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輛大車趕到兩株高大的硬皮桉中間,停了下來。這片叢林里的大部分樹都是硬皮桉。它們高踞於那些枝葉交錯的灌木之上,簡樸中透露著真正的壯美。大車就這樣,擦著毛乎乎的樹榦,停了下來。那匹馬像這株樹一樣,粗毛滿身。獃頭獃腦。它噴了個響鼻,便駐足不前了。
車上坐的那個男人跳了下來。他搓著手,因為天氣已經轉冷了。灰濛濛的天空中帶著善意的雲塊凝結在一起,西邊天際現出紫銅般的顏色。空氣中,嗅得出寒霜的味道。那人搓著一雙手,冰冷的皮膚的摩擦聲,越發顯得空氣凜冽,林地孤寂。枝頭的小烏向下張望著。動物的目光也被這裡正在發生的事情吸引過來。男人從大車上提起一個包袱。一條狗抬起腿,踩在一個以家上,那匹汗水淋漓的馬下嘴唇耷拉了下來。
那人舉起一把斧子,朝一株樹毛乎乎的樹榦砍去。主要為了聽聽響聲,並不是為了別的什麼。聲音響亮而清冷。男人砍著、砍著,直到幾塊白色的木片跌落下來。他看著樹榦上的傷痕。周圍死一般的沉寂。在這一帶叢林,還是第一次發生這樣的事情。
彷彿故意從夢境中擺脫出來,他加快速度從馬身上卸下挽具,露出挽具留下的一片黑色的汗漬。他在那匹矮腳小馬結實的蹄踝上上了馬絆,又在光禿禿的馬頭上,掛了個草料袋。然後,用幾條麻袋和幾株小樹的樹榦,搭了個小窩棚。他生起一堆簧火。他終於舒了一口氣,因為這個小火堆的點燃,在他內心深處激起了第一股令人欣慰的暖流。總算到了一個地方。火焰繚繞,把叢林的這一塊地方變成他之所有。火舌舔著,吞噬著寂寥。
這時,那條紅毛狗也走了過來,在黃火邊蹲下,離那男人不遠,但並不在他身邊。他跟他養的狗和馬都不親眼。他不撫摸它們,也不跟它們絮叨著說話。讓它們呆在那兒,保持一定的距離就夠了。那條狗就這麼蹲著。它的臉因為注意力集中,也因為想吃東西,盯著車上那隻還沒拿下來的放食品的盒子,而變得機警。這條機警的狗就這麼眼巴巴地瞅著。飢餓折磨著它,爪子靈巧地按著地,一雙黃眼睛在吃到肉之前的那段時間裡,貪饞地盯著那人。
這男人是個年輕人。生活還沒有在他臉上留下什麼印跡。他長得漂亮,心地似乎也善良。因為心中無鬼,無所遮掩,反倒顯得抵消了他的一些優點。不過,這正是對於誠實的嘲弄。
四周,叢林正在消失。在暮色之中,蒼茫的天空之下,黑乎乎的樹枝和黑壓壓的一片灌木叢正在融為一體。只有黃火在繼續燃燒。火光之中,那男人的臉上神情冷漠。他正在一雙硬手的掌心裡揉著煙葉。一張捲煙紙粘在下嘴唇上,瑟瑟抖動。
狗的尖鼻子哼哼著,嘴角的須在火光中閃爍。它眼巴巴地等待著這個沒完沒了的動作趕快結束。
主人還坐在那裡,一股勁地抽煙。
那人站起身來。他拍了拍手上的煙末,開始從車上取那個放食品的盒子。
這時,狗激動得直打哆嗦。
林地里響起由鐵餐具的叮咣聲,往鐵壺裡倒茶葉的沙沙聲,以及卸麵粉袋子時沉悶的冬冬聲。什麼地方溪水潺潺。小鳥棲息在枝頭啁啾不停。那匹小馬額頭的鬃毛亮光閃閃,那條飢餓的小狗蹲在那兒,都望著年輕人。目光和火光融為一體。
被火光鍍上一層金的男人正從一塊挺大的肉上切下一塊。那條狗就像一匹發了瘋的小紅馬一個勁兒撒歡。那人給狗扔肉。可是按照他的稟性,又故意裝作不是在喂狗的樣子。狗大口大口地吞咽著一塊塊肥肉,脖子上的頸圈不停地向前滑動,眼眶裡兩隻眼球向外凸出。男人也吃了起來。他隻身一人大口吞著,樣子挺難看;大口吞著,咽下去,接著大口大口喝那壺有點鐵鏽味的熱茶,一心想趕快吃完這頓飯。身上漸漸熱乎起來了,現在他才覺得舒服了。馬兒用力咀嚼,口水打濕了草料袋裡的草料。他聞著那持續不斷地、緩緩地飄過來的草料味兒,聞著綠樹枝燃燒時的濃煙味兒。他把頭枕在從馬身上卸下來的潮乎乎的軛具上。火光所及的地方,在夜色中形成一座巨大的、迷宮似的洞穴,接納了這個男人。他在篝火中,噴出火苗,燃燒、閃光、騰空而起,然後因為身心俱疲,在一團團煙氣之中,突然熄滅了。
這人名叫斯坦·帕克。
他還沒出生的時候,母親想管他叫埃比尼澤。但是由於父親——一個滿嘴髒話,肚皮上長毛的人——聽到這個名字笑了起來,就作罷了。母親也沒再想這樁事。她是個不善幽默,易受驚嚇的女人。孩子生下之後,她給他取名斯坦利。這畢竟是個體面的名字。同時,她還想起了那位探險家。她曾經看過關於他的報道。
這孩子的母親讀過許多書。她讀書時,戴著一副纖巧的金邊眼鏡。這副眼鏡與其說是框住她那雙水汪汪的藍眼睛,倒不如說是使她的眼睛看起來越發沒遮沒擋了。開頭,她把讀書看作一種藉以逃避那些可怕的、令人不愉快的事物的手段。繼續讀下去,是因為除了故事情節之外,讀文學作品還使她看來文質彬彬,而這是她所渴望的。後來,她成了一個教師。所有這些都是她結婚以前的事。這位婦人姓諾克斯。她記得自己的母親在說起英國老家發生過的事情時,提到諾克斯家有個姑娘,嫁給了一位公爵爺的牧師。
這位婦人卻沒有嫁給牧師。由於某種錯誤,或者一見鍾情,她嫁給了柳溪的鐵匠艾德·帕克。此人經常喝得酩酊大醉。有一次喝醉了酒,聽佈道時居然回答起牧師的問題。他還能把一根鐵條擰成一個地道的「同心結」。這種舉動當然算不上有教養,但是他那一身發達的肌肉,至少可以給她以保護。諾克斯小姐變成了帕克太太。在某種程度上變得比以前膽小了。
「斯坦,」有一次母親說,「你必須保證熱愛上帝,並且永遠滴酒不沾。」
「好的,」小男孩說。因為他對這二者都毫無經驗,只有陽光在他眼睛里閃爍。
在那令人昏昏欲睡的、他點燃的火的懷抱之中,年輕人想起了雙親和媽媽的上帝。這位上帝是淡藍色的、溫柔的化身。他曾經試圖真真切切地看一看這個上帝長得什麼模樣,但是沒能如願。「哦,主啊!」他大睜兩眼躺在黑暗之中,曾經這樣呼喚。有時候,他聽見父親在門的另一邊咒罵、打嗝。
他的父親並不否認上帝。正相反。他是個鐵匠,一直盯著爐火。他敲打著鐵砧,火星飛濺,金屬的鏗鏘聲使他耳朵失聰,馬蹄被燙焦的臭味也不能使他畏縮。他自己的力量之火在燃燒,他對上帝毫不懷疑。有一次,他灌飽了朗姆酒,在回家的路上,跌進了一條排水溝。他甚至在溝底和上帝說過話。他伸手去抓一個大聲抗議的天使的翅膀,然後才失去知覺。
在這孩子的心目中,父親帕克這個上帝從本質上說是個愛大發雷霆的上帝。他在酗酒的間隙出現,伸出一根長著老繭的手指罵人。他是先知的上帝。如果稍有區別的話,小男孩兒自己對這個上帝充滿疑慮,深感畏懼,對於母親那個溫柔的上帝,則全然不是這樣,至少起初是如此。在柳溪,上帝把大樹壓彎了腰,直到它們的枝條像鬍鬚一樣在狂風中飄拂。他把雨水傾瀉在鐵皮屋頂上,直到上了年紀的人們也都在冒著煙的油燈照耀之下,感到思慮重重,愈加渺小,愈加畏意。他還割斷了喬·斯基諾老頭的喉管。人們並不了解這一點,但他根本就不應該受這種懲罰。他是個挺不錯的老傢伙,喜歡用麵包屑喂鳥。
年輕人記得,有不少事情母親不想對他解釋,這就是其中的一件。「這種事情就那麼發生了。」她說。
母親看起來心煩意亂,轉過身去。有許多事情她無法管。就是為了這個原因,她不大和別的女人來往。這些女人大都知道生活中大多數的事情。如果有什麼事情她們不懂,那是因為那些事情不值得弄明白。因此,俾坦的母親總是形單影孤。她還像婚前那樣讀書。讀一本帶鋼搭扣的丁尼生詩集。書中夾著幾朵紫羅蘭。讀一本污漬斑斑的被洪水浸泡過的《莎士比亞全集》。讀書刊目錄、年鑒、食譜和一本帶地名附錄的百科全書。這些書構成了她與眾不同的、給她以保護的知識。她讀書,還愛整潔,似乎這樣就可以使一切井井有條。只是時間、蛀蟲毀壞了她的努力,以及人們的靈魂。不過,這些靈魂不論封閉在什麼樣的匣子里,都要破匣而出。
比如她的兒子——這位如今頭枕軛具、躺在那一小堆篝火旁邊的年輕人,就已經沖開匣蓋跳了出來。不過他倒還不討人嫌。他是可以稱之為好小夥子的那種人。孝順他的母親,如此等等。但他畢竟與眾不同。啊,她曾經說,他將成為教師或者傳道士,把詩人的語言和上帝的教誨教給人們。儘管她對詩人的語言和上帝的教誨十分尊重,卻朦朦朧朧地懷著一種虔誠,懷疑這些語言能否解釋。但是對於兒子來說,當他白天伴著蒼蠅的嗡嗡聲,夜晚聽著水注給了冰的冰面的斷裂聲讀書時——他從媽媽的《莎士比亞全集》里讀過劇本《哈姆雷特》,從《聖經·舊約全書》里讀過那些人物躍然紙上的章節——似乎不存在什麼需要解釋的問題,至少這時還不必要。
他不是一個善於解釋事物的人。想到母親要把他造就成教師或者傳道士的打算,他在黃火旁邊挪動了一下身子。他沒什麼了不起。他只是一個普通人。眼下,他已經填飽了肚皮;他並不關心那些神秘的事物,即使有些想法也很淡。當然,他見過大海,它的喧囂確也使他心中充滿驚奇與不滿之情。於是,連黃昏時分飄蕩在鄉村小鎮的塵埃中與木蘭樹枝葉間的歌詞,也變得與他休戚相關了。有一次,有個女人,是個妓女,既不年輕又不漂亮,臉貼著玻璃窗往外瞧。斯坦·帕克記得她那張臉。他也臉緊靠著玻璃往裡瞧。
在他腦海里掠過這種種讓人心寒的念頭時,他看見篝火快滅了。他打了個寒戰,俯身向前,扒了扒剩下的紅火炭。於是,火苗又重新向夜空竄去。他眼下的棲身之地夠暖和的了。火光和夜色交融的地方,站著那匹小馬。它曲著腿,頭上還掛著草料袋。袋子已經空了,也被它忘卻了。那條紅毛狗一直躺在那兒,鼻子擱在爪子上。現在,它肚子貼地,朝前爬了爬,用鼻子碰了碰男人的手腕,還舔了舔。斯坦照例把它推開。狗被推得哼了一聲,斯坦又一次意識到了自己的存在。
夜色在這個小小的、蠶繭似的光環上積聚著,威脅著要把它壓碎。寒氣如潮水上漲,在樹枝間流蕩,在矗立著的樹榦間奔涌,在溪谷里積聚上升,岩石因為寒冷而呻吟,岩石表面痘痕似的小坑裡,水在結冰,發出爆裂聲。
該死的冰窟窿!男人已經睡得迷迷糊糊,又醒過來抱怨著,把身上蓋的袋子往緊裹了裹。
但是他也知道,沒有別的抉擇。他知道,他的大車在哪兒停下,他就得在哪兒停下,沒有別的辦法。被困在這個樊籠里,他將盡量做到隨遇而安。在這其中,究竟有幾分是由於意志,幾分是由於命運就很難說了。也許命運就是意志。不管怎麼說,斯坦·帕克相當固執。
他既沒當傳道士,也沒當教師。母親卻一直希望他能成為這樣的人。幾乎直到人們把她安放到柳溪拐角處枯草下面的時候,她還這樣希望著。他曾經試著去干各種活計。他趕運過一群骨瘦如柴的羊,一群擠擠擦擦、油光水滑的牛;他在堅硬的石頭地上鑿過一口井,還蓋過一幢房子,宰過一口豬。他在一家鄉村小店裡稱過白糖,還補過鞋、磨過刀。可是哪樣也沒幹長。因為他知道,他不是干這些活的料。
「瞧小斯坦,」人們撇著嘴,哼著鼻子說。因為他們覺得這是個可以嘲弄一番的人。
就因為他還是個小男孩的時候,他們從門廊看見他給父親拉風箱,人們便覺得他會永遠呆在那兒。
事實上,永遠呆在某個地方,正是小夥子斯坦利·帕克自個兒所希望的。問題是在哪兒呆,怎麼個呆法?城裡大街上那大敞著的窗戶,塵土飛揚的道路上那根深蒂固的樹木,都使他心中充滿惆悵,渴望永遠呆在一個固定的地方。但是時候未到,兩種慾望還在搏鬥。還是個小孩子的時候,他就已經體會到了這兩種慾望所帶來的不幸。那時,他替父親夾丁當作響的馬蹄鐵,拉風箱,或者把削下來的灰色的馬掌和一堆堆勻稱的黃色的馬糞扒到一起。太陽和寸步不離的蒼蠅都說:啊,這兒就是永久安定之所在。所有這些形狀各異的物體都是你所熟悉的,生活像演戲一樣,一幕接著一幕,日月相接,循環不已。在持續的火光中很自然地會解釋所有的火。除此而外,他對那位毛髮很重、總愛打嗝的父親,懷有一種鍾愛之情。當這位鐵匠終於因為貪杯濫飲,中風而死的時候,他相當真誠地哭了一場。
那時,正是舊的生活將要終結,新的生活將要開始的時候,對那個「永久安定之所在」的依戀和企求變動的邪念的鬥爭,在這孩子心中,比任何時候都來得激烈。
「至少你會成為母親的安慰,斯坦,」帕克太太說。她的鼻子變得瘦削、粉紅。這倒不是失去丈夫的悲哀造成的,而是因為想起在這個並不美好的世界里,曾經使她為之痛苦的許多事情。
這孩子驚恐地望著她,一點兒也不明白她話里的意思。不過有一點很明確;他不可能成為她所期望的那種人。
他們那所木頭房子的牆壁似乎已經打開。木蘭樹枝葉鑽進來,撫弄著他的枕頭;大路上的塵土飛進來,落到他的腳上。一天清早,靴子外面的露水依舊冰冷,他便爬起來,走了。如果他明白的話,那是去尋找一個安身立命之地。就這樣,他來去匆匆好幾年,除了渾身結實的肌肉、兩手累累的疤痕和臉上初現的皺紋之外,什麼也沒有得到。
有一次,在柳溪那所老房子里,他踩著吱吱嘎嘎直響的地板走進門廊,正碰上母親在翻抽屜里的東西。她說:「哎喲!斯坦,你都長成大人了。」
就好像這些年來,她第一次從夢中蘇醒,驚訝地注意到這一點。
他也感到驚訝。因為他並沒有覺察到成年之後和以前有什麼不同。
有一陣子,兩個人都有點尷尬。
斯坦·帕克從母親的肩膀和頸上的椎骨看出,她將不久於人世。屋子裡散發著一股舊日書信的氣味。
她開始談起銀行里的存款,「還有你父親那塊地,在這後面的山裡。我不知道那塊地叫什麼名字。我想大概從來就沒有起過名字。人們提起它的時候,總是說,帕克家的地。總之,就是那塊地。你父親很少把它放在心上。地也就一直沒有清理出來。他說那兒灌木叢生,不過有的地塊土質很好。等到咱們這一帶開發的時候,它也許能值點兒錢呢!鐵路真是個了不起的發明。當然,幫了有地人的忙。所以,要保住這點兒財產,斯坦,」她說。「這保險。」
帕克太太聲音里的激情已經蕩然無存,顯得平淡而單調。
年輕人的呼吸變得沉重起來,他的心激烈地跳動著。他不知道這是因為要得到解放,還是因為會陷入囹圄。反正這塊灌木叢生的無名的土地就要屬於他了。他的生活開始有了點兒眉目。
「是的,媽媽,」他說。平常她講到什麼重要事情時,他總是這麼回答。然後轉過身去,好掩飾他的自信。
此後不久,她就死了。他摸了摸她冰涼的手,把她埋葬之後,就出走了。
有人說小斯坦·帕克沒有感情。其實只不過是他沒能夠很好地理解母親。
這位年輕人從阿爾貝·維奇那兒買了一輛大車和一匹滿身粗毛、野馬似的馬兒,然後趕著大車,永遠離開了這個地方。當時,誰也沒有怎麼注意他。當車輪碾過正在融化的車轍,尖叫著的雞鴨給他讓路的時候,只有一兩個正在拍打腳墊子和正在揉麵糰的女人停下手裡的活兒,注意到小斯坦上路了。很快,這地方的人就不再記得帕克一家了,因為人們總是更關心現實。
斯坦·帕克趕著車,穿過爛泥和亂石,向那座山巒前進。那裡,有他的土地。車嘎啦嘎啦響著,他們顛簸了整整一天。那匹強壯的小馬兩脅被汗水打濕,變得油光水滑。車下,一條紅毛狗耷拉著腦袋,懶洋洋地、一顛一顛地跑著。粉紅色的舌頭因為走長路伸得老長,掃著了地皮。
就這樣,他們到達了目的地,吃了,也睡了。在這個寒霜遍地的早晨,在一堆黃火的灰燼旁邊,新生活的前景在他面前展開。要使生活充滿意義,要與靜寂、岩石和樹木做一番抗爭。在這個充滿冰霜的世界,這似乎全無可能。
這個世界正像他的意念一樣,依然被禁錮著,冰冷而陰鬱。青草有時是馬兒口中的美味,現在卻像尖細的玻璃,一碰就碎。岩石,按照自然法則,本應凍得收縮,一夜之間,又充滿敵意地膨脹起來。空氣吸吮著鳥兒身體上的溫暖,要在飛翔之中把它們吞掉。
可是,連一隻鳥兒也沒跌下來。
相反,它們的叫聲不斷地劃破寂靜。年輕人哼哼了好一陣子,在他蓋的袋子下面翻了個身。袋子裡面的乾草末搔得他身上癢酥酥的。一兩個跳蚤跟他作伴。然後,他便全力以赴,投入到早晨的活計之中。除此而外,沒有別的選擇。
只有把灰扒到一起,只有舉起斧頭,使出渾身力氣去劈那些倒在地上的、灰色的木塊。只有使勁跺腳,讓血液流通起來。正在消融的大地也獲得了新的生命。太陽重又升起,青草宛若長長的緞帶,彎著腰輕輕搖曳。岩石沉浸在重新吸收陽光熱力的安謐之中。什麼地方又傳來流水跳蕩的潺潺聲。那水一開始流得很慢。太陽不斷地往高升。一縷青煙從那人生起的火堆向太陽裊裊飄去。
一隻鳥翹著尾巴,撲動著一雙翅膀,啄走男人腳邊灑下的一片麵包屑。
已經不太新鮮的麵包片上留下那人嘴巴的輪廓。這張嘴巴勻稱而有力,下巴周圍是陽光照耀著的須茬兒,現出一片金色。
熱茶像一條長帶,婉蜒流入體內。他覺得十分愜意。
天光漸漸大亮,斯坦·帕克走了出來。他四處遛躂,只是為了看一看屬於他的那一切。然後便動手開墾這片叢林。他放倒的第一株樹在萬籟俱寂中倒下,樹葉似密集的彈雨,紛紛落下。這活兒幹起來倒滿利索。可是還有灌木叢里艱難的劈斬,荊棘無處不有,又十分詭詐,常常從背後襲來,劃得他皮開肉綻,因為他脫得只剩下一條皺皺巴巴的黑短褲。在這塊遮羞布的映襯之下,他那金色的上身扭曲著。不是因為疼痛,而是因為煩躁和憤怒。對於未來的憧憬麻醉了他,他既感覺不到樹枝的鞭答,也感覺不到傷痕斑斑的痛苦。他不停地干著,太陽晒乾了他傷口上的血跡。
就這樣,許多天過去了。這人清理著他的土地。那匹強壯有力的馬,甩著額頭那縷沒有剪過的鬃毛,繃緊套繩和鐵鏈,拉走了一根根圓木。這人砍著、燒著。有時候,決心像魔鬼一樣迷住了他的心竅,連肋骨似乎都在皮膚下面涌動。有時候,他那平常總是濕潤潤的、若有所思的嘴巴變得僵硬了。因為口渴,唇上生出白色的鱗屑。但他還是燒著、砍著。夜晚,他躺在口袋和樹葉鋪成的床鋪上,躺在現在已經變得鬆軟、靜溢的土地上,渾身的骨頭好像散了架。他躺在那裡,像一截木頭,酣然大睡。
沒等這片傷痕纍纍的叢林完全改變模樣,這人就開始在這兒造一所房子,或者說一個小木棚。他搬來從圓木上鋸下來的表皮板,慢慢地,像用火柴棍搭房子一樣,壘著他的「火柴棍」。日子也這樣一天天地積累著。在他開墾著的這塊林中空地,季節交替更換,周而復始。如果說一個個單獨的日子惹得他心中煩躁,那麼一個個月份則撫慰著他。由此可見,流逝的時光在同一個人的心裡,總是既形成著什麼,又分解著什麼。
不過,房子還是在樹樁中間建起來了。樹樁已經不再流樹液了。這房子更確切地說,只是一個房屋的標記。那木板釘成的牆壁整整齊齊倒也聊御風寒。牆上開了幾個窗戶,讓陽光射進這個長方形的小屋。房頂上有個鐵皮煙囪,形狀像個火柴盒。炊煙終於從那兒冒了出來。最後,他又接了一條走廊。太低了點兒,像是在皺眉頭,但並不讓人望而生畏。從林木間望去,這人蓋的這所房子不怎麼好看,但實實在在。
如果這兒有鄰居,看見那個火柴盒子似的煙囪里有規律地升起炊煙,將是一種安慰。但是這裡沒有鄰居。有時候,在更為寂靜的日子裡,如果你側耳靜聽,聽得見藍色的天際,隱隱約約傳來斧子劈砍的聲音。就像你自己心臟的搏動。只是太遠了。或者從更為遙遠的地方,傳來一聲雞啼。但那也許只是想象之中聽見的。實在太遠了。
有時候,男人趕著大車出遠門。這塊林中空地便充滿了那條拴在廊柱上的紅毛狗的吠叫和哀號,直到寂靜終於又佔了上風。它便大睜兩隻黃眼睛,看守這寂靜。或者一隻鸚鵡倉皇掠過藍色的天空,或者一隻老鼠在屋子裡的泥地上閃過一道幽光。這條被留下的狗終於聽憑寂靜的吩咐了。儘管脖子上還掛著鎖鏈,但它已經不再隸屬於這個男人建造的這所簡陋的房子了。
這個人總是用大車拉回一些東西。他拉回一張已經磨損了的桌子和幾把椅子。桌椅上恰到好處地鑲著紅木,他還帶回一張鐵床,挺大,吱吱嘎嘎直響。床頭的鐵欄杆有點彎,是孩子們把腦袋鑽進鑽出玩弄的。他拉回所有的生活必需品:麵粉、一瓶鎮痛劑、腌肉、煤油、土豆種、一包什。還給那匹粗毛滿身的馬帶回燕麥草料。還有茶葉和砂糖,籟籟地從口袋裡漏出來,結果,你在那踩結實的泥地上走來走去的時候,腳下幾乎總是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
男人回來的時候,狗又跳又叫,脖子上的項圈幾乎要把它的腦袋勒掉。每逢這時,這兒總是充滿了歡樂、激動,以及帶回來的那些東西的氣味。
後來有一次,這人又出去一陣子。也許比平常走的時間長了一點。他帶回一個女人。她緊挨他坐在大車上,手抓著車底板和她那頂扁平的帽子。她從車上下來的時候,那條狗也已經放開了。但它對它的自由似乎還沒有把握,它伸長脖子,顫抖著爪子,默默地嗅著她的裙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