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人生就像一輛循環列車
人之所以被動,是因為無意識地畏懼,因為底氣不足,因為內心虛弱,不夠肯定。
因為自己剩下的僅有自尊,惟有自尊,除此之外,再無其他。
其實,這是一個大家都在表面逞強,而內心脆弱的時代。
——by郝仁日記
寫死男主,看來非同小可。
忙碌如婉婉,竟也在這關口召見了我,還就約在我一直想去又嫌價格太貴的高檔粵菜館。
我掙扎許久,思來想去,終是沒能抗拒美食的誘惑。只好狠心一把,選擇犧牲我的耳朵——反正不管婉婉怎麼說,我都不會去修改已經完成的稿子。
一直以來,我都是寧死不改文的Type。對於寫文很辛苦很愛自我折磨的的我來說,完稿簡直是天堂一樣的感覺,怎麼可能再自己跳回到地獄去!
為此,婉婉常說我是個沒出息的,但我想我都沒出息那麼多年了,和沒出息也有了一定感情,怎麼可能簡單地拋棄它呢?
我只能破罐子破摔。
出發前,我做了數個小時的心理建設,這才鼓起勇氣鑽進計程車,準備直面婉婉早修鍊到九層功力的轟炸神功。
可我怎麼也沒想到,坐在飯桌上迎接我的居然還有易笙,這個在一夜激情后又消失了整整三天的傢伙。他正挨婉婉而坐,笑容是童年常見的頑皮,大大的鳳眼兒總帶著點近似討好的點點光彩,很是賣乖:「郝郝,你來了!」
我挑了挑眉,目光瞄上顯然一臉心虛的婉婉。她端坐在位置上,悶著頭,視線瞥來瞥去就是不敢看我。我想現在的她大概只差沒在臉上寫上「能在這兒埋單的就是咱的大爺」這幾個血淋淋的大字了。
回頭想想,編輯的收入確實不算高,婉婉的家庭背景也不優渥,於此地消費簡直如同自殺,我多少能理解一些。
其實,早在那天晚上,易笙在我耳邊擱下狠話的時候,我就猜到這廝一定會在近期內出狠招。他一向沒什麼耐性,往往才想著什麼手已經動了起來,還自以為了不起地把速戰速決作為他的常勝之道,所以我想只要防過這一陣,贏家就未必是他。
可惜我千算萬算,偏生就是算漏了婉婉。
我一直以為她是最堅挺的,但事實上,這年頭談的上堅挺的只有挺立在匯率面前的人民幣。
易笙比之於我,總是棋高一著,我是不佩服都不行。
我怎麼也想不到,他居然能把化敵為友這種形同傳說的招數,結結實實地實踐到現實生活中:「行啊,易笙,能耐啊!」
聞言,這廝居然故作羞澀地抓了抓微卷的額發,微低下頭,一臉小媳婦模樣:「還好啦……」
對這種臉皮厚過城牆的傢伙,我還能怎麼辦?
我只能甩給老天兩白眼,然後無語地低下頭——化悲憤為食慾,猛吃!
我吃啊吃啊吃,竭盡全力地想把人均一千五吃成人均兩千塊。服務員對我的食量相當驚恐,驚恐中似乎又帶著一絲快意,不停推薦各種昂貴菜式,燕窩蛋撻,奶油龍蝦,等等等等。總而言之,就是錢錢錢錢錢!
我覺得自己根本就不是在吃飯,而是啃了一嘴的RMB。
偏生易笙一反平日的冷淡,相當殷勤地給我布菜,還非常有取向地盡挑貴的好的精緻的,相當有將人均兩千的目標由我的嘴飛升至人均兩千五的趨勢……
雖然滿心意外,但我並沒有抗拒,相反,還相當自得地享受著他大爺百年難得一見的服務。
不管易笙這番作為基於何為,我都欣然身受。
畢竟,這麼多年來,一直都是我跟著他跑,我伺候,我送禮,我退讓,我遷就他所有的所有,雖然也不是那麼的討厭,但現在終於有機會換一換角色,我也絕不能吃這眼前虧,不是么?
一餐飯吃下來,我們啥事兒也沒談,都顧著吃了。我甚至有種詭異的感覺,彷彿我今天來,就是為了展現自己非人的胃部潛力。
等我過滿足地放下筷子,易笙才停下布菜的動作,端起碗吃起來,多半還都是吃我剩下的。這樣的他似乎真的很體貼,看得一邊端茶倒水的服務生那一臉的羨慕啊,讓我止不住地想笑。
我想或許真的只有我們自己才明白,我剩給他的,原本就是他愛吃的。易笙胃口雖然不大,還很愛挑剔這挑剔那的,從小就有大爺病,非常的難伺候。就算要對他好,也不能動作太大,不然指不定就好心給雷親著了。
易笙悶頭吃飯的時候很安靜,和小時候嘰里咕嚕滿臉花的樣子完全不同,雖然手上的動作依然很快,但姿勢相當優雅,咀嚼時近乎無聲,修養非常好。
對這樣的他,我多少有點兒意外,然僅僅只是餘光的一計輕瞥,我便顧自愜意地喝著飯後茶,如何也不肯主動開口說上一句。既然請客的主人、埋單的老大都不開口,我又何必喧兵奪主?反正他們一個兩個都是遠比我沒有耐性的人。
果不其然,易笙剛剛起身去廁所洗手,婉婉就起身一屁股挪坐到我身邊:「怎麼,什麼都不問么?」
「有什麼值得問的?」
「他……不應該在這裡的不是嗎?」
「你需要一個把我拖出來的理由,而建立這個理由則需要找一個可以埋單的人,不是么?」我似笑非笑地看著婉婉漸漸變得僵硬的表情,那神情何止歉疚,根本就是指著我能罵她打她捶她恨她最好還能恨上一輩子!
早就聽說現代人由於壓力過大會患上各種強迫症,導致收菜、種地這樣應該毫無意義的遊戲,都變得轟轟烈烈,持續走紅。但我以為可以無視易笙各種魅力的婉婉是強大的,沒想到她的情況似乎更加嚴重——這,算是被虐癖么?
「婉婉,我一直都很相信你。」我嘆了口氣,誠實地面對自己的心,「不過,我的確很好奇他為什麼會去找你?他從來不是自找麻煩的主兒。」
我身邊最難搞的人,無疑就是婉婉。宋依初既然和他有勞什子的相親之約,應該更容易擺平才對。這樣舍易就難的行事,實在有悖於易笙的風格。
「好啊,郝郝,你可真是好樣的!不過就跟那傢伙滾了幾次床單,居然敢說我是麻煩了?嗯?」
「……不會吧!他居然跟你說這個?」我愕然了,我震驚了,我淡定不能了:我靠,這個世界還有沒有隱私了?
「跟我說這個?那種悶騷?怎麼可能啊!」
「那……」
「那什麼那!你當我有眼睛不會看啊!」
「……神啊,你這是長得什麼眼!」超人么?這年頭怎麼內褲不外穿的孩子也能成超人啊,這讓整天努力丟臉的孩子情何以堪!我當真無語了,「如果易笙都算悶騷,那我這樣的怎麼辦?」
「騷中騷,行了吧!」婉婉沒好氣地白了我一眼,見易笙正往這邊走來,便壓低聲問我:「你很久沒看郵件了吧?」
「騷中騷,行了吧!」婉婉沒好氣地白了我一眼,見易笙正往這邊走來,便壓低聲問我:「你很久沒看郵件了吧?」
呃,這話題轉得……我有些反應不及,老半天才不很確定地應了句:「嗯,有半個月了吧……怎麼,有事?」
在通訊極度發達的現代社會,別說寫信,寫封郵件我都嫌懶。能用打電話解決的,我就絕不發簡訊。因此熟悉我的朋友也從不用Mail跟我聯繫,不然等我發現它們,都不知道熬到何年何月了。
我想必然有什麼重要的郵件,正躺在我的郵箱里呻吟咆哮,而且還不止一兩天。可惜我尚沒能得到答案,易笙已走到了我身邊自若地坐下。
婉婉正要出口的話,就這麼硬生生地卡在了喉嚨里,憋得她一臉不自然。而我本就不知道說些什麼,便一直保持著尷尬的沉默。
氣氛有些凝滯的尷尬,一旁殷勤服務的侍應看著我們的目光,也漸漸變得詭異。我著實不願成為婚外情這樣惡俗話題的主角,忍不住在心裡念叨期待著散夥。但易笙到底是跑銷售的,眉一挑,嘴一動,不知怎的,竟帶起了話題!
他和婉婉開始有一句沒一句地聊了起來,從股票到基金,從債券到金融,再從某某名人最近的動向又是分析這個又是剖析那個的,竟是越聊越投機,越聊越火熱。
他們的話題之廣博,內容之高深,作為一名只能推動一丁點娛樂消費的OUT星永久居民,我只能嘆為觀止,根本不指望自己能插不上話。
儘管如此,我也沒辦法將自己完全置身事外,因為放在腿上的手一直被易笙的指糾纏不休,曖昧的摩挲著每一處關節。
這個該死的、無恥的變態老色狼!我在心裡狠狠唾棄,面容卻還保持著淡然微笑,努力裝作什麼都沒發生的,不動聲色。
易笙的眼角揚著笑,瞅准一個時機,便在我耳畔留下了一句,只得我二人聽見的話:「郝郝,知道么?你強作鎮定的時候有種禁慾的性感,讓人忍不住想剝光你!」
轟!
在婉婉詫異的目光中,我徹底失了形象的燒紅了臉。
易笙卻捶著桌子,笑得像個胡鬧的大孩子,天真得讓人……忍不住想要掐死他!
我恨!
當天晚上,易笙便借送我回家之便,堂而皇之地攻入頭頂三把鎖的我家大門,無恥地實行了佔地為王的政策……
他像塊摻了502強力膠的狗皮膏藥,結結實實地粘在了我的水床上,任我拳打腳踢拖拉拽踢,用盡方法、費盡氣力都無法將他移出水床。
最後我累得氣喘噓噓,無力地癱倒在地,只能不服氣地瞪著他,努力揣摩以眼殺人的奧義。易笙卻愜意地靠在我最心愛的抱枕上,一臉無辜:「郝郝,我真弄不懂你們女生。明明瘦得很,卻還老想減肥!就算今天晚上吃得多點兒又有什麼關係,你長胖點兒只會更好看~」
我靠,這丫真是史上第一欠揍!我狠狠甩出兩白眼,沒想到,他卻回我兩魅惑眾生的秋波。燦如星子的眸像施了魔法,幽深的,懾人心魂。
我一時沒防備,恍惚中竟被他趁勢一把拖上了床。
昏昏沉沉的腦袋重重砸在了水床上,身體順著一陣顛簸,甩得我一陣眼花,模糊的視線里是他漸漸放大的臉,以及他那怎麼看怎麼流氓的笑容:「郝郝,我們明明有更好的運動方法,不是么?」
夾著調侃的輕哄落在耳畔的同時,我的唇被重重吮住,有些尖的牙齒反反覆復地啃噬蹂躪著我微乾的唇,麻麻的,還帶著點刺痛。我被易笙牢牢壓在身下,他看著纖瘦卻著實很重。
他的吻很深、很長,很不舒服,我被吻得大腦有些缺氧,卻無力將他推開。
恍惚中,出現在腦海里的儘是些支離破碎的畫面,各種各樣。多是我們的小時候,曾天真無邪的歲月:笑著的他,生氣的他,憤怒的他,委屈的他……那麼可愛,那麼丑……
想想過去,再看看現在,我突然又有點兒想流淚。
我咬著唇,悶著聲,直到易笙漸漸變得溫柔的吻,細細落在我的眼角,我才知道——原來,自己真的流了淚。
我想要抹掉,卻被他拉住了手腕。取而代之的,是他的拇指,有點粗糙,卻讓人莫名安心。他耐心的,輕輕拭去我垂下的淚水:「郝郝,你還是一樣愛哭。」
「我就是愛哭,不行啊……」
「不是不行,只是你每次在這個時候哭,讓我覺得……覺得自己像個強姦犯……」
「……」我抬起眼瞼,意外地看到他變得有些不知所措又強作鎮定的模樣,突然忍不住有些想笑。可不管怎麼用力,卻始終拉不起嘴角,「對不起……」
「唉……你明明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他挫敗地嘆了口氣,額抵著我的,肌膚的熱度很是燙人。
「那……你就當是你的那個功夫『太、強』好了~」我低低地笑,主動伸臂勾住他的脖子,將他拽了下來,用力咬上他的耳。
只是在牙齒碰上肌膚的那一刻,我不由緩下了氣力。我含著未褪的淚意,輕聲地、含糊地喃喃著,也不管他是否聽得清:「易笙,你到現在還在這裡……這樣……真好……」
聽說,歷史總是無限重複。
而人生,就像一輛循環列車,開著、開著,竟又回到了最初。
易笙,不知不覺,我們似乎又回到了那些年。
你握著我的手,我看著你的背影。
你帶著我,我跟著你……
我以為這一夜后,易笙會和過去一樣,不留下一句話的,又無聲無息地消失一段可長可短的時間。事實上,剛睜開雙眼就發現自己的身邊邊空空如也的時候,也容不得我不這麼想。
瞥了眼微亂的床單和早已涼透了的空位,我讀不懂自己的情緒,或許,也不想懂。我只是放空了心情,懶懶得賴在床上,疊著雙腿,赤裸地蓋著薄杯,無聊地盯著天花板和那盞有了好些年歲的頂燈,什麼也不想的就那樣賴著。昨夜的一切彷彿只是一個春夢,一個沒有任何意義的,不算甜美也並不糟糕的夢。
心裡有點兒堵,悶悶得很是壓抑。我不由自嘲:何必如此?關於這些,早就已經猜到了,不是么?關於這些,早就已經習慣了,不是么?
那麼,事到如今,我又為什麼要如此矯情的在意?
沒必要,實在沒必要。
不耐寂寞的鬧鐘,滴滴答答的敲進耳膜,心緒開始無限浮躁,如何也找不到平靜。
終是煩了這狀態,我在一聲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會有的嘆氣中,緩緩起了身。
套上精緻的絲綢睡袍,端起有些涼意的咖啡,我不願去想這些都是誰放的,只是信步走到落地窗邊,拉開染著晨曦的窗帘。
自以為優雅地啜著冷掉的咖啡,我看著撥開雲霧的紅日,冉冉的,綻放在空中。
忽的,腰上纏上了一雙臂,緊緊地摟住了我。瞬間僵硬的後背,貼上了一具單薄的胸膛,沒有小說中常常寫到的火熱,微微的涼意讓我忍不住發顫。
「起來了?很早嘛。」不淺不重的呼吸掠過太陽穴,麻麻酥酥,不似電流的滾過,卻也帶著激起熱淚的刺激。
我沒有說話,只是死死盯著那輪漸漸渲上金光的紅日。然後,緩緩的,緩緩的,騰出一隻手,覆在他冰冷的手背上。
下一刻,我用力的、緊緊地扣住了他的指,像抓著無論如何也不願放開的珍寶,牢牢地扣在自己的腰腹。
易笙沒有抗拒,任我抓痛他的手,亦是一言不發的,環抱著我,無聲久站。
我遙遙望著窗外十年如一日不變的風景,視線漸漸變得模糊。
抿著唇,咬痛了自己。
我想,或許,那不過是一種不甘,很純粹的不甘心——說了那麼多,想了那麼多,可終究,還是輸給了自己……
易笙,我一生的毒。
易笙順理成章搬了進來,儘管,我們原本就只有一牆之隔。
在他不耐其煩地一遍遍委屈重申下,我逃避不能只能被迫地知道:原來那天早上,他之所以願意頂著兩輪黑眼圈消失在我舒服的水床上,就是怕我「用完」他的身體之後,無情地踢他出門。
為了世界的和平,為了美好的未來,為了大大小小各種聽得我頭暈目眩也聽不明白的理由,他便趁我還在睡覺的時候,翻箱倒櫃,偷渡了我的鑰匙,強行搬進了我家。
這席怎麼聽都讓人覺得應該要報警的話,易笙卻說得得意無比,那驕傲的表情無限欠扁。他卻毫無自覺,還大方地將自己的計劃之詳盡,考慮之周到,反反覆復說得我想弄不明白都不行,幼稚的讓我連句反駁的話都找不到。
我只能無奈朝天翻了一陣白眼:「我說……大爺,易大爺,你們公司倒閉了么?你怎麼都不用上班啊?」
他居然能這樣寸步不離地賴在我家。我是自由職業,本來就可以自己安排時間。稿債不壓身的時候,自然可以在家放鬆。但為什麼這個朝九晚五應該還要常常加班沒好日子過的傢伙,也會這麼閑?
聞言,易笙只是笑眯眯地看著我,然後落落大方甩出兩個字——「年假~」
……
不過短短十天,在易笙的強攻猛進下,我的世界迅速淪陷,之前的堅持都不知道去了哪裡。
我只能任由他一反往日的慵懶,用飛一般地速度強勢突進,異常勤奮地表演著傳說中的所謂鳩佔鵲巢。各種他的私人物品,被一點點地搬進我的房間,我的浴室,甚至是連我媽都不被允許踏入的書房——在堆砌著各種小說、漫畫、美容和八卦雜誌的書櫃旁,放著一張深茶色小几,搭著一個顏色鮮艷造型可愛的坐墊,便成了易笙的工作場所,也是他在我家駐足最久的地盤。
易笙最愛窩在這方不算舒服卻能讓我一抬眼就瞧到的角落,一邊哼著詭異的歌,一邊敲擊鍵盤,時不時地送上一個實在萌不起來的猥瑣媚眼。
即便是一直努力無視他存在的我,此時此刻也不得不承認:易笙,真的已不是那個連書都讀不好的超級差生了。偶爾提及他的工作時,他總是顯得那樣自信,閃閃發亮的,讓人移不開眼。
我想易笙一定是非常喜歡他的工作,喜歡得願意沒日沒夜地去付出,所以即便是賴在我身邊的日子裡,也常常抱著他的電腦,關注那些我永遠看不明白的數據,看那些我如何也提不起興趣的新聞。
其實,關於那些,易笙看得並不興奮,但是非常認真。他認真時的樣子帥氣逼人,害一直努力無視他的我,總管不住自己心的,動不動就走了神。
打開半天卻還是白板一片的屏幕上,常常倒影著我不自覺的微笑,亦是那樣愉悅。我自欺欺人地偷望他如飛的手指、炯炯有神的眸子及俊帥非凡的側臉,心裡有些酸酸的,想著看過這樣的他的女同事,有多少人還能好好地守住自己的心。
他不是我的,遲早要離開。我一遍遍地這樣告訴自己,又一遍遍地默默反駁——至少現在,他是我的,我一個人的。
放眼望去,我不算太小的房子里,我不算寬廣的生活空間,到處都留有易笙的氣息和痕迹。他就像塊揭不去的膏藥,走到哪兒粘到哪兒,抬頭低頭轉頭,怎麼都能看到他,貼身得我快找不到喘息的空間和時間。
每天二十四小時,除了洗澡上廁所,我們幾乎沒有分開過:
早上,我們一起起床,一起賴床,搶著同一條被子,最後總是易笙被我踢下去做早飯;
中午,我們一起偷懶不做午飯,簡簡單單用營養又方便的三明治打發,往往還各自抱著各自的電腦,很沒出息地挖著地雷,還被轟得稀里嘩啦,慘不忍睹;
晚上,我們一起用很多便宜又好吃的食材做豐盛無比的晚餐,吃得肚子往外凸,才一臉滿足的手牽著手出門散步,時不時還來一下追狗的樂趣,看著狗狗們沖我們憤怒狂哮又無可奈何的模樣,一起笑到不行;
我們還會一起逛超市,比較貨架上的各種美味,彼此鄙視對方的眼光和品味,再不停鼓吹自己喜歡的產品,認真的程度幾乎讓守在一邊的推銷員開始擔心自己會不會下崗……
不過短短數日,我們已做盡了所有傻瓜情侶做過的傻事兒,和所有的熱戀中的情侶一樣,開心胡鬧地度過每一天。
我們甚至幼稚到用剪刀石頭布來決定家務的歸屬,雖然運氣差人一等的我,總是輸給上帝偏愛的他,但我也有秘訣和強項——耍賴。
每當輪到我最不想的家務,我便又是橫眉又是豎眼的,努嘴努到整張臉都扭曲,硬要他慢出輸給我。
每當那個時候,對我不要臉不要形象的無恥行徑完全看不下去的易笙,便只能在我可媲美櫻木花道的殺人目光中,苦著臉配合著假裝輸給我,然後認命地去撥弄他也不那麼擅長的洗衣機。
每天晚上十點,易笙會非常有大男人氣勢地強行將我架離電腦,連拖帶拽,絕不准我賴在書房裡浪費時間,讓我改頭換面從此當個早睡早起的好寶寶。
可最後的最後,卻常常會自己管不住自己的,跟我一起抱著手提窩在被窩裡,看讓人不敢自己上廁所的恐怖片,一起被嚇得臉色發青。
我們相互依偎,手腳交纏,度過每一個夜晚,在彼此的溫度中,漸漸找到了幸福的味道。
儘管我常常會在半夜莫名驚醒,然後當我驚慌的扭頭后看到了他平和的睡顏時,竟又覺得無比安心。
我總是緊緊抱著他,即便手被壓麻了還能笑得一臉傻氣,一臉滿足。
我從來不知道,自己竟可以蠢得這樣無藥可救。
只要一想起這些不符合年齡的幼稚行為,我就忍不住地想要捂臉呻吟。然而,最讓我覺得丟臉和難以啟齒的是——我居然會在心裡暗自為自己能這樣的蠢而歡天喜地……
啊,啊,我怎麼會變成這樣?!
易笙陪在身邊時度過的日子,我就像只一無事處的豬,整日懶洋洋的,吃了睡,睡了吃。除了上網查查就職信息,沒事兒投投簡歷,偶爾出門面個試,什麼都沒做。
真正的一無所成。
易笙陪在身邊時度過的日子,我就像只一無事處的豬,整日懶洋洋的,吃了睡,睡了吃,除了上網查查就職信息,沒事投投簡歷,偶爾出門面個試,什麼都沒做。
真正的一無所成。
儘管,我是真的想要一份工作,未必需要能讓欣慰一笑的高工資,但至少能讓人看到一個可以期待的未來。
畢竟,作為一枚邁進剩女階段的大齡女青年,我已經沒有資本再這樣的隨心所欲下去了。可即便如此,也不是那麼容易。我投出的簡歷大多雖然都有給還明確的回復,我也參加了許許多多的面試和考核,丹往往排上很久的隊伍,等上很長的時間,結果卻是大海沉石,有去無回。
易笙一直默默陪我同行,不管要等多久,都一定在附近的咖啡廳。然,面對我越來越沉的臉色,他卻一直帶著淡淡的笑,彷彿根本早就算到了這樣的結果,完全不會意外。
我滿腹不順心的委屈,被他這樣看,自然有些惱。相信若不是大庭廣眾,眾目睽睽,我怕早就失了形象地提腳,在他銀灰色的西裝褲上狠狠印下幾個漂亮的鞋印了。
不知道為什麼,我自喻不錯的脾氣和耐性,在這傢伙面前總是消失得很徹底。可易笙一點兒也不在意我的憤怒,還一把摟過我的肩,自然地忽略我掐他腰肉的指,溫柔將落到臉頰旁的發放回到我的耳後。
他附在我耳邊,低聲輕語:「別急,你的話,一定不會有問題。我們去超市買點兒好吃的提提精神,晚上我幫你好好參謀參謀,當初我也失敗了好多回,讓我這個兜攬了無數成功媽媽的人幫你看看,保證下一次一定是你挑工作,不是人挑你。」
墜落的聲音雖然很輕,卻是鏗鏘有力,充滿了安撫的力量。
我不自覺地一抬眼瞼,正好對上了他瀟洒飛揚的笑容,莫名的,竟真的安了心。
我想,易笙是明白我的。比起得不到工作而言,真正受了傷的其實是我的自尊。過去幾天,我固執地不肯讓他插手,甚至連簡歷都不許他看,以為有這樣的資歷,找個千把塊錢的工作,絕不會有什麼問題。
自信過了頭,卻落得如此結果,在面子上過不去。我一直希望在易笙面前的自己,能是出色而優秀的,為此我一直非常、非常的努力,甚至為此竭盡全力地去做一些自己並不擅長的事。但一次一次,我展現給他的,卻總是自己最為落魄的一面。
我真的丟臉,不想面對,想要逃跑。
易笙明明知道,知道所有的這些,卻沒有點破。
他乖乖地閉上了一向無比毒辣犀利的嘴,體貼地牽著我的手,愜意地踱步在夕陽中。
有種難以言喻的溫暖,緩緩地流向四肢百骸,揮不去的甜了心。
低下頭,我看著彼此交融的影子,偷偷藏去了如何也無法忍住的勾唇動作。
剛剛才蔓延了全身的失落、沮喪和丟臉,竟在這短暫的瞬間,便褪得找不到痕迹。
原來,他已是這樣安心的存在。
晚飯一如既往,簡單而豐盛。
在秋老虎還捨不得離去的日子裡,我們打開了空調,吃著熱辣辣紅艷艷的火鍋和韓國炒年糕。
進餐過程中,我們雖然灌下了一罐又一罐冰啤酒,卻還是辣得眼淚直流。偏生有種說不出的爽快,怎麼也挺不住口。
我辣得舌頭都麻了,吃著、吃著,頻率高了反而沒感覺了,可以心平氣和地吞下平日里根本無法往嘴裡塞的辣椒。
易笙明顯比我還要怕辣,一頓飯吃得他眼睛都快要睜不開了。雖然沒有狼狽地流下眼淚,但汗水倒是濕了一大片,灌下的開水更是足夠他狂奔上一整晚的廁所。
看著實在受不了辣,狂奔去廚房添飯的易笙,我笑得壞心,復又自得其樂地咀嚼起所剩不多的殘餘菜渣。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長個子的高中時期餓多了,留下了什麼後遺症,導致養成了我絕對不會浪費食物的好習慣。不管吃得多撐,我也一定要收光桌上的剩菜殘渣。
若余量較大,就算再懶的動,我也會把它們好好的包起來存放。因此,我在國外的日子過得並不奢侈,也有了些閑錢去購置奢侈品。
瞄了眼久未打開的貯藏室,那裡有我不自覺逛進名牌店時,不自覺為易笙買的各種禮物,蓋在層層冬裝下面,始終沒有機會送出去。
在離開易笙的那999天里,我常常在旅行時買繪有各地風情的明信片郵寄給他。儘管總只有寥寥數語,不著重點,甚至沒有署名。但那些貴重的東西,由於我對自己的人品毫無自信,所以總是打包帶著到處跑。
那幾件禮物價值不菲,遠超過我一柜子衣服和包包的價格。如果不能送出去,真的非常浪費。然而今時今日,在這樣不清不白又沒有未來的境況下,要送出這些東西,又談何容易呢?
這些日子,因為沒有可以期待的未來,我才能如此愜意並且毫不愧疚地享受著他給予的溫柔,任性恣意,耍潑耍幼稚。
我從未想過,當一個人無所謂失去的時候,竟可以變得這樣的無恥!然而,也因為這樣,我想待到結束的時候,即便早有了十足的心理準備,我還是會忍不住惆悵。
不求天長地久,只要曾經擁有,說到底,不過是升華了的阿Q精神。不是不想擁有,不是真的捨得,只是沒有辦法。
不想讓他在自己手裡生生被搶走,所以乾脆的自己先放開手,多麼的自私!可惟有那樣,我才能保存僅有的尊嚴,以及不會回頭的前進之路——因為,選擇了放開的我,沒有資格後悔。
我都已經想得那麼好了,但當我不經意的望著他纖細優雅的身影時,心裡還是會無法抑制地酸楚,酸楚得恨不得能忘記所有得到過的甜蜜。
當易笙再次消失的時候,看著他留下的這些痕迹,我又會如何?
答案其實很簡單,只是我不想面對。
終究,我還是懦弱。
秦雲來電的時候,我正看著易笙穿梭在廚房的身影發獃,至於究竟在想什麼,我根本記不住。或許,也不重要。
我移不開視線,只因他不經意間側首時露出的暖暖的微笑,那樣英俊那樣美好,一下就燒燙了我的心。
心裡莫名產生一種恐慌,我幾乎是搶一樣地接起了手機:「喂!」
「……郝郝,你接了。」電話那頭的秦雲似乎愣了一下,隨即是放鬆的長嘆,及近乎自嘲的低笑,磁性成熟的嗓音透過話筒,拉回了我恍惚的神志,「你還以為你會拒接我的電話。」
「拒接?為什麼?我怎麼可能拒接你的電話!」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居然忍不住地刻意加大了嗓門。
「因為你一直沒回郵件,我以為上一次……惹你生氣了。」秦雲說到這兒時,顯得有些小心翼翼,輕聲輕氣,還帶著一絲絲淺淺的討好。
我不是聽不出來,卻無法全心關注,只因咫尺距離外,是易笙面無表情的臉,及漸漸暗下的眸光:「不是……我沒看郵箱的習慣,所以不知道你寫了郵件給我。抱歉……」
漸漸的,我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只覺得嘴巴上上下下開合著,聲音木然地傳進耳朵里,卻沒有激起任何凡響。
我只是那樣獃獃地看著那頭的易笙。而他,也就那樣一聲不吭地,筆挺挺地站在三米開外,冰冷的表情明明那樣無情,卻又好像已寫盡了鮮血淋漓的受傷。
心中瞬息爆裂出的疼痛,迅速蔓延在四肢百骸間。
那一剎那,我的鼻子酸得發了痛,無限用力才沒有甩出漸漸鬆開的手機。
我知道,自己不可以。
此時此刻,在這樣的心情下,我必須要逃。
而手機的那一段,或許,會是我的出口。
我知道自己太自私,但我沒有辦法。
我必須要靜一靜,冷卻下被他燙熱的腦。不然,我怕自己會一敗塗地。
可或許,我早就輸得沒了自己。
因為當我掛掉電話時,手竟有止不住的顫意。
儘管如此,即便如此,我還是聽到了自己倔強的聲音,回蕩在寂靜的空間里:「我要出去。」
易笙什麼也沒有說,好久以後,才在我的注視下,決絕地轉身離開。
我一個人呆在那兒很久,最後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樣回的房間,又是如何換上的衣服又換了什麼樣的衣服,只記得離開卧室的時候,客廳黑漆漆的,毫無人氣。
心裡一片冰冷,這就是我要的結果么?說實話,我自己也弄不清楚。或許,這是對的吧。
輕輕嘆了口氣,我憑著習慣走到了門口,彎下腰去摸高跟鞋。
突然,黑暗中伸出一隻手,緊緊抓住了我的肘!
我嚇得整個人彈了起來。可欲出口的尖叫卻戛然中止在了空氣中微微沙啞的兩個字里:「別去。」
「易……笙?」我愕然,隨即因為手肘傳來的疼痛倒抽了一口冷氣。
「郝郝,求你,別去!」這短短几個字,像是被吐出來般,滿滿都是酸澀,甚至還帶著一絲我不願去聽卻無法抗拒的悲哀。
他很用力地抓著我,五根手指彷彿烙在了皮膚上,強硬無比。
我疼得幾乎落淚,牙齒咬的咯咯作響,可心裡卻彷彿被什麼燒著了一般,恐慌得不得了!
不行!逃!我的腦海彷彿只剩下這些,迫使著我突然發力,不顧一切地掙脫了去,然後頭也不回地飛快跑了出去。
夜風迎面而來,呼呼得刮著耳朵而去。
後面沒有傳來易笙的呼喚,只有被我撞到的門砰然關閉的巨響。
儘管如此,我依然無法停下腳步。
眼裡乾澀得擠不出眼淚。
可是鼻子,卻酸得迷糊了視線。
我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直到喘不過氣才停下了腳步。跌跌撞撞走了兩步,這才發現自己竟不知不覺跑到了大街上。
天氣還熱,時間還早,林立的店鋪尚未關門,燈火照亮了夜空。飯後散步、約會進行中的人滿街都是,他們多用怪異的眼神看著我,彷彿看著一個偷偷逃院的精神病患。
我囧囧地抹了一把臉,不自然地低下頭,卻是一愣,再忍不住自嘲地低笑起來:我真是瘋了,居然穿著拖鞋就跑了出來……
摸出手機,按下通話鍵,聲音里儘是擋不住的疲憊:「對不起,秦雲,能不能麻煩你來接我……」
秦雲並沒有來接我,因為他一早就等在了我家院子門邊的小巷。從後門胡亂跑出去的我,正好錯過了守在那裡的他。
我掛下電話,猶豫了許久,還是沒有勇氣回去面對那樣的易笙,便只能拖著和身上的裝扮全然不搭的拖鞋,敲著青石地板踢踢踏踏地走了回來。
夜幕下的小道,路燈昏黃,人影稀疏。
空氣如此寂靜。
然而,我還是很輕易地找到了他,秦雲。
他正獨自倚在自己的座駕邊,盯著繚繞在路燈的飛蟲發獃。不難看出秦雲剛從外地趕回來,風塵僕僕,一臉疲憊,惟有那雙上仰的黑瞳,燦亮如星。
不知道為什麼,我莫名想起了他打電話來時的不安言語,帶著點兒孩子氣的惶恐,彷彿在計較著一些我其實心知肚明卻始終不願去想,甚至努力忘記的東西。
然而在發現他的那一刻,我的心裡突然明亮一片,自然而然地萌發了退卻之意。我不應該,這樣不對。
可是,我還來不及頓足,他已轉過頭來。在對上我視線的那一刻,他英俊老成的臉上露出了久違的溫暖笑容,像初升的朝陽,光暈淡淡,如沐春風。
我傻了眼,那是……
「郝郝!」他溫文的笑著,靦腆的,羞澀的,坦然的,青澀年華。
時間在這一刻,似乎突然一溜煙回到了十年前。
那時的秦雲便總是載著這樣的笑容朗朗,少年老成,成熟又笨拙,叫著我名字的聲音清脆響亮,滿是喜悅:「郝郝!郝郝!郝郝!」
恍了神,亂了心。
我暈暈乎乎的,不知道自己此刻究竟身在何方,直到一雙厚實的掌在我眼前晃動。
我傻傻地抬頭,看到秦雲明亮的黑瞳中痴傻不已的自己,尷尬萬分。
秦雲見狀,抿著唇直笑,卻禮貌得沒有笑出聲來讓我難堪:「呵,在想什麼呢?那麼出神。」
「呃,沒什麼。」我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卻還是老實地交代了,「剛才一不小心就想起了從前,你叫我的樣子和高中時一點兒沒變。」
「是嗎?」秦雲微微一頓,然後把手蓋在了我的腦袋上,用力揉了揉我的發,做了高中時他絕不會做的事,「那麼,這樣呢?」
「哈哈,這樣就像我們上大一那會兒,你也老弄亂我的頭髮!我還記得那時候,我們有事沒事就老出去喝酒,我喝,你看。我酒品不好,一喝多了就愛說胡話,還像機關槍一樣嘮叨個沒完,然後你就會像這樣子揉我的腦袋,結果——揉得我更暈了!」
想起那段青蔥純真的歲月,想起那時做盡傻事的自己和他,我忍不住低笑,人也一下子放鬆下來,「時間過得真快,可是又好像根本沒有離開。」
曾經,我以為自己的世界只有易笙,我為他哭,為他笑,為他犧牲,為他神傷,為他一個人寂寞一個人走。
可現在,我卻驀然發現,原來我和這個人也有過那麼多的回憶,各種各樣的,多得說不完、數不盡。只是比起和易笙的,顯然要單純許多,沒有那麼多傷害,也沒有那麼多的念念不忘。
我單純的喜歡他這個安全而溫馨的存在,也單純地被他全心全意地喜歡著;
我總是在心裡祝福他的幸福,假裝不知道他對我的感情,默默地利用,默默地踐踏,默默做著殘忍的事;最後,無聲無息地悄然退出他的世界。
對於秦雲,我不曾給予他任何希望,卻還是感到虧欠。畢竟,在我被易笙和自己傷得體無完膚的時候,陪在我身邊的一直都是他。
秦雲就好像我的救命稻草,是我最孤寂最黑暗的旅程中惟一的明燈,也是我不願拖下水的大樹。
只有他,我不想,不願,更不應該。
曾經回蕩在腦海中的想法,在這個瞬間,被僅存的良心,最後的良知,徹底否決。
我想著秦雲純然的笑容,那暖暖的手掌心,輕不可聞的嘆息,深邃的眼眸,滿滿都是對我的關懷。
心,微微一顫,完全的羞愧。
這一刻,我終於下定決心,再不猶豫。我認真地抬起眼瞼看著他,可話還沒說出口,就被秦雲突然用手掌蓋住了嘴:「秦……」
「我都知道了,你什麼也不用說了。」秦雲的眸子很黑,彷彿一潭泥沼,無聲無息間便可以湮沒思緒,「他回來了,而你,選擇了回到他身邊。」
他……居然猜到了!所有的話一下堵在了我的喉嚨里,我無言以對,只能怔忡地看著他那張稜角分明的臉,剛硬、俊逸、坦誠,和易笙全然不同:為什麼?
「果然……我還是晚了嗎?」秦雲低下頭看著我的拖鞋,勾出一抹自嘲的笑,並不譏誚,既沒有易笙那樣的陰冷,也不像我那般諷刺,只是無奈,「能讓你這樣冷靜的人變成這樣的,除了他,還有誰呢?」
其實,我從來都不是冷靜的人。我衝動、偏執、頑固不化、不依不饒、自私自利,只是這些,他都不知道罷了。
然而,我並沒有反駁他。
我不忍心反駁他。
他臉上的無奈,我看著實在太過眼熟,就像我平日看著自以為是不肯低頭的易笙,滿心的無力卻又無法言說,或許,也捨不得說。因為內心深處終究是喜歡著的,不得了的喜歡著。
最後的最後,我只能吶吶地吐出這個世界上最沒有價值和意義的三個字:「對不起……」
「拜託,別說對不起,這是意料中的結果,不是么?」秦雲笑笑,有些洒脫,彷彿對於我的離開,並不眷戀,「你早就說過了讓我別等你的,現在只是把這些付諸現實。所以不必內疚,別讓我錯誤的覺得自己很悲慘。」
「我……」差點出口的,是又一句無力的對不起。我反射性地捂著自己的嘴,然後在他的訕笑中,無措地低下頭,對自己的笨拙又氣又急,卻又毫無辦法。
許久之後,空氣中傳來他低低的聲音,融在涼涼的夜風中,彷彿來自遠方,距離感十足:「那麼,這一次……你們是真的么?」
謊言堵在喉嚨,無論如何都出不了口。
最後,我只能艱難地點了點頭,不讓他看見我已滲入血脈的苦澀:如果還有什麼是我能為他做的,那麼就是不能讓他再為這樣的我擔心。
抱歉,秦雲,不管我和易笙是不是會在一起,我都不會也不能和你在一起。
用一顆殘缺不全的心,換你的全心全意,我真的做不到。
我到底自私,不想懷抱羞愧,一輩子委曲求全。
這樣的人生太累,我做不到,也不想要。
抱歉,秦雲,請允許我就這樣放你走。
假如在你心中,我是快樂的,那麼我想,善良如你,應該也能溫柔的笑著,然後去追尋自己的幸福吧。
時光跳著自由的舞蹈,劃過歲月的琴弦,滴滴答答地流逝。
我和秦雲,一步的距離,彼此不能相望。又或者,僅僅只是我無法看著他。
無聲的等待、無聲的僵持,在我們之間久久延續,彷彿已凝固了時光和空間,沒完沒了,也不知盡頭。
雖然夏季還未走得太遠,日夜裡的溫差卻已經帶來了冬的氣息。夜色漸深,遠處捲起冰冷的風,拂過我單薄的衣服,密密麻麻地刺入僵硬的肌膚里,著實冷得可以。
我忍不住打了個顫,可那句「對不起,我想我該走了」卻怎麼也說不出口。
因為,那個可以開口說要離開的人,並不是我。
我只能直著僵硬的脖子,牢牢地盯著自己異常不和諧的拖鞋發獃,直到秦雲的掌背蓋住那個傻頭傻腦的憨笑豬臉,硬生生地將它們拔了出來,我才在自己的一聲驚呼中,回過神來:「秦……雲?」
他他他……他這是幹嘛啊?
我全身僵硬,無比尷尬,猛一抬頭,卻正好對上了秦雲放大的臉,又是一驚。
然後,我不得不在他的黑瞳中那樣清楚地發現自己又驚又羞的乾乾模樣——如此這般硬生生地被人用公主抱抱了個滿懷,縱然對象是曾經最親密的好友,我也無法不驚愕。
「放我下來!」我捶他,用了點兒力,生怕他也會狗血的犯上男人的通病——以為女人說不要就是要!
「我背你回去。」秦雲悶哼了一聲,順從地將我放下——放在了他的車邊,然後將拖鞋遞給我,「拿好。」
他轉過身,寬闊的肩,挺拔的背,正正地對著我:「上來。」
「我……」
「別拒絕我。」他的聲音一向低沉,不響亮,但卻如同一章神秘的樂曲,磁性溫柔,繚繞在心間,幽幽而響,直入腦海深處,「就這次,只有今天,請你別拒絕我,拜託……」
「……好。」
我乖乖趴在秦雲並不很溫暖的背上,一聲不吭,氣氛沉悶卻不尷尬。
他靜靜地托著我的腿,並沒有任何「過」的動作,邁著穩健的步子,往我家走去。
鼻息間,儘是清清淡淡的男士香水味,順著秦雲微開的襯衫的領子飄了出來,很是好聞。
我猶豫了一下,終究還是拒絕了誘惑,沒有把臉頰貼上他那彷彿正在守候的寬闊的肩膀。
那樣舒服美好的姿態應該是專屬於戀人的,而我們並不是。
從這裡回去我家的路並不長,無需加速,也不過五、六分鐘,可這一步步地走過,竟好像踩過了我們一起度過的那些年:我的失落,他的笨拙;我的痴戀,他的溫柔。
在那些應該青春快樂,理當朝氣蓬勃的歲月里,我總是陰鬱的表情,沉默少語,孤僻又孤獨,恰恰反襯了他陽光般耀眼單純的笑容。
那樣迥然的我們,竟如此詭異地並肩一起匆匆地走過破碎燦爛的年華。
很榮幸得到了命運的寵幸,讓我在最陰暗的日子裡遇見了燦爛的他,得到了那麼多的照顧那麼多的溫柔那麼多的關懷。
能給我幸福的那個人的手,明明已經放到了我的面前,我卻沒有辦法伸手握住。
於是,就這樣和幸福擦肩而過。
所以以後即便不幸福、不快樂,我也沒有了抱怨命運的理由。
我微微地裂開嘴,真心地笑了出來:謝謝你,秦雲,真的謝謝你……
最後的最後,那麼多沒能出口的謝謝,在十多年後的今天,終變成了一句無發出聲的「祝你幸福」,順著我的唇逢,烙在他的肩膀。
樓道的燈壞得很徹底,黑乎乎的一片,秦雲顯得有些艱難,可是抱著我的臂卻那樣的堅定,絲毫沒有放鬆,直到我家門口。
在他鬆開手臂的那一剎那,我跳下了他的背,沒有回頭,沒有說再見。
我靜靜地翻著包,從裡面找出鑰匙,還未□去,就被牢牢扣住了手腕。
低下頭,我看著自己今天過於多災多難的左手,心裡一片荒涼。
傳入我耳間的秦雲的聲音,很壓抑,很低沉,帶著一些讓人想流淚的疼:「郝郝,再見。」
他說:「郝郝,放心吧,我不會等你。如果有個絕世美女落在我面前,我一定會將她搶回家。」
他說:「郝郝,我們還是朋友,一輩子都會是朋友。」
他說:「郝郝,既然選擇了,就珍惜吧。」
他說:「郝郝,對不起,我不知道要多長時間,但在我聯繫你之前,請不要找我。」
他說:「郝郝,這一次是真的再見了。」
他真的是一個很好、很好的人。
我想這一生,甚至是上一輩子,下一輩子,也不會再有像他那樣好的人出現在我身邊了。
對於這樣溫柔深情的告別,我應該淚流滿面。
可是直到最後,我都能撐著笑容,非常努力地用最燦爛的笑容,對他漸行漸遠的背影重重承諾——
「秦雲,我答應你,我會好好的。無論未來如何,我都會好好的生活,好好的過每一天。」
不管我未來的人生中,有沒有易笙這個人存在,我都會好好的,一直好好的。
因為,我已經答應他。
我站在原地,目送秦雲離開時的背影:
對不起,秦雲,我必須放手。
因為,你真的太好,好得我不敢佔有。
很可惜,我最初遇見的那一個人,不是你。
再見了,秦雲。
我想我大概永遠沒有辦法成為一個真正聰明的女人,寫了那麼多羅曼蒂克的小說,描繪了那麼多美好的女性:堅強、勇敢、倔強、聰慧、敢愛敢恨。
然而,我自己呢?
看著消失在樓道里的那道悲傷而□的身影,我忍不住的輕笑出聲,帶著沒喉的苦澀——
原來,不管歲月走過幾何,不管經過多少風雨,我依然無藥可救地笨著,為了那個只要一想起就覺得胸口悶痛的男人,一而再、再而三地愚蠢著。
雖然聽上去很不可思議,但我想我的幸福,就目前而言,卻是只有易笙一人能給。
他是我的劫,而我,早已放棄了逃避。
長長嘆了口氣,我將所有的心思藏進內心深處,面無表情地打開家門。
迎接我的是一室黑暗。
他不在。
我莫名鬆了口氣。
粗魯地踢掉鞋子,我才剛剛踏前一步,就被不遠處那一大團黑乎乎的東西狠狠地嚇了一跳:「哇啊!」
我嚇得魂飛魄散,幾乎跌倒在地,這才發現那竟是易笙。他還在那兒,維持著我出門前的樣子,一動不動地緊緊抱著自己的膝蓋,整個人就像只被拋棄的小狗蜷成一團,無比喪氣地蹲在原地。
「易笙?」我輕喚。
他沒有理我,只是一徑低著頭,身體更緊地縮了縮,像個任性的孩子,為了想要而得不到的玩具,耍著低劣的脾氣。
看著這樣的他,我滿心無奈。
驀然想起秦雲孤獨的背影,再看到這樣任性的他,我的心裡更加沉悶,一貫的縱容彷彿隨著秦雲的離開,湮沒在了那一刻的傷感中。
第一次,我對易笙變相示弱的無賴表現,有了一些不耐煩。
為什麼?為什麼他總是那樣,捨不得捨棄任何東西,愛情也好,面子也好,什麼都是如此,永遠那麼貪婪。
雖然我心裡也很明白:易笙想要的東西,從來就不多。可偏偏之餘於我和他而言,那小小的幸福卻或許是永遠的最奢侈。
關於這些,為什麼直到今天,他依然不明白?
或許,他一直都很明白,只是不願去想,寧願逃避。
我瞬時沉下臉色,再不發一語。縱然,心裡有很多話,其實想了很久,卻一直無法說出口:
「哥,你知道么?這個世界很殘酷很冷漠也很不公平,失去的往往會比得到的多,然而正因為如此,我們才會為自己小小的得到,欣喜若狂。
「你既然捨不得為我放棄,無法為我捨棄,那又要如何贏得我的信賴?
「耍賴、任性,幫不了任何人。特別是你和我。
「你給我快樂,給我幸福,但從來沒有給我安全感,沒有給我可以看到未來的希望。
「或許,我和你,終究只能是露水姻緣。
「一次,又一次。」
如今,我們明明已近在咫尺,相擁而眠,卻依然像隔著天涯海角般,毫無希望地踩過一日,又一日。
我很累。
可是,我想,他真的不懂。
從來都不懂。
哽在喉嚨里的話,反反覆復地吞咽,終於沉入心肺。
我深吸了口氣,轉過身去不再理他。只是腳步才剛剛邁開,甚至未能和易笙錯身,手腕就再次被用力的抓住。
空氣中是他熟悉而低啞的聲音,輕輕回蕩在寂靜的房間中,格外寂寥:「郝郝,你好殘忍。」
我笑了:是的,我好殘忍,真的殘忍。
不過,卻從來都不是對他。
易笙,我縱然曾經對你放手,縱然曾經傷了你的心,說到底,也是為了你。
我並不介意你能不能考上好的大學,我從來不在意你是優秀或者糟糕,我喜歡你的時候,你還只是一隻不討喜的笨拙的醜小鴨。可是,我已經愛你,愛得痴傻,愛得銘心刻骨。
我當初只是不想你痛苦,不想你夾在我和你的母親之間,日日夜夜因兩難的境地而傷心難受。
我想,你若是沒有想明白這一點,以你的性格,根本就不會回頭找我。
若兩個人在一起,非要有一個人吃虧,我並不介意那個人,是我。
可是,並不是無止盡的。
我愛你,不等於沒有自己。
因為沒有了自己的郝郝,不值得任何人愛。
而我,想要你的愛,想得發了狂,不惜一切。
多麼傻!
我仰頭看著天花板,壓抑著喉頭的酸澀,眼前一片昏黑,混著窗外淡淡的光,眩暈了視線。
易笙一直沒有放手,執著地拉著我,一如當年那個桀驁不馴的小小的他。
可是,我們已經長大。
我咬了咬牙,試圖甩開手,卻發現不知道什麼時候,胳膊有點兒發麻,怎麼也使不上力。
最後的最後,認輸的人還是我。
看上去那麼強勢的我,看上去那麼任性的我,在和易笙的拔河賽中,卻一直、一直都是輸家。
一敗塗地。
易笙,你憑什麼?
說白了,不過就是我愛你,愛得比你深,愛得比你多。
我低下僵硬的脖頸,卻撇開臉不願看他,餘光不經意地掃過他分明的肩線,單薄卻筆直。
許久之後,空氣中終於敲響的,是我妥協的聲音,不沙啞,不清脆,只是無比疲憊:「易笙,我和他告別了。」
聞言,易笙倏然一僵。
下一刻,他的手指已牢牢地掐進我的肉里,很痛,但不知道為什麼,我竟不想掙脫開去。
突然的,易笙一個用力,把我狠狠拽拉下來。
膝蓋狠狠撞到地上,發出「咚」得一聲巨響,在寂靜的空間中,格外駭人。
我低低呻吟了一聲,疼得險些咬破了唇。他的手掌扣住了我的後腦勺,雖然用力,卻意外的溫柔。
我的眼睛頓時有些乾澀的痛,痛得想要傷害,想要撕裂一些什麼。
於是,我緩緩地抬起下巴,對上那張愛到骨子裡的臉,那雙褐眸里流動著的,是我永遠讀不懂的情緒:「易笙,為什麼那個人……不是你呢?」
我明明可以得到幸福的,那個轉角有等著我的港口,是無聲陪伴了我很多年的堅強依靠。
沒想到,最後的最後,我還是傷了秦雲,一個我虧欠許久的、最不想傷害的人。
這麼多年,我對他的感情一直視若無睹,以為不給予他希望,就可以理直氣壯。
說到底,我就是自私,自私地不想放開他給予的那份無私的溫柔。
我什麼都給不了他,而現在,佔據了他最想要留住的位置的,卻是一個將我傷得快要認不清自己認不清世界的人。
我真蠢,不是么?
我笑著,無聲的,譏諷著自己。
易笙的視線停留在我的嘴角,那譏誚的笑容,憤世嫉俗。
許久,他終於出了聲,沙啞卻殘忍:「那是因為你愛我,郝郝,你一直都喜歡我,只喜歡我一個。」
話音還未落地,我的眼淚已「唰」得一下流了出來。
像開了閘的閥門,淚水如泉涌一般,瞬間迷糊了整片視線。
面對秦雲時未曾流下的淚,現在卻怎麼也止不住,稀里嘩啦的,愣是將眼前的一切變成灰濛。
再看不見那張愛戀多年、痴心不改的臉。
再看不見這間盛滿我所有回憶、愛恨嗔痴的房間。
原來,這句隱藏在心底的話,這句幾乎所有人都知道,幾乎所有人都說過的話,從易笙的嘴裡吐出來,竟是宛如刀割一般的血肉淋漓。
我好痛。
手指僵硬,竟無法抓著衣襟。
易笙緩緩地伸出手,輕輕地抱住我,溫柔的,僵硬的,一點點地抱住我,將我的頭慢慢按到他單薄的、冰冷的懷裡。
他抱著我的頭,任我無聲地哭倒在他的懷裡。
寂靜的房間里,我的耳邊只有自己低低的啜泣,以及許久、許久以後,他無比低啞的一句:「對不起……」
那聲音很飄,似真又假,卻像切到了什麼開關一般,我再忍不住地嚎啕起來,像失去了一切的孩子,掏心挖腹地大聲嚎啕著,彷彿要哭盡這漫長的十多年,那麼多、那麼多的心酸、委屈、等待、惶恐,以及疼痛和悲傷……
我用力地捶打著他,我想要嘶喊,想要吶喊,然能湧出喉嚨的,永遠都只有喘不過氣來的哭泣,撕心裂肺,絕望而嘶啞。
易笙沒有反抗,只是抱著我,任我瘋狂地垂著他,一遍遍低聲重複著那句我恨到極點的:「對不起,對不起……」
那一聲聲的對不起,彷彿都是我沒有辦法對秦雲說的。
那一聲聲的對不起,彷彿都是他在替我還的。
可是,又憑什麼呢?
現在,又還有什麼意義呢?
易笙,你永遠不會知道,我有多愛你。
易笙,你也永遠不會知道,我有多恨你。
在被你拋下的那999天里,我是多麼絕望,你可知道?
在被你拋下的那999天里,我又因為你,做了多少自己都不敢回想的傻事,你可又知道?
那些事,那些年,直到今天,直到今時今刻,我依然無法面對。
我不想記憶,卻也無法忘記。
易笙,我愛你,所以儘管如此,我依然陪伴你,即便受盡委屈,仍對你不離不棄,直到你不得不轉身離去那一天。
易笙,我是真的恨過你,或許至今仍帶著怨,所以即便陪伴著你,也充滿了不信任。
易笙,我太了解自己,也太了解你,所以我相信將來總有一天,我會重複當年走過的路,用愛傷你,給你剜心割肉的痛。
到那一天,我們或許就真的互不虧欠了。
到那一天,互不相欠的我和你又究竟會變成怎樣呢?
陌路相逢時,是微微頷首,還是視而不見?
我想著哭著罵著捶打著,鼻涕眼淚,狼狽不堪。
易笙的啄吻不停落下,額頭,鼻尖,太陽穴,溫柔的,呵護的,卻只換來我更加滂沱的哭泣。
早已記不得在哪裡看過,卻還牢牢地記住了一句話:「你就是太聰明,最後都把聰明用在了刀刃上,傷人傷己也傷了我,卻尤不罷手。」
我想,易笙,我和你都是這樣的人。
最後,兩敗俱傷。
你看,我們的結局,早已明了。
床頭打架床尾和,多麼爛俗的劇情。
我一直以為這樣狗血的劇情必然是無聊而爛俗的,是夢想愛情的作者們YY失敗后不得不沿用的情節。然當自己也生生體驗了一次又一次后,縱然不甘願,我也不得不承認:
原來,現實的人生就是那樣的狗血,那樣的百無聊賴。
我睜著眼望著歲月留在原本雪白的天花板上的痕迹,卻怎麼也想不起自己是怎麼被易笙誘拐上床的,只記得他激烈的擁抱,有些粗暴的、強悍的,佔據了一切。
身體還殘留著那時的記憶,有些痛,有些酸,□好像還流了些血。但全身上下最痛的,還是昨日備受折磨的手腕,青紫青紫的,還留有清晰的指痕。
看著殘留在皮膚上的觸目驚心的淤青,我想若被不知情的人看到,鐵定會懷疑我被家暴。
雖然我個人覺得,事實也相去不遠。
餘光瞥向身邊褶皺未平的空位,上面還留有淡淡的餘溫。我想都沒想的,抱著被子滾了過去,閉上眼深深吸了口氣,一種難以形容的祥和寧靜充斥心頭。
無法言語的舒坦!我趴在軟軟的枕頭上,懶懶地摸向床頭櫃的第一個抽屜——那裡常年只放著我幾個月都抽不完的一包煙。
沒想到摸了老半天,煙是沒找著,反而只摸到一包約莫大概在穿越路上迷了路的戒煙糖。
我皺眉打量著來路不明的糖,門口忽的傳來一聲輕輕的嗤笑:「郝郝,郝大爺,現在才想起事後煙,是不是晚了點兒?」
右眼猛得一抽,我還不及應聲,就見易笙頂著一張滿載壞笑的俊臉,大喇喇地坐到床沿。伴隨漸他漸低沉的聲音的,是那隻逐漸開始不安分的手,沿著薄薄的被子,輕輕地愛撫著我的腿,「還是說……親愛的,你又想要了?」
想要?我不屑地冷哼了一聲,直接從鼻孔里出氣,壓根兒懶得搭理這毫無技術可言偏生還喜好鑽研並且自戀過頭的傢伙。
在某人抗議之前,我將戒煙糖精準地扔回抽屜,徹底地無視得意忘形的某色狼,自顧自看起前些日子列印出來的招聘廣告。小巧方正的鉛字跳入眼帘,輕易取代了那張禍國殃民的罪孽的臉。
不出所料,不多時,厚厚紙張的對面便響起了易笙挫敗的輕嘆,以及我控制不住悄悄上挑了幾分的嘴角。只是,依然沒有理他。
好耐性從來不是易笙的優點,很快他便任性地撥開資料,沮喪地看著我似笑非笑的表情,半晌才很不甘心地悶聲道:「先吃早飯,我煮了你最喜歡的白粥。」
「好。」我爽快地答應,半點不猶豫,大大方方地掀開被子,在他□裸的目光中展示——在他進來之前就已經穿好的弔帶絲綢睡衣,便宜又擋光,非常好用。
砰然關起的木門,隔離了易笙徹底被打敗的鬱悶「咆哮」。
而在浴室里的我,竟那樣輕易又無措地發現:盥洗台的鏡子中映有一張久違的燦爛明媚的笑容,帶著一絲絲慵懶的眸子里,此時此刻,滿滿的儘是幸福。
在經過太多次的失敗后,我不得不承認自己已是脫離社會的一族,對於職場的規則完全外行,非常無能。
我總算還是一個能接受現實狀況的人,在認清了這一點后,縱然不甘心,還是頗有誠意地拉下臉面向易笙請教。
沒想到,他只隨意地掃了一眼,立刻不厚道地笑了。
我相信我現在的表情一定非常糟糕,畢竟惱羞成怒一向是我的特長,所以易笙馬上收起了好生欠扁的嘲諷,只是吐出口的依然是相當的言語。
不過,倒也確實一針見血——
他說:我的簡歷千篇一律,沒有針對性,內容太廣言語啰嗦毫無特色,一看就是個剛出茅廬廣撒網的生手,縱然資歷不俗,學歷夠高,但光看這樣的簡歷,就絕不會被重視:「簡歷應該側重搭配你要應聘的職務,就算真的想偷懶,最少也要把相關經歷和獲獎情況放在最前面,這樣才會給面試你的人一種你是真的想要這份工作,有針對這份工作進行思考,而不是盲目的,什麼都不懂就隨隨便便地扔出簡歷。」
他說:當代大學生多半由於家庭條件不錯,覺得若不是好工作,就算先在家賴著也沒什麼問題。自視甚高,高不成低不就,在家裡幻想被伯樂相中,從此大發。殊不知,現在最不值錢的就是毫無半點工作經驗的大學生,自尊心強、個性傲氣,偏偏該有的能力卻是一點兒也沒有,上手慢,工作態度差,最基本的勤奮和謙遜都不知道遺矢在了哪個角落。
易笙還說:他剛畢業的時候,也患過這些毛病,這就好像強迫症和盲從一樣,已經成了現代人的通病,多多少少都會有一點兒。
遠大的理想,殘酷的現實,對比起來不過如此。
當然,並不需要為此覺得可恥,因為丟臉和挫敗,其實都是一種珍貴助益,幫助自己了解自己底線的助益。
真正可怕的是沒有自知之明,總覺得一切錯都不是因為自己。縱然犯了錯,還不肯承認,總覺得是因為環境逼迫,永遠認識不到自己的無能。
……
言辭鑿鑿,犀利而尖銳,卻又是那樣的條理分明。
我不由有些發傻,怔怔地看著此刻正說得眉飛色舞的易笙,他在說這些話的時候,神采飛揚,專註自信,一挑眉一投足間都散發著獨特的魅力和光彩,讓他原本就出眾的外貌更是閃閃發亮。
我看得太過痴迷,以至於之後他說了些什麼,我根本就沒有聽進去。
腦海里來來去去的,都是他燦爛的容顏,佔據了所有。
原來,在我不知道的那片天空,他一直展現著這樣的帥氣……
當天晚上,我有些失眠。
怕吵著熟睡的易笙,連輾轉反側都不敢。
我微微側首,看著易笙熟睡的臉——他正抱著被子一角,滿足的像個孩子的容顏。
莫名的,我心裡多出了一些自己都不懂的心情。
之後的幾天里,我依然盡情享受有他在身邊的日子,依然一起吃飯、散步、逛街,一起賴床,為誰做家務而鬧騰不休。
可是,心情卻有一些微妙的不同。
我發現自己總是在笑,任何時候。
易笙彷彿什麼也沒有發現,依然耍賴糾纏不休。
我們比之前過得更加愜意。
在職場達人易笙的指點下,我重新整理並投遞了三份簡歷,在面試后終於有了些還算不錯的消息。
我個人最為中意的是一家律師行的行政秘書,離家近,工作也不很難,主要是文字方面的工作,外帶一些翻譯,都是我相對擅長的。
最重要的是那裡的工作氛圍不錯,還有認識的師姐在那裡做高層。
她說行政秘書的工作挺好,不太忙,幾乎不用加班,工作穩定,人際關係也相對簡單,只是理所當然的,薪水也略有些慘淡,升遷的機會也不大。
顯而易見,這是一份看上去沒什麼前途的工作,不過,恰好非常適合還想窩在電腦前繼續寫小說畫插畫的我。
於是,我很快下了決定,只是還不及告訴易笙,他便接到了公司的急電。
我沉默地望著書桌對面正說著一口流利德文的易笙。他並沒有刻意的避諱我,和以往一樣慵懶地靠在花花綠綠的抱枕上,用右邊的肩膀夾著手機,飛速地打著字,偶爾說到激動處,還忍不住微微顰眉。
他的態度輕鬆自然,落落大方,彷彿話筒對面正心急如焚咆哮如雷的不是他的同事,而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友人。
我自然是聽不明白的,多年來的應試教育讓我成長為一個除了考試科目,全然沒時間也沒興趣關注其它的考試瘋子。除了術業有專攻的英語之外,不管日語韓語德語法語義大利語還是西班牙語,所有的外語在我耳朵邊上都和蚊子飛過同樣效果——完全不理解。
不過,我想假如連嚴謹沉穩的德國兄弟都能發出如此震撼的音量,估計他們商量的絕對不會是什麼簡單的玩意兒。
當然,我更不會懂。
我抬頭看了下鍾,發現快到晚飯時間,便默默走進廚房。
我沒有回頭,專註地搭理著手中的食物,只是腦海里不斷浮現的,儘是易笙老練的模樣。
那並非不好,當然也很帥氣,只是莫名讓我想起了一個月前,也就是易笙強行闖入我家並鳩佔鵲巢的那一天——
那天晚上,我本和秦雲在一起吃飯,而他也恰恰因為這樣一個電話而不得不匆匆離開。
那一別之後,再相見,竟是我們誰也沒有想到的,某種意義上的永遠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