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撲滅格蘭斯頓伯里這場大火的暴雨,事實上是夏末連續降雨的頭一場。因此,田野不再是赤裸裸的了。那燒成焦土的山嶺和溪谷一片片黑色的「傷疤」,在人們沒來得及出去看看還殘留些什麼的時候,便又塗上了綠色。有的人,當然,沒有勇氣再回到被荒火燒剩的房屋框架,便奔走他多謀生去了;在那兒,他們認為大火的熱情永遠不會高漲起來。然而那些回到被大火洗劫了的農莊的人總的來說是高興的。雨後的新綠一直在擴展,先是一條條一塊塊,然後潑灑開來,使他們覺得年輕、充滿希望。當他們揮動斧頭,拉起大鋸,或者把牲口圈在用小樹粗粗編就的籬笆裡面,解開一串串腿拴在一起的家禽,他們充滿了決心。因為他們已經見識了那場大火,已經看到了應該看到的一切。他們能夠重新安排自己的生活。或者說他們覺得自己能夠做到這一點。
巴布·奎克萊依卻沒有重新安排他的生活。巴布的生活太簡單了。他從床上爬起來,揉掉眼中的睡意,嚼著大塊大塊的麵包,嘴角流著口水,眼睛瞅著裝在一隻罐子里的蝌蚪。他從大地的表面和大樹的頂部去了解這一片原野。他既是一隻烏,也是一隻螞蟻。因此,他超脫了男孩子長於思索的心靈,完全出於本能繼續著他的生活。也正因為這樣,他比任何別人都更早地感覺到那青草和樹葉的新綠在擴展。他覺得手心發癢,他在肩膀上蹭著臉蛋。他坐卧不安,便出去長時間地大步跑著,而別人,甚至孩子也不會想到這麼做。
巴布去「群島」周遊比誰都早。他扯下山核桃吐出的新葉,放進嘴裡。他用歐洲蕨彎曲的葉子上面褐色的絨毛摩挲自己的鼻子,而且大笑著。有時候,為了變換一下方式,他就一直跑到山腳。那時候,他的四肢幾乎要從身上甩出去,兩隻大腳像兩塊木板一樣叩擊著大地。但他依然大笑著,還時常撲通一聲在地上跪下,朝一個兔子窩裡瞅。那洞里,一條蛇的尾巴已經蜿蜒而去。他那雙孩子般的眼睛在一張已經年長的臉上閃閃發光,尋覓著什麼。
巴布到所有那些已經被燒毀並且被遺棄了的住宅造訪,看能找到些什麼。但是找不到多少東西,不過是些鐵壺鐵碗,破床架子。在某片廢墟,他躺在一副破床架子上,透過房頂,凝望著早已升起在那裡的一彎清冷的月牙兒。直到與那月亮的距離讓他感到害怕。他扔下那隻裝了幾個甲蟲的罐頭盒,蹣跚著,跑過燒焦了的地板,回到自由的空間。
在阿姆斯特朗家的那片廢墟,就比較活躍了。那兒也是巴布常去的地方。他呆在那兒看工人們用泥刀敲磚,看他們喝紅茶。因為阿姆斯特朗先生已經下令再造一座新房子。花多少錢都無所謂,只是要和那所老房子完全一樣。他很為那所房子驕傲。於是,這樁事在人們不坐在太陽下面談論馬兒的時候,漸漸地幹起來了。有個男人在開粗俗的玩笑。他把他的帽子塞在那個裸體女人的雕像上面,做了些下流的舞蹈動作,既表示了對它的佔有,又表示對它的厭惡。巴布·查克萊依看了拍手大笑。什麼樣的胡鬧他都愛看,儘管要他自個兒去做就扭扭捏捏。所有這種玩笑和胡鬧:男孩子們在爛泥里嘎吱嘎吱地踩著走,相互往屁股上一把一把地扔泥巴,小夥子們戴上女朋友戴了都要害羞的帽子,特別是那種插著羽毛的帽子,以及擁抱這個石頭女人的古怪傢伙,都闖入他的夢境。巴布·奎克萊依濕乎乎的嘴唇顫抖著,發出一串笑聲,笑得眼睛里充滿了淚水。
人們都去格蘭斯頓伯里看那所新造的房子,阿姆斯特朗一家卻從來不去。把它交給建築師和工人們就夠了。他們有的是錢,盡可以不管那房子是怎樣建起來的。但是這場大火也許還是使他們在感情上受到了創傷。在他們先前那所房子還是一片廢墟的時候,他們很怕再看到那裡的慘象。他們繼續住在悉尼,或者只是到鄉村那些和他們門當戶對的人家造訪。
儘管他們沒有在杜瑞爾蓋露面,但阿姆斯特朗先生確曾給斯坦·帕克寫過一封信,而且為他勇敢的行為附上一筆相當可觀的報酬,還轉達了那位即將成為他的兒媳婦的年輕小姐的感謝。屠戶在信中說,至少他敢肯定,這位年輕小姐會在他的感謝之上再加上她的一份感激之情。只是眼下為了健康的緣故,她正在另外一個州旅行。
斯坦·帕克完全可以對這張支票嗤之以鼻。可是他的妻子並未由於那場大火得到升華,只想著他們能用這張支票買的那許多東西。漸漸地在她的感召下,他也分享了她這種卑微的快樂。他們甚至把這張支票保存了一陣子,自個兒瞅著玩,還拿給別人看。
這當兒,歐達烏德太太來看望帕克太太。她因為腰上和別的地方長滿了像六便士硬幣那麼大的帶狀疤疹,沒能去看那場大火。她坐在那兒拿著那張光滑的支票,就好像那張紙有一種內在的力量,只要摸一摸就會給她帶來什麼好處。
「聽我說,」她說,手裡拿著那張紙,很優雅地劃了一個圈兒,好把那上面的字看得更清楚一些。「健康歸健康,財富歸財富。不過我真想弄清楚,這兩樣東西哪樣更值得擁有,可是看起來有我那麼個冤家,我是永遠也不會弄清楚了。帕克太太,我真為你高興。你走運了,男人好,銀行里又增加了存款。不過,這事兒攤在你頭上我才高興。這倒不是狐狸吃不著葡萄就說葡萄是酸的。就是這麼回事兒。我寧願是斯坦,而不是我們歐達烏德,從大火里往外救太太小姐。她們穿著睡衣或者穿著聽人們說她們晚上穿的那種玩意兒。」
「你這是什麼意思,歐達烏德太太?」帕克太太問。
「我不再多說了,」歐達烏德太太說。「因為我當時不在場,別人的眼睛又從來不會看得那麼清。我只是說,親愛的,我很高興,不是我們家的歐達烏德,脖子上吊著一位小姐,從火里遊盪出來。」
「我向你擔保,那時候可談不上什麼遊盪不遊盪,」帕克太太不高興地說。「正燒著大火,明白嗎?至於歐達烏德嘛,他只會躲在廚房裡,向他的酒瓶子獻殷勤,決不會去救任何人。」
「從朋友嘴裡說出這種話來可真讓人噁心,」歐達烏德太太說。「不過我可不願意咱們這麼不友好地分手。特別是不能為了那個狂妄自大的傢伙。她騎著馬從大路上走過,就好像你是腳底下的塵土,連招呼也不打,甚至連天氣怎麼樣也不說一聲。不過,人們說,」她說道,這大概才是她為什麼要來這兒的真正原因,「人們說,整個事兒都告吹了。一位很有權威的太太給我寫來了信。如果你一定想知道是誰的話,就是那位弗里斯巴依太太。她在阿姆斯特朗家幫過一陣子忙。她丈夫在海上航海,是個可憐的人。她本來不打算在那兒幹了,可是又沒走。我忘了是為了什麼,不過她還可能辭去她的差事,那個阿姆斯特朗太太是個地地道道的心地惡毒的女人。哦,弗里斯巴依太太在她的信里對我說,小阿姆斯特朗——總的來說,他不是個壞小夥子——自從那個馬德琳溜走之後,簡直要發瘋了。你注意,還沒有正式宣布希么,但該知道的人都知道了。現在事情有點搞不清了。馬德琳出去旅遊,沒有按時回來,不是因為她的頭髮被火燒掉了,而是因為她沒有感情,弗里斯巴依太太說,她有的那點感情在起火的那天晚上也都燒光了。所以,小湯姆也就只好勉強吞下去了。」
說完這番話,歐達烏德太太把下巴往回收了收,又把嘴唇在齒齦上面放好,便揚長而去了。艾米·帕克很高興。她打心眼裡不想再見這位朋友。儘管事實上在那個星期四,因為她們決定要分一扇豬肉,還得見面。
帕克太太並沒有縱恿歐達烏德太太詳盡闡述她帶來的那些消息。這些消息艾米·帕克聽了也就擱到腦後了。她只是有時懷著一種冷靜的喜悅,從中挑揀出一星半點,玩味一番。因為自從馬德琳可憐巴巴地被火燒了,爬在死灰和草叢中嘔吐之後,她已經把她從自己的心靈中驅除掉了。她不再在夢幻中看見她騎著馬冷冰冰地走過。那是屬於一個非常愚蠢的時代的事情了。現在她可以居高臨下地看燃燒的房屋前面那個馬德琳了,也可以施行幾分殘酷了。如果不是因為她的丈夫和這場大火,這是永遠不可能的。丈夫的沉默永遠地把她推進那熊熊燃燒的火焰,不論她是在睡覺,還是站在廚房的洗滌槽前洗鍋刷碗,直到她自己也在那火焰中旋轉、舞蹈,保護著頭髮,同時尋找著被濃煙熏黑的某個標記。
斯坦·帕克的燒傷很快就癒合了,只留下幾個小疤。有一天,他拿著那張支票去班加雷的一家銀行。斯坦以前從來沒喜歡過這個鎮子,那裡面到處是金屬器具,還有黃色圍牆的監獄。可是到這時,他覺得那是屬於他的鎮子。他看見的人,大多數他都知道他們的教名。他熟悉他們的背影和習慣,知道在哪個酒店能找到誰,還知道他是跟誰待在一起。
這天,斯坦·帕克去找一個叫莫瑞阿蒂的人。幾個星期前,他向他借過幾個先令。按照常規,在鐵路大旅店總能找著他。於是斯坦向那家旅店走去,走進一個酸臭的、洞穴似的房間。不知道因為什麼,這一天那屋子裡籠罩著一種嚴肅的氣氛。潑灑著啤酒,瀰漫著煙霧,面影綽綽。他們正在議論一個重要新聞。這個新聞剛剛傳到這個華而不實的小鎮,暫時威脅著它,連監獄黃顏色的高牆和店鋪廊檐的鐵皮花邊都少了幾分浮華。
這個新聞隻言片語傳到斯坦·帕克的耳朵里,在他向酒吧間裡面擠過去的時候,他已經漸漸感到渾身麻木了。等他終於看見莫瑞阿蒂,便問:「發生什麼事了?」
「怎麼?你還不知道?」莫瑞阿蒂說。他才先聽到幾分鐘,便要小看那些對這件事還一無所知的人。「嘿,」他說,「爆發戰爭了,在大洋那邊。」
「是啊,」鮑勃·福勒說,「我們都要應徵去打德國人了。」
「怕個球,」有人說。「離我們這兒還遠著呢!」
他們把杯子里的啤酒一飲而盡,又趕快添上,漸漸覺得好一點兒了。
「你怎麼辦,斯坦?」有人問。
「還不知道,」他說。
這是真話,他反應遲鈍。
儘管有時他感受到某種真知,這種真知使他的身心為某種信念而活躍起來;這種真知告訴了他上帝的存在,在他已經忘卻了妻子的容貌時,又照亮了她那張臉;這種真知使顫抖著的樹葉與他越來越近,直到葉脈和無窮大以及所有的事物都聯繫起來,從灼熱的太陽直到他燒傷的手;儘管所有這一切,斯坦·帕克遇到和人打交道時,依然很遲鈍。他想和人們交流,但這隻能是尚未實現的雄心壯志。到目前為止,他還沒能做到這一點。
現在,他說:「我不知道。」
他確實還不知道,雖然他也許很快就會知道。就像晝夜相接那樣,問題總會自行解決。
「這也算解決問題的一個辦法,」莫瑞阿蒂一邊搭著他那短短的、汗津津的頭髮,一邊說。
他是個以栽籬笆為業的人。一個挺好的傢伙。但是沒有任何特殊之處可以給人留下印象。他獨自住在一間用表皮板搭成的小棚屋裡,在灌木叢上晾曬他洗的小零碎。幾年前,他妻子跟一個剪羊毛的承包商跑了,再也沒有回來。
「可不是嘛!」鮑勃·福勒笑道。他像喝醉了酒似地笑著。實際上他也真醉了。
那個正在洗杯子的姑娘——她那自皙的、有光澤的、很少風吹日晒的皮膚,散發著一股肥皂味兒。她說:「帕克先生,您要是穿一身軍裝,一定很漂亮。我就喜歡塊頭大的男人。這種人脾氣好。兩三年前,我在何巴爾跟一個矮子相好,簡直像跟帶刺的鐵絲網一起似地彆扭。臨了,我說:『瞧,這事……」
她說的話沒有什麼實質性的意義。
在班加雷鐵路大旅店的酒吧間,儘管許多人都在說話,但他們除了聽自己說話外,很少有人聽別人講。他們非得把他們知道的所有東西都講出來,把他們做過的所有事情都講出來,生怕一旦沉默下來,他們的一無所知和一事無成就會被發現。因此他們說呀說呀,有的人甚至打起架來,顯示他們是勇敢的。有一位壓不住胃裡的痛苦,酒氣湧上來,嘔吐起來,還昏了過去。消息傳來的這一天,鐵路大旅店就是這樣充滿一種暫時興奮和醉醺醺的氣氛。外面,火車站上一輛火車噗噗地噴著水汽,瀰漫著那股火車特有的氣味,這使得人們覺得他們要到什麼地方去,覺得他們一生都在等待這一天的到來。至於那是可怕的、即將來臨的末日,還是覺得這個「銅管樂隊」演奏的曲調是令人振奮的,就由每個人自身的氣質決定了。
過了一會兒,斯坦·帕克就溜出去,趕著馬車回家去了。當他走下最後一座山包,看見堤壩旁邊柳樹的枝條,以及他的一雙腳在房屋周圍踩出來的條條小路的時候,這漢子想,他是要打仗去了。他甚至在心裡捉摸,他將殺死什麼人,會不會抱著一個必須具備的信念去幹這種事情。他彷彿看見生命正從一張臉上消失,從某一個泰德·莫瑞阿蒂的臉上,或者是從他自己的臉上消失?他趕著車繼續向前走著,脖子上汗津津的。但是現在,他自己生命的短促,與周圍景物的永恆之存在以及營營嗡嗡的蜜蜂和隨風起伏的小草的永恆之存在,形成了鮮明的對照。
不過,在血肉之軀的限度之內,他還是有一點英雄氣的。到家之後,他從車上跳下來,迅速收拾好挽具,覺得在吃布丁的時候,如果家裡人誇他,他一定會高興的。不過要表現出來就不一定得體了。
妻子艾米·帕克聽說打仗的事情之後,卻繼續切她的麵包。
「你多會兒走,爸爸?」雷問道。現在他已經是個大孩子了,渴望知道天下大事。因此,聽到這個消息之後,興奮得連飯也吃不下去了。「你能從戰場上給我們帶回點兒東西嗎?」他問。
他想要一把劍,還想要一枚從德國兵身上取下來的子彈。
「吃你的飯吧。」媽媽對他說,然後又對丈夫說:「我們怎麼能知道這不是他們故意編出來在酒店裡瞎說的呢?」
但是艾米·帕克心裡明白,這可不是瞎說。因此,她比平常更用力地把盤子扔到一塊兒,把麵包屑也使勁掃成一堆,喚來雞鴨,把這些可恨的渣子扔給它們。然後,她抬起頭來,看見周圍的景物已經經歷了最初那可怕的震顫,又恢復了大自然的寧靜與明亮。只有她仍然顫慄著,傻呵呵的,而且不得不從孩子們面前躲開,坐在雷出生不久她用鉤針編織的那條被子上,坐在她和丈夫合用的那張床上。屋外,下午那種種響聲和平常並沒有什麼不同,但是她聽了卻覺得那樣難受。
斯坦被部隊招募之後,現在是到營房去的時候了。他們都在等一輛來接他們的大車。因為歐達烏德也要去。一個男孩子趕車送他們到村子里,他們在那兒和其他應徵入伍的人會合。
帕克一家在門廊等待著。他們都那麼神情呆板,就好像是在星期日的正餐之後。
「你在營房裡有毯子嗎,爸爸?」塞爾瑪問。
爸爸入伍對她並沒有什麼觸動,但是有時候,她也會產生一種朦朦朧朧的興趣。她是個乾淨孩子,總愛洗手。她不會太想念父親,儘管分手時她會哭的。
正在這時,雷喊著說他看見那輛大車了。車上坐著那些人,歐達烏德太太也在上頭。她哭得兩眼紅腫,尋找安慰來了。
然後是緊張地趕快收拾那幾件東西的時候了。每個人的四肢都顯得僵硬、羞怯,只有歐達烏德例外。他已經帶來旅途上用的東西,正唱著一支有點愛國主義味道的歌。
『聽聽這人,」他的妻子揚著一張滿面淚痕的肥胖的大臉說。她已經無法掩飾臉上的淚痕,也就不再做這種努力了。「應該唱歌的是我們女人,可我們唱不出來。上車吧,你們這些沒用的傢伙!至少讓我們放聲大哭一場。這樣也就算了。快到擠牛奶的時候了。」
大車似乎要聽從她的勸告了。斯坦·帕克吻他的妻。她穿一件白罩衫,顯得那麼僵硬、死板。有人說她是個壯實的女人。她不胖,但是結實。現在,她一動不動地站在那兒,等待著從這個大事件中解脫出來。這一點,當然能做到,只要她等足夠長的時間。男人們的背影在大車裡面消失了。和前幾次去救火、抗洪時的別離沒有多大的不同,只是眼前的別離更正式一些。她站在那兒,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他們都在那兒站著,孩子們沒有穿鞋。他們只是到教堂或者上學的時候才穿。歐達烏德太太已經不痛哭流涕了。老弗利茲也站在那兒。他已經很老了,但仍在鬆鬆垮垮地做事,傍晚,坐在小棚屋前補襯衫。他們站在那兒,甚至在大車裡的人們已經不再理會他們之後,仍然招著手。他們這樣招手,是因為還想不出,接下去該做什麼。手臂那輕柔的、給人以慰藉的起落,填充了他們心中的空虛。
斯坦·帕克去海外服役前回來休過一次假。那時他已經變樣了。頭髮剪得特別短,甚至在穿著便衣轉來轉去做那些活計時,身上也激發著一股卡其布的氣味。有時候,他坐在那兒打他的裹腿,就好像很喜歡這種舉行儀式似的活動。他裹呀,綁呀,直到緊梆梆地包紮起來。那時,他就比什麼時候都更顯得「不外露」了。
「你一定喜歡這種當兵的生活,」妻子抱怨著。「真說不清男人們究竟喜歡什麼,甚至你最了解的人。」
「我還能怎麼辦呢?」斯坦·帕克說。「莫非要我在牆上撞死不成?」
「他們給你的飯夠吃嗎,斯坦?」她問道。
食物畢竟是你能夠接觸,並且加以討論的東西。就是一位教授或者一位有錢人來了,你也可以給他烤一塊牛腿肉,而不會覺得不安全。
「你挨過餓嗎?」她問道。「他們給你吃些啥?」
「燉肉、燴菜,」他答道。
他瞧著剛剛擦亮的一塊銅片。鋼片在燈光下閃閃發光,就好像是一件很值錢的玩意兒。
因為這是他在家的最後一個夜晚了,因為從他穿上軍裝之後便沉湎其中的那種對現實的逃遁,以及自我毀滅的神秘終於使她感到那樣地孤單、寂寞。她問:「你和很多不相識的人住在帳篷裡面,就從來沒有感到孤單嗎?」
「怎麼能感到孤單呢?」他惡狠狠地說。「大家擠在一起,你的思想和緊挨你的那個傢伙的思想那麼接近,總能談得起來。甚至上廁所的時候,也是這樣。」
然後他站起來向外面走去。那是一個清冷的、星光燦爛的夜晚。他爬上房子後面的一座小山包。兩株樹挺立在那山包之上,星光在枝葉間顫動。他也覺得冷,而且在顫抖,身上的肉在卜卜地動。他靠在一株樹上,但它也給不了他多少支持。他本來想做祈禱,但怕眼下得不到回答,不管你祈禱的是什麼。
於是他又回到妻子那裡。他擁有的、唯一可以把握住的便是她。她滿懷信心地接納了他。他們緊緊地擁抱著,就好像在黑暗之中往下沉,至少要一起沉沒下去。等他們陷入深淵,便什麼都不在乎了。
斯坦跟別的那些應徵入伍的男人們一起,在眼淚和喝彩聲中,在蓋奇太太在郵政局上空升起的一面小小的旗幟之下,坐著公共馬車到班加雷去了。艾米·帕克過了好一陣子才意識到這一切已經發生了。她沒有哭,她還有孩子和奶牛需要照顧。她立刻去做那些必須接著去做的事情。好多天,她繼續這樣按部就班地去做事,直到她那寬脊背上的筋肉累得格格響;直到有一天夜裡,她在鏡子里驚訝地看見自己那張顯得那麼冷漠的臉。
歐達烏德太太自從男人們走了之後,就好像天塌了似的。她說,是婦女們承擔責任的時候了。她對鄰居們充滿了友善,至少剛開始的時候是這樣。要收土豆的時候,她來幫忙;配種的時候,她為公牛抓著母牛。人們還都去奎克萊依家臨時幫忙,收收桔子。多爾站在大伙兒幫著釘起來的那些木頭箱子中間,微笑著,清點數目,露出那沒有神採的微笑。甚至巴布也學著做點兒簡單的活計了。但是戰爭開的這場大玩笑太使他著迷了。他學槍炮聲,像馬嘶一樣地笑著。有一口,他宣布他死了,而且那滋味並不怎麼壞。
不管怎麼說,杜瑞爾蓋的婦女和兒童們這樣相處著。開始的時候,由於環境的變化他們在自己身上發現的那種種美德閃爍著光彩。
雷已經開始擠奶了。在那令人昏昏欲睡的黑暗中,他揪扯著僵硬的奶頭,腦袋不時撞在一頭母牛脹鼓鼓的肚子上面。
「嘿,我累,媽媽,」夜裡雷說。
她深情地吻了吻他那豐潤的唇,她望著塞爾瑪枕在襪子上面的那張一本正經的臉,心中沒有多少失望,而是充滿了柔情,然後拿起襪子,縫補起來。艾米·帕克在這個時期做許多上面說的這類事,因為她的弱點還沒有暴露,她還很強壯。
大約就在這時,人們開始注意老弗利茲了。這些年,他一直跟他們待在一起。累了,出去走上一陣子,但總是再回來。鋸木柴,煺雞鴨,燙洗牛奶罐,從向日葵周圍連根拔掉每一棵雜草。可是現在人們好像第一次開始注意到這位弗利茲。從戰爭爆發,他就好像矮了一截,好像生了病,或者怎麼了。他總是劈完木柴就走,向他自己屋裡去。他不再在外面坐著,總是待在他的小棚屋裡,而且不在窗戶跟前,是在屋子靠牆那邊。他只是坐著,只剩下一把骨頭,和最後那一身地經滄桑的老肉。
也許弗利茲要死了。艾米·帕克開始為最初的預感而恐懼。
但是弗利茲在受夠折磨之前,不會輕易死去的。他那雙低垂著的眼睛知道這一點。
人們到這院子里,想看上一眼帕克家的弗利茲。如果他們再作一些努力,或許會把他那張臉撬開,掏出他的思想。但是他們沒做這種努力,只是看一看,裝作一無所知,或者只是坦率地、慢慢地瞅上他一眼,皺皺眉頭。
後來有一天,艾米·帕克在到奧維爾黃油工廠——他們已經開始把自家的奶油往那兒送了——回來的路上,碰見奧塞·皮博迪騎著他那匹毛兒蓬亂的馬。因為說說天氣總是合乎禮儀的行為,奧塞便停了下來。他是個精明人,「常有理」。他沒有應徵入伍,當然是因為他的父母親都老了,身體又不好。他的妻子自從那次得病以後,也總是一副病態。如果有人問他為什麼沒去打仗,他張口就告訴你這些理由和一大堆別的理由。不過誰也沒有問他,因為人們早把奧塞·皮博迪給忘了。他不是那種讓人難以忘懷的人。從他們趕著馬車到烏龍雅抗洪的那些爽朗而明快的日子,他那雙眼睛便像蒙上了一層陰鬱的霜。
「艾米,你們家那個德國老頭,」談到這個話題時,奧塞·皮博迪說,「真奇怪,這時候你還養著他,一個德國佬。我只是對你說說,因為人們都感到驚訝,而且斯坦又不在家。」
艾米·帕克很為這種想法吃驚。她的一雙眼睛顯得那樣單純、奧塞·皮博迪看了很是高興。他把別人攪得心神不定了。
「如果我有個父親,我是不會把他打發走的,」艾米·帕克說。「我不懂這種事情,可是弗利茲是個好人。」
「當然,這事由不得我來做決定,」奧塞·皮博迪微笑著說。
「我們誰也無權決定,」艾米·帕克說著趕了趕馬。「這得由弗利茲決定。」
可是現在,她似乎對自己的生活把握不住了。
「女人,」歐達烏德太太說,她在興奮的時候,特別是喝過一杯茶之後,總愛發表一番宏論,「女人如果沒有男人只是一半。是男人,甚至是我們有些人找的那種男人,才使我們湊成個『整數』。他們知道我們自認為正確的那些東西中到底有多少是正確的。如果你不會加減,並且得出正確答案,僅僅知道某件事情對不對是不夠的。親愛的帕克太太,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帕克太太還是不得要領。
「我是說,那個老頭子應該滾蛋,艾米。我們的小夥子肚子上擁著刺刀,無辜的小孩子們也死在這些骯髒的德國人手裡。我真想朝他們臉上吐唾沫。每天都吐,星期天也不例外。」
「不!」艾米·帕克大聲說。
然而,這事情已經非如此不可了。
那是一個下雨天。這個老頭——他那張和善的臉現在已經很憔悴了——到院子里去劈幾根木頭。因為多少干點兒這種活計,就會減輕一點他那種麻木的感覺。孩子們站在濛濛細雨之中,叫喊著,推搡著,說著什麼秘密消磨時間。無聊和雨水使這些孩子們變得兇殘起來。他們真想打碎點兒什麼東西。但是他們還沒有膽大到砸玻璃,或者拿把斧子去劈房子的地步。因此,他們開始模仿他們的父母親,碰著胳膊肘子,相互議論起帕克家這個德國人。他們一會兒哈哈大笑,一會兒竊竊私語。
雷和塞爾瑪躲開那群孩子,在周圍溜達。他們用腳趾踢著泥巴,很覺羞愧。他是個好老頭。他們知道,他們曾經愛過他。但是他們憎惡他加諸他們頭上的這種侮辱。在這種讓人面紅耳赤的羞愧之中,他們變得比恨誰都恨他。
那些男孩子們又喊又唱:
德國化弗利茲,
弗利茲德國化,
咱們等著把他瞧,
瞧他怎樣把命逃……
然後他們哄堂大笑。
有人開始朝他身上扔一小塊一小塊的紅泥巴,泥巴粘在老頭打著補釘的脊背上。
「不讓他站下歇歇腳,」
傑克·霍洛維唱道,他特別善於編這種順口溜。
提著褲子往前跑。
尾巴底下拴鞭炮,
正好炸他進監牢。
那些穿套頭衫的小女孩子和膝蓋上結著痴、落著疤的男孩子們高興得失聲大叫。後來,艾琳·布萊特笑得直打嗝。她彎下腰,抓起一大把泥,尖叫著朝老頭扔去。老頭正在放劈柴的小屋裡堆放引火用的木頭棒子,泥巴正好打在他轉過去的脊背正中。
他轉過身,臉色像紙一樣地蒼白。他沒有表示反抗,他的身體已經太虛弱了。他蹣跚著朝他那間小棚屋走去,踉踉蹌蹌的樣子現在看起來是那樣可笑而又可恨。
有的孩子有點兒忐忑不安了。或者因為和他面對面,有點兒害怕,不吱聲了。可是還有幾個繼續尖叫、有節拍地唱。
總之,這場面真可恨。雷·帕克氣喘吁吁,嘴巴因為興奮或者厭惡大張著。他希望這一切不曾發生,要嘛就更糟糕一些。汗水和興奮使他渾身放光。他揀起一塊石頭,把弗利茲的嘴唇打破了。他們聽見石頭打在他牙齒上的聲音,然後血湧出來,順著他那乾乾淨淨的下巴流了下來。雷害怕了,但同時也使自己得到了解脫。現在他可以去恨這個他曾經愛過的德國老頭了。他可以毫無疑慮地站到別的孩子們的中間了。
那老頭繼續走著,穿過院子,走進他的棚屋。孩子們消失在一片沉寂和濛濛細雨之中,不知道他們是否應該忘記剛才發生過的這件事情。他們在對那個德國老人那張臉的尊敬和對雷的行動——他們也都參加了這種行動——的激動人心的愛國主義的實質之間,徘徊猶豫,無所適從。
等艾米·帕克出來看孩子們為什麼吵嚷的時候,屋外已經只有細雨和靜默了。她發現德國老頭正坐在鋪在床上的草袋子上。
「怎麼了,弗利茲?」她問。「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你被打傷了?」
「沒有,」他說。「我已經不疼了。但我必須離開這兒,」他說。「再待在這兒,對我們誰都不好。」
「不,」她說,「你決不能走。」
她站在那兒束手無策,只是來迴轉著手指上面的戒指,就像一個戴著結婚戒指的小姑娘,摸著它,似乎就能喚來那還沒有到達的成熟。
「不,」他嘆了一口氣說,「我一定得走。」
她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來安慰他。但是有一點她明白,那座木房子里已經沒有什麼能留住他了。
於是,第二天,艾米·帕克趕著車送德國老頭弗利茲到班加雷。他穿了身黑西服,這是他比較好的一套衣服,只是薄了一些。他隨身帶著一口箱子,箱子攔腰捆著一根帶子,還有一條粘著細糠的口袋,裡面雜七雜八塞著些軟乎乎的或者笨重的東西。女人趕著車。但是這次旅行,路成了起主導作用的東西。他們真希望一直走在那條路上,直到路的盡頭。而那路確實也因為它的單調和漫長暫時使他們心中依依惜別的痛楚變得麻木起來。
可是,當他們接近城郊,看見到處扔著的罐頭盒和拴著吃草的奶山羊的時候,女人覺得受不了了。因為現在很清楚,一切都到頭了。
「你想讓我把你送到哪兒,弗利茲?」她緊張不安地扭著手裡的鞭子問。
「哪兒都行,」老頭說。「我現在就可以下。反正都一樣。」
「可是總得去個地方呀,」她說,極力控制著她那絕望的聲——。
老頭沒有回答。他坐在車上,用手指撫摸著掛在一根早已失去光澤的錶鏈上的金屬牌子,摸著那上面早已辨認不出的字跡。他臉上的表情進人一種熱切的、歸真反璞的境界,也幾乎難以言傳。
「這兒就行了,」老頭手扶車上的圍欄說道。
這時,他們已經進人小鎮的中心地帶,卷人了熙熙攘攘的人流。他們已經靠近貿易市場了。那些小里小氣的黃皮膚的女人們手裡提著鴨子。牛犢無可奈何地喘著粗氣。一輛大車東倒西歪地向前行駛著,車上裝的圓白菜堆得像個沒尖兒的金字塔。
「我謝謝你了,」老頭對女人說。她簡直不敢開口說話。
她眼巴巴地看著他帶著他那點行李下了車,站在地上,不由得走過去抓住他的手。
「啊,弗利茲,」她哭著說。那絕望的聲音從她嘴裡迸出來,就好像一隻脖子上正架著一把刀的鳥的叫聲。
「再見了,斯坦太太,」弗利茲老頭說。他抽出那隻手,因為除此而外,他還能幹什麼呢!
然後,他走進一條她不熟悉的小巷,就再也看不見了。
她站在那兒,為那個失去了的世界哭泣。既然她生活的結構已經被動搖,一種巨大的悲哀便向她襲來。這種悲哀就是她和丈夫吻別的時候也不曾體驗過。儘管她愛他,丈夫給她精神上的溫存、肉體上的滿足,她愛他,將永遠愛他。可是她因為天一亮就開始的那種滿足而愛這個德國老頭。清晨,不聽使喚的鐵桶叮叮恍吮地碰撞著;中午,在那令人昏昏欲睡的時刻,樹葉掛在樹枝上,母雞在塵土中打瞌睡;傍晚,他那張憔悴的臉就像枯萎了的向日葵。現在這一切都沒有了。
她就這樣待在那兒哭,斜倚在馬車的車座上,樣子十分可笑。頭髮披散下來,小綠頭蒼蠅幾乎一直爬在她那黑乎乎的脊背上。從她身邊走過的人們瞧著她心裡納悶,這女人怎麼這樣激動。光天化日,大庭廣眾之下,這樣健壯的一個女人涕淚滿面簡直讓人討厭。
一個小夥子提著馬籠頭,邁著穩健的步子走了過來。他偷偷地笑著,問道。「怎麼了,太太?」
但她還是不停地哭。他有點兒害怕了,意識到,這女人可不是患了什麼牙疼病,而是另外一種他不曾經歷過的痛苦折磨著她。於是他繼續走自己的路,連頭也沒回。
女人終於控制住了自己的感情。她挽起頭髮,捏了捏鼻子,迴轉馬頭。因為她必須重新把家裡這副擔子挑起來。
通往杜瑞爾蓋的大路上亂扔著石頭,讓人看了心裡難受。
她在路上碰見巴布·奎克萊依,便把他拉上了。他非常高興。
「唉,現在就剩我自個兒了,巴布,」艾米·帕克說。
「啊!」他帶著幾分驚訝望著她,就好像並沒有預料到會發生別的什麼事情。
但是他並沒有看見她那張臉。她把腦袋轉過去,眺望著遠方的田野,或者是在窺視她自己的內心世界。
「弗利茲走了,」她弓著腰說。
「那誰來給你劈木柴?」巴布問。
「哦,那就得我們自己劈了,」她說。
「我不喜歡劈木柴,」巴布說,「我情願讓姐姐干。那我就自由了。」
艾米·帕克意識到,這個永遠也長不大的男人實際上享有一種異乎尋常的自由。這是上帝對他的恩賜。有一會兒,女人想她應當做祈禱,可是她已經失去自己的信仰了,或者已經把她的信仰寄託到丈夫的力量和德行上了。
「瞧,」巴布四處亂指著,「現在又都綠了。大火燒過之後,從來都沒有這麼綠。溪谷里長著蕨,」他說。「有時候我就在蕨草叢中躺下,睡上一小會兒。我姐姐因為我不回家生氣。可過一陣子我當然還是要回家的。人不能總在那兒待著,會覺得肚子餓的。」
這倒是真話,她覺得自己正餓得慌。
「我還知道那兒有幾隻小狐狸,」巴布說,「在一個小樹洞里。我還知道一窩貓頭鷹。」
她敞開胸襟,那真是虛懷若谷。他便用山巒、溝壑,以及鳥的羽毛、蕨的芳香塞滿她。
過了一會兒,他說;「讓我下車吧,我要到狐狸那兒去了。這就是那個地方。」
她讓他下車之後,他就順著山坡跑了下去。兩個大腳丫啪啪踩著地,張開雙臂保持著身體的平衡。
艾米·帕克繼續走自己的路,體味著她自己的孤獨和悲哀所造成的那種新鮮而又單純的感覺。在這條路的盡頭,她的孩子們正等著她,期待她把力量賦予他們。奶牛對她的即將光顧毫不懷疑。雞鴨則拍打著翅膀向她跑過來,總覺得她那隻手會從高處扔下些食物。
看起來,她的生活都已經安排得很周到了。她為此而高興。她為她這所被枝葉蓬亂的玫瑰和夾竹桃——她不大喜歡夾竹桃,它們太拘謹、太呆板——所環繞的房子而高興,儘管在下午西斜的陽光之下它顯得脆弱了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