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此存照”(三)
曉角
飽暖了的白人要搔癢的娛樂,但菲洲食人蠻俗和野獸影片已經看厭,我們黃臉低鼻的中國人就被搬上銀幕來了。於是有所謂「辱華影片」事件,我們的愛國者,往往勃發了義憤。
五六年前罷,因為《月宮盜寶》這片子,和范朋克〔2〕大鬧了一通,弄得不歡而散。但好像彼此到底都沒有想到那片子上其實是蒙古王子,和我們不相干,而故事是出於《天方夜談》〔3〕的,也怪不得只是演員非導演的范朋克。不過我在這裡,也並無替范朋克叫屈的意思。
今年所提起的《上海快車》事件,卻比《盜寶》案切實得多了。我情願做一回「文剪公」,因為事情和文章都有意思,太刪節了怕會索然無味。首先,是九月二十日上海《大公報》內《大公俱樂部》上所載的,蕭運先生的《馮史丹堡〔4〕過滬再志》:
「這幾天,上海的電影界,忙於招待一位從美國來的貴賓,那便是派拉蒙公司的名導演約瑟夫·馮史丹堡(JosefvonSternberg),當一些人在熱烈地歡迎他的時候,同時有許多人在向他攻擊,因為他是辱華片《上海快車》(ShanghaiExpress)的導演人,他對於我國曾有過重大的侮蔑。這是令人難忘的一回事!
「說起《上海快車》,那是五年前的事了,上海正當一二八戰事之後,一般人的敵愾心理還很敏銳,所以當這部歪曲了事實的好萊塢出品在上海出現時,大家不由都一致發出憤慨的呼聲,像曇花一現地,這部影片只映了兩天,便永遠在我國人眼前消滅了。到了五年後的今日,這部片子的導演人還不能避免輿論的譴責。說不定經過了這回教訓之後,馮史丹堡會明白,無理侮蔑他人是不值得的。
「拍《上海快車》的時候,馮史丹堡對於中國,可以說一點印象沒有,中國是怎樣的,他從來不曉得,所以他可以替自己辯護,這回侮辱中國,並非有意如此。但是現在,他到過中國了,他看過中國了,如果回好萊塢之後,他再會制出《上海快車》那樣作品,那才不可恕呢。他在上海時對人說他對中國的印象很好,希望他這是真話。」(下略。)
但是,究竟如何?不幸的是也是這天的《大公報》,而在《戲劇與電影》上,登有棄揚先生的《藝人訪問記》,云:「以《上海快車》一片引起了中國人注意的導演人約瑟夫·馮史登堡氏,無疑,從這次的旅華后,一定會獲得他的第二部所謂辱華的題材的。
「『中國人沒有自知,《上海快車》所描寫的,從此次的來華,益給了我不少證實……』不像一般來華的訪問者,一到中國就改變了他原有的論調;馮史登堡氏確有著這樣一種雋然的藝術家風度,這是很值得我們的敬佩的。」
(中略。)
「沒有極正面去抗議《上海快車》這作品,只把他在美時和已來華后,對中日的感想來問了。
「不立刻置答,繼而莞然地說:「『在美時和已來華后,並沒有什麼不同,東方風味確然兩樣,日本的風景很好,中國的北平亦好,上海似乎太繁華了,蘇州太舊,神秘的情調,確實是有的。許多訪問者都以《上海快車》事來質問我,實際上,不必掩飾是確有其事的。現在是更留得了一個真切的印象。……我不帶攝影機,但我的眼睛,是不會叫我忘記這一些的。』使我想起了數年前南京中山路,為了招待外賓而把茅棚拆除的故事。……」
原來他不但並不改悔,倒更加堅決了,怎樣想著,便怎麼說出,真有日耳曼人的好的一面的蠻風,我同意記者之所說:「值得我們的敬佩」。
我們應該有「自知」之明,也該有知人之明:我們要知道他並不把中國的「輿論的譴責」放在心裡,我們要知道中國的輿論究有多大的權威。
「但是現在,他到過中國了,看過中國了」,「他在上海時對人說他對中國的印象很好」,據《訪問記》,也確是「真話」。不過他說「好」的是北平,是地方,不是中國人,中國的地方,從他們看來,和人們已經幾乎並無關係了。
況且我們其實也並無什麼好的人事給他看。我看過關於馮史丹堡的文章,就去翻閱前一天的,十九日的報紙,也沒有什麼體面事,現在就剪兩條電報在這裡:「(北平十八日中央社電)平九一八紀念日,警憲戒備極嚴,晨六時起,保安偵緝兩隊全體出動,在各學校公共場所衝要街巷等處配置一切,嚴加監視,所有軍警,並停止休息一日。全市空氣頗呈緊張,但在平安中渡過。」
「(天津十八日下午十一時專電)本日傍晚,丰台日軍突將二十九軍駐防該處之馮治安部包圍,勒令繳械,入夜尚在相持中。日軍已自北平增兵赴丰台,詳況不明。查月來日方迭請宋哲元部將馮部撤退,宋迄未允。」跳下一天,二十日的報上的電報:「(丰台十九日同盟社電)十八日之丰台事件,於十九日上午九時半圓滿解決,同時日本軍解除包圍形勢,集合於車站前大坪,中國軍亦同樣整列該處,互釋誤會。」再下一天,二十一日報上的電報:「(北平二十日中央社電)丰台中日軍誤會解決后,雙方當局為避免今後再發生同樣事件,經詳細研商,決將兩軍調至較遠之地方,故我軍原駐丰台之二營五連,已調駐丰台迤南之趙家村,駐豐日軍附近,已無我軍蹤跡矣。」
我不知道現在馮史丹堡在那裡,倘還在中國,也許要錯認今年為「誤會年」,十八日為「學生造反日」的罷。
其實,中國人是並非「沒有自知」之明的,缺點只在有些人安於「自欺」,由此並想「欺人」。譬如病人,患著浮腫,而諱疾忌醫,但願別人胡塗,誤認他為肥胖。妄想既久,時而自己也覺得好像肥胖,並非浮腫;即使還是浮腫,也是一種特別的好浮腫,與眾不同。如果有人,當面指明:這非肥胖,而是浮腫,且並不「好」,病而已矣。那麼,他就失望,含羞,於是成怒,罵指明者,以為昏妄。然而還想嚇他,騙他,又希望他畏懼主人的憤怒和罵詈,惴惴的再看一遍,細尋佳處,改口說這的確是肥胖。於是他得到安慰,高高興興,放心的浮腫著了。
不看「辱華影片」,於自己是並無益處的,不過自己不看見,閉了眼睛浮腫著而已。但看了而不反省,卻也並無益處。我至今還在希望有人翻出斯密斯的《支那人氣質》〔5〕來。看了這些,而自省,分析,明白那幾點說的對,變革,掙扎,自做工夫,卻不求別人的原諒和稱讚,來證明究竟怎樣的是中國人。
CC
〔1〕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三六年十月五日《中流》半月刊第一卷第三期。
〔2〕范朋克(DFairbanks,1883—1939)美國電影演員。一九二九年他到上海游厲,當時報紙上曾指摘他在影片《月宮盜寶》中侮辱中國人。參看《二心集·〈現代電影與有產階級〉譯者附記》。〔3〕《天方夜談》參看本卷第359頁注〔16〕。影片《月宮盜寶》原名《巴格達的竊賊》(TheThiefofBagdad),即取材於此書。
〔4〕馮史丹堡美國電影導演。他生於維也納,七歲時隨父母寓居美國。
〔5〕斯密斯參看本卷第268頁注〔2〕。436魯迅全集·且介亭雜文末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