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人民在說話
我的同胞,為什麼自由不在美麗女子的美麗雙眸中?
它們像子彈般射穿男人,它們像利劍般必然砍伐。
——世界上已知最古老佛教石雕上的塗鴉,
位於巴爾蒂斯坦沙帕拉河谷
舊金山國際機場,到處都是緊抓著孩子、神經緊繃的母親。聖誕節將至,成千上萬趕著搭機的疲憊旅客蜂擁而至,希望能及時回家與家人共度佳節。但航站樓的微弱廣播一次又一次宣布班機延誤的消息,機場大廳窒悶的空氣里瀰漫著明顯的焦慮和恐慌。
摩頓森走到行李轉盤,等待他那破舊的背包從成堆的行李箱中出現。把背包甩到肩上,臉上掛著入境旅客特有的微微笑容,摩頓森開始跟剛下飛機時一樣,用期待的眼神掃視人群,希望能看到瑪琳娜。但無論他怎麼尋覓,都看不到瑪琳娜烏黑的秀髮。
四天前他們通過一次電話。他在拉瓦爾品第的電信局,通過充滿迴音和雜訊的電話線跟她對話。摩頓森聽她說要來接機,但還沒來得及重複航班信息,他預定的六分鐘電話就被切斷了,擔心花錢,所以他也沒再打電話。此時他又在付費電話亭撥了瑪琳娜的電話,不過回應他的是自動錄音。"嗨,親愛的,"他清楚地聽到了自己聲音里的歡喜,"是我,葛瑞格,聖誕快樂。你好嗎?我很想你。我順利到舊金山機場了,會搭灣區捷運到你那裡——"
"葛瑞格,"她接起了電話。"嗨。"
"嗨,你好嗎?"他說,"你聽起來有點„„"
"聽我說,"她說,"我們必須好好談談,你離開后,事情發生了一些變化。我們能談談嗎?"
"當然。"他感到腋下的汗水正刺得皮膚髮痛,上次沖澡已經是三天前的事了。"我現在就回家。"他掛上了電話。
他很害怕在學校計劃毫無進展的情況下返家。但在漫長的越洋旅程中,只要一想到瑪琳娜、布萊茲和戴娜,所有的恐懼就減輕了。他想,飛離了失敗,至少還可以飛回所愛的人身邊。
他先坐巴士到最近的灣區捷運站,再搭捷運到舊金山市中心轉搭去往外日落區的街車。他反覆想著瑪琳娜的話,一路忐忑不安,揣測著她話里暗藏的訊息。他知道,除了從拉瓦爾品第打的那個電話之外,他已經有好幾個月沒有跟她聯絡過,但她應該能理解,為了把建學校的費用控制在預算內,他不能總是花錢打國際長途電話。他會努力彌補的,他打算用柏克萊銀行里僅剩的一點錢,帶她和孩子們到什麼地方度個假。
他抵達瑪琳娜住處附近時,已經是兩個小時之後,太陽早已沉入灰濛濛的太平洋中。他走過好幾條街,越過裝飾著聖誕燈飾的整齊的灰泥房屋,走進寒冷的海風裡,然後爬上她的公寓樓梯。
瑪琳娜開了門,單手擁抱了他一下,然後站在門口,清楚地表示不打算請他進去。
"我只想跟你說。"她說。他等著聽,背包還背在肩上。"我和馬利歐又開始約會了。"
"馬利歐?"
"你忘了馬利歐,那個從加州大學舊金山分校畢業的麻醉醫師?"摩頓森站著,茫然地看著她。"我之前的男友。我記得告訴過你,我們„„"
瑪琳娜繼續往下說,內容大概是在提醒他,他曾經見過馬利歐幾次,他們一起在急診室工作過,等等,但這個名字對他沒有任何意義。看著她的嘴唇,豐滿的唇,他想,那是她最美的地方。看著她的豐唇,他沒有辦法思考任何事情,直到他聽到"„„所以我幫你訂了間汽車旅館"。
瑪琳娜還沒說完,摩頓森已經轉身離開,走進冷冽的海風中。天已經全黑了,他發現背包突然變得很重,重得他根本走不完另一條街。幸好,"海灘汽車旅館"的紅色霓虹燈招牌就掛在拐角,像個亟待處理的巨大傷口。
跟口袋裡最後的現金告別後,摩頓森住進一間合成板裝潢、煙味熏人的客房裡。他沖了個澡,在背包里翻找乾淨襯衫,穿上其中最不皺的一件。昏暗的燈光和開著的電視讓他昏昏欲睡。
一個小時后,敲門聲將摩頓森從累得連夢都沒有的熟睡中驚醒,他坐了起來,環顧四周,還以為自己仍在拉瓦爾品第。電視上一個叫紐特•金瑞契的人正在播報新聞,一個美國人說著他無法理解的話:"少數黨黨棍要求共和黨執政。"
他搖搖晃晃地走過去開門,彷彿房間正漂在大海上。瑪琳娜站在門口,穿著他最喜歡的黃色大衣。"我很抱歉,這不是我想象的結果。你還好嗎?"她一邊問,一邊裹緊原本屬於他的黃色大衣。
"這真是„„我想„„不好。"摩頓森回答。
"你剛才在睡覺嗎?"瑪琳娜問。
"是的。"
"我並不想讓事情變成這樣,但你在巴基斯坦的時候,我沒辦法聯絡你。"房門大開,只穿著內衣的摩頓森被寒風灌得直發抖。
"我寄了明信片給你。"他說。
"告訴我屋頂材料的價格„„喔,還有花多少錢租卡車到斯卡都„„還真是浪漫啊!除了不斷拖延時間,你從來沒提過我們的事。"
"你什麼時候開始和馬利歐約會的?"他強迫自己不去看她的嘴唇。或許注視她的眼睛會好些,但他又覺得這還是太危險,只好把目光轉開。
"那不重要。"她說,"你的明信片告訴我,打你離開后,我就不存在了。"
"不是那樣的。"摩頓森說。心裡卻在問自己:真的是這樣嗎?
"我不希望你恨我。你不會恨我,對吧?"
"還沒。"他說。
瑪琳娜放下叉在胸前的手臂,嘆了口氣。她右手拿著瓶兒愛爾蘭百利甜酒,遞給摩頓森。他接了過來,大約還有半瓶。
"葛瑞格,你是個好男人。"瑪琳娜說,"再見了。」
"再見。"摩頓森把門關上,免得說出讓自己後悔的話。
他站在空蕩蕩的房間里,手中握著還剩半瓶或者說只剩半瓶的酒。這不是他會喝的那種酒,瑪琳娜應該知道才對。摩頓森不常喝酒,更不會一個人喝酒,而且再沒有比甜酒更讓他討厭的酒了。
電視上一個尖銳武斷的聲音正告訴採訪者:"美國已經開始第二次革命,你應該相信我。在共和黨占多數的國會中,美國人民的生活將會變得不一樣,這是人民在說話。"
摩頓森走到房間另一頭的垃圾桶邊,那是個深色金屬材料做的大垃圾桶,已經十分破舊了。他把手移到垃圾桶上方,伸直手臂,然後放手。百利甜酒跌進金屬垃圾桶發出"砰"的一聲,聽在耳里,就像甩上鐵門時發出的聲音。他倒回床上。
錢和痛在摩頓森的心裡爭奪著主導權。過完短暫的假期,他想從提款機里取出兩百美元,上面的餘額顯示,賬戶里只剩八十三塊錢了。
摩頓森打電話給舊金山大學醫學中心的主管,希望在財務危機變得更糟前儘快開始排班。"你說感恩節會回來幫忙,"主管說,"現在連聖誕節都過去了。葛瑞格,你是我們最好的護士之一,但如果你不出現,對我們來說就什麼都不是。你被開除了。"那天晚上在電視上聽到的那句話,幾天來一直在他腦海里徘徊不去:"人民在說話。"他苦澀地重複著這句話。
他打了三四通電話給登山界的朋友們,想先找一個暫時的落腳處,然後再做打算。在柏克萊羅琳娜街一棟老舊的維多利亞式房屋的二樓玄關他整整住了一個月。不管是剛從優勝美地回來的柏克萊研究生和登山客,還是正準備去的,每個晚上都會在樓下舉辦狂歡派對,一直搞到三更半夜。睡在二樓走道的睡袋裡,摩頓森努力忽略薄紙般的隔間里傳來的做愛聲。他睡覺的時候,上洗手間的人得從他身上跨過去。
只要夠積極,一位合格、稱職的護士就不會失業太久。一連幾天搭著大眾運輸工具去面試,尤其是在下雨天,他總會猛然驚覺"青春傳奇"已經不在了。幾天後,"舊金山一般創傷中心"以及柏克萊的"阿塔貝茨醫療中心燒傷部門"都通知他被錄取了,擔任沒人願意做的大夜班護理。
他努力存了一些錢,在環境惡劣的惠樂街上,一棟沒電梯的三樓公寓里分租了一個房間。二房東名叫維陀•杜得辛思基,是位波蘭籍雜工,也是個老煙槍。和杜得辛思基做伴的幾個晚上,摩頓森發現他一直在喝酒——一種沒名字的藍色伏特加,每次他都要買上好幾打,就著酒發表關於教宗聖保羅二世的獨白。灌足了伏特加后,他就完全不理會摩頓森,開始自言自語了。所以大部分的夜晚,摩頓森都躲回自己的房間,努力忘記瑪琳娜。
"我以前也曾經被女友甩過。"摩頓森說,"但這次不一樣。這次真的很痛苦,但我沒有別的方法擺脫,只能靠時間平復一切。"
有時在夜裡,忙碌的急救處理可以讓他忘掉自己,忘掉所有的煩惱。面對身體大面積遭到三級燙傷的五歲小女孩,他無法自怨自艾。在設備良好的西方醫院裡,所有醫療器材、藥物和包紮用品都在手邊,病人的痛苦可以馬上減輕,不像他待了七個星期的科爾飛,得開八個小時吉普車才能取得藥物。這是唯一讓他快樂的事。
坐在阿里家的大廳,聽老人跟他說著有關建橋的事情,摩頓森覺得自己的心像只從陷阱里逃脫的小獸,起初拚命狂奔,接著速度漸慢,最後竟然安頓下來,出奇的平靜。他很清楚,自己已經奔跑到了終點:科爾飛,永恆凍土之前的最後一個村落。情況變複雜了,像在庫阿爾都時那樣跺腳出走並不能解決問題,而且他已經沒有地方可以再逃了。常嘎吉唇角的微笑正在擴大,摩頓森明白這個人自以為已經贏了。
即使感到失望,摩頓森也無法生科爾飛人的氣。他們當然需要一座橋,不然怎麼蓋學校?難道要把每一片木板,每一塊屋頂的馬口鐵片,用濕滑的箱子一一運過布勞渡河?他開始生起自己的悶氣來,氣自己沒能想得更周詳,事先規劃得更好。他決定待在科爾飛,直到把所有事情搞清楚——所有蓋學校前必須先解決的事情。他繞了那麼遠的路才回到這裡,再繞點路有什麼關係?
屋裡擠滿了全村壯丁,卻沒有一絲聲響。"告訴我橋的事。"他打破了沉默,問哈吉:"我們需要什麼?要怎麼開始著手?"
他還在希望,橋能很快修好,而且不需要花太多錢。
"我們必須用很多炸藥,切開很多很多的石頭。"哈吉•阿里的兒子塔瓦哈說。接著是一陣巴爾蒂語的討論,是該切割當地的石頭,還是從河谷下游用吉普車運石頭過來?關於哪裡的石頭質量最好,村民們展開了熱烈的討論,除此之外,大家的意見基本上一致:鋼索和厚木板必須從斯卡都或吉爾吉特買好后運過來,這要花好幾千美元,請技術工人又要好幾千——總數接近五位數。摩頓森拿不出這麼多錢。
他告訴他們,他大部分的錢都花在買學校的建材上了,所以他必須再回美國募款造橋。他以為科爾飛的村民們會和他一樣痛苦,但等待對他們來說,就像在海拔三千米處呼吸稀薄的空氣一樣平常,早已是他們生活的一部分了。
每一年,他們都得在燃燒著氂牛糞的房間里等待六個月,等天氣暖和起來才能回到戶外。巴爾蒂獵人會一連幾天跟蹤一頭羱羊,一小時又一小時慢慢潛行,直到靠得夠近,才敢發射唯一的子彈。巴爾蒂新郎可能要等上好多年才能結婚——直到父母為他挑選的十二歲女孩長大為止。遙遠的政府曾經承諾,幫布勞渡河的居民蓋學校,但幾十年過去了,他們還在等待。耐心是他們最了不起的品質。
"謝謝你。"哈吉努力用英文說。把這件事搞成這樣還被深深感謝,這讓摩頓森感覺難以承受。他把老人擁進懷裡,聞著他身上木材煙熏和濕羊毛的氣味。哈吉開心地把莎奇娜從廚房叫出來,給客人再斟一杯現做的酥油茶——摩頓森越喝越喜歡的茶。摩頓森要常嘎吉自己回斯卡都,滿意地看到他臉上掠過了一絲震驚——雖然他很快就恢復了鎮定。摩頓森必須在回美國前,把所有跟橋有關的事都弄清楚。他和哈吉一起搭吉普車到較低的河谷地區,研究那裡的橋。回到村裡,他把村民們建橋的草圖畫在筆記本上,然後和科爾飛的長者們討論,當他從美國回來時,村裡哪一塊地可以用來蓋學校,如果安拉願意的話。
當巴托羅冰川吹下來的寒風挾帶著雪花,一點一點覆蓋科爾飛時,村民們待在室內的漫長季節就開始了。摩頓森和他們一一道別。十二月中旬,在科爾飛待了兩個多月後,他不能再延誤回程的時間了。在半數居民家裡喝過道別茶后,摩頓森乘著超載的吉普車一路顛簸回布勞渡河南岸——車上的十一位科爾飛村民堅持要送他到斯卡都。車子顛簸時,他們就會跌成一團,彼此靠在一起維持平衡,也相互取暖。
從醫院值完班,走在回公寓的路上,世界似乎正處於黑夜與黎明的朦朧交界,寂寞讓摩頓森身心俱疲,似乎再也找不到在科爾飛時的那種真摯情誼。而打電話給吉恩•霍爾尼,唯一可能幫他回到科爾飛的人,又實在令人恐懼,他連想都不敢想。
整個冬天,摩頓森都在攀岩健身房裡攀岩。沒有了"青春傳奇",去那裡的路變得很麻煩,但他還是搭公交車去,一方面是為了運動,一方面是因為有人做伴。在他準備攀登喬戈里峰、打算把身體鍛煉到最佳狀態時,他是健身房會員眼中的英雄。但現在,只要他一開口,說的事情全都是關於失敗的:一座沒能登頂的山峰、一位分手的女友、一座待建的橋和一間沒蓋成的學校。
在一個下班後走回家的深夜,摩頓森在公寓對街被四個不到十四歲的男孩搶劫了。一個男孩用顫抖的手把手槍抵在摩頓森胸前,他的同伴搜刮著摩頓森的口袋。"媽的,這個混蛋只有兩塊錢。"男孩把錢放進口袋,然後把皮夾還給摩頓森。"我們怎麼會碰到柏克萊最沒用的白人?"
破產,失敗,破碎的生活——從冬天到春天,摩頓森陷入深深的沮喪中。他回想著那些一路送他到伊斯蘭堡的科爾飛村民的臉,那些充滿希望的臉。一定的,如果安拉願意,他很快會帶著錢回來。為什麼他們對他信心滿滿,可他對自己卻信心全無?
五月的一個傍晚,摩頓森躺在睡袋上,一邊想該清洗睡袋了,一邊卻掙扎著想是否該花錢去自助洗衣店。電話響了,是劉易斯•羅和德博士打來的。羅和德與搭檔吉姆•威克偉爾於1978年成功登頂喬戈里峰,成為首度登頂世界第二高峰的美國人。摩頓森攀登喬戈里峰前曾打電話向他請教,之後他們偶爾聯絡,次數雖然不多,但談得很投機。"霍爾尼告訴我你想蓋所學校。"羅和德說。"事情進展得怎麼樣了?"
摩頓森把所有的事都說了,從五百八十封信開始,一直講到他現在遭遇的造橋瓶頸。他也跟這位長者訴說起自己遇到的困難:失去女友,失去工作,以及最讓他害怕的——失去方向。
"振作起來,葛瑞格。你當然會遇到一些問題。"羅和德說,"你現在打算做的事,比攀登喬戈里峰要困難太多了。"
"從劉易斯•羅和德口中說出的這幾句話,對我的鼓勵相當大。"摩頓森說,"他是我心中的英雄。"羅和德與夥伴威克偉爾為登頂經歷的艱難,已成為登山史上的傳奇。早在1975年,威克偉爾就曾嘗試登頂。登山隊攝影師蓋仁•羅威爾還寫了一本書,敘述這支隊伍經歷的艱辛,記錄了登山史上最遺憾的一次失敗。
三年後,羅和德跟威克偉爾再次回到喬戈里峰,這次他們從最險峻的西山脊爬到了距峰頂不到一千米的地方,結果遭遇雪崩,又被迫撤離。但他們並沒放棄,而是在七千六百米的高度橫跨喬戈里峰,改走傳統的阿布魯茲山脊路線,結果竟然成功登頂了。氧氣存量已經不足的羅和德,明智地決定迅速下山,但威克偉爾則在峰頂徘徊,等著相機鏡頭解凍,好拍照記錄他追求了一生的成功。這個失策的決定,差點要了他的命。
由於沒有頭燈,威克偉爾無法在黑暗中下山,被迫在山上露營過夜——這也成為登山史上海拔最高的露營紀錄之一。威克偉爾的氧氣用完了,出現了嚴重凍傷、肺炎、肋膜炎以及幾乎致命的肺部栓塞。羅和德和其他隊員全力用藥物維持他的生命,直到他被直升機救援下山,送回西雅圖進行重大的胸部修復手術。
劉易斯•羅和德的人生經歷,讓他明白追求目標的道路上必然會歷經辛苦。他清楚摩頓森選擇的道路有多麼艱難。他的話讓摩頓森覺得自己沒有失敗,只是還沒有完成任務——暫時還沒。
"打電話給霍爾尼,把你跟我說的事全告訴他。"羅和德勸告摩頓森,"讓他支付造橋的錢。相信我,他付得起。"
打從回來到現在,摩頓森第一次感覺到自己恢復成以前的那個摩頓森了。他掛上電話,火速在密封塑料袋裡翻出寫有霍爾尼姓名和電話的紙箋。"別搞砸。"那張紙上寫著。嗯,也許他已經搞砸了,也許還沒有——這要看你是和誰談。邊想著,他的手指已經撥起了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