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第十九章

婚禮舉行以後又過了些天,不是馬上,而是等他們搬進新居之後,福斯迪克夫婦回鄉下去看她的父母。

「你當然一定會感到厭煩,但是是你勇敢面對現實的時候了,」塞爾瑪說,她要讓丈夫感到他們幾次推遲回家的時間,他是負有責任的。

丈夫清了清嗓子,並沒有反駁。他駕駛著汽車。他選擇兩輛汽車中間的一個空隙,猛地沖了過去。儘管平常他並不冒這種險。他是個謹慎的人。他這輛車是英國造的,半新不舊,不很長,也不低,顏色不錯但並不耀眼。總之,從這輛車看不出他的經濟狀況。他也僅僅是為了這個原因,才選了這輛車。

「你那兒風大,」福斯迪克先生終於說,因為作為一位最近才得到認可的丈夫,他該想到做一些能表示自己的柔情而又實際的事了。

「沒什麼,」他的妻子說。這幾個星期以來,由於健康的原因她一直在休息。

但他還是心不在焉地,或者是帶著一種「比她懂」的神氣,探過身去,把她那邊的車窗玻璃搖了起來。

她微笑著,懶洋洋地喘著氣,用手套拂了拂車窗。她本來或許會說,對於自己的愛情生活她非常滿意,但是覺得這樣一承認就跟她開始在學習的那種高雅情趣背道而馳了。但她確實沉浸在愛之中。她驚奇地想著她那所房子。下午,經過粉刷的牆壁在月桂樹的掩映下閃閃爍爍。或者站在暮色之中,悄悄地望過去,那幢房子似乎是一個由燈光組成的固定的框架。房屋四周,別人栽種的樹木參差不齊的、難以駕馭的樹影搖晃著。

他們結婚以後,父母親曾經來過一次。如果他們在舉行婚禮時沒有露面,顯然是因為怕陷入窘境。但是在一個下午,他們單獨來訪時,他們就輕手輕腳表現得很有禮貌。他們帶來些雞蛋和個頭特別大的橘子。看到父母親舉止如此謹慎,女兒片刻間感到難過,她知道她為什麼必須丟棄他們。可是很快,當她把一雙手插進羊毛衫的口袋裡時,摸著毛衣,又恢復了現實中的感覺。

「當然,他們是好人,」現在,她把腦袋縮在皮領子里說。

「什麼?」福斯迪克先生問。他的教名是達德利。

開車的時候,他不喜歡分散注意力。他是個很認真的人。他的認真,實際上是他最大的虛榮。這自然並無壞處,但有時也會變得叫人無法忍受。

「我媽和我爸,」塞爾瑪·福斯迪克說。

就好像他的注意力對於她正在陳述的這些想法是很必要的。

她被母親來他們家作客時帶著的那塊煙水晶迷住了。那塊水晶周圍鑲著小國石頭。小時候她曾經見過,後來忘了。

「我承認,我媽太好衝動。這就是問題的所在。可我的父親,你不能不承認,他的人品是相當難得的。」

福斯迪克先生開著車,向公路皺著眉頭。平常情況下望著公路是應該眉頭舒展的。

「能有什麼問題?」他問道。

「很難肯定說是什麼問題,」妻子說。她細看著她那副手套,又把它往手上更緊、更嚴實地套了套。「無非是兩個人在一起生活的過程中,一步一步地了解對方,而又總是了解得不夠。」

在他們結婚很短的這一段時間內,福斯迪克先生就已經很為妻子而感到驚訝了,而且常為她所表現出來的聰明才智而驕傲——如果他還沒有發現人性中圓滑的成分的話。

塞爾瑪·福斯迪克嘆了一口氣。她單身的時候,讀了許多書。有時候她看那些非得看完的書,看得連鼻孔都發痛了。不過她確實有許多個無事可乾的下午。

「在我看來。他們是挺實在的人,」律師說。對於他,純樸是個一俊遮百丑的東西。

「你並不喜歡他們,」妻子說。不過她說得輕鬆自在,這便免除了丈夫的罪責。丈夫是她自己選擇的。跟他在一起,她仍然感到快活。

「純粹胡扯,」丈夫笑著說。他的性情顯然很和善。「不過,我又不是跟他們結婚。」

他們爽朗的笑聲十分和諧地融合在一起。他們的腦袋在直挺挺的脖頸上面轉過來,望著對方的臉。在這樣的時候,對父母親什麼樣不忠的事情,塞爾瑪·福斯迪克都能做出來。

我為什麼要和塞爾瑪結婚呢?達德利·福斯迪克心裡想。

一開始,誰都奇怪,達德利·福斯迪克怎麼能被事務所里這個姑娘迷住呢?她有能力,這當然是事實。可她是個面色蒼白的姑娘,甚至有點瘦骨伶仃,胳膊肘尖尖的,脊椎骨的上半部分在冷漠的皮膚下面看得清清楚楚。她對梳理那頭亮閃閃的頭髮始終懷著極大的熱情。她那淺淺的、金光閃閃的頭髮總是梳洗得很漂亮。如果有點兒亂,剛好顯得自然,絕無披頭散髮之感。她那張嘴也只是用手指輕輕抹上一點點口紅。人們驚訝,在這個著重表現的藝術時代,她居然喜歡細心雕琢。因為她的著意打扮人們是難以察覺的。但她最終總能像空氣一樣,巧妙地潛入人心。她具有一種浮動的本能。比如她說話的聲音,她就曾經下功夫訓練過一番。有一陣子,還花了相當一部分薪水。以後人們就總能記著她的聲音了。如果仔細想想,確實覺得她的聲音特別悅耳。有教養、不緊張、聲調控制得體,但又不模稜兩可。人們在電話里聽聲音就猜得出她的性格。或者傍晚,她從辦公樓的電梯走出來的時候,一看見她,就能猜出她過的是什麼樣的生活。

塞爾瑪·帕克經過不斷改善的聲音在達德利·福斯迪克和那些沒完沒了的、讓人惱火的事情或者不快之間飄蕩。她的聲音在對那種小小的精神不安或某些無關緊要的年長的親戚逝世表示同情,以及對天氣表示自己的看法時,都是那樣恰如其分。她的聲音對那些慷慨激昂的、怒氣沖沖的人一概無動於衷。因為激昂也好,憤怒也罷,經常令人遺憾地發生。她能令人難以置信地使那些比法律本身懂得更多的委託人服服帖帖。因此,當這位帕克小姐那雙冷冰冰的手裡拿著某件令人敬畏的契約或者合同,態度超脫而又實實在在,從那間屋子再走過去的時候,或者把一封她肯定他會簽字的信放在她僱主的辦公桌上的時候,並不是誰都高興。

有的人為福斯迪克遺憾,認為他對她的信任是太冒險了。但是他自己開始喜歡這一點。有時候,她俯身在他的寫字檯上——距離恰到好處,尚有一臂之遙——拿著一支鉛筆,解釋某項條款。他聞得見她頭髮的氣味。他被她手腕上的表迷住了。等她腳步非常輕盈地走出去,那扇校了一層檯面呢的門一開一關只不過像是喘了一口氣,這位律師便解開背心上的一個鈕扣,像塞爾瑪·帕克先前描述過的那樣,挺了挺肚子,翻了一頁紙,又翻了一頁。

「帕克小姐上哪兒去了?」他問道。

人們說,帕克小姐患流行性感冒了。

於是他體會到了拿不定主意時的那種焦灼不安了。他的辦公桌上堆滿了亂七八糟的東西。那些穿著裘皮外套、戴著珍珠項鏈的漂亮女人們對於條款、措詞亂提建議。他由此明白,塞爾瑪·帕克對於他是必不可少的了。就這樣,他跟她結了婚。

如果他做這件事的動機是出於一種直覺,而不是經過一番思考——對於一個如此有理性的人來說,這自然是十分少見的——因此很自然有時候他會忘記或者感到奇怪自己為什麼會採取這樣一個舉動。比如現在,在這輛小汽車所造成的這個與外界隔絕的世界,在這條離城郊越來越遠的大路上,在初春濕漉漉的景色之中,他正在試圖記起是什麼使他微微感到有些不滿意。但是想不起來。他只感覺到沿著他正行駛的公路拉起的這道鐵絲網做成的籬笆和妻子身上那件很貴重的黑色裘皮外套。那是什麼皮子來著?反正他是給她穿在身上了。雨水打在車窗玻璃上,宛若條條流動的小溪。儘管他不時搖起車窗,雨水還是射進來,濺在他的臉上。他身上還干著的地方因為與一片片雨水淋濕的地方相連,早已失去了意義。那種濕乎乎的感覺使人想起未經探測的更為冰冷的深潭,以及無法預言的種種事件。他驅車行駛的時候,不時做出一副苦相。儘管他在心裡說,這場雨對土地還是很有好處的。

這兩個人就這樣開車行駛著。從汽車外面看,他們顯得小巧玲班,還頗有點傻乎乎的。毫無疑問,他們來這兒是有目的的。但是因為沒把別的力量、別的因素考慮進去,這個目的便不明確。就像一塊表裡面那些小小的、精巧的、顫動著的發條,人在這輛鑲著玻璃的汽車裡顫動著,運行著,有時候簡直瀕臨混亂的邊緣,可是由於看不見摸不著的技術上的原因又恢復正常了。

過了一會兒,塞爾瑪·福斯迪克打開她的鱷魚皮手提包。這是她在悄悄留意到那些讓她看了害怕的女人拎這種包之後,她才買的。她打開包,說:「你吃糖嗎?達德利。」

「不,謝謝,」他皺著眉頭回答。

他的態度很明確,不想吃。

可她還是掏出一個小紙包要吮一塊糖。這是她的習慣,為了得到某種安慰。她依舊保持著這種習慣。

她吃的大概是塊麥芽糖。可是她的丈夫皺著眉頭想起那些小糖塊兒或者口香糖散發出一股類似紫羅蘭的味道——一種合成劑的氣味,在讓人煩躁的下午,在火漆和油墨的氣味之上飄蕩。

塞爾瑪自己卻好像聽到打完一行字之後打字機響起的鈴聲。儘管麥芽糖淡淡的氣味在某種程度上解除了過去的負疚。她想起那些紫顏色的口香糖和有時候下午他轉過腦袋時的那副樣子。那時候,許多規矩的要點她還沒有掌握,但是她正抓住很昂貴的東西在這條道路上摸索前進,這些事情在他心裡令人氣惱地翻騰著。有些女人的眼睛不只是看她的衣服。她臉紅了。

「為什麼有的人嘴裡總得吮點兒什麼呢?」她的丈夫問道。

塞爾瑪·福斯迪克聳了聳肩,眼睛朝旁邊瞅著,顯然不打算回答這個問題。

雨水從灰濛濛的蒼穹落下來,敲打著車窗玻璃。

她把窗玻璃搖下來,把那個可憐巴巴的、熱烘烘的小白紙袋扔了出去。紙袋傻乎乎地落在地上。

「你不該那樣吃糖,」她的寬宏大量的丈夫笑著說。他看著她,很為自己在她身上表現出的力量而高興。

如果他那雙乾瘦的手沒有握方向盤的話,他準會在她瘦骨嶙嶙的脊背上拍打兩下。

「我沒有什麼特別的吃法,」塞爾瑪說。她能很快接受教訓。「麥芽糖在我的手提包里變粘了。」

她繼續朝四周的鄉野東張西望。自從有了地位,這種地方對於她已經變得索然無味,無足輕重了。她看到,儘管自己不在這裡,這些鄉村也還是模模糊糊繼續存在著。但是究竟出於什麼目的而存在就不明確了。目的在樹葉與樹葉緊緊相連的樹海上飄動。一片片牧場又顯得那麼富饒了。可是屹立在牧場之上的還是顯示著貧窮的房屋。這些房屋要嘛搖搖欲墜,要嘛像是用鐵皮、鐵絲支撐起來的。一股潮濕的雞糞味兒不時鑽到小心翼翼開著的汽車中來,在各種設備間繚繞。

現在,塞爾瑪·福俾迪克真希望他們沒來這兒。她看了看她那隻鑲鑽石的小表。不一定是為了看時間,而是希望通過這樣一些有實際意義的行為使自己進一步確信,什麼事兒都會有個結果。出於同一個原因,她已經開始聽法語課,而且成了幾個慈善機構委員會的委員,儘管她很謹慎,總是在聽,在看。

「這已經是到他們那兒的路了,」她說,故意顯得自己和周圍的地理環境並無關係。

丈夫那張臉由於集中精神準備應付必須面臨的種種情況而顯得瘦削。

「這一定是他們的車了,斯坦,」母親說。她從星期一才洗過的窗帘後面張望著。

她在臉上搽了點粉,看起來像是落了一層霜。因為她那張臉由於年紀大了,也由於某種悔悟,本來就已經很白了。因此,粉抹在臉上並不和皮肉「合作」。身上的衣裳也一樣地「不合作」。那當然是她最好的衣服,深藍色,料子粗糙,但質量相當好。衣服四周皺巴巴。要嘛,默利·芬萊依森裁衣服就是這個裁法。胳肢窩不合適,有一個地方還有條縫。當然,只有別人才看得見。不過,這位母親還是挺體面的。她還在那件厚厚的衣服上面縫了個白襯領。她總是很仔細、很漂亮地洗燙這種白顏色的東西,稍稍漿一下,使得它們看起來不失其潔白的本色。

父親下定決心,要讓別人覺得他很快活,值得信賴。他預料到,他跟他的女婿——這位律師,在某些不常談及的問題上一定會陷入沉默。不過,他並不因此而沮喪。他們在他們那幢房子的一個房間里等待著。這個房間由於陌生人的到來越發顯得普通而又普通,看起來好像不再是他們的房子了。他在那裡面來回踱步,聽著腳下的靴子吱吱嘎嘎地響。

「你擦過靴於了嗎?」艾米·帕克問。

「擦過了,」他說,伸出腳讓她看。

現在已經沒有什麼事情重要到不讓她過問的地步了。」

「斯坦,」她邊說邊用手拍打著他身上的塵土,「你喜歡這個人,這位律師嗎?」

「對於他,我沒有什麼可反對的,」岳父說。

她笑了起來,就像個小姑娘,搖動著她那婦人的軀體。那副樣子讓人厭惡。不過丈夫已經習慣這副讓人厭惡的樣子了。

「永遠不會有人去告發你,」她笑著說。

但她的丈夫繼續一本正經地說;「他看起來是個好人。」

「話是這麼說,」她說,不再笑了,而且好像剛才也沒有笑過。

「光是一個好人還不夠。」

她停下話頭。他的眼窩比平常更深了,一雙眼睛並不覺得刺痛。她不止一次地試圖搜尋出女婿的優點。已經失敗了,但還要再試試。就好像她不相信她所無法觸及到的那些東西就不存在。

「不管怎麼說,他的車挺不錯,」斯坦·帕克說。他下決心要讓妻子高興。

他的所有動作都讓人感到愉快。大多數時候,他那雙眼睛里有一種淡淡的自信。他發現,不抱什麼希望更易於忍受。他還發現對妻子的一種鍾愛之情。這種感情不像愛情那樣可怕。

艾米·帕克聽見泥漿飛濺的聲音之後,又向外看了看。車已經來了。

「哦,斯坦,」她說,「我想,我們最好還是出去接接他們吧,你說呢?」

天氣這麼陰冷。她因為正在顫抖,緊挨著他,恢復一點兒熱力,還因愛撫而重溫那熟悉的感覺。於是他們一起走了出去,因為非發生不可的事情總還是要發生的。四個人在那株日久年深的玫瑰花旁相遇了。花叢彈出小水珠,落在臉上,穿透他們的肌膚,花枝揪扯著他們皺巴巴的衣裳。一陣親吻和握手。四個人面面相覷,都希望能認出一點他們熟悉的東西。

「啊,親愛的,路上一定很不好走吧,」艾米·帕克對女兒說。「達德利,在這樣的天氣,當然,沒有一樣東西能讓你看到它們最佳的狀態。」

話雖這樣說,艾米·帕克還是雄心勃勃,要在今天扮演一個從未扮演過的。了不起的角色。

「我對他說過了,不要抱太大的希望,」塞爾瑪說。她已經意識到,儘管她辦事果斷,但忍耐力還是不大。

她整理了一下她那身質地挺好但在這樣的天氣也顯不出什麼好的衣服,接受了父親的親吻。這一吻比她記憶之中的父親的吻似乎更漫不經心。她瞅他那雙靴子。她開始對自己看到的所有那些東西好奇地微笑。就好像這樣或許就能證明,這都是她新獲得的、既可笑又讓人感動的經驗。她特別願意瞅著父親。他是個可愛的人。他使她生出這樣的希望。男人們對於大多數女人都較少自信屈此也就更容易接受。

「達德利對鄉村生活一無所知。不過他願意學學,」塞爾瑪說。在眼下這種情況,她在自然而然會產生的冷嘲熱諷和因父親而喚起的善心之間猶豫不決。

「塞爾瑪有個弱點,總愛把別人心裡的想法說出來,」律師笑著說。

他正把背心下面的肚子高高地挺起來,然後又收回去z一隻生著斑點的乾巴巴的手摸著禿頭上的皺紋。

「有什麼好看的,他都可以看看嘛。不過,我們這兒也沒多少可看的東西,」斯坦·帕克很輕鬆地說。

母親和女兒都很驚訝,甚至有點氣惱,他居然可以跟他的女婿——一個不帶感情色彩的男人毫不拘束地談話。她們心裡很疑惑。當他挪動腳步,要領這位律師從水淋淋的樹木中間走開的時候,便越發滿腹狐疑了。

「可還在下雨呢,斯坦,」艾米·帕克說。她又恢復了她的控制能力。「我想,我們還是該先喝杯茶。」

塞爾瑪又想起那些厚厚的、似乎是深不可測的白杯子。

「天一會兒就晴了,」母親說道,儘管她對晴不晴並不怎麼在乎。她或多或少是按照自己定下的框框去想象天氣的。

「已經晴了。瞧!」斯坦微笑著說,把手舉起來做成個圓圈兒。

只有極少的雨滴在飄灑。清冷、寬厚的藍天佔了上風。他因自己的力量而發笑。當初這一切會顯得至關重要,可是現在已經沒有什麼關係了。因此在自己家門口他是那樣愜意、輕鬆自如。年輕時那種不善談吐的弱點都拋在了身後,儘管對於比較清楚的未來,他也還是看不清一條出路。

「這個布局沒法更好了,」他邊說邊領親戚們四處走走。

「真是不可思議,」律師笑著,向天空和小路張望。還在矮樹叢中這兒瞅瞅那兒瞧瞧。

斯坦·帕克為這個茫然不知所措的男人而遺憾。他心想,要是有相處的機會,他或許會喜歡他。當然,這種機會不大會有。

「可是太泥濘了,」母親嘟噥著說。她低下頭,朝那些早已熟知的樹枝皺著眉。

他們繞來繞去繞到母牛圈欄。路上堆著一堆堆圓形的糞肥。他們從空牛欄的磚地上走過去,又沿著雨水積成的水灣走過去。樹枝在他們腳下吱吱嘎嘎地響著,母牛用青紫的舌頭舔著鼻子,抬起頭望著他們。他們沿著已經耕過的土地走著,玉米將從那裡破土而出。母親和女兒正談一塊檯布的事兒。那是一件結婚禮物,在洗衣店被一個鐵模子弄髒了。母親知道怎樣去掉那塊污漬。

「這一切都非常有趣,」律師說。他用腳尖踢了踢一條壟溝。「這土多肥。這裡的生活真了不起,富有成果。」

因為這是他自己的生活,斯坦·帕克便從來不把這生活想象得這樣了不起。這生活佔有他,可是還從來沒有什麼東西將達德利·福俾迪克佔有。也許除了他的妻子。突然,他覺得自己也希望能被別的什麼東西所佔有。被某種激情,甚至是某種邪惡的感情。風從南邊某個角落吹來,吹皺了他身上的雨衣。

「我們為什麼不能把什麼都丟開,來鄉村生活呢,親愛的?」他回過頭對妻子大聲說。

「為什麼?」她想了想,慢慢地拉了拉皮領子,蹭著面頰。「因為到頭來你會討厭的。」

在風的吹拂下,他的兩條腿顯得古怪、可笑。

達德利·福斯迪克看關於人們如何生活的種種報告、材料看得太多了,現在突然間被真正的生活氣息灌醉了。這氣息從耕耘過的土地和濕漉漉的山丘向他撲面飛來。天空布滿了滾動著的雲。風吹打著他的胸口。然後,妻子的話又使一個可笑男人的幻覺回歸於他。他不因那些話而生氣,那些話的本意也許就是要傷害他。因為他應該為自己瞬息間的輕率而受到指責。於是他喉嚨里發出一陣響聲,是表示同意,也可能是表示自己以受妻子的指責為快。他繼續在這村野風光中漫遊,在他尚未生活於其間的風光中漫遊。直到最終葬身於那風光之中,他是不可能完全領略其中的奧妙的。

可憐的傢伙,斯坦·帕克心裡說,可是這有什麼要緊嗎?沒什麼要緊的。已經不再有什麼關係了。這樣腳步輕輕地從風中走過更容易些。這風兒不再與他作對了。沒有任何形式的對立。上帝的反對也已從他心中隱退,使他輕鬆愉快、無憂無慮。他曾經為信仰而折腰。每一片樹葉或者每一卷捲起來的樹皮,都因其內含而顯得沉重。在林中空地中間迎風走著的這個男人已經被掂量過了。他那雙坦率的眼睛由於風的刺激,有點兒淚水汪汪。他的下眼皮因為年歲大了,稍微下垂,給人一種裸露著的傷口的印象。妻子不喜歡他這個樣子,可又不知道該怎樣啟齒。

「他知道,他跟我一樣,不喜歡把手弄髒,」塞爾瑪說,目光追隨著丈夫達德利·福斯迪克的脊背。「不過,我還喜歡讀點關於農村的書。」

「你讀的書多嗎,親愛的?」母親語氣含糊地問。因為她不大相信這會是一種消遣。

「我永遠也趕不上別人,」塞爾瑪老老實實地承認。「現在我已經開始讀了。」

「我想,那隻不過是消磨時間吧,」艾米·帕克說。「儘管你能讀的那些東西我連一半也不明白。書上說的和生活中的事情不一樣。」

「用不著一樣,」塞爾瑪嘆了一口氣,這純粹是浪費時間。

「哦,是的,一定是那樣,」艾米·帕克說。「全都不一樣。書裡頭的人跟真人是不一樣。他們非得那樣不可,要不然可叫人受不了。」

要是對著鏡子照一照的話,她的頭髮就會讓她感到窒息。

「這是關雞鴨的地方,德斯迪克先生……達德利,」她覺得有必要說幾句。「我們不是正經養雞。只有幾隻下蛋雞。這是些小母雞。」

她並沒有打算領他們到這兒來,可是他們已經從這條路上走了過來。

律師朝鐵絲網那面凝視著,或許因為那幾隻雞微笑著。

「看樣子,你對家禽很感興趣?」艾米·帕克問。

「不,」他說,「說不上。以前我沒想過雞鴨。」

爛泥中升起一股潮濕的雞糞味兒。

「哦,這些玩意兒真氣味,」岳母說。

我簡直要大聲叫了。塞爾瑪·福斯迪克心裡想。她穿著那件貴得讓人難以置信的外套。要是從前,這外套是不會屬於她的。

「去喝你那杯茶怎麼樣啊,老伴?」斯坦·帕克說。

這是件很明智的事,於是他們都回屋了。

前面這間房子已經準備好用茶點了。屋裡還插著幾束早開的玫瑰。這些玫瑰有的已經開成嬌嫩的花兒,可是另外一些因為採的時候花苞太小,永遠不會開放了,看起來就像生了病似的。屋子裡一股長時間沒有住人的那種霉味兒。所有傢具在塞爾瑪·福斯迪克看來都是黑蠟燭的,一而且那麼不順眼。她在那些傢具之間若有所思地踱步。她很驚訝,自己居然能從這樣一些實實在在的事物間逃脫。或者從她先前那個自我中逃脫。她懷疑她的舊我是否隱藏在這些紅木傢具中間。於是她迫使自己趕快回到眼前的事情上來。似乎是為了完全徹底地從那遐思中解脫,她把手套從那雙修長的手上脫下,手上的戒指毫無愧色地閃爍著。

艾米·帕克人還未到,喘氣聲就先傳過來了。她提來一把上了釉子的大茶壺,一塊黃色的糕餅,一個玻璃托盤上還放著些大塊烤餅。

她說:「你見鮑凱老兩口了嗎,塞爾?」

有時候,她就愛這麼不管三七二十一地瞎問,問著誰算誰。逢著這樣的時候,她可能會說,我沒有什麼特別的意思,只不過為說而說。

「沒有,」塞爾瑪·穆斯迪克答道。她陰沉著臉看著她的杯子。「我沒見他們。」

「鮑凱老兩口?」她的丈夫問道。他對於自己不認識或者不理解的東西一概報以微笑,不管是鮑凱老兩口還是那個盛烤餅用的直立著的多節的玻璃托盤。

「是幾位親戚,」塞爾瑪邊說邊咬下一小塊烤餅。「有一陣子,我跟他們住在一起。」

她的臉上一副和顏悅色的表情。她也許能夠承認鮑凱夫婦這門親戚,卻不會認身穿染了色的兔皮半大衣的過去的那個自己。那是在她吃花生糖、看雜誌的年紀。那時候,她曾經因為肺部的陰影難受了好幾個月,可也只能通過通信的辦法治療。

「他們很善良,」她說,扔掉一塊麵包皮。

現在,在她自己那間雅緻的屋子裡——不管怎麼說,鮑凱老兩口是不會找到那兒的,即使他們在某張報紙上看到了他們的地址——她可以做到仁慈、寬厚。她已經到了這樣的地位,使得樂善好施成為可能。即使她沒能簽一張實實在在的支票——人們認為她慷慨大方,許多人都這麼說——她仍然可以既不表示喜歡,也不表示不喜歡。她極少動感情,因為動感情對她的身體沒有好處。她也很少發表什麼意見,因為發表意見就意味著她有某種見解。甚至她那間寧靜的屋子也朦朦朧朧,沒有個明確的是非標準。她擺著大盆大盆的花,經常花費整個早晨的時間去控制一根花枝的生長,並且為總的效果而焦急。

塞爾瑪學了多少東西呀!艾米·帕克邊喝茶邊想。她戴手套,看書。

「可憐的老霍瑞·鮑凱正生著病,」斯坦·帕克說。

「他會死的,」他的妻子說。菜太濃了,把她搞得充滿了傷感。

要那樣,我們可就沒法擺脫鮑凱夫婦這個話題了,塞爾瑪·福斯迪克心裡想。她臉上現出與周圍的氣氛相宜的悲哀的神色。

在這黑乎乎的屋子裡,他為自己正在埋葬過去而真誠地悲傷。小姑娘們在麻雀的墳墓上獻上的花的氣味,使她眼淚汪汪。還有夜間長明的小燈。燈光之下,他感到一陣陣窒息。是臉上掛著單純、甚至有點兒原始的表情的母親又使她喘過氣來。塞爾瑪·福斯迪克坐在那兒弄碎那塊糕餅——那塊黃顏色的大餅。這塊餅因為做得太匆忙了,上面儘是窟窿。如果有可能不會再增加,她倒情願把自身的許多東西剝下來,拋棄掉。

「你玩牌嗎,達德利?」艾米·帕克問道。

「不玩,」他微笑著說。

這種勉強的微笑不合時宜地在他的臉上浮現出來。實際上,他很吃驚人家怎麼會疑心他能有這種跟他的身份大相徑庭的嗜好。對於他,這個女人——他的岳母,能了解些什麼呢?還有他的妻子。甚至他自己,在這間陌生的屋子裡,從哪個角落都會突然由現某種意料之外的習慣。那個玻璃托盤在雲朵似的烤餅下面隨著眼睛。

「不,」他嘴裡塞得滿滿的,聲音含混不清。「我從來不玩牌。」

「我們家裡也不玩牌,」艾米·帕克說。「不過,有的人也喜歡晚上玩一會兒。」

走以前,我必須記著問問她關於她自己的事兒,塞爾瑪心裡說。不過要記著,問一問也就夠了。人們不願意或者沒辦法把心裡忽隱忽現的那些想法都講出來。不過詢問也表示一種好心。

然後,律師穿著他那套質地很好的英國用於做的衣服,挺直身子。那是一種帶點子的花呢,摸上去很挺括。這倒不是因為他有男子氣概,而是因為料子的質地。他說道:「那一位怎麼樣?帕克太太。你的男孩,我還從來沒見過的那位。」

塞爾瑪·福斯迪克心裡明自,這是我們一直等著要回答的問題了。

因為他已經有點兒使自己陷入困境——律師不敢肯定,但他疑心——便像那些小心謹慎的人們一樣,摸摸索索,投石問路了。

父親已經坐了下來,身子前傾,手裡揉著煙葉,直到煙草的氣味充溢了整個屋子。滿把的煙草要從他的手裡漏出來了。

「哦,你是說雷吧,」母親說。

她又切開幾塊糕餅,儘管已經沒人再吃了。她就讓它們扔在那兒。

「雷挺好,」她小心翼翼地說。「他最近就要口來。」

然後,她向窗外望去。天終於晴了。他們都向外頭張望,目光掠過花枝和樹葉,射向幽綠的光和寂靜。

「雷是個可愛的小夥子,」她說。「你會看到的。棕色的皮膚,紅紅的嘴唇,身體很棒。不過,看起來他總認為我們不理解他。小時候,他總愛躲進那條溪谷。我連都追不上他。有一口,飛來一群海鳥,他打死一隻,埋了。他一點兒也不聲張,以為我不知道。其實我從他手上就聞得出那股味兒。還有一次,他還很小的時候,我們有幾隻剛下的小狗,被他拿出去扔進房後面的一個坑裡。到了夜晚,他那個哭呀!我怎麼哄也哄不住。他干這些事兒是身不由己。還有個希臘人,我記得,他好多年以前在我們這兒於活。雷跟這個希臘人成了好朋友。因為他愛他,雷對他非常凶。不,」她說,「我理解不了,但我知道。」

塞爾瑪·福斯迪克覺得一種要嘔吐的感覺使得她胸口發緊。她開始咳嗽,而且怎麼也止不住。

律師看見他的帽子放在一張椅子上,那是他進屋時放在那兒的。倘能回到那個擺設著他的所有財富的所在,他會很高興的。他在一個櫥櫃里放著雪茄煙,和一堆蜂烏標本。

「你不該提這些舊事,孩子他媽,」斯坦·帕克說。他已經卷好一支煙,那煙的形狀顯得局促不安。

「為什麼?」她說。「這些事兒還不算舊呢!」

確實不舊。

她瞅著他。恍惚間,他覺得海灘上那個被他掐住脖子的女人,緊緊地掐住了他的喉嚨,穿著綢罩衫的姑娘們唱著大海的歌兒。還有那男人,那個流動推銷員。他塊頭很大,也許還生著雀斑。他走進來,兩腿分開坐下,講些鄉村小鎮的軼事。他這種人總是喜歡講這些。翕動著厚嘴唇,咬文嚼宇,眼睛里的毛細血管看得清清楚楚。

大家都相互張望著,彼此心照不宣。在這所房子里,當著別人的面,母親和父親終於達成某種默契。只有他們自己的時候,可從來不敢這樣。

「你要喝杯水嗎,親愛的?」艾米·帕克問塞爾瑪。她正在咳嗽,她沒法給她止住。

不,不,她連連搖頭,戴上她那副質地很好的黑羊皮手套。

「不是又犯病了吧?」母親充滿希望地問。

「不是,」塞爾瑪咳嗽著說。「沒有犯病。」

「會過去的。」達德利·福斯迪克很沉著地說。

就好像塞爾瑪的咳嗽真的會在他伸手拿起帽子之前就止住。倘若那樣,馬上離開這兒的借口就沒有了。

母親嘴裡發出噴噴聲。

斯坦·帕克在將上帝從他自身中排除掉,並且抑制了任何形式的請求寬恕的渴望之後,便多多少少順從了他所選擇的這種不信神的境況。此刻,他確實體會到了一種自由的感覺。他看了看錶,很快就到擠奶的時間了。這天晚上,如果能把她勸得留在家,干那些洗洗涮涮的事情,他自個兒待在那間挺大、挺涼快的牲口棚里,便是相當自由了。只有奶牛待在牛欄里,他的下巴額抵著膝蓋擠奶。那巨大的、赤裸著的蒼穹空闊而自由。他知道這一切,在他那件不習慣的西服背心下面,肌肉因渴望而問抖。

這當兒,塞爾或者說福斯迪克太太要跟她的丈夫走了。

又開始了相互間的親吻。一種懊惱在空中飄蕩,玫瑰花叢上滾動著不情願的水珠。

「把領子扣好,親愛的,」母親說。

「領子上沒扣子,」塞爾瑪笑著說。「要是有扣子可難看死了。」

她已經止住了咳嗽,那是外面清冽的空氣幫助的結果,或者是看見她自己那輛小汽車的緣故。

她要走了。這時回過頭才想起忘了讓媽媽講講關於她自己的事情。她是個什麼樣的人,她正經歷什麼事,等等。啊,實在是沒有辦法。

他們安頓好便開車走了。她忘了吻父親,因為在爸爸面前總覺得幹什麼都是理所當然的。他依然站在那兒,他那結實得令人吃驚的身軀,就像生了根似地立在那兒。

福斯迪克先生舒了一口氣,開著車。

「我還從來沒聽你提起過鮑凱夫婦,」他說。

「老婆是個華而不實的女人,」塞爾瑪笑道。「幾乎總是穿藍顏色的衣服。除了藍衣服什麼都不穿。」

就好像這樣形容還不夠狠毒,又補充道:「男人是個馴馬的。」

他們驅車向前。

達德利·福斯迪克說;「你沒有理由不對他們好一點。」

那種應該由別人去完成的善舉使他產生了一種高尚的感情。

「還有你的哥哥,」他說,「雷。我還一直沒見過。我怎麼一直沒能跟雷見上一面?」

「沒有什麼原因,」現在輪到塞爾瑪·福斯迪克說話了。「他一直在外頭。就這麼回事。我想,他會回來的。」

他會回來嗎?達德利·福斯迪克心裡抽動了一下。心裡思忖他這位內兄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

福斯迪克夫婦繼續驅車疾馳,心裡卻在想,他倆到底是誰控制眼下的局面。

等到那輛汽車沒了蹤影,被扔在家裡的父母親站在大門口,梳理著他們的希望與失望,相互轉過身來。艾米·帕克說:「你看他們高興嗎,斯坦?」

「他們連一點兒東西也沒吃。不過在這種情況下,人們是不怎麼吃東西的。」

「可是他們對我們滿意嗎?」

「我們只跟他們待了一個下午。」

「他們相互之間倒是很滿意的。」

「他有點兒婆婆媽媽。」

「哦,塞爾瑪總是喜歡漂亮東西。」

「那輛車亮閃閃的倒是很漂亮。」

「可她真的得到他了嗎,斯坦?」

她急切地望著丈夫的臉。

「她得到他了嗎?」

他把臉轉過去,毛髮因為什麼而直立起來。有時候,他脖頸後面的頭髮確實會直立起來。

「誰得到了什麼?」他問。

他想走開,拿上鐵桶,沿著一條條小路走來走去,走進牛棚。習慣已經使得這些行為成了一種幾何圖形。

艾米·帕克也匆匆走開,把她烤的那隻雞拿出來。烤雞的香味還在屋子裡飄蕩。她又拿出那塊粘了點麵粉的長麵包,把籃子裝好。她的動作十分敏捷,而且穩穩噹噹——她於秘密事兒時總是這樣。她又想起還藏在抽屜裡面的那封信。

艾米·帕克在暮色朦朧中走了出去。從茂密的青草中升起濃濃的、傍晚特有的氣息。失聲鳴叫相鳥兒正在歸巢。棲息在黑色樹枝上的小鳥嘰嘰喳喳地叫著。長在大樹下面的下層林叢在搖動。絲絲縷縷的暮靄在河灣飄蕩,漸漸飄散開來。有的人用濕樹葉點火,但是冒出來的只是煙。在這個時辰,星星出來之前,一切都在盤桓,纏繞,分解,融化。

可是走在路上的這個穿黑衣裳的女人卻結實而固執。她那挺大的腳步聲蓋過了寂靜。她繼續向前走著,很高興在這薄幕時分心裡埋藏著秘密,特別是和兒子共享的秘密。「不要告訴爸爸,」雷這樣寫道。「他會責備我的。」當然不告訴他,她心裡說,好像她就是靠這些秘密活著。她把那封讓人心裡震顫的信在在手帕做的香袋裡。「如果你能給我們二十五鎊——是向你借的,媽媽,」雷寫道。「就送到格蘭斯頓伯里。要五鎊一張的。這樣好帶。傍晚時分,那兒很安靜,我在廚房等你。我不會在那兒多待。我要出門旅行,可是想見見你。永遠愛你的兒子。」

她就這樣繼續走著。為了照亮,提了一盞燈,那盞燈叮叮眼眶地響著。

「啊,艾米,」多爾·奎克萊依說。她正待在窪地那一片柏樹林里。看不見人,只聽得見聲音。「是你,不是嗎?你了解什麼?」

「不大清楚,多爾,」艾米·帕克說。她一點兒也不高興。

俄陪你走一會兒吧,」多爾說,她的身體慢慢地能看清楚了。她那瘦長的身上穿著一條長長的連衫裙。

啊,事情會這麼湊巧。艾米·帕克心裡想。

「我這樣散步是為了讓思想變得有條理,」奎克萊依小姐說。「是因為我兄弟。」

「嗅?巴布怎麼了?」她的朋友問。

「他一直犯抽風病,」多爾說。「哦,已經好多年了。可是現在越來越厲害了。」

「那你怎麼辦,多爾?」

「我給他嘴裡塞塊軟木。要是咬碎了就塞第二塊。只能這麼辦。我守著他。一定不能讓他握到爐子上。不過巴布犯病的時候非常有勁兒。可憐的孩子。」

「你要是能把他打發到什麼地方,也許會好一點,」艾米·帕克無可奈何地說。

多爾·奎克萊依說:「我就剩下這麼一個親人了。」

而我還有這麼個多爾,艾米·帕克心裡說。我不應該討厭她,可實際上挺討厭人家。

然後,多爾·查克萊依就給她講她和巴布過的日子。講他們怎樣坐在一盞燈下,瞧那些古怪的石頭子兒和樹葉的「殘骸」。這種生活有時候會成為過去,可是那枯黃的燈光似乎總在眼前。

「所以,你瞧,」她說,「我不能把巴布扔下不管。在精神上,他還太小了。」

艾米·帕克知道,巴布在肉體上是一個衰老的、嘴角流著口水的人。現在,她有點兒惱怒了。

「啊,親愛的,」她說,裙子抽打著黑暗。「我該坐馬車來,我要遲到了。」

「你有約會,」文靜的多爾說。

「我送幾樣東西……」艾米·帕克支支吾吾地說。

她差點兒在這句話後頭再加上「給蓋奇太太」這樣幾個字。蓋奇太太在丈夫在那棵樹上上吊自殺后不久,就離開這個地區了。

「我是帶幾樣東西,」艾米·帕克剛好沒露馬腳,「送給一位生活困難的朋友。」

「可憐的人們!」多爾·奎克萊依為整個人類而嘆息。

她現在躑躅不前了。艾米·帕克撫摸著她,愛憐著她,說道:「我們必須替巴布想個最好的、最仁慈的法子,多爾。」

多爾·奎克萊依則充滿了疑慮。她心裡明自,不管什麼樣的解決辦法,最終都得靠她自己去想。可是怎樣想,她就說不清楚了。

很快,艾米·帕克就看不見多爾·奎克萊依那消失在暮色中的身影了。她急匆匆向格蘭斯頓伯里那幾扇大門走去。這幾個大門還屹立在那兒,只是生了銹,幾乎推不開。要打開這幾扇大門簡直是和堆積起來的時間作鬥爭。可是如果你像艾米·帕克一樣,戰勝了它——她還是個很強壯的女人——走進這個陌生的地方,你的心就會激烈地跳動起來。這裡面,什麼東西都可能找到,被土埋了一半的漂亮玩意兒,或者只是一隻生了銹的、擦洗於凈還能用的小鐵壺。樹底下有時候會出現什麼人,正在吃東西,或者正在談情說愛,或者只是在那兒驅除他們自己某種不受歡迎的情緒。所以,這裡的氣氛如果說有點神秘的話,也還有點公共場所的味道。那些被人遺忘了的灌木黑乎乎的、粗糙的樹枝,繁茂的、葡萄藤的卷鬚,已經屈從於手的「光顧」而變得愈發參差不齊了。樹枝樹葉被揪扯下來,或者被折斷扔掉。有一兩次山羊進來,乾脆一掃而光。但是一個季節過去,這一片荒野照樣草木叢生,而且和那些探頭探腦窺視的小動物們結成同盟。樹葉和空氣一起搖動。特別在傍晚,紫羅蘭的氣味和枯枝敗葉散發出來的臭氣融合在一起。

艾米·帕克繼續向山坡上爬去,衣服不時被更為剛勁的東西掛住,有一個地方還掛了個口子。但是她那堅硬的腳後跟也踐踏了許多爬在地上的、肥嫩的野草。暮色愈濃,她也變得更充滿希望。他現在變成什麼樣子了?在好像陌生人似的兒子面前,她會手足無措嗎?她是不是已經有點兒聾了,會聽錯兒子的話,或者像聾子那樣,在不該笑的地方微笑,表示他們已經聽懂了人家的意思。她當然沒有聾。她沒有聾。

樹葉在寂靜中發出喇叭似的嗚咽。奎克萊依姐弟倆不時出現在她的腦海里,與她形影相隨。多爾那張臉因其完美而讓人惱怒。謝天謝地,我不具備那種完美,艾米·帕克心裡說,她真是個丑貨,脖頸上的皮膚就像一個袋子似地垂下來。還有他,巴布,呸!這地方的樹葉正在腐爛,那是一股讓人覺得沉悶的氣味。她趕快從那兒逃開。可是奎克萊依姐弟倆卻無法甩掉。他是我唯一的親人,多爾說。她那副堅持這樣認為的樣子歷歷在目。那麼,他就是我唯一的親人了,文米·帕克說。塞爾瑪不是,別人也不是,只有他——雷。

於是,她充滿希望地向先前是汽車道的地方急匆匆跑去,把蒲公英和砂礫踩得嘎吱嘎吱直響,尋覓兒子的蹤跡。不時出現在腦海里的奎克萊依姐弟倆,如果還存在的話,已經被她的意志力或者被黑暗淹沒了。只有那所房子屹立在那兒,或者說,是阿姆斯特朗先生已經開始建造、可是看起來除了是為死者建立一座「紀念碑」之外再無任何意義時扔下來的半拉子工程屹立在那兒。艾米·帕克開始害怕起來。她想起她認識的那些已經死去的人們,還想起那些已經搬走的人。那時,他們還活著,可是現在也許已成故人。

鳥兒從夜色中飛過,只是用柔軟的羽毛擦著夜幕。一座雕像的手斷了。

當這位有血有肉的婦人繞到那幢房於後頭,向廚房部分走去的時候,看見一定是第二間廚房的門。她想起年輕時候曾經送到這兒一籃子很嫩的鴨子,不由得一陣欣慰。她已經點著她那盞燈走了進去。那間房子很大,很暗,空空蕩蕩。只有樹葉在拂動,或者是一隻老鼠。

不一會兒雷就來了。

「是你嗎,親愛的?」她說。

她舉起燈,心裡的柔情以及用來表達這種柔情的不熟悉的話語使她渾身顫抖。她可曾對某位陌生人用過這種柔情?或者對於她的兒子,這也許更好一些?反正她顫抖了。

直直地望著那盞燈——因為那燈光是他唯一可以看見的——男人皺著眉頭,向後縮了縮。燈光,或者別的什麼,搞得他繞著屋子慢慢地移動。他塊頭挺大,儘管不像他的身影那麼大。

「把燈拿走,」他說,「你快要把人晃瞎了。」

「是的,」她邊說邊把那盞燈放到窗台上。「我不能不帶個亮來呀!如果我們非得在這兒見面。你怎麼選了這樣一個地方?一片荒野,一所沒主的破房子。」

「哦,」他說,「我一直沒忘記這個地方。」

「你莫非只記得這個地方嗎?」她問。

現在他們既然又處於正常狀態——腳踏實地,「返樸歸真」——她便湊過去看他。

「怎麼,」他笑著說,「你要認一認是不是我嗎?」

「你變了,」她說。

「你以為我會是個什麼樣子呢?」

她自己也不知道。也許是她從鏡子里辨認出來的自己的映像,或者是她能夠親吻,並且告訴他襯衣襯褲穿對了沒有的小男孩。現在她卻被一個男人的神秘莫測驚呆了。所以說,有些人總在點燃希望之火,可是一旦這火燃燒起來,又束手無策了。不過他看上去蠻不錯。

「你長大了,」她邊說邊有點羞怯地望著他。

她真希望能在白天看看他。

他走過去碰了碰她的胳膊肘,悅:「我要的東西你帶來了嗎,媽媽?」

「帶來了,」她說。「你連勝也沒刮,雷。」

「我是半路上搭了一輛貨車回來的,」他說。「從墨爾本。我是在一條貨船上幹活,是從西部到墨爾本的。」

「從貝爾班尼?」

「是的。是奧爾班尼。還有布魯姆,有一陣子我還在庫爾嘉迪待過。」

「你一直到處跑嗎?」

「總是有地方可以去的。」

「可我們一直以為你就在奧爾班尼。你說過,在那兒做生意。」

「這是什麼?」他瞅著籃子問道。這籃子是這間屋子裡唯一一件一眼看不透的東西。

「是一點兒吃的,親愛的,」母親說。她忘記瞧著他吃東西該是多麼快樂。

他馬上動手,撕下雞腿,掰開麵包。麵包屑落下來,或者掛在他的嘴角。他那副吃相越發難看了。那張臉也越發顯得肉乎乎的,被嘴角溢出的黃油塗抹得光閃閃的,心裡還想著骨頭上那塊酥脆的雞皮。對於這種脆皮他特別貪饞。

「你餓成這樣了?」婦人問。她瞧著的似乎是一個正在吃她的東西的過路人。可這是她的兒子。

「我從昨天起一直就在趕路。」

他把一塊骨頭扔到牆角,還有帶著一個小小的皺巴巴的雞心的骨架。

然後,他舒了一口氣,身上覺得舒服多了。

「我給你帶些蘋果來就好了,」她說,好像看見他的牙齒正咬下一塊蘋果。

他是一個相當壯實的漢子,但是還沒有定型。他在屋子裡來回走動著。有時候燈光射到身上,金燦燦的。

「我於得挺好,」他說,一邊眨著眼睛,擦著嘴。

她喜歡這麼瞅著他。

「現在你可以給我講講你自己的事了,可以嗎?」她問道。「你都幹了些什麼,看見些什麼?」

她站在那兒,兩手下垂,交叉著放在顏色挺深的裙子上。她的種種想頭使她陷入一種極大的尷尬之中。

「你還沒丟掉這個老習慣,媽媽,」他說。他的臉抽搐了一下,這種表情顯然是他處於防禦地位時才做出來的。「這種刨根問底的習慣。你恨不得把人殺了。看看肚子裡頭裝的是什麼。」

「你走了這麼長時間,」她說,開始激動起來。「我完全有權利叫你做出某種解釋。」

「哦,是的,」他說,瞅著腳趾頭。「可是,這事兒解釋不清楚。」

「那麼,我們能指望你什麼呢?」她說,態度比先前嚴厲了一點。「你難道什麼事也沒做成嗎?」

「役有。」

等她弄得他防不勝防時,她開始為他哭泣。為了這場哭泣,她已經等了好長時間。

「啊,雷,」她哭著,把一雙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似乎這樣就可以得到一種慰藉。

這兩個人待在這間空蕩蕩的屋子裡,充滿一種無法忍受的氣氛。他們無法像在擺著傢具的屋子裡面那樣,相互從對方身邊逃開。在這兒,他們不得不『逆來順受」。此外,年輕人還沒拿到錢,而且她是他的母親,她還沒有把心中的悲哀渲泄夠。

他覺得她靠在他身上哭了一會兒。這當兒他幾乎處於一種催眠狀態。

「是我不好,」他說。

「不,」她回答道。「我們大家都有責任。」

她把一塊涕淚浸濕的手帕捂在鼻子上,異於已經有點紅腫。她說:「至少我希望你要誠實,雷。」

「什麼叫誠實?」他問道。

「哦,」她說,「你沒犯過什麼罪嗎?」

「什麼?」他問道。「你呢?你犯過什麼罪嗎?」

夜色和樹木從四面八方壓迫著這座被遺棄的房子。這周圍長著松樹。是被那天夜裡一場大火燒掉的大樹又長出來的小樹。樹枝刺著房屋的牆壁,抓撓著窗戶,籠罩著一種巨大的不安。

流逝的時光開始強迫這位婦人相信,她是清白無辜的。不可能不是這樣。她沒殺過人,也沒偷過人家的東西。

等到年輕人看見他已經居於有利的地位,便趕快利用眼前的機會。

「聽我說,媽媽,我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呢1快給我錢吧。我得到坎恩斯見一個人。他在那兒有個買賣。如果我不及時趕到,就沒法入股了。」

「真的嗎?」她問,從口袋裡掏出錢。

他笑著,看著那疊錢。

「你不相信我。也許有什麼原因吧,」他笑著接過錢。

「我相信你,」她嘆了一口氣。「我太老了,沒心思跟你爭辯了。」

他數起錢來挺利索。

「你待兩天吧,雷,」她說。「待兩天好好跟我們說說話。你還能幫你爸爸照顧奶牛。我要給你做蘋果餡餅吃。你還記得你過去最愛吃的那種羊腰子布了嗎?」

可是雷·帕克已經心不在焉。他坐在火車裡,常把一雙腳放在對面的坐位上,感覺到電線杆像閃電一樣向身後掠去。他吹著口哨,和火車裡那些買賣人——那些穿著灰色風衣的買賣人一塊兒玩牌。他把自己照顧得蠻好。有時候他徒步越過田野,如果方便就離開大路。別人的莊園擋不住他。他掰下人家的玉米棒子大嚼大咬。他扯下李子樹的樹枝,吐出發酸的核。夜晚就睡在他搭乘的卡車上,躺在一堆麻袋上面。那麻袋散發著麻袋和麻袋裡面裝過的東西的氣味。儘管一路顛簸,而且毛茸茸的袋子十分粗糙,他睡得卻蠻好。下車撒尿之後,在星光之下和人們講些離奇的故事。在小集鎮里,姑娘們從窗口望著他。他最喜歡那種乳房高高隆起的姑娘。鐵床在姑娘們的重壓之下吱吱嘎嘎地響著。她們當中有的滑膩膩的,有的塗著脂粉。他受用夠了,拔腿就走。

「你應當安下心來,雷,」母親在那間空蕩蕩的屋子裡說,「找一位可靠的好姑娘。」

「不,」他笑著說,扣好裝錢的口袋。「我在奧爾班尼的時候和一個婊子混了一陣子。」

「那姑娘怎麼了?」

「我後來走了。」

「我想,你最清楚應該怎麼辦,」母親帶著幾分滿意的神情說,儘管時間正在從她自己的掌握之下溜掉。

他被燈光映得金燦燦的,而且像一個小男孩似的,一直瞧著那個大理石座鐘。

我是不是正在變成她想象中的那種流氓阿飛?年輕人問自己。

「現在我必須走了,媽媽,」他說。

「讓我好好看看你。」

他們在那間巨大的屋子裡轉過身來。這間屋子矗立在黑暗中已經再沒有別的目的了。她吻著他。爸爸現在在哪兒呢?他心裡想。她有沒有注意到,我還一直沒有問起過他。老頭子大概正在什麼地方看報紙,趴在上面,就像那是塊木板。年輕人把目光移開,但還是屈從於媽媽的意志了,就像平常接吻時那副樣子。他閉上眼睛。因為童年的回憶對他的震動太大了。那空空的深底平鍋和親吻帶著夏天的溫暖從他心頭掠過。似乎她剛剛拿走他的玩具逗他玩。

「雷,」她說,直盯著他那張臉。「我不能相信你要走。」

她望著他的眼睛。

「你不走了吧。」

她望著他的瞳仁,儘管在這昏暗的燈光下她無法看清自己在那瞳仁裡面的映象。

「我真不知道你在追求什麼,」她說。

夏天裡有些日子她自己確實相信,萬籟俱寂之中,永恆確實已經到來。

她又吻了他一次,就好像不曾吻過似的。她顫抖著,等待這個年輕人就在嘴邊的回答。他似乎只在偶然之間才是她的兒子。

「聽我說,」他笑著說,覺得媽媽簡直是在開玩笑。「我不是說了嘛,我是非走不可。」

他開始晃動著雙肩要甩開她了。就好像他是個笨拙的男孩,或者是一條狗。狗在人愛撫地拍打它的時候,就會在快活的困窘之中弓起腰,還會把東西碰同。

「走吧,」她用陰鬱的聲音說。

她把帽子戴正。剎那間她似乎老多了。大概是那頂帽子的緣故。這是那種婦人們坐公共汽車時戴的帽子。她們排成一長溜坐在長條椅子上。帽子上面綴著些裝飾品。不過如果不留神誰也注意不到。話說回來,誰又總去留神那些呢!

「好了,再見吧,媽媽,」他說。

雷·帕克在道別時總是在人家的胳膊肘上用力拍一下。

「再見,雷,」她說。

她的聲音聽起來越發無精打采,似乎需要一塊潤喉糖幫助它克服某種障礙。

「我會讓你知道我的情況的,」他笑著說。夜風從門口吹了進來。

現在,這間屋子待在這兒的目的已經很清楚地表現出來:樹葉正窸窸地跑進來。

「對於你的消息,我永遠都感興趣,」她說。「哪怕只是一張明信片。」

他往外走的時候,因為說了句什麼笑話而放聲大笑,還回過頭看了一次。

天哪,他心裡說。因為他的脖子熱烘烘、濕乎乎。

有一次,他曾經打破一扇窗戶,跳進一幢和這所房子大小差不多的房子。他在那所暫時為他所有的房子里,朝牆上掛著的畫像怪叫一番,冰凍的水果塞滿了嘴。直到那麼多亂七八糟而又清白無辜的東西使他對這幢房子的主人肅然起敬,甚至是產生了一種鍾愛之情。因此,走時,他只拿了人家一個鎮紙和一個用金絲裝飾的小盒子。

雷·帕克回過頭看了看母親。她還待在那個屋子裡,周圍是灑在地上的麵包屑,頭戴那頂已經屬於過去的帽子。他開始拖著腿,靜悄悄地從黑暗中走過,為永遠不會得到的那些東西而充滿了悲哀。他身體很好,可是無精打采,顯得笨拙了一些,也老了一些。他是年紀大了一點,但還不算太老。

艾米·帕克一直把她那塊手帕捲成一個球,現在才意識到那不是一件需要扔掉的東西。她提起那個籃子。籃子里還有一塊布。那是她怕別人看見,用來藏那隻雞的。這塊布她要在星期一洗二下。她看著地板上的麵包屑,不知道是否應該把自己的生活恢復到願意將麵包渣掃到一塊兒去的地步。一隻老鼠跑了過來,或者是被風從嘩拉拉打旋著的樹葉中間吹來的。它立刻把這地方變成自己的領地。在這幢房子的寂靜之中,她似乎是從一個極高的地方,觀望著這個細緻入微的動作。潮氣以真菌緩慢生長的速度滲透進這所房子。那是從牆上的縫隙,從上面一塊塊冰冷的磚頭,從外面的門、樓梯擠壓進來的。

這時,她的兒子當然已經走得挺遠了,於是艾米·帕克匆匆忙忙走了出來。我究竟得到點什麼呢?她問自己。一陣空虛襲上心頭。她手裡提著那盞燈,搖搖晃晃地向山下走去。她喉嚨發乾。黑暗中到處是充滿活力的、濕乎乎的樹葉,她開始覺得害怕。夜在搖動,雲彩堆積在一起,幾顆小小的星刻毒地閃爍著。人們曾經看見巴布·奎克萊依維在格蘭斯頓伯里的一片廢墟上遊逛。不過那還是在他年輕一點、抽風病不太厲害的時候。現在逢著身上不舒服的時候,他就只能在寧靜的早晨,在明媚的陽光下,稍微走出去散散步,一隻瘦長的手握著姐姐的手,看起來就像一對戀人。不管怎麼說,他們是相依為命的。

艾米·帕克既然被慌慌張張的夜色所吞沒,便渴望獲得一些顯然是屬於別人的知識。她心想:我什麼也沒有,什麼也不懂。她氣喘吁吁地想學點兒什麼,可是看不出從何開始,怎樣開始,倒是踩在石頭上,把腳脖子歪了一下。要是能問問別人就好了,她心裡說。可是人們如果被什麼特殊的要求難住的話,臉上總是現出驚訝和厭惡。這一點她知道。因為她自己就取這種態度。

她在外面又轉悠了一會兒,才回到自己那間燈光明亮的廚房。丈夫正坐在那兒。

「我把茶壺放到爐子上,」她說,「弄杯茶喝吧,斯坦。」

他從正讀著的那張報上抬起頭。因為她渾身散發著一股夜晚的寒氣,雙頰紅朴朴的。他本該問個究竟,可最後還是決定算了。

他說:「謝謝,艾米。我不想喝茶了。不過,還是謝謝你。」

「喝杯茶會讓你暖和一些。」

他笑了,心裡啥都明白。

「我夠暖和的了,」他說。

她意識到,斯坦也許知道許多東西,可是他永遠不會講出來。

「那我喝一杯,」她說,「光我自個兒喝。」

她把黑色的壺放上去。

斯坦又回頭讀那張報紙。報上寫的所有的事情都被電燈光照得通亮。此刻他還沒有受命於天,去走那些完全陌生的道路.兩個人不會在一個完全相同的時刻都迷了路,要嘛就會相互找見,並且得救。事情沒有那麼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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