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九章

當艾米·帕克終於有了孩子,鄰居們的面部表情恰如其分地表示了他們的祝賀和贊同。不過當然,生孩子是一樁普通而又普通的事情。許多「多產」的女人經常洗完衣服,或者烤完麵包,或者在炎熱的早晨到教堂做完祈禱之後,躺在那兒就生下孩子。可是艾米·帕克為自己生孩子一事私下裡頗為得意。她在屋陰下來來回回地散步,現在她確實是整個宇宙的中心了。陽光聚集在她懷裡抱著的白色襁褓之上。鳥兒嘰嘰喳喳地從他們頭上飛過的時候,連飛翔的路線也給那襁褓中的孩子一種神秘的、舉足輕重的感覺。微風吹過,花兒和樹葉都向這位抱孩子的女人彎下腰來,用它們那長長的、樂善好施的嫩枝給他們以祝福。

「你有個孩子可真好,」女郵政局長說,黃黃的大拇指在一塊干海綿上按了按。「就像有個伴兒。他乖嗎?」

「當然乖了,」艾米·帕克說。「只是有時候腸胃不好。星期五他不舒服了。是因為天太熱。你知道嗎?是拉肚子。」

「啊,」女郵政局長頭上端端正正地戴著一頂帽子,用一種事不關己的腔調說,「可以給他眼點兒什麼葯嘛。」

「哦,」艾米·帕克說。「我知道該給他吃什麼葯。他現在已經好了。是的。蓋奇太太。他是個很健康的男孩兒。」

他是他們身上掉下來的肉。她總愛打開襁褓,看他那健康的、赤裸裸的身子。她管他叫雷。她先前並沒有想到這個名字,也不怎麼聽人叫這名兒。但是她叫著順口,而且這個沐浴著早晨金色的陽光,躺在那張寬敞的床上的漂亮小男孩兒,與這個名字也很相配。陽光在他的小嘴和剛剛長出來的毛茸茸的汗毛上閃耀。

現在,這屋子裡充滿了嬰兒那溫馨、柔潤的氣息。孩子的爸爸進屋的時候,越發顯得怯生生的。他簡直像是參加一次盛典——嘴裡哼著什麼,在通往廚房的那條磚鋪的南道上跺著腳,把靴子上的泥塊蹭掉,震得那些倒掛金鐘直抖動。然後,他傲氣十足,或者是看起來傲氣十足地進了屋,徑直向孩子躺著的地方走去。他躺在一個搖床里,要麼就在媽媽的懷抱里。他直盯盯地望著他那張臉,就此完成這一盛典。嬰兒對爸爸報以同樣的凝視,但是並沒有透過他那雙清澈、淺薄的眼睛閃現出內心的隱秘。他那眼睛的閃耀和臉上的表情是留給媽媽的。連接他們的那根「臍帶」還沒有割斷。他還不認識父親,只是對他表示一種容忍。他也許意識到了在那男人壯實的身體和他自己軟弱的但也是有力的身體之間閃爍著的那躊躇和膽怯。他以他自己所擁有的一種更有說服力的、神情莊重的自傲,望著父親。

「看起來長得挺好,」這位父親總愛這樣說。

然後他便轉過身去,很為從作父親的責任中解脫出來而高興。他在心裡說,以後他會跟兒子談話的,還要教他做事情。他們會帶著斧子或者獵槍到叢林里去。在那兒,會有許多話題好說。他們會擦掉臉上的汗水,雙手捧著涼水痛飲。晚上,帶著兒子打死的狐狸一起回家。他是否能夠把自己靈魂深處那忽隱忽現的、顫動著的思想傳達給兒於,或者他是否就願意把這一切傳遞給他,還不得而知。他可能會對這個結實的男孩那張嚴峻的、好奇的臉抱著懷疑。

「你從來連碰都不碰他一下,」當媽的說。「我覺得你根本就不喜歡他。」

她抱著那個她自個兒都愛不夠的孩子。

「我能幹個啥?」他攤著兩隻空空的大手問道。「能為這麼個小不點兒做什麼呢?」

對於他,嬰兒還只是一種抽象的觀念,一個概念。他還沒來得及使自己的思想和習慣適應這種觀念。

「你能做啥?」她說。「哦,你能把他吃了!」

她就能把他吃了!她對他真是愛不夠,甚至那種長久的、要吞下去似的親吻也不能發泄她心中的愛。有時候,她那雙濕潤潤的眼睛幾乎盼望他能再平平安安地回到她的肚子里。

「要我就把他放下來,」父親說。「總這麼抱著,對他的健康不會有好處。」

「你知道什麼?」母親說。「他跟我這麼呆著才平安無事。」

不過,「平安無事」只是一個樂觀的字眼。哄他睡著之後,她的一雙手總得從孩子身下抽出來。未來已經在這屋子裡面滋長,跟眼前的現實糾纏成一團。她已經沒有力量控制這一切了。

有時候,這一對年輕的父母望著熟睡的孩子,又重新結合到了一起。他一醒來,這種「結合」便不復存在。在從這個看起來是他們創造的、使人著迷的第三個生命的控制下解脫出來的時候,他們曾經經歷過、並且理解了的生活,歷歷在目。慈愛比起那種狂熱的愛更容易控制。然而,當熟睡的孩子動了動腦袋,父母親又被一種朦朧的恐懼煩擾了。母親生怕自己無法控制愛的「風暴」,父親生怕在兒子面前又成了一個陌生人。

廚房裡,鍾在滴答滴答地走著。這隻鍾樣子很醜,鑲在黑色大理石里。不過剛買回來的時候,他們都很為它驕傲。等到小男孩長大了,好像鍍了一層金似地又結實又漂亮,他常常要他們把他抱到那隻鍾跟前,瞧它怎樣走。他喜歡把鮮紅的小嘴貼在玻璃上面,去吮吸那消逝著的分分秒秒,一時那隻鐘的醜陋似乎都被他吞咽下去了。小男孩紅光閃閃的面頰比那暗淡的鐘面亮得多。有一天,當男孩已經充滿信心地跑來跑去,變成一個讓人討厭的小傢伙時,那隻鍾永遠停下不走了。也就在這時,艾米·帕克懷上了第二個孩子。

這口好像更困難了。我要是不能平平安安生下來該怎麼辦呢?她在心裡說。她又想起先前流產的那幾個孩子。看著她那笨重的、行動不便的身子,不禁有幾分畏縮。有些天,她渾身無力,變得面色焦黃,讓人看了就心煩。她等待著這個孩子的出世。丈夫的唇貼在她的脖子後面,她感覺到從他嘴裡傳遞過來的憐憫。

他說:「沒有理由非出什麼差錯。你已經生過那個男孩了。」

這話他以前也說過。因此,她只是咧著嘴,不自然地笑了笑。她總是在膝蓋上擺些她偏愛的、單調無味的針線活兒,或者把男孩的臉蛋貼在自己的面頰上,讓暖流注入她的肌膚。她總是盼望丈夫從她眼前走開,因為那時候,他很不合她的胃口。她討厭他那粗壯的胳膊上暴起的青筋。

因為妻子盡去想那些讓她全神貫注的事了,斯坦·帕克和小男孩變得親近起來。現在,他經常敢去撫摸他了。有一兩次,還那樣深深地望著孩子的一雙眼睛,就好像在探究他尚能辨認出來的某一塊天地。那孩子一張明朗的臉大笑著,摸著爸爸下巴上的胡茬,快活地尖叫著,扭動著。漸漸地,父親對這孩子已經「司空見慣」了。甚至在他蹲在那兒玩罐頭盒、石頭子兒或者黑乎乎的牛糞餅兒的時候,他竟不覺得他就在身邊。沒有媽媽的照顧,孩子變得很臟。如果有人到他們的農場,愛評頭論足的人也許會說,孩子這一副樣子就像沒人照顧。但他自個兒很滿足,也很健壯。他玩累了就睡。有一次父親在一個放草料的箱子里發現他,便把他抱了出來。就像抱一隻熱乎乎的、腦袋耷拉著的小貓。他還熟睡著,金黃色的草料紛紛揚揚地落下,就像一陣細雨。

這以後不久,廚房裡那隻醜陋的鐘便停了。艾米·帕克也生下了她的第二個孩子。他們從班加雷請了一位醫生。這次她病了。不過倒頭來,她還是發現自己一切都很正常。起床下地之後,她便身穿怪裡怪氣的衣服,懷抱新生的孩子,在屋裡走來走去。那是個相當不安分的小女孩兒,用她的鄰居多爾·奎克萊依當年給小男孩織的一塊圍巾包著。

在孩子誕生的時候,人們又都來了,來喝茶,大驚小怪地說些祝賀的話,談論他們自個兒的事情,然後又都揚長而去。只有多爾·奎克萊依和她的弟弟巴布常常來了就在那兒站著。他們高高的個子,獃頭獃腦,就像屋裡的傢具,或者更像兩根門柱。有時候,多爾伺候那孩子,那條包孩子的圍巾從她的兩條長胳膊上滑落下來,就像木頭刻出來的長木片摺疊在一起。就好像她不是按照自己的本能,而是按照某個誠實的雕刻家的意圖抱那孩子的。

那時候,艾米·帕克就要把她的孩子抱過去,大驚小怪地喊:「多爾,你真笨!」然後手腳麻利地,按照自己喜愛的方式,用圍巾把孩子裹好。

「是的,我是笨,」多爾·奎克萊依說。「我生來就笨。媽媽總這樣說。」她兩手空空,在一起搓著,發出粗糙的、木頭磨擦的聲音。

看起來,奎克萊依姐弟倆跟這盡善盡美的愛,以及艾米·帕克現在已經感覺到的炎熱的夏形成鮮明的對照。當她把小女孩抱在懷裡,男孩的頭貼著她的裙子的時候,覺得一切都那麼圓滿、那麼溫暖。她的生命終於可以這樣延續下去了。她像一條河在奔流著。她那碩大的、豐滿的乳房因為正在完成自己的使命而變得十分傲慢。她得做一番努力才能抬起一雙眼睛,向多爾和巴布那門柱子一樣的形體望過去。

但是多爾·奎克萊依心裡充滿了愛。如果有人向她索取這種愛,她會心甘情願地去為他們受苦。可是沒有人需要她。

於是,她拿起一把掃帚,從艾米·帕克腳下開始,一點一點地掃麵包屑和塵土。艾米·帕克皺了皺眉,因為這舉動未免有點兒太謙卑了。

「好了,多爾,」她說。「別掃了。我知道,我這兒有好多該做的事兒還都沒做。不過,我們會收拾好的。」

她皺著眉頭向門外那片木蘭樹的蔭涼望去。巴布·奎克萊依和她的小男孩跑到那兒玩去了。現在巴布那種遲愚簡直叫人無法忍受了。他那張透著青紫的臉上,連汗毛也沒能好好地長出來。嘴唇抖抖索索,搜尋著要說的字眼兒。艾米·帕克沒有看出自己逃脫了哪些事情,但是她知道,確實有一些。她很討厭這一點。

「瞧,」巴布說,「這是一片樹葉。懂嗎?不過是一片只剩下葉脈的樹葉。你能從這邊看到那邊。它就像一隻羊的骨架,或者一頭牛的骨架。只不過這是一片樹葉。我姐姐說,它是用網織品做成的。想想看,一片網織品做成的樹葉,從一棵網織品做成的樹上落下來的。」

小男孩把那片樹葉舉到眼前,那小樣兒真漂亮。

巴布·奎克萊依笑著看。

「我要,」小男孩兒說。

「不給,」巴布說。「這是我的樹葉,是我最喜歡的東西。」

「雷!」母親喊道。「把樹葉給他。回來。」

「我要,」小男孩說。他已經開始跳著腳哭喊起來。「我要!我要嘛!」

他鬧得挺凶。

「我們再去找一片樹葉,巴布,」姐姐說。

她已經學會把一切看得很淡。

「可這是最好的一片樹葉,」弟弟說。

那是一件最奇妙,也最神秘的「手工藝品」。他一直夾在爺爺的一本書里。那書誰也沒有讀過。他不能和這片樹葉分開。神秘、美麗,以及委屈在他心裡膨脹,扭歪了他那張臉。他開始鳴嗚咽咽地哭了起來。

「啊,天呀!」艾米·帕克喊道。

她跑過去打了兒子兩下。倒不是為了懲罰他,而是出於對奎克萊依姐弟倆的厭惡。小男孩越發大鬧起來,把那片樹葉扔到地上。

「拿上,巴布,」多爾說。

「破了,」他嗚嗚咽咽地說。「都揉皺了。沒用了,再也沒用了。」

他拖著兩條腿走了,就像被人踩扁了的一把雨傘。

多爾·奎克萊依微笑著。因為除此而外,她再無別的辦法。

「對不起,多爾,」艾米·帕克消聲說,儘管在雷這樣大吵大鬧的時候,壓低嗓門兒說話顯得很蠢。她能說的只是這樣幾句話:「他累了,脾氣又怪。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得給孩子餵奶了。」

她匆匆忙忙把奎克萊依姐弟倆從院子里打發出去的時候,心裡明自,這一切很快就會成為過去。她能主宰這裡的一切。

很快,就只剩下她和她的孩子們了,甚至丈夫也不能剝奪她這種神聖的主權。她把奶頭塞到小女孩的嘴裡,把丈夫忘到了九霄雲外。他出去了,到什麼地方去做那些非做不可的事情去了。當懷裡的嬰兒吮著她的奶頭,小男孩躺在床上昏昏欲睡的時候,他的作用是那樣地微不足道。如果這位父親正好這時候回,來,——很幸運,他沒回來——作母親的一定會聳著肩膀把他們攆走,保護這隻有她自個兒才有權享受的恬靜和親密不受侵襲,保護在蜀葵上振翅啁啾的小鳥。當然,從來沒有人承認過這些。母親還是經常走過去,笑著把孩子們放到父親的懷裡,讓他享受這種父親的權利。而他對於這種權利總是躑躅不前,缺乏自信。這是她能作出的姿態。因為在這種時候,她意識到自己是強有力的。儘管有時候,特別是晚上,當孩子們都睡著了,他們脫下來的衣裳掛在廚房裡的繩子上面的時候,妻子從她作為一個母親坐過的地方站起身來,在屋裡轉來轉去,心裡納悶,這位做父親的——她的丈夫,是不是還能認得出她。這時,輪到他笑話她的躑躅不前了。對於她這種有點兒緊張不安的親密,他常常不大理會,因為累了,或者因為那兩個熟睡著的孩子。他們是他的收穫。現在,把思想停留在這種想法上面,他便心滿意足了。

但是,力量上的優勢幾乎總是在她那方面。那力量充滿自信地從她的乳房流淌出來。嬰兒那脆弱的身體從這一股充滿力量的暖流中汲取了什麼。在夢中呼喚她的小男孩,從那隻輕輕拍打的手得到了安慰。

有一次,剛給孩子餵過奶,艾米·帕克正在扣罩衫上的鈕扣,小男孩也才睡醒,在床上扭動著身於,揉著一雙惺松的睡眼,傳來一輛大車吱吱咯咯的聲音。有客人來了。不一會兒便弄清,是歐達烏德太太。

「啊,好哇,我明白了,你就守著你這個家,」女鄰居有點兒拘謹地說。她甚至把腦袋轉了過去,對著東面說話,而實際上艾米站在北面。

「我每天大部分時間都跟他們待在一起,為什麼不呢?」艾米·帕克說。這時她已經扣好了罩衫鈕扣。

「是呀,為什麼不呢!」她的朋友說。「要是盡忙著餵養牲口,那可費時間呢!沒錯,這個我知道。瞧瞧那些小豬和小牛就明白這難處了。」

文米·帕克把她的朋友領進屋。她已經有一陣子沒見她了,什麼原因,她也說不清。

「總是忙完一件事又忙另外一件,」歐達烏德太太說。她自己覺得內疚,急於解釋。「他一直忙著呢。後來,房子又塌了。這幾個月我們一直在蓋房子,比先前倒是強了,最好的那間屋子還裱了糊牆紙。要不是我那個醉鬼,在那兒度蜜月也滿可以。你會看到,糊牆紙上印著玫瑰花。哦,你可能注意到了,我把牙全拔了。有個走江湖的郎中來了,我就趁機把那些破牙給拔了。都拔了,就剩下一個。我真捨不得讓他把那顆也拔掉,即使不拔掉就要沒命也捨不得。當然,再多一個我也不要。親愛的,你真該瞧瞧我流的那攤血。那個可憐的傢伙靴子蹬著牆,就像一頭牛,使勁地拔。啊,真可怕,」歐達烏德太太說。「這是那小男孩吧。他長得簡直可以去打穀子了。這是小女孩吧。」

歐達烏德太太幾乎是在那小男孩生下來身上還沒幹的時候就見過。現在,對小女孩她則傾向於保持沉默。這孩子可以說是從她眼前滑過去了,是什麼原因,誰也無法解釋,也許是牙齒的緣故。

「她比男孩出生時小,」她說。「也許姑娘就該小點兒。」

「她沒什麼毛病,長得挺結實,」母親說,又仔細端詳起孩子那張小臉。

「臉色不太好,也許是因為天氣熱。秋天一到,人們的臉色就都變好了。」

於是,艾米·帕克開始對這位朋友來她這兒感到懊惱了、她居然可以當著自己的面把孩子說得弱不禁風。

「你吃塊點心好嗎,歐達烏德太太,就著茶?」她依然很有禮貌地問道。「有點兒陳了。不過,我壓根兒沒想到你要來。這麼長時間沒見你,你給了我個措手不及。」

「我也要點心!」臉色紅潤的小男孩喊道。

「會給你一塊的,」歐達烏德太太說。「阿姨還要給你一個吻。」

他那張嘴塞滿了點心,不然的話做阿姨的本來是可以給他一陣親吻的。他開始打量她,打量她頭上綴著一個用閃閃發光的寶石拼成的蝴蝶的那頂帽子,還瞅著她那張各部位都朝著嘴巴皺縮起來的臉。

她不自在起來,甚至有幾分傷感。

她說:「男孩子總是不喜歡叫人親。是這樣的,」她說,「以後當然會喜歡的,不過也有個限度。真滑稽。」

他那雙眼睛不再盯著看她的時候,她看見窗框上掛著一大束婚禮上用的玫瑰花。那是身著盛裝的鄉村新娘們常用的那種個頭挺大的紙花。

她說:「姑娘們對親吻才是如饑似渴呢!可她們又總是翹起手指,故意表示拒絕。」

小男孩依然嚼著點心看著她,直看得這位又矮又胖的女人覺得自個兒的身子都不那麼結實牢靠了。

「你可以這麼盯著我,一直盯到星期天,」她終於說,「你能看見什麼呢,孩子?」

她不會回過頭看曾經發生過的那些事情,在黑暗中也不,無論如何也不。她想起那次她從樓上一個窗戶看見的葬禮,那時她正擦胳膊上的肥皂沫,一位叫比阿特麗絲的姑娘也在那兒擦肥皂沫;當奢華的玫瑰花慢慢落下的時候,她正了正帽子,開了一個關於死者的玩笑。

「嗯?」她問。「你瞧見什麼了?」

「你把牙齒弄哪兒了?」小男孩問,滿臉驚疑的表情和點心渣。

「當然,我把它們放到一個鐵盒子裡面,」她嘆了一口氣說,「保存起來了。哪天我得用一根銀線把它們串起來,在特別重要的場合,戴在我最好的衣裳外頭。」

聽到這兒,小男孩把臉藏到媽媽身後,因為他已經搞不清人家會拿他派什麼用場。

「快去吧,」媽媽說。「去做遊戲吧。你用不著在這兒胡攪。外邊多好。」

他走了,但是並不情願,一雙眼睛若有所思,還在想他剛剛聽到的生活片斷。

然後,艾米·帕克安定下來,陪伴她的朋友,把那壺茶喝乾,把友情敘完。這位鄰居一會兒使她滿意,一會兒叫她著急。要嘛讓她感到輕蔑、慈愛、高人一等、無知、完美、偽善,或者惹得她咯咯地笑、厭煩、氣喘吁吁、充滿佔有慾,甚至殘酷。但是所有這些側面,都被她真實的自我人格化了。她熱愛他們在車轍條條的大路上和枝葉蓬鬆的樹林中共享的那種生活。兩個女人坐在那兒,因為說話,或者因為喝茶,鼻尖兒周圍直冒汗;在無所顧忌地談開之後,那些先張開的汗毛孔便沁出了汗珠。到一定的時候,當然總會是這樣的。要嘛永遠不去理睬那些曾經目睹了你青年時代的人;要嘛就承認你青年時代赤裸裸的思想和感情,那時候,甚至令人臉紅的事情也帶著一種憂鬱和甜蜜。於是,兩個女人彷彿又冒著大雨,趕著馬車向烏龍雅駛去。她們還想起胖女人歐達烏德太太在艾米第一個孩子流產時來伺候的情景,想起她們那頭叫朱利婭的老奶牛死去的那個夜晚。

「嘖嘖!」歐達烏德太太嘆了一口氣,說話時吸著她那彷彿是若有所思的牙床。「我可從來沒想到,你終究還是生了孩子,帕克太太。」

「這是預料中的事情,」她喃喃地說。

因為不知道該說什麼好,所以她的回答流露出一種非常直截了當的自信,這也許會傷害對方的感情,或許確實傷害了對方的感情。

「那麼,如果是預料中的事情,是誰預料的呢?」歐達烏德太太說。「要算起來,你們沒孩子也有年頭了。可是後來,一下子來了兩個。呵,好運氣!上帝保佑他們,這些小傢伙。」

就這樣,表示完最後的祝福,她便站起身來,瓮聲瓮氣地說著什麼,點心渣從罩衫上落了下來。

如果艾米·帕克繼續在那兒坐著,那是因為那玫瑰花生了根,不受任何干擾。那大朵大朵的、乳白色的玫瑰花在窗框上點著頭。她像那幾朵舊時的玫瑰一樣,把根牢牢扎在「過去」上。當她坐在那兒,動了動,又打磕睡,但總不能超越命運半步的時候,這是她面對表達思想的語言救助自己的辦法,儘管鄰居還在那兒等著她。她已經從昔日的舊夢中脫穎而出,長得豐滿而又溫順了,甚至她的小女兒也一定在等那玫瑰花。當她點著頭,搖晃著,她的思想又纏繞在一起,穿過月光明亮的夜晚纏繞著,在夢囈中追尋那玫瑰。

「我不否認你挺走運,」她的朋友說。「只是這個小姑娘挺讓我擔心,如果她是我的孩子的話。當然,她不是。」

「這孩子什麼毛病也沒有,」艾米·帕克說。她從椅子上站起來。「沒毛病。我先前就說過。」

「是沒毛病,」歐達烏德太太說,「不過她臉色不大好。」

「你懂啥呀!歐達烏德太太!」艾米·帕克說。

她覺得嗓子眼兒堵得慌。

「是呀,我當然不懂啥。不過有時候正是那些啥也不懂的人才懂得點兒啥呢!」

她們向門口走去,眨眼之間便踏上那條許多年來熟知了她們之間的友誼的小路。周圍是一股迷迭香在她們擦身而過時散發出來的味道,以及被踩倒了的野草那股貓的騷味。她們覺得胸口堵得慌。

「你是個聊天的好伴兒,」艾米·帕克說。

「我凈說些沒用的話。」

「像是沒用的話,可實際上才不是哪!」

「你那個小男孩挺好。不過,男孩子們總是不願意受人管束。你把他們養大了,他們一扭頭,走了,把你扔下不管了小,

艾米·帕克撇了撇嘴。她的家裡充滿了她生的那些孩子們的笑聲。可是她的朋友,這個她有時候很喜歡的胖女人則是一個滑稽可笑的、還沒生養過的人。

「男孩子們,」歐達烏德太太一邊開那扇小門一邊說,「男孩子會長成男子漢。對他們唯一有利的論點就是他們是不可缺少的。」

她推開那扇很不靈活的門。

「最近哪天,我要去拜訪你一次,帕克太太說。她現在可以表現得友好一點了,「雖然你說了那麼多不中聽的話。」

「好吧,親愛的,」鄰居說,「我們好好聊聊。」

她打開鎖車的鏈條。

「沒有比跟朋友談論些有趣的話題更叫我高興的事情了,」她說。

沒有誰再發現帕克家的孩子身體有什麼不健康的地方。即使他們發現了,出於禮貌,也沒把心裡的想法說出來。母親拉扯孩子的時候,一開始戰戰兢兢,靠「百科全書」幫忙,以後隨著經驗逐步豐富,則懷著一種頗有點傲氣的自信,很快就誰的話也聽不進去了。確實,她變得充滿了哲理和預言,靈機一動就能給別人以忠告。對於這種忠告,那些年紀更輕的、膽子更小的,不勝感激。可是那些年長的女人則投以冷淡的、輕蔑的一笑。

艾米·帕克既已兒女雙全成家立業,便什麼也嚇不倒她了。

如果說帕克家的第二個孩子沒有及時施洗禮,那是因為不管她的母親怎樣否認,這孩於剛生下那幾個月確實有些體弱。可是漸漸地,父母親習慣了他們心中的恐懼,便和珀布萊克先生一起為洗禮做了些安排。他們趕著一輛輕便馬車——這輛車是俾坦從班加雷一個丈夫是麵包師的寡婦那兒買的——帶著這個又黃又瘦的小女孩去那座簡陋的、棕黃色的教堂。這一家人相互挨靠著,坐在那輛還很像樣的馬車裡。他們穿著最好的衣裳。不過因為天氣熱,那衣服的顏色顯得太深了一點兒。媽媽圍著最漂亮的披肩,緊緊地、熱切地抱著女兒,不停地用手套趕蒼蠅。父親堅硬的大手輕輕地、很內行地握著韁繩,把這差事當作一件樂事。他撅起被太陽曬爆了皮的嘴唇,吹著口哨,就好像這一天他是在玩一條巨大的、頑皮的魚。小男孩鼓著紫脹的腮幫,嘴裡不停地發出讓人討厭的聲音,直到媽媽不得不制止他。

「你真讓我心煩,」她說。

「為什麼?」他問道,聲音沙啞,要哭似的。

「因為……」她不耐煩地回答道,又低下頭仔細察看那蠟人似的女孩熟睡著的臉。那張臉在蒼蠅的翅膀下面一動一動。

「瞧,」父親用一種溫和的、充滿男子氣概的、息事寧人的腔調說,「那是皮博迪家那兩頭雙生的牛犢。我們很快就到了。不知道老珀布萊克是不是『打掃』過他的嗓子了。」

「怎麼個打掃法?」小男孩問。

「你爸爸又犯傻呢,」母親說。「他的意思是,珀布萊克先生不是總能把話說得很清楚。這是怎麼了?」她突然問道。「你怎麼把膝蓋割破了,雷?」

「我沒割,」他說。

「這不是嗎?明明擺在這兒嘛!請你別跟我撒謊,也不要玩刀子。」

「他給了我一把。」

「他是誰?」她低聲問。

「爸爸。」

「在你還不該玩刀子的時候!」

她把包孩子的圍巾裹裹緊,似乎出於生存的需要保護她似的。

「一個男孩遲早要開始玩刀子的,」父親說。

今天他懶得替自個兒辯解,懶得表示抗拒,或者表示反對。他在陽光下半閉著一雙眼睛,心裡明白這匹馬、這輛車,甚至坐在他身邊的這個女人和這兩個孩子都歸他所有。就跟你可以擁有任何東西一樣。電閃雷鳴的時刻往往是相隔許久的。

「到教堂了,」他說。

鴿子在教堂的屋頂咕咕地叫著,使眼下這個場合越發安溢、恬靜。母親既快樂又悲哀。教堂總讓她產生這樣一種感覺。

「我希望她能好好的,」她眼淚汪汪地喃喃著。

然後,她對那位年老的教區牧師以及教父教母們現出一副笑臉。牧師在準備等一會兒要說的聖詞時,滿臉皺紋舒展開,又收攏起來。那幾位教父和教母站在一起,心裡納悶,眼下和以後,甚至一生之中,人家都希望他們做些什麼。難道他們要永遠永遠給那個他們尚一無所知的孩子以忠告,或者更糟糕的是,錢財嗎?也許,如果當心一點,他們會被消俏地忘掉?孩子的父母則搞不清楚,為什麼偏偏選中了這幾個人。不過總得有人來充當這個角色。於是就來了奧塞·皮博迪——他戴的那頂帽子被他揉搓得不成樣子——蓋奇太太和一位叫佛斯的太太,她是那種誰也說不出二話來的善良女人。

教堂散發著一股封閉著的木盒子和鳥糞的味道。不過做洗禮時說的話不可思議地簡短,飄落在一塊塊跪墊中間,在一兩扇令人窒息的窗戶射進來的紫水晶和紅寶石般的光柱之間繚繞。彩色玻璃窗是有錢人捐的。窗上的人像所要說明的故事,表現得十分率直,簡直近乎粗魯。

那幾個人站在一扇這樣的窗戶下面,給孩子做洗禮。她取名為塞爾瑪。這個名字最初是母親在報紙上看見的,是一個牧場主女繼承人的名字。開始父親對這個名字還有點兒猶豫不決,但是妻子的沉默最終戰勝了他。不管怎麼說,他認為叫什麼名字都無關緊要。就這樣,那個女孩子成了塞爾瑪。母親獨自玩味著這個名宇,嘴裡就像含著一塊光亮柔滑的蜜餞。不過她還品味出這個字眼還包含著一種比較豐富、比較稀少、也不大容易得到的東西。

當那位年老的牧師用一種涼水般清冷的聲音說出塞爾瑪·帕克這個名字的時候,那個小男孩,她的哥哥,因為從那些雜亂無章的話語中分辨出什麼而微笑起來,這個名字已經失去了神秘色彩,到時候總會變得那麼普通而簡單,可以刻在樹上。

嬰兒被裹在那條羊毛披巾里,當然哭了起來。媽媽既感到驕傲,又有點焦躁不安。

父親斯坦·帕克試圖重新獲得他在來教堂的路上體味到的那種對這孩子擁有所有權的感覺。可是現在,當女兒像貼標籤一樣貼上他的姓,他反倒覺得沒有多大的把握了。當他聽著從老頭鬍鬚裡面接二連三吐出來的那些他不熟悉的儀式的用語時,他甚至對自個兒腳下那雙靴子也沒什麼把握了。斯坦·帕克感覺到了他周圍的緊張。在內心深處,他已經擠出正在參加洗禮的人群,很快就相當坦然地從那座簡陋的教堂的禁錮中飄然而出,並不為突然降臨到他身上的那種赤裸裸的思想感情而羞愧。在這種令人愉快的、不加掩飾的情感從他心頭升起的同時,做洗禮滔滔不絕的聖詞、他與女兒的血緣關係,在大徹大悟面前都變成第二位的了。他揚起臉,接受那他並不知道為何物的饋贈。

後來,聖水像一陣叮咚作響的細雨落下來,不但落在嬰兒的臉上,還落在父親的皮膚上,他覺得羞愧。要付給牧師做這場儀式的錢時,他開始為費用著急了。他咳嗽著,很是尷尬。他個頭太大了,因為從事體力勞動,手上粘著泥土,自己就覺得幾分寒槍。

「什麼?」他帶著一種內疚輕聲問。

因為妻子正在說什麼。

「她簡直太乖了!」她十分滿意地說,就好像受洗禮的是她,而不是那女孩。她邊說邊理了理那條包孩子的圍巾。

老牧師那雙手的觸摸是那種冰涼的、像紙一樣的、無可指責的皮膚的觸摸,他說出來的話也無可指責。他給他們以忠告,還試圖開開玩笑,可是不太成功,因為他不是那種生性詼諧的牧師,儘管他覺得自己應該具有這種稟賦。

「她很快就是個結實豐滿的大姑娘了。回答教義時總是盡出錯兒。是不是?」珀布萊克先生說。

不過,連他自己也不知道會不會這樣。他最大的樂事是在他的花園裡,在一片靜謐之中觀察鳥兒。

那個小男孩打從儀式結束,一直在過道里跑來跑去,趁長輩們談話的當兒站在跪墊上,倒著看祈禱書,現在哭了起來。

「到底怎麼了,雷?」和善的佛斯太太問道,向他伸過一隻手。

可是小男孩繼續號叫著。

「啊,你要是不告訴我們,可就沒法兒幫助你了。」

小男孩哭著,拖著兩條擦破了的腿很不靈活地走著。那是他剛才摔倒碰傷的。

除了老牧師,那一伙人很快就都離開了教堂。他站在台階上,與其說是對正在離去的教區居民們微笑,還不如說對又降臨到他身邊的寂寥表示歡迎。分手的時刻,在夏日金色的陽光照耀之下,人們似乎都變矮了。每一個人,甚至那和和睦睦的一家人都有點形單影孤。那些還沒有完全長成的、參差不齊的松樹,敢於面對芸芸眾生而維護自己的存在。教堂墓地那幾座新添的墳堆還沒能給周圍的景色增加什麼色彩。它們距離命歸黃泉的那一刻顯然已為時不遠。這從那尚未癒合的黃土的傷痕便可見一斑。但那一家人是走了,從插著已經枯萎了的花兒的廣口瓶旁邊走過,從纏繞著的黃色的牛草和蒼耳中走過。很快,所有那些敬畏、興奮、沉悶,以至自命不凡的感情都煙消雲散,代之以輕便馬車那讓人感到舒適的、質樸的吱吱咯咯的聲音。

回家的路上,以及後來,孩子們在家裡一直居支配地位。他們的童年是通常那種漫長的童年。當做父母的拖著沉重的腳步,爬上灼熱的山巒,或者在悠長的傍晚坐著聽隔壁房間孩子們酣睡的聲音時,這種漫長有時候也會給他們留下深刻的印象。這一切,從總體上來說,使那幾個年頭平靜而安寧,儘管孩子們在明顯地長大。他們對孩子們的未來做了種種設想。雖然沒有多少信心,但符合人們慣常的心理。

「我希望雷在政府機關謀個職位,或者當個有名的外科醫生,或者成為什麼人物。穿著黑色的禮服;我們能從報上讀到他的消息,」母親用一種夢囈般的聲音說。

父親大笑,想起自己的母親也曾想把他培養成什麼人物,但最終還是失敗了。他笑著說:「那些奶牛怎麼辦呢?」

「我們可以把奶牛賣了,」小男孩說。他已經很愛聽大人們談話了。「我討厭臭烘烘不新鮮的牛奶。我想有錢,像阿姆斯特朗一樣,有馬,有別的東西,還有一雙黃顏色的靴子。」

然後,他向院子那頭跑去,結束了自己這番暢想。他對這種暢想是否會實現,還是沒有把握。他被明媚的陽光,被暖烘烘、硬梆梆的石頭,以及土裡卧著的毛茸茸的、溫柔的紅母雞包圍著。他似乎就是為他看見的和所做的這一切而生活著。他從口袋裡掏出一把小彈弓——那是一個比他年紀大點兒的男孩子做的——四處搜尋著目標正要開弓,聽見父親喊:「雷,我要是再看見你打那些母雞,小心我揍你!」

於是,他又在一棵樹上胡刻亂畫起來,刻他的名字,通過他的一雙手,把自己的意志強加到什麼上面。他已經長得很壯了。比妹妹壯多了。他喜歡欺侮妹妹。他妹妹面色蒼白,讓人煩躁不安,似乎和力量這東西全然無緣。

「滾開!別惹我,」她已經學會用那張圓圓的小嘴說話了。「男孩子真討厭!」

她喜歡拿手絹當床單,跟玩具娃娃做那種乾乾淨淨的遊戲。她用小手濕潤潤的手心給她的娃娃鋪平「床單」,把娃娃放在一個盒子裡面,然後就趴在盒子上面。稀疏的、顏色很淡的頭髮垂了下來。她的頭髮不像媽媽曾經希望的那樣捲曲。淡淡的金光直射出去,愈顯柔和。可是塞爾瑪的頭髮並沒有給人帶來多少歡樂。她很容易疲勞,還常常咳嗽,真是媽媽的一塊心病。後來,診斷為氣喘病。

「你不能欺侮妹妹,她身子弱,」母親說。

「為什麼?」

對此他無法理解。他一個人到處遊逛,朝遠處扔石子,把一張小臉浸在山石間流淌的溪水之中,觀察動物。但是對周圍任何事物他都不能做到專心一意,全神貫注。他玩起來就沒個夠。

有時候,為了對他無法理解的那一切報復,他就打妹妹。這個「替罪羊」邊走邊哭。

「我要告訴媽媽,」她號叫著。

但是有時候,特別是晚上,玩了一天累得精疲力竭,燈光也顯得更為柔和的時候,他們會偎依在一塊兒,或者偎依在媽媽身上,充滿了愛和柔情,講些從他們的想象力中迸發出來的故事,直到最後因得打起噸來。每逢這種時候,母親就感到極大的滿足。孩子們的這種親密把別的一切都排除在外了。

到了這個年紀,艾米·帕克對於愛變得十分貪婪。她還沒能把丈夫成功地「吞噬」了。儘管在完全沉溺於這種慾望時,她經常向自己擔保,將來哪天,一定要獲得成功。但她未能如願以償。他又一次從她手心裡逃脫了。通過許多慈愛的舉動,她對他熟悉得連每一個毛孔都知道得一清二楚。但是,也許正是這種仁愛挫敗了她。所以,吞掉他還只能是將來的事情。她邊想邊在廚房裡懶洋洋地微笑著。哪天,一定把丈夫愛個夠。她把那些沙沙作響的洋蔥皮掃到一起的時候心裡這樣想。

由於年齡的緣故,艾米·帕克開始胖了起來。幾乎已經到了人們常說的有點「發福」的地步了。她的手和脊背都挺厚實,胖乎乎的。她總是呼吸很重,這在別的體形的人們看來,是一種心滿意足的表現,特別是對於孩子們。他們喜歡偎依在她身邊,聽她說話,撫摸她。她的皮膚特別讓人感到愉快。肌肉紋理清晰,呈棕黃色,給人以安慰。有時候她說話尖刻,甚至會發脾氣。就好像那個瘦弱的、叫人擔憂的小姑娘還懷在肚子里似的,她可以抱怨,可以責備別人。逢著這樣的時候,她那滿頭黑髮梳成辮子,垂在肩上,因為她懶得把它們盤到頭上;丈夫走路時連腳步都要放輕,要嘛就躲在房子那邊做事。那些日子,他的臉看起來很長,也很嚴肅。

「過來,雷,」她說。「你愛我嗎?」

就好像他會停止踢腳下的泥地來回答她這個問題似的。

「那麼,是塞爾瑪愛媽媽了,」她邊說邊把胳膊上閃閃發光的水珠甩了甩,用一塊粗糙的毛巾擦乾。

可是小女孩好像壓根兒就沒聽見媽媽的話,繼續和她的洋娃娃細聲細氣地絮叨著什麼。

母親不能強迫他們按照她的意志做事。在那些個夜晚——一她把兒女們攬在她那現在變得溫柔的胳膊里,把他們誰也無法從中將自己分離出來的愛擁抱在懷裡——孩子們也還順從。但有時她也弄不清他們在想些什麼。他們的臉常常變得像小木板一樣,似乎永遠沒有神采,捉摸不透。

這時,她就走出去,站在生了銹的鐵絲網旁邊,順著大路,順著那飛揚的塵土張望。

「怎麼了,艾米?」有一次她正這樣張望,丈夫小心翼翼地問道。

「沒怎麼,」她說。「哦,沒怎麼。」

她皺著眉頭,眺望著那條大路上灑滿了的耀眼的陽光。

「你的臉色不大好看,」他邊說邊試探性地笑著。「我尋思你心裡一定挺煩。」

這話立刻使她的不幸看起來那麼滑稽可笑,不值一提。

「我說了,沒怎麼。」

她咬著嘴唇沒有笑出聲來,說話的語氣還帶著幾分溫怒。

「啊,親愛的,真傻,」她嘆了一口氣。「是嗎?布盧。」

那條母狗正側著身子向她走了過來。

「可憐的東西,」她說道,把心裡那種自艾自憐發泄到這條母狗身上,又帶著被分享了的憐憫的感情,撫摸著狗。

母狗的奶頭有點腫,長短不齊,被小狗的爪子抓得儘是傷痕。不過它儘管被它的小崽子們那樣貪婪地吞食著,自個兒卻仍然如饑似渴地愛著它們。它那熱乎乎的舌頭來回地舔著,那張嘴簡直能把你吞下去。

「它們不讓你自個兒待著,是嗎?」婦人說。她在門廊里坐下,用手撫摸著那些被抓破的奶頭。

母狗伸了個懶腰,搖晃著尾巴向她討好。婦人的情緒平靜下來。

「你是我的狗,對吧?」她說。「好布盧,有時候,用不著盼望人家回答是一種多麼好的事情啊!」

這條青灰色的狗代替了那條紅毛狗,紅毛狗已經死了好幾年了。

「這條狗是我的,」剛抱回這條青灰色的小母狗,艾米·帕克就說。「這條狗得起個名兒,不能像那個紅毛丑傢伙。它從來都沒有喜歡過我。」

他們一直沒給那條紅毛狗取名兒,儘管她曾經有過這個意思。他還是管它叫「狗」。但是她沒加思索,就把這條灰毛母狗叫作布盧了。

而這條母狗一直能夠招人喜歡,惹人注意,儘管它是那麼笨拙。它抓撓著一雙爪子叫人看,用尾巴打翻什麼東西,在地上打滾,再爬起來,抖掉身上的塵土,口水從那張樂呵呵的嘴巴流了出來。它很有規律地下小崽兒,躺卧在地上,任憑它們吮吸。直到它自個兒精疲力竭,瘦骨磷峋。可它還是要跑來跑去,到別的什麼地方,如饑似渴地尋求愛戀。當婦人撫弄著這條狗的皮毛時,她的一雙眼睛也充滿了慰藉和滿足。

「它真丑!」雷說。

「不,它不醜,」媽媽說,一隻手在狗的皮毛上懶洋洋地滑動。「有的人看了覺得丑的東西,另外一些人卻覺得漂亮。你爸爸曾經有一條紅毛老狗,那可是個從來沒見過的丑東西,而且一點兒也不喜歡我。可是在你爸爸看來,卻蠻不錯的。我記得我來這兒的那個晚上。那時候,我們住在那間小棚屋裡。」

但是男孩已經脫離開媽媽對往事的回憶,他的一雙眼睛只看眼前。

「它的奶頭又老又丑,」他說。

婦人沒聽見兒子的話。她已經完全沉湎於她那溫暖的回憶。

所以,她不由得要愛那條笨拙的、總在下崽兒的狗。她喜歡在手裡抱著那些暖烘烘的、獃頭獃腦的小狗崽兒,讓它們輪流地吮完一個奶頭再吮一個奶頭,而且要親眼看見最小的那個狗恩子吃飽。她經常去那兒,在穀倉的一片朦朧之中,跪在它們跟前。就這樣,單獨和那條狗待在一起,她似乎又變得年輕了。誰也沒看見她待在這兒,她也特別不願意讓別人看見。她擁有的是一種隱秘的、只屬於她自己的感情,暖烘烘的,就像把一隻小狗貼在面頰上一樣。她脖頸後面的頭髮亂蓬蓬的。

有一次,吃晚飯的時候,她急急忙忙跑進廚房,說:「斯坦,布盧有三個小崽子不見了。」

家裡人都站在那兒。她的嘴唇因為恐懼顫動著。

「一定是那些耗子乾的,」丈夫說。

「耗子吃了,總得剩下點什麼,」德國老頭弗利茲說。他剛好端著盤子和杯子進來。「有沒有吃剩的東西?」

「沒有留下任何痕迹,」她說。

她覺得一陣心寒。她還記得她那條狗下的那些暖烘烘的小崽。眼下,她不願意和家裡的人們待在一起,他們正在議論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也許它吃了幾個小崽子,」雷說。他開始用叉子亂攪那碗燉肉。

「這麼大的狗不吃崽子,」父親說。

塞爾瑪哭了起來。她並不特別喜歡小狗,可是別人喜歡,別人會哭,所以她覺得她哭也是理所當然的。

「小狗死了,」她哭著說。

「也許是步行路過我們這兒的人因為喜歡它們,就從窩裡給掏走了,」男孩說。

他用土豆堆了一個「小島」,還造了一條很不結實的「海峽」,正把他今天不想吃的棕黃色的肉湯從那條海峽引過去。

「吃你的飯吧!」媽媽說。她用力打開一塊餐巾。

「不管怎麼說,它下的崽子太多了,」男孩說。「現在它還有五個。八個小崽子太多了,是吧,爸爸。」

「你媽剛才說了,快吃你的飯吧廣父親說。

「我不!我不想吃!」男孩叫喊著。

他跳了起來。他恨他的父母,恨那張餐桌。那個陶罐似乎也在跟他作對,還有那盤被他攪得一塌糊塗的棕色的燉肉。

「破燉肉!」他喊道。

然後一溜煙跑了。

父親開始嘟噥起來,這當兒他不知道該做什麼才好。對於母親,眼下顯然無計可施。屬於她個人的那種可憐巴巴的感情佔據著她的心靈。廚房裡不同意志的交鋒、那張亂糟糟的餐桌,以及那厚實的白盤子,都和她的這種感情牽連不上。她是為自己而悲傷的。小狗的命運已經變成她自己生活中屬於她個人的一部分。當她想到那幾隻小狗的脖子大概早已被人持斷了的時候,她痛苦地、猛地轉過腦袋。

「得了,我們總這麼談來談去,也得不出什麼結論,」過了一會兒,斯坦·帕克推開面前的盤子說道。

他在心裡琢磨他的兒子。他對他了解得多麼少呀!他想,用不了多長時間,他們父子倆就不得不承認這一點了。現在他還是個小男孩,他們親吻的時候,即使沒能將心靈溝通,也依然裝得那麼親熱。男孩試圖告訴他什麼事情,但是沒能做到。他只是站在那兒,仰起頭瞧著他,話到嘴邊又咽進肚子里。有一回他用一根幾乎和他一樣高的鐵條打碎一塊窗玻璃。他站在碎玻璃片上,氣喘吁吁,渾身顫抖。

「吃布了吧,親愛的,」妻子說。

可是斯坦·帕克今天不想吃布丁。他覺得男孩和那幾隻失蹤的小狗肯定有關。

妻子的一雙眼睛表露出她已經明白這一點了。在白晝的炎熱之中,他們分享著存在於他們之間的這種冷漠,看來是依舊這樣分開為好。

只有到了夜晚,黑暗和四壁強迫他們待在一起。他們聊些索然無味的、經過斟酌的事和話。或者他把報紙湊在油燈下,讀那上面的新聞。要嘛他們就聽青蛙的叫聲。這使得他們想象,房子四周碧波粼粼。而實際上這兒是一片旱地。

有一次,小男孩在睡夢中喊媽媽。她走到他的床邊。

「怎麼了,雷?」她向他俯下身去問道。

燈光下,她那棕黃色的皮膚呈現出一片金色。她的身材已經十分勻稱了,既健壯又充滿了慈愛。

「怎麼了?」她問。

「我夢見那些小狗崽了。」

「夢點兒別的東西吧,」她勸告著。

就好像她已經掌握了這樁事情的所有秘密,而且能夠對那些行為和狡猾的手段繼續保持一種超然的態度。

於是他翻了個身又睡著了。

「如果我能確實搞清楚這件事,」她在心裡說,一雙眼睛熱辣辣地看著兒子那睡鄉中的腦袋,「我該怎麼辦呢?儘管這事兒現在看起來似乎挺重要的,可以後還會是一件重要的事情嗎?」

小狗的插曲就這樣煙消雲散了。在帕克家,如果不是人人都忘到腦後,至少大多數人都忘光了。

有一兩次塞爾瑪說起這件事;「我們一直也不知道那幾條可憐的小狗到底怎麼樣了,是吧?」

「你幹嘛又提起這件事呢,塞萊?」媽媽問。

她皺了皺眉頭。她不像喜歡兒子一樣地喜歡這個女兒,儘管她曾經試圖倒一倒,而且也確實煞費苦心,竭盡全力拉扯這個小姑娘。可是塞爾瑪還是那麼瘦弱。她的精神就是瘦弱的。

有一次,母親和她的小女兒在夏日耀眼的陽光下,站在大門口。樹木被太陽曬得毫無生氣,被塵土蓋得蒼涼滿目。這時候,有一個人騎著馬走了過來。門前仁立的人手搭涼棚眺望著。那匹馬以那種養著專供取樂的動物的悠閑和懶散走著,頭來回晃著,從眼前輕輕甩開那縷流蘇般的鬃毛,張開看起來幾乎完全裸露著的鼻翼噴著響鼻。那樣子既不讓人覺得它是出於膽怯,又不顯得國空一切,而是挺招人喜愛。這是匹可愛的馬。烏黑髮亮的皮毛浸著汗水,閃閃發光。它繼續走著,馬背上騎手的面目漸漸顯露出來,變成一個身著騎裝的女人,其華麗程度絲毫不亞於她的那匹坐騎。她坐在馬背上,一條腿蹺起來,搭在馬鞍的鞍頭,像那匹馬一樣悠閑地晃蕩著。晃蕩著,沉思默想著。

就這樣,那個身影黑乎乎的女人騎在那匹黑馬上面,在陽光映成白色的樹木下面行進著。大路上面的塵土從馬蹄下面飛揚起來,但還不及那女人的靴刺高。她坐得那麼高,宛若飄浮在塵土的海洋里,神聖而飄渺。

「這位小姐很可愛,是吧,媽媽?」小姑娘那張嘴一本正經地、裝腔作勢地說。

她希望她說的是媽媽想說的話。她常常近乎謙卑地期望自己所做的事情是正確的。

但是艾米·帕克什麼話也沒說。她依然手搭涼棚站在那兒,就好像正默默地敞開心扉迎接那位騎手和她的坐騎,並且跟他們融為一體。就好像她也渴望把自己的生命置於那同樣舒緩、莊嚴的運動之中,在塵土之上自由地浮遊。所以,她屏住呼吸。她那結實的喉嚨因為這種努力而覺得堵得慌。她似乎是感覺到而不是看到騎手和她的坐騎走了過去。他們身上佩戴的金屬玩意兒丁丁當當,在她的心底回蕩。

那位奶油女郎就這樣走了過去。她在為自己的某種處境而微笑;毫無疑問,她是這環境中的中心人物。這很使她高興,因為她當然在那兒嘗到了成功的滋味。當她這樣飄然而過的時候,微笑依然在她那奶油般嬌嫩的臉上蕩漾。那生了銹的鐵絲網作成的籬笆不斷地向前延伸,延伸。枝葉蓬鬆的樹榦一晃而過。

小姑娘暗自思忖這個漂亮的陌生女郎會不會跟她們說話,媽媽卻並不想這種事情。女郎的微笑從這個微不足道的女孩的頭頂掠過,繼續在她的唇邊蕩漾,連一眼都沒瞥那位母親,儘管她生了根似地站在那兒的樣子也讓人覺得有一種莊嚴感。那女郎就這樣走過去了。她顯然不願意和別人建立沒必要的哪怕是瞬息即逝的關係。她飄然而過,舉起象牙柄馬鞭揮動著,在空中作出一個芭蕾的舞姿。那纖細得簡直要斷了似的腰肢隨之而去。滿頭秀髮放射出的青銅色的光澤已經溶成一片模模糊糊的光。

「哦,她已經走了,媽媽。我們還站在這兒幹啥?」小女孩抱怨道。「不知道她叫什麼名字。」

後來,她們知道了她的名字。那是歐達烏德太太搞清楚的。

歐達烏德太太說,她還是個黃花姑娘,或者更接近於少婦。不管怎麼說,她已經不是個沒見過世面的小閨女了。如果你願意,那就算她是個少婦吧。她的名字叫馬德琳。至於姓什麼,就說不上了。不過這無關緊要,歐達烏德太太說,因為即使知道她的姓,你跟我也得不到什麼好處。不管怎麼說,這位馬德琳像書上說的那樣,是個出名的美人兒。她雲遊四方,參加各種賽馬,那種輕鬆自在的比賽。看起來,請她的人有的是,特別是那種自在輕鬆的比賽。這位馬德琳回過英國老家,也去過許多別的國家,到處兜售她的美貌。她本來應當嫁一位勛爵,倒不是沒有做過努力,而是她不走運。人們都這麼說。不過,她還沒有死心。現在,按照弗里斯貝太太的說法——弗里斯巴依太太是阿姆斯特朗家的廚子,她的丈夫先前是個海員,一直出海未歸——這也是主要的一點,現在似乎是小阿姆斯特朗在追求這位馬德琳。他正竭盡全力想把她弄到手,送她禮物還有馬匹。她呢,時冷時熱,不過大多數時候是冷,因為她才不是傻瓜呢!看起來想娶這位馬德琳的有錢人多的是。她只須說句話,其實大概早就說過了,裝在黑絲絨盒子裡面的鑽石,刻著名字的象牙刷子就會送到她面前。不過這似乎只是她捎帶著辦的事情。她做事是經過深思熟慮的。對於大多數人,只有結婚戒指和法律才是最頂事兒的東西,這位馬德琳怎麼能例外呢?

說完這番話,這位女鄰居像平常從帕克門前經過那樣,抖了抖韁繩走了。艾米·帕克依舊呆在她的老地方。

這以後,她幹什麼都無精打采。她時常想起馬德琳。她抹掉沾在手上的肥皂沫,連身體也變得懶洋洋的了。

直到孩子們要她准許他們幹什麼事兒時,不耐煩地大聲喊.「行嗎?媽媽!媽——媽!」

她的一雙眼睛因為思想自由馳騁而顯得漠然。她回答道:「行啊,當然行。為什麼不行呢?」

他們很為她這種冷漠的殷勤而驚訝,輕手輕腳地、若有所思地走了出去,不再急著去做媽媽允許做的事情。而媽媽呢,一雙眼睛像鑽石一樣閃閃發光,繼續凝視著她內心深處的那個自我。

有一天,剛下過雨,她說他們應該到農場散散步,這是一種調節。至於跟什麼調節,她自個兒也回答不上來。她戴了一頂舊帽子。那是頂棕黃色的帽子,相當難看。孩子們跟著她,為這次不合時宜的散步老大不高興。他們跟著她,從濕淋淋的枯草中間走過去。農場里,所到之處都飄著一股雨水澆濕的青草和松脂的味道。微風輕輕地吹,把樹葉吹得翻轉過來,銀光閃閃,更充滿歡樂的氣氛。這和煦之中蘊藏著一種焦躁不安和變化無常。這只是夏日更扎紮實實的灼熱短暫的間歇。那濕潤的輕風和碰到身上的冰冷的綠葉,勾起回憶,令人遐想,直到艾米·帕克好像已經飄然而起。孩子們意識到她的這種「升騰」,變得熱切而又有幾分傷感。

「媽媽,」男孩說,「我能去爬樹嗎?」

他喜歡爬高,喜歡從一個樹權攀上另一個樹權,直到他自己就是那彎曲的樹頂。現在,這種慾望非常迫切。去觸摸那粗壯的樹榦,與之奮鬥,直到終於征服它。

「你真的認為這對你會有什麼好處嗎?」母親很吃力地問,就好像她一直在爬一座高山,儘管他們腳下這道山坡的坡度還很小。「上回你扯爛了褲子。你的兩個膝蓋上還都是傷疤呢!」

「啊,求求你,當然有好處,」他嘆了一口氣,緊緊地拉著她的手,就像一個什麼動物貼在她的身上。「讓我去吧。」

「我就不喜歡爬那些破樹!」小姑娘說。

她搖晃著她那平直的、淡黃色的頭髮。

「你爬不了,」他說。「你軟得像麵條。你是個女孩。」

「我不是!」她喊著,扭歪了那張薄薄的小嘴。

「那你是啥?」他說。「也許是個小牛犢?」

「我要是個小牛犢,你就是頭小公牛,」她叫道。「人們養小牛犢,可是宰小公牛。」

「不是都宰,」他說。「不宰最好的。」

「得了,去吧。去爬吧,」母親說。

她慢悠悠地走著。一片金合歡樹樹叢的邊緣有一根圓木,她在那上面坐了下來,脊背靠著金合歡樹黑乎乎的樹榦,手裡擺弄著枯草的草梗。小姑娘朝野兔的洞穴張望著,她采了一大把花,又扔到地上,揀起一塊很有趣的石頭。她不耐煩了,想回家。

「我們為啥非要待在這個破地方呢?」她問。

艾米·帕克自個兒也不知道為啥。除了在這兒她可以變得心平氣靜,可以使自己的想象力自由馳騁,不像待在家裡遐想時總有一種負疚之感。

「還不走嗎?」塞爾瑪說。

「馬上就走,」媽媽說。

她在心裡想。如果有一位勛爵騎馬上前,她是否就能拒絕他的求愛。想象中,她穿著一件她從來沒有過的紫紅色的禮服。她會說些什麼話,心裡還沒譜,但是她已經感覺到、已經明自該說些什麼了。至於那位勛爵,靴子擦得鋥亮,走到那塊草地上,咧著厚嘴唇朝她微笑。那天,當她走上雜貨鋪的台階時,她曾經感受到這張嘴裡吐出來的熱氣。勛爵也許會賜給她幾個孩子,還會賜給她寶石。勛爵的相貌永遠無可抗拒地和小阿姆斯特朗相似。她打了一個寒戰,認出勛爵手腕上長著和他手上一樣的黑毛。不過他那雙眼睛有一種與情慾無關的柔情,一種慈愛。這種慈愛與柔情又像是她丈夫眼睛里的那種表情。

於是,她靠著結實的樹榦,挺直了腰。

「怎麼還不走呢?」塞爾瑪問。

她走過來,站在那兒。這才是他們的孩子。

「好了,這就走,」艾米·帕克說。「雷呢?去告訴他,該走了。」

這周圍因為有那幢房子、房子周圍的樹木、後來又蓋起的一間間棚屋,以及他們的腳踩出來的條條小路,便給人一種真實和永恆的感覺。在這個現實的中心是她的丈夫,當她沿著從他們那幢房子「輻射」出來的條條小路中的某一條走過來的時候,她的丈夫甚至連眼皮都不抬。因為他知道她總要回來的。她是他的妻子。或者有時候,他也會抬起頭瞥上一眼,但她卻總也說不出,他到底看見了什麼。他不會讓她瞞過他的一雙眼睛就聞人他的心扉,甚至在他表現出最大的慈愛和親密的時候,甚至當她把他抱在懷裡,讓他貼在她身上的時候。

「雷!」塞爾瑪在樹木間焦急地邊跑邊喊。「我們要走了!雷!你在哪兒呢?」

這時,他已經牢牢地抓著樹枝,爬得很高了。任何一點皮肉之苦都驅使他向上猛爬。他輕蔑地朝一個廢棄了的鳥巢望去。如果那裡面有蛋、有鳥,他一定會劫掠一空。但是因為空空如也,他便從樹權上把它弄下來,扔到樹下。他繼續爬著,上下攀援。他冷眼瞅著一隻油光水滑的小喜鵲。如果有辦法,他總會把它弄死的。他已經爬到了樹頂。涼爽的風吹拂著,血都涌到了臉上。他覺得腿窩裡直冒汗。他正隨著樹枝搖晃。他這樣得意洋洋地懸在半空中的時候,是個挺漂亮的小男孩。置身於天地之間,他平添了幾分天真和無邪。他神情恍惚地眺望著,目光掠過樹海起伏翻滾的波濤,暫時感到一種滿足。

「雷!」塞爾瑪喊道。她已經發現扔在地上的那個用發了霉的枯草和令人作嘔的、亂七八糟的羽毛築成的鳥巢,抬起頭,看見了哥哥。「我要去告訴媽媽。你不能爬那麼高。快下來!我們要回去了。」

但是雷繼續眺望著,也許聽見了她的聲音,也許壓根兒就沒聽見。他們住的那所房子現在看起來更像一個玩具小屋。從理論上講,那一條條大路比起腳下的塵土和石頭,更合乎人們的口味。那節奏緩慢的、容易讓人忘卻的生活情景隨處可見。奶牛在小溪邊漫步,那條緊靠他們這塊土地,這通而來的小路上,有一個黑乎乎的騎馬人。

「我們等你呢!」塞爾瑪在一陣驟起的狂風中叫喊著。

「好了,」他喃喃著,「我這就下來。」

僅僅是因為看夠了,他才說這話。

「你都看見什麼了,雷?」媽媽等他們走到她跟前時,這樣問。

「啥都看見了,」他說。

他的聲音由於他剛才的成就而變得重濁起來。

「家、牧場、奶牛,」他說,「還有沿著這條小路過來的一個騎馬人。」

「我想知道,」母親說,「是誰呢?也許是次博迪先生。」

她說出來的話像那枯黃的草毫無生氣。

「不是,」男孩說。「是個小姐。」

「啊,」母親說,「你能肯定嗎?」

「能呀,我能看出來。可以看見她身上穿的裙子。」

聽到這裡,艾米·帕克心裡便明白,她得從原路岔開一點兒,穿過這片金合歡樹,來到那條沿著他們這塊土地的小路。於是,她帶著孩子們加快了腳步。她不知道該說什麼,該做什麼,只是站在籬笆旁邊,讓心靈禁錮在有點進退的外表之內,看那個黑乎乎的騎馬人漸漸走過來。因為別無選擇。現在艾米明自,她是為了馬德琳才來這兒的。

「也許是我們上次見過的那位小姐,」塞爾瑪說。

「快走幾步吧,親愛的,」艾米·帕克說。

塞爾瑪開始抱怨起來,因為她覺得媽媽太不公平了。

不過這時候他們已經走到那條從金合歡樹中間穿過的小路。路兩邊的樹木稠密、挺拔、黑壓壓的。因此,不管什麼東西在這段路上一出現,立刻就那麼引人注目。馬德琳騎著那匹油光水滑的馬正從這裡經過。

「看見了嗎?」雷說。「我跟你們說過,我能看出她穿著裙子嘛!」

除此而外,他對什麼都不感興趣。那隻不過是一個騎馬的女人罷了。

這天,馬德琳那匹馬不那麼趾高氣揚了。這樣一來,它反倒更像匹馬了。也許他們已經走了挺遠的路,它的腿甚至有點兒病,走過來的時候,步子不穩,不大好看。它在路面上的一個坑窪絆了一下,蹄踝的關節看起來沒勁兒。但它還是一匹好馬,艾米·帕克在心裡堅持這麼認為。那匹馬慢慢地走了過來,甩了風額上的鬃毛,露出一雙眼睛的眼白。她看得見它那汗津津的肩胛上的血管以及骨骼在肌肉裡面的運動。她離那匹馬那麼近,以至於可以準確地體味到摸上去會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

但她還必須看看那位騎手,現在不,等一會兒,一小會兒。在馬兒失蹄的時候,她一定要看一看。她的心折磨著她。

艾米·帕克抬起頭看那位騎手。在內心深處,她已經跟她很熟悉了,但是在她面前,她還是無法掩蓋自己的羞怯,甚至她那種滑稽可笑。在那令人窒息的瞬息之間,她瞥了馬德琳一眼。今天這位騎手臉上沒有笑容。她看起來很疲憊,或者有點頭痛,或者陷入了什麼人事關係的糾紛。那張奶油般嬌嫩的臉上,嘴唇比先前薄了,好像正咬著什麼東西。她的一雙眼睛壓根兒就沒有注意到這段細長的小路。大概只皺了皺眉頭瞥了那麼一眼,同時扯了扯韁繩。她騎著馬繼續向前走著。那位壯實的女人跟她的兩個孩子依舊站在樹木之中。他們之間沒有任何交流,也沒有理由為什麼非要交流。

「她為什麼騎著馬這樣到處轉悠呢?」塞爾瑪問。他們正從那塊長滿青草的土地上走過去。

「我也不知道。我想總是有什麼事干吧,」艾米·帕克說。

「她就不能做點兒別的事情嗎?她不能去逛商店,買東西嗎?」

「她養沒養條狗呢?」雷說。「我要是她,就養幾隻雪貂。」

「她是一位小姐,」塞爾瑪噓噓地說。「一位小姐要雪貂幹嗎?」

「當小姐有什麼好呢?」雷說。

他開始用他揪下來的一根金合歡樹的樹枝抽妹妹的小腿肚子。

「啊,你敢再打!」她哭喊著。「媽媽,你不管他?」

「你們倆都是沒事找事。雷!」母親說。「讓我們安靜一會兒。不要問三問四。我不認識這位小姐,所以,我也回答不了你們的問題,」她說。

她希望這樣便可以結束這一切。

可是當她直挺挺地躺在床上的時候,又想起了馬德琳。她們彷彿一起騎著馬,穿過黑色的風,蒙俄的睡意從她們的帽檐下面涌流出來。她們交談埋藏在心底的秘密。「我從來沒有什麼秘密,」艾米·帕克南響著。「沒有什麼了不起的秘密事兒,也沒有和任何人有過什麼隱私。」「這兒,」馬德琳說,「就有一樣秘密。」艾米·帕克張開一隻手,手心裡有一塊玻璃,或者說是一塊挺大的鑽石。從她喉嚨裡面飄逸而出的亂七八糟的鳥的叫聲淹沒了她的話。馬德琳大笑。她們並轡而行,馬授與馬澄鐵環相扣,甚至連丁當聲也不再發出。

「怎麼了?」斯坦·帕克問道。

「我做了一個夢,」妻子嘆了一口氣說。「真可笑,夢見一匹馬。」

他清了清喉嚨又睡著了。

她靜靜地躺著,心裡希望,如果慢慢進入夢鄉,興許能接著做這個恬靜而美好的夢。可是馬兒早已賓士而去。早晨醒來之後,她覺得這個夢即使算不上荒唐,也夠可笑的了。她把髮針插進頭髮裡面,做成一個亮光閃閃的小麵包狀的髮捲。這些天來,她一直在夢中和那個穿黑衣裳的騎手相見,卻無法言傳她是多麼希望為她分擔某種危險。如果她們真誠相見,大概可以表達這種心情的。但她們是不可能相見的。她們的生活有天淵之別。她放下手裡的刷子——刷子上的毛已經磨得挺短了——走出去提那幾個水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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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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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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