的絲線樣的水紋。兩人坐在潭邊石頭上,目不轉睛地盯視潭面。
我感覺得出,自己的沉默終於在百子身上產生了威脅效果。而且確信她絕對未能把握我不快的緣由。我一旦嘗試性懷有所謂感情,就會培育出他人的不可知論。而這種樂趣是我無法忍受的。只要不懷有感情,人無論怎麼樣都可以維繫在一起。
水潭——莫如說是泥沼——的表面,覆蓋著四周探出的枝枝葉葉。但夕陽的光線仍透過樹叢明晃晃地點點瀉落下來,使得淺底沉澱的枯葉顯得異常清晰,如再現的惡夢。
「喏,你看,要是給光線那麼清楚地一照,我們的心底也同樣那麼浮淺,那麼臟污。」我故意氣她。
「我的不同。我的可又深沉又漂亮,恨不得扒給你看看。」百子固執己見。
「怎麼能斷言你一個人例外呢?說出證據來嘛!」其實我也地地道道是個例外,卻對別人以例外自詡反唇相譏。我不明白平庸之心何以如此執著於例外。
「反正我的心是漂亮的,我自己知道。」
此時,我完全感受到了百子所陷入的地獄。過去,她的精神一次也未曾感覺到自我證明的必要性。她沉浸在某種充滿悲哀的極端幸福之中,從表現少女情趣的零碎道具到愛統統融入這莫名其妙的液體。她在她這個浴槽里一直浸到脖頸。雖然處於相當危險的狀態,但是她既無呼救的氣力,又拒絕熱情救助之手。要想傷害百子,無論如何都必須伸手把百子從這浴槽中拖出。否則,刃器無法穿過液體的阻隔觸及她的軀體。
夕暉玲瓏的樹林一片秋蟬的合鳴。國營電氣列車在高架路上的轟隆聲也隨著鳥鳴傳來。低低伸向潭面的一條樹枝上垂著一根蛛絲。蛛絲吊著一枚黃葉,每次旋轉都在樹隙瀉來的日光下發出神聖的光,彷彿宇宙間浮泛著一道極其微小的旋轉門。
兩人默不作聲地盯視著它。每當這道恰好被夕陽鍍上一層鬱金色的小旋轉門旋轉之時,我都凝眸注視其對面可能閃露的世界。由於風的頻頻出入,門旋轉得是那般飛快。說不定門縫間可以閃出我知所未知的微型市鎮的繁榮。那飄浮在空中的微雕式城市的光閃閃的行蹤……
屁股下的石頭徹骨生涼。總之我們得趕緊起身。距閉園時間僅剩三十分鐘了。
這是一次心情亂糟糟慌慌然的散步。寧靜庭園的美景充滿日落前的倉促,大泉水上的水鳥聒噪不止,無花的菖蒲園房的胡枝子叢一片殘紅。
兩人以閉園時間為借口匆忙趕路。自然匆忙併不僅僅為此。我們害怕秋日西墜的庭園釀出的氛圍沁入心脾。同時又期望通過腳步的不斷加快使內心發出尖厲的叫聲,如提高轉速的唱片發出的振顫。
目力所及,周遊式庭園已空無人影,只有我倆站在一架橋上。兩人長長的身影連同橋影投在背後鯉魚群集的大水池上。池的遠處,醫藥公司的巨型廣告塔大概不願被人看見,朝對面天空轉過身去。
於是,橋上的我們面對著五葉竹覆蓋的名叫小廬山的圓形假山和其後面茂密樹叢上夕陽以最後一次強有力的光線編織的光之網,覺得自己頗像一條魚,最後一條忍受刺眼的光線反抗酷烈的光照而拒不入網的魚。
說不定我夢見了彼岸世界。恍惚覺得含有死的時間倏然掠過我和百子兩個身穿薄毛衣的高中生如此站立的橋頭。情死這一概念釋放的性的芬芳從心際飄過。我本來不是希求救助的人。假如需求救助,我想必然是在我喪失意識之後。悟性在這夕陽晚景中漸次腐敗之日一定是無比愜意之時。
偏巧,橋西側有一泓長滿青蓮的小池。
幾乎封住池面的密密麻麻的蓮葉,如水母在晚風中浮遊。反毛皮革樣的灑滿胡粉般粉絨絨的綠掩蓋了小廬山下的谷底。蓮葉對光照輕輕虛晃一下,或印出鄰葉的暗影,或勾勒池邊一枝紅葉細碎的葉蔭。所有蓮葉都惴惴不安地搖來擺去,竟相朝璀璨的夕空求助,似乎可以聽見它們輕輕合誦的經聲。
仔細觀察蓮葉搖擺的時間裡,發現其舞姿委實千變萬化。即使風從同一方向吹來,它們也並非一齊隨風披靡。有的部位不停地搔首弄姿,有的部位則堅決靜止不動。一葉向後翻卷,他葉卻不相隨,兀自左右搖擺,一副多愁善感的風情。有的風輕拂葉片,有的風徑入葉底,使得葉的搖擺愈發捉摸不定。如此時間裡,晚風終於涼浸浸朝身上襲來。
大部分蓮葉,雖然葉心仍脈胳清晰光鮮滑嫩,但周邊似已生鏽,殘缺不全。葉的凋零似乎從點點銹斑開始,隨即一發不可遏止。這兩天沒有下雨,葉心凹處或現出原先積水的褐色圓痕,或躺著一枚枯萎的楓葉。
天光仍亮,暮色卻已蠶食上來。我倆交談了三言兩語,臉也緊貼緊靠,但心裡覺得好像從地獄的遠處彼此呼喚。
「那是什麼?」百子害怕似地指著小廬山下面一堆亂線頭樣的淺紅色東西問道。
那是色澤鮮艷的石蒜花叢,活像很不得體地纏了一頭紅色假髮。
「要關門了,請出去吧!」年老的值班員從我們身旁走過說道。
×月×日
去后樂園那天的印象使我定下一個決心。
一個並不足道的小小決心。從這天開始我就受到一種迫不及待的慾望的驅使:我必須結識別的女人。只有這樣才能不在肉體而僅僅在精神上傷害百子。
從百子身上發掘某種禁忌,對我既是負擔,又是邏輯上的矛盾。何況,假如對百予的肉體性關心乃是理性關心隱蔽的源泉,則我的自尊將毀於一旦。我必須用「自由之愛」的玉笏刺傷百子。
結識女人看來並非難事。放學后我去跳了搖擺舞。搖擺舞是同學家學的。跳得好壞無所謂,只管去跳就是。同學里迫有一人每天放學后都單獨去搖擺舞俱樂部跳一個小時,然後才回家吃晚飯,飯後用功準備考試,日程有條不紊。我讓這個同學把我領去。他跳罷一個小時回去后,我一個人邊喝可口可樂邊耐著性子等待時機。這時一個濃妝艷抹的土頭土腦的女郎過來搭話,便同她跳了。但這女郎不是我要找的對象。
同學告訴我說,這種場所必定有「吃童貞」的女人。或許被想像成有相當年齡的人,其實不盡然。也有對性教育饒有興緻的年輕女性。這類女性中漂亮的意外之多。其自尊心不願意使自己成為所謂性高手隨心所欲的玩物,而自行充當性教師,從而給小夥子心中留下難忘的印象。對男子純潔的興趣也是出於可以因此將其引入墮落與罪孽的快慰。但她們本身顯然並不認為這種行為是罪孽,所以其快慰無非是將罪孽轉嫁於男性的快慰。同時又意味她們在其他方面原本就已悄然懷有並培育著罪孽意識。其中既有徹頭徹尾的樂天派,又有眉宇含愁的抑鬱型。雖不能一概而論,但總的感覺她們好像是在身體的什麼地方孵化罪孽之卵的母雞。並且較之卵的孵化,其夢寐以求的更是把雞蛋狠狠擲向年輕男子的額頭。
這天晚上,我便認識了這樣一個穿戴講究的二十五、六歲女郎。她讓我叫她阿汀,不知是姓是名。
眼睛大得出奇,近乎病態,嘴唇薄薄的,頗有不懷好意的意味。不過整個臉卻充溢著類似暖帶柑桔的豐柔。胸口白得肆無忌憚,腿一直漂亮到腳跟。
她的口頭禪是「反正那麼回事」。不管別人如何刨根問底,她統統以反正那麼回事應付了事。
我跟父親講定九點回去,只剩下陪女郎吃飯時間。女郎寫下電話號碼,畫了地圖,叫我方便時去她公寓玩耍,還說反正過單身生活,無須顧慮。
關於幾天後去她那裡時發生的事情,我想儘可能說得準確些。這是因為,這類事件往往充滿過度的誇張、想像和氣餒,而事實本身則歪曲變形。雖說冷靜客觀的描述也將偏離事實,但若連同眩惑也付諸筆端,就更加落入俗套。我準備將因條件而異的性快感、體驗未知那種單純好奇心的戰慄、以及理性與感性混淆莫辨的緊張的不諧調合而為一地傳達出來。我打算不遺漏任何一方,正確分類,防止互相侵蝕,恰如其分地移植到自己的體驗之中。這對我是相當棘手的作業。
女郎起始好像把我的羞恥心估計得過高了。我再三對阿汀強調自己是「初次」,自然自己也不願意給對方以弄虛做假的印象;而另一方面,我又不情願像一般小夥子那樣以這種不足自豪的小事討取某種女性的歡心。這樣,勢必需要示以微妙的傲慢。但傲慢本身便是隱身於虛榮的羞恥。
女郎看上去交織兩種心情,又想使我沉著又要惹我興奮。總之都是為了她自己。阿汀大概是沙場老手,害怕女方過度的誘導會使男方受挫。這種極為自私的擔心既是阿汀甜蜜而剋制的溫柔的來由,也是她小心翼翼抹在身上的香水氣味本身。我從阿汀接納我的眼神中,看出一台小秤的指針正在顫抖不已。
不言而喻,女郎試圖將我的焦燥和淋漓盡致的貪婪的好奇作為其慾望的誘餌,因此我覺得不能容許女郎如此審視自己。雖說這沒甚不好意思,但我還是用指尖悄悄按合女郎的眼瞼,讓她以為我竟是如此怕羞。這樣,在黑暗中渾身扭動的女郎想必只會感覺出重重碾壓自己的車輪的重量。
不用說,我的快樂剛一開始即告結束。於是我大為舒暢。及至第三回,我才真正得以品嘗到所謂快樂之感。
我從中得知:快樂原本是具有理智性質的東西。
就是說,在某種分離尚未發生,快感與意識的融合尚未發生,算計與智謀尚未發生,尚不能像女人清楚俯視自己乳房那樣從外側明確把握自己快樂的形狀的情況下,快樂是不會到來的。不過話說回來,我的快樂委實渾身長滿尖刺……
通過習練才得到的感受的原型,原來潛伏在起始極稀薄極短促的滿足之中。但得知這點對我的自尊絕非堪可欣喜之事。那最起始的感覺決不是衝動的極致,而是久已築就的觀念的火花。那麼其後快樂的理性營造,更多地有賴於哪一方面呢?莫非用緩緩(或急速)崩潰的觀念建造一座所謂小型水電站,以其電力一點點積蓄衝動不成?如果那樣,我們沿著理性路線抵達動物境地的里程將無限遙遠。
「你這人絕對夠厲害,絕對有大作為!」完事後女郎說道。
這言語編成的餞別花束,曾被女郎用來送出多少艘從港口駛向大海的輪船!
×月×日
我正在雪崩。
我不喜歡雪以四平八穩的假象掩蓋我險象環生的斷面。
不過我與自我毀滅或毀滅卻毫不相干。因為我從自身抖下而用來摧毀房舍損傷他人使其發出地獄般嚎叫的雪崩,不過是冬空揮灑在我身上的粉末,同我的本質毫不相關。可是在雪崩的一瞬間,雪的輕柔與我懸崖的酷烈將發生換位。帶來災難的是雪而不是我,是輕柔而並非酷烈。
從遠古開始,從自然史最為久遠的起點,我這樣無須自責的酷烈之心就肯定已準備妥當。大多數情況下採取岩石這一形式。其至純者便是鑽石。
但在冬天光線過於充足的日子裡,我透明的心甚至也有光線爬進。也就是在這種時候,我一邊幻想自己身上生出無遮無攔的雙翼一邊強烈地預感到我這一生恐將一事無成。
我也許得到自由。但無非是與死酷似的自由。這世上我所夢想的東西大概無一到手。
我眼前歷歷浮現出人生未來圖景的哪怕每一個細節,就像晴朗的冬日以信號站望到的駿河灣遠景:清晰得甚至可以一閃看見伊豆豐島上賓士的車輛。
我也許得到朋友。但聰慧的將全部叛我而去,惟有愚蠢的留下不走。也真是不可思議,被人出賣這種事居然會發生在我這樣的人身上。面對我的清醒明晰,任何人恐怕都難免產生背叛的慾望。因為背叛者的勝利莫過於背叛如我的清醒與明晰。未被我愛的所有人大概都深信為我所愛。而被我愛過的人將保持美麗的沉默。
世上的一切無不已望我速速死去。同時又爭先恐後地伸手阻撓我的死。
我的純粹不久將越過水平線,猶豫地闖入不可視的領域。我期待自己在經受人所不能忍耐的痛苦之後而終成正果。何等的痛苦!想必我將嘗遍世所烏有的絕對靜寂的痛苦,如同一隻病犬渾身顫抖地蜷伏在角落裡獨自咬緊牙關。興高采烈的人們將圍著痛苦的我載歌載舞。
世間不存在治癒我的藥品,地上不存在收容我的醫院。我的邪惡歸終將以小小的金字記載於人類歷史的一隅。
×月×日
我發誓二十歲時將父親一腳踢到地獄底層。現在就開始精心策劃。
×月×日
和阿汀手挽手出現在我同百子約會的場所當非什麼難事。但一來我不想急於求成,二來也不願意看阿汀陶醉於無謂勝利的面孔。
事情也巧,阿汀給我一條銀項鏈,小小的銀項鏈墜兒上刻有「汀」的第一個字母「N」①。在家或上學是不能戴的,僅僅同百子幽會時才掛在脖子上。從手指繃帶那件事上,我得知不大容易引起她的注意。於是,我忍住寒冷,穿了開口襯衫,外面套一件杏領毛衣,鞋帶有意系得容易鬆開。這樣,每次系鞋帶時項鏈便可以滑出脖頸閃出項鏈墜兒來。
①指「汀」的日語羅馬字音標。
這天我系了三次鞋帶,百子卻始終麻木不仁,令人大失所望。百子注意力的渙散來自她對自身幸福的盲目自信。而我又畢竟不好故意炫耀。
技窮之餘,只有下次幽會時邀百子去中野大型體育俱樂部里的溫水游泳池。百子很高興,游泳可以回憶起夏日在下田的情景。
「你是男的吧?」
「噢,算是吧。」
游泳池到處可以聽見這種典型的男女對話,儼然春信浮世繪①上彼此難辨的男男女女真正脫得一絲不掛。也有脫光后竟也很難看出男女的長發男子。我自信自己抽象地飛翔於性之上,而從未產生過融入異性的慾望。我可不希罕成為女人,女人結構本身就是明晰性的大敵。
我們遊了一會兒,上岸坐在池邊。在這等場所百子居然也貼上身來,於是項鏈就在她眼皮底下十厘米的地方。
百子總算見到了項鏈!她伸手拿起鏈墜兒。
「N是什麼意思?」百子發出我期待的一問。
「你說呢?」
「你是T·H②,N是……」
「想想看!」
「啊,知道了,是日本③吧?」
我有些失望,於己不利的反問旋即脫口而出:
「別人送的。你猜是誰?」
①春信:鈴木春信(1725-1770)日本江戶中期著名畫家。浮世繪:以市井風俗為題材的風俗畫。
②阿透姓名的羅馬字縮寫。
③N是日本國名羅馬字第一個字母。下面的野田、中村亦同。
「N么,對了,我這邊親戚里一個姓野田一個姓中村。」
「你的親戚怎麼可能送這玩藝兒呢?」
「明白了,是英文『北』的N,對吧?這麼說來,鏈墜兒邊緣加花紋很像指北針,我覺得。是航運公司送的吧?在新船下水典禮上什麼的。對對,這『北』嘛,應該是捕鯨船送的,猜中了?肯定是捕鯨船,送給你那個信號站的,絕對沒錯!」
不知百子真這樣想而放下心來,還是為了使自己放心而這樣想的,抑或是逢場作戲來掩飾自己的不安,實情不得而知。不管怎樣,我已沒有了反駁氣力。
×月×日
這回我開始在阿汀身上打主意。此人凡事馬虎隨和,容易利用她無傷大雅的好奇心。我提議說,如果有時間,不妨從遠處參觀一下我年紀還小的未婚妻。阿汀當即上鉤。再三盤問我是否已跟百子睡過。她興緻勃勃,急欲知道自己教出的學生在解答應用題方面的表現。我只向她提出一個條件,即后時絕對不得同我打招呼,裝得形同路人。然後告訴了我同百子在「盧諾爾」幽會的時間。我知道阿汀絕非那種說到做到的人。
這天,百子來不多會兒,我眼角就意識到阿汀從我們背後走來,大模大樣地坐在人工噴泉對面的椅子上。那光景就像一隻悄聲趴在那裡的貓,不時睡眼惺忪地從遠處朝這邊打量一眼。想到只有百子蒙在鼓裡,我頓時覺得自己同阿汀的協定增加了分量。較之眼前的百子,更像是在同阿汀娓娓而談。「肉體溝通」這句粗話確有它的意味。
雖說同阿汀隔著噴泉,但她應當可以透過噴泉的微響聽見我倆的談話。想到有人偷聽,我馬上變得直言不諱,百子也為我的談笑風生感到欣喜,但同時心中肯定在為兩人如此情投意和感到納悶,這點我清清楚楚。
說話說得厭了,我便從領口拉出項鏈墜兒含在嘴裡。百子沒加責備,反倒天真地笑了。鏈墜兒有一股甜滋滋的白銀味兒,舌頭好像觸到了難以融化的烈性藥片,本來就不長的細鏈從下巴深深勒入嘴唇。但我覺得痛快。好像成了一隻百無聊賴的狗。
眼角那邊阿汀似乎站起身來。從百子睜大的眼睛,知道她已站到我身旁。
突然,一隻染紅的指尖朝我嘴邊伸來,一把拉過項鏈。
「不許咬我的項鏈!」阿汀叫道。
我起身介紹百子。
「我叫阿汀。打擾了,對不起,再見。」阿汀說罷離去。
百子面色蒼白,渾身發抖。
下雪了。星期六下午我一直在家,無所事事。通往二樓的西式檐廊的平台有一扇窗。只有從這扇窗能看清宅前路面的光景。我下頦搭在窗台上看雪。宅前這條路是私有路,行人本來就少,現在就連上午的車轍也被雪覆蓋了。
雪一片晶瑩。雪花飛舞的天空暗淡凄迷,而地面的雪光則映射出不屬於一天任何時刻的不可思議的特殊時間。對面房宇後面的混凝土預製塊圍牆上,雪掛滿了每一條錯落的接縫。
這時,右邊出現一個老人的身影,他沒有打傘,頭戴貝雷帽,穿一件灰色大衣。大衣腰部膨脹得厲害,兩手抱著前行。大概怕落雪把東西塞在了大衣下面。同脹鼓鼓的大衣相比,老人顯得很瘦,貝雷帽下一張徹底風乾的臉。
老人在正對大門的地方停住腳步。那裡有一道耳門。估計是找父親——真是找錯了門口——施捨的窮苦人。但看動靜無意進門,也不拍打大衣斑斑點點的雪,只管四下張望。
突然,老人腰間脹鼓鼓的包裹滑落下來,如一個碩大的雞蛋生在雪地上。我隨之拋出視線。起始搞不滑是什麼東西。地球儀樣的色彩斑駁的球體嵌在雪裡發著幽光。細看之下,原來是塑料袋,裡面滿滿塞著果皮菜屑。蘋果皮的鮮紅、胡蘿蔔的朱紅、甘藍的淡綠,五顏六色。如果因數量太多而外出扔棄,老人想必過的是單身生活,且是頑固不化的菜食主義者。塑料袋中無數菜屑給雪地增添了奇異而鮮活的顏色,綠色菜屑甚至給人帶來一陣胸悸。
我只顧久久地凝視塑料袋,竟忘了注意老人的行蹤。老人已姍姍離去,留下間距極密的腳印。最先映入眼帘的是其大衣背影。即使把背的駝曲考慮在內,大衣的形狀仍顯得不自然。比剛才固然小些,也還是鼓鼓囊囊,里出外脹。
老人就這樣以同樣的步調走遠了。當他離開門口五米左右時,大衣下擺有一樣東西掉在雪地上,彷彿巨大的墨滴。老人自身想必沒有意識到。
掉下的是一隻死烏鴉,也可能是鸚鵡。那一瞬間就連我的耳朵都產生了錯覺,似乎聽到鳥翅擊雪的聲響,老人卻毫無反應。
於是,這漆黑的鳥屍成了久久困擾我的問號。離我頗有距離,又被院前枝枝擋住,加之不斷飄落的雪花對它的歪曲,無論我怎樣凝眸,都看不真切。是拿望遠鏡來,還是出門去看個究竟?如此躊躇片刻,歸終還是作罷,實在懶得動彈。
是什麼鳥呢?久而久之,那黑色的鳥狀固體在我眼中已不再是鳥,而似乎成了女人的髮髻。
×月×日
百子的苦惱終於開始了,一隻煙頭引起了山火。平凡的少女也罷,偉大的哲人也罷,有一點是共同的:二者都從微不足道的挫折繁衍出世界末日的惡夢。
我對百子的苦惱盼望已久,便按原定計劃轉為低姿態。我開始討好百子,隨聲附合地大講阿汀壞話。百子哭著求我同那女郎一刀兩斷。我煞有介事地說自己何嘗不想,只是需百子助一臂之力,否則很難擺脫那惡魔女人。
百子答應幫忙,提出一項條件:把阿汀送的項鏈當她的面扔掉。對這東西我本來就沒什麼留戀,一口應允下來,領著百子走上水道橋站入口處的一座橋,從脖子解下,遞到百子手上,讓她親手扔到髒兮兮的河裡。百子在冬日的夕暉下高高地舉起那閃光的鏈墜兒,一鼓作氣投進正好有駁船駛過的臭水河。而後像剛剛殺過人似地亢奮地喘息著撲到我懷裡,引得過路人側目而視。
上預校時間快到了,便約定明天周六下午再見,分手告別。
×月×日
歸終,我叫百子按我說的寫了封信給阿汀。
周六下午,不知我向百子多少次海誓山盟。我對她說,既然我如此愛百子,百子那般愛我,那麼為了消災除害,就必須兩人齊心合力捏造一封假信。
我倆在神宮外苑旁邊保齡球場碰頭,玩了一會保齡球。然後手拉手在凋零的銀杏樹影下穿過冬日陽光中暖洋洋的外苑,走進青山大街一家新開張的咖啡館。走路時我便把準備好的信封信紙和郵票帶在了身上。
散步當中,我仍像打麻醉藥那樣反覆在百子耳畔低聲說愛。不覺之間,我把百子同絹江混在了一起,覺得自己只有在決不真正相愛只有在昭然若揭的概念性錯誤中,方能痛痛快快地呼吸自如。
無論自信是美女的絹江還是自信被愛的百子,在否定現實這點上並無區別。不同的是百子需要他人的幫助,而絹江連對方的話語都不希罕。假設能將百子提升到這一地步該有多妙!如果說這就是我的教育熱情我的所謂愛,那麼「愛」並不純屬謊言。問題是像百子那樣由肯定現實的靈魂來否定現實恐怕存在方法上的矛盾。不可能輕而易舉地將她變成絹江那樣以全世界為敵的女人。
但是,在「愛」的咒語千百遍重複的時間裡,必然給念咒者心裡帶來某種質變。我就覺得自己幾乎真的在愛,心裡有一種陶醉在愛這一禁語的突然獲釋之中的感覺。誘惑者同飛行教練——同以殊死的決心帶著技術生疏的新駕駛員登上飛機的飛行教練何其相似乃爾!
百子所要求的也是只有她這樣落後於時代的少女才提得出的純屬「精神性的」保證,因此報以語言即足矣。這種飛翔時往地面投下明晰陰影的語言,難道不正是我固有的語言嗎!我生來便是僅僅如此使用語言的。如此說來,我在人前秘而不宣的母語很可能就是愛這一字眼本身(儘管自己也為這種感傷說法氣惱)。
而且,我正在枯樹陰影搖曳的路面以絕大的愛情向百子持續嘀咕著「愛」,如面對身患不治之症而本人蒙在鼓裡的癌患者幾百遍重複「病肯定會好的」家人。
在咖啡店坐定后,我以儼然向百子徵求意見的口吻述說了阿汀的性格,簡要講了對付阿汀的錦囊妙計。當然,阿汀的性格是胡亂編造的。
我說,即使告訴阿汀百子是我的未婚妻並且愛我,阿汀也不會同我分手,她不是這類女人。而且這樣一來,對方勢必蔑視我們,橫加干擾。她是專門同「愛」過意不去專門背後搗鬼拆台的女人。大凡見到遲早要結婚當一名丈夫的小夥子,她務要送一條刻有「汀」字的項鏈,明裡暗裡嘲弄所有人的婚姻。只是,這種女人也有個可愛的弱點:對愛雖然決不心慈手軟,但由於本身有錢,因而對「為生活掙扎」的女子則不缺少某種敬意和同情。要想打動阿汀,最好的辦法莫於強調經濟和生活上的需要,而不要提愛,讓她不要作梗——為此,該怎麼辦才好呢?
「就說我根本不愛你,只是為了錢和生活才需要你不就行了!」
「對對,就這麼辦!」
這個空想使得百子一下子興高采烈,夢囈似地說果真這樣該有多妙。
百子一反常態的歡喜是那樣天真爛漫如醉如痴,令我多少有點不快。百子還這樣繼續道:
「再說,這也不全是無中生有。爸爸媽媽千方百計地遮掩,我也沒跟任何人提起——其實我家的經濟狀況並不如意。銀行里好像出了什麼麻煩,爸爸自己包攬下來,把老家的土地都典當進去了。他不是那麼一個好人么,所以上了壞人的當。」
百子像在校慶匯演扮演某個角色的少女,沉醉在自己是卑鄙女人的空想里(因為在她看來實際不可能有這等事)。這麼著,我就結合百子的意向打了個草稿,百子照寫下來。這封在咖啡館桌子上寫成的長信是這樣的。
阿汀小姐:
這封信有事相求,請您務必看完。總的來說,是想求您終止同阿透的交往。
下面就坦率地談一下其中緣由。我同阿透的關係,誠然算是訂了婚的,但並非出於相愛,而只是要好的朋友,我對阿透的感情從來沒有超過這個範圍。就我的真實心情來說,之所以準備按父母之言嫁給阿透那樣有錢的人家,原因一是阿透的父親垂垂老矣,來日無多,屆時阿透獨自繼承全部家財,家裡又利利索索沒有其他人,可以和阿透一起過上自由而優裕的家庭生活。二是家父在銀行工作方面有諸多難於啟齒的苦衷,經濟捉襟見肘,需要阿透父親資助。其父去世后,就有求於阿透本人。總之情況十分複雜。我非常愛父母。假如阿透現階段情有別移,一切打算都將化為泡影。說老實話,這是一樁意在謀財的關鍵婚姻。我認為世間再沒有比金錢更寶貴的。別以為這種想法骯髒。拋開這個去談什麼愛呀戀呀,在我看來純粹是天方夜譚。對阿汀來說,或許是一時的嬉戲,但結果卻影響到我全家的重大計劃。我不是因為我愛阿透請你離開,而是作為遠比表面冷靜得多世故得多的女子向您求助。
也許你以為既然如此,那麼同阿透偷偷交往恐也未嘗不可。這也是不對的。因為那終將為人所知,況且我不願意現在就被阿透看成為了錢對一切都視而耒見的女子。正是為了錢,我才必須監視阿透,維護我的尊嚴。
此信千萬不要給阿透看見。女人寫這樣的信實屬萬不得已。假使您是個壞女人,很可能馬上給阿透過目,讓阿透的心從我身上移開,使這封信成為你取勝的工具。果真如此,你勢必終生為剝奪一個女人的謀生手段——而並非愛——這樣的罪孽而悔恨不已。我們之間不存在任何心的問題,務請冷靜處理。萬一把這封信給阿透看了,我一定殺死你,並且用不同尋常的方式。
百子
百子依然喜不自勝:
「這結束語真夠氣魄!」
「要是我真的看了信,那可不得了喲!」我也笑道。
「早都看好了,還怕什麼!」百子說著,湊上身來。
接著,我讓百子寫了信封,貼上快信郵票,兩人手拉手走去郵筒,投了進去。
×月×日
今天去阿汀處,拿起百子的信看了。我裝出怒不可遏的樣子看罷,抓起信揚長而去。預科放學后,很晚的時候走進父親書房,作出不勝悲哀的神情把信擺在父親面前……
(阿透日記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