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沙地上的櫻桃樹
今天世界上最危險的地方,應該要數印度次大陸以及克什米爾控制線。
——美國總統柯林頓前往印巴進行外交訪問之前的演講
法蒂瑪.巴圖爾還記得第一次聽到那「轟」的爆炸聲從印度炮兵陣地傳來的情景;她也記得炮彈從藍天落下時的呼嘯聲;她更記得在田裡收割燕麥的姐姐阿米娜和自己,在第一聲爆炸響起時面面相覷的神情。
她們居住的布羅爾摩村位於古爾托瑞河谷,在邊界另一邊印度士兵的隨身地圖上,屬於「巴基斯坦控制的克什米爾」。在此之前,這裡從來沒發生過新鮮事——至少對10歲的法蒂瑪來說是如此。天空中傳來了她們從沒聽過的呼嘯聲,她在姐姐臉上看到了和自己一樣的驚訝神情,
「這是什麼東西?」
第一批155毫米榴彈落下之後,法蒂瑪選擇儘可能遺忘一切。記憶中的影像就像燒紅的火炭,炙熱得根本無法碰觸。躺在麥田裡的屍體,殘骸,震天的轟響,呼嘯,爆炸——一切都太快,太近,最後匯聚成一股尖叫。
阿米娜急急抓住法蒂瑪的手,加入四處驚恐奔逃的村民中間,用最快的速度——雖然永遠都不夠快——奔向能遮蔽天空的洞穴。
在避難所的黑暗之中,法蒂瑪不記得(或是不想記得)阿米娜為什麼又回到了爆炸聲中。她想,姐姐是回去帶小孩子們進來——那是阿米娜的個性。至於那顆正落在洞口的炮彈,法蒂瑪卻一點兒記憶都沒有。她唯一能說的,是在那顆炮彈爆炸之後,姐姐的靈魂完全破碎了,她們兩人的命運也永遠改變了。
1999年5月27日,蒙大拿的午夜時分,摩頓森在地下室里焦急地翻閱著各國通訊社的新聞,想了解在克什米爾突然蔓延的戰亂細節。
大英帝國最後一位駐印度總督蒙巴頓伯爵隨手劃下的邊界線,像是永遠無法癒合的傷口。
摩頓森焦急地給巴基斯坦軍隊中的朋友打電話,那邊傳來的消息讓他更加無法人眠:成千上萬的難民徒步越過高山隘口往斯卡都前進,他們筋疲力竭,夾帶著很多傷員,急需人道救助,但巴爾蒂斯坦地區卻無法提供他們需要的基本保障。摩頓森無法再從牆邊的書堆中尋找答案,他要找的答案在巴基斯坦。
摩頓森訂了機票。
吉普車朝巴爾蒂斯坦的方向穩穩爬升,摩頓森忍不住感嘆,六月的代奧賽高原真是地球上最美麗的地方。群山之間的高山草甸,滿目都是大片大片的紫色羽扇豆,還有成群的巨角岩羊悠遊自在地看著車輛經過。摩頓森眺望著南伽峰的魯帕爾岩壁,那是全世界最大的連續岩壁,讓曾經愛好攀登的他幾乎挪不開視線。
海珊、阿波、費瑟都到伊斯蘭堡機場迎接摩頓森。阿波說服摩頓森改走這條穿越代奧賽山脈的新路線,因為喀喇崑崙公路已經擠滿了軍用補給車輛,以及載滿殉難士兵遺體的卡車。
摩頓森本以為在這條平均海拔四千多米,緊臨印度邊界的高原公路上,他們的吉普會是唯一的車輛。然而一路上,公路兩邊都行駛著一列列塔利班的豐田卡車,無論正前往卡吉爾還是剛從那邊回來,都載滿了頭戴黑巾蓄著鬍鬚的士兵。往東北去的士兵們,會車時總是揮舞著手中的蘇制衝鋒槍和火箭炮;往西南方向走的傷兵們,則驕傲地舉著扎滿繃帶的手。
「阿波!」摩頓森用力喊著,企圖壓過車子的引擎聲,「你以前見過這麼多塔利班戰士嗎?」
「這些『卡布里斯』一直都會來。」阿波說的詞是「外地人」的意思,帶有輕蔑之意,因為他覺得正是這些人把暴力帶進了巴爾蒂斯坦。「但從來沒有這麼多。他們一定是在趕路,」他嚼著摩頓森從蒙大拿帶來的哥本哈根煙草,對著車窗外吐了一大口唾沫,「趕著去當烈士。」
他們抵達斯卡都時,整個城鎮都陷在戰爭的狂熱中。從前線來的貝德福德卡車載著蓋有巴基斯坦國旗的棺木,轆轆駛進城裡,空中則盤旋著數目驚人的深綠色直升機,摩頓森從沒見過這樣的景象。四處流浪的勾扎爾牧羊人安撫著被來往軍車嚇慌的羊群,領著它們走上去往印巴邊境的漫長旅程——去充當士兵們的食物。
印度飯店門口停著兩部鑲有沙烏地阿拉伯淺藍色車牌的黑色豐田卡車,車門印著模糊的「衝浪」字樣。這兩部車的車尾伸進了車道,擋住了來往吉普車的路,但沒有司機敢按喇叭抗議。摩頓森跟帕爾維和他弟弟納茲爾見面擁抱時,從兩人肩膀上方望過去,看見兩個大鬍子男子在另一張長桌邊喝茶,他們身上的衣服也和摩頓森的一樣沾滿塵土。
「那個塊頭很大的傢伙抬頭看到我,說了聲『茶』,然後就招手示意我過去。」摩頓森回憶道,「我估計他大概五十多歲,身高至少有兩米,這讓我很驚訝,我還以為自己是巴爾蒂斯坦地區最高的人。他有„„該怎麼說呢,有個雙下巴,還有一個大肚子,絕對不可能自己徒步爬上海拔五千米的山路,所以我想他一定是個軍官。」
帕爾維把背對著那兩個人,對摩頓森挑了挑眉,表示警告。
「我知道。」摩頓森走向那兩名男子。他和那個大塊頭以及他的同伴分別握了手。大塊頭的同伴鬍子亂糟糟的,幾乎長到了前臂和腰際,捆紮起來像根風乾的木頭。摩頓森走近時,看見兩人腳邊的地板上放著上好油的AK—47步槍。
「佩赫依爾拉吉。」男子用帕施圖語說,「歡迎。」
「赫依爾歐塞。」摩頓森也用帕施圖語回答,以表達他的尊敬。自從在瓦濟里斯坦被關了八天後,他就開始學習帕施圖語。
「肯那斯泰爾!」指揮官下了命令,「坐!」摩頓森照做,然後換回熟悉的烏爾都語,以免自己說錯話。為了防止代奧賽高原上的風塵灌進嘴裡,摩頓森戴著沙烏地阿拉伯的傳統方格子頭巾,就像阿拉法特戴的那種。但這兩個人以為摩頓森戴頭巾是為了表明政治立場,所以才請他喝茶。
「大塊頭率先自我介紹,說他叫古爾·穆罕默德。」摩頓森回憶,「然後問我是不是美國人。我想他們遲早也會知道,所以告訴他們自己的確是美國人。」摩頓森用幾乎難以察覺的方式,對著保鏢費瑟·貝格點了點頭。貝格離桌子只有幾步遠,正保持著高度警惕,見摩頓森點頭,就退回阿波和帕爾維那一桌坐下。
魁梧的古爾把手讚賞地放在摩頓森肩上,濃重的體味兒和烤羊肉氣味兒對著摩頓森襲來。「你是個軍人。」古爾說,他用了肯定句而不是詢問的語氣。
「曾經是。」摩頓森回答,「但那是很久以前。現在我的工作是幫孩子們蓋學校。」
「你認識薩姆埃爾·史密斯中校嗎?德州渥斯堡來的?」另一個男子開口問,「他也是美國軍人,我們在巴爾達克像捏蟲子一樣,把蘇聯人打得落花流水。」他一邊說,一邊用力扭踩著戰鬥短靴。
「對不起,」摩頓森說,「美國很大。」
「又大又強。不過在阿富汗,我們有安拉的保佑。」古爾咧著嘴笑。摩頓森問他們是不是剛從前線回來,古爾·穆罕默德就開始描述他在當地看到的情況。他說對抗印度的聖戰士英勇戰鬥,但自從印度空軍學會從高空投擲炸彈擊毀導彈發射架后,死守山頂的戰士們就死傷慘重。
「還有他們的無後坐力炮很厲害。」古爾解釋。兩名男子進一步打聽摩頓森的工作,得知摩頓森的協會曾為白沙瓦的阿富汗難民提供教育,贊同地點了點頭。古爾說他居住的達瑞里河谷也需要一所學校。
「我們河谷相當需要學校。」古爾說。「你為什麼不跟我們一起回去,在那裡蓋個十所二十所的學校?甚至是讓女孩子上學,沒有問題。」摩頓森跟他解釋,中亞協會的預算有限,而且建校計劃都要事先經過理事會核准。他答應在下一次理事會議上提議在達瑞里河谷建學校。
晚上九點不到,印度飯店的大廳里仍然瀰漫著緊張氣氛,摩頓森卻開始覺得眼皮發沉。跨越代奧賽高原的旅程中,他基本沒睡。兩位普什圖族軍官十分客氣,問摩頓森要不要睡在他們的房間。由於帕爾維已經幫摩頓森訂好了客房,摩頓森謝過他們的好意,把手放在心口致意,然後鞠躬離去。
回房間的路上,一個滿頭紅髮、藍眼凸出的瘦小男子從廚房裡衝出來,緊抓住摩頓森的衣袖。那是阿迦·阿哈瑪。阿迦在飯店廚房負責打雜搬垃圾,腦子不是很健全,他剛才一直從廚房的門縫偷看大廳的情況。「葛瑞格醫生!」阿迦嘴角冒著白沫,驚恐的聲音大到整間飯店都聽得見,
「是塔利班!」
「我知道。」摩頓森微笑著回答,然後拖著疲憊的腳步回房睡覺。
第二天早晨,薩耶·阿巴斯親自到飯店來見摩頓森,摩頓森從來沒見過他那麼沮喪。阿巴斯平時總是保持嚴肅的神情,說話時不緊不慢地斟酌適當的用詞,但今天早上,他的話卻像急流一般,湧出來就再也收不住。這場戰爭對古爾托瑞的平民是一場浩劫。沒有人知道導彈和炮彈造成了多少村民死傷,但抵達斯卡都的難民人數已經超過兩千,而且還有幾千名正躲在戰區的洞穴里,等到情況稍微緩和就會逃亡過來。
薩耶.阿巴斯說他跟巴基斯坦北部政府,還有聯合國難民事務高級專員公署都提出過援助申請,但地方政府說他們沒有資源處理這樣的危機,而聯合國則說他們無法協助古爾托瑞的難民,因為他們並沒有跨過國界。
「他們需要什麼?」摩頓森問。
「什麼都需要。」阿巴斯說,「最首要的是飲水。」
薩耶.阿巴斯用車把摩頓森、阿波、帕爾維載到斯卡都西郊的難民營,這裡已經搭滿了破舊褪色的帆布帳篷,一直延伸到機場附近的沙丘。巴基斯坦空軍的幻影戰機在空中盤旋,機場周圍布滿了高射機槍陣地,槍手們仔細地監視著飛機上塗裝的花紋。難民們只能在無人居住的沙丘中間安身,自然沒有水源,而且這裡離印度河至少有一個小時的路程。摩頓森的頭陣陣抽痛,一方面是因為沙丘反射的陽光太熱太毒,更重要的是,眼前的任務實在太艱巨。
「怎樣才能把水帶到這裡來?」他問,「這裡離水源太遠了。」
「我知道伊朗有一種項目,」薩耶·阿巴斯說,「叫做『上水工程』。我們得挖很深很深,找到地下水,然後用水泵把水抽上來。有安拉的協助,這是有可能的。」
阿巴斯奔過沙丘,黑袍在風中飄動,指著他認為可能有地下水的地方。「我希望誤解穆斯林的西方人能看到薩耶·阿巴斯那天的行動。」摩頓森後來回憶,「他們會看到大部分真正實踐伊斯蘭教誨的人,即使是像薩耶·阿巴斯這樣的保守毛拉,都相信和平與正義,而不是恐怖主義。猶太律法和《聖經》都教導我們關心不幸的人,《古蘭經》也教誨所有穆斯林,要優先照顧孤兒寡婦及難民。」
整座帳篷城乍看之下如同荒廢了一般,難民都在帳篷里躲避太陽。阿波忙著拜訪一問又一間的帳篷,記錄他們急需的生活補給品。摩頓森、帕爾維和阿巴斯站在難民營中間的空地上,討論上水工程的具體細節。如果中亞協會同意購買水管和水泵,帕爾維相信他能說服斯卡都公共工程部的主任,把挖掘用的機械設備借給他們。
「現在這裡住了多少人?」摩頓森問。
「現在只有一千五百人多一點。」阿巴斯回答,「大部分都是男人,他們先到這裡找工作,安頓下來,然後就會把家裡的女人和小孩兒接過來。幾個月之內,難民人數可能會增加到四五千人。」
阿波拉扎克從帳篷里鑽出來跑向他們。這位老廚師辛苦了一輩子,無論要餵飽多龐大的登山隊伍,他眼裡都滿含著笑意,彷彿任務輕而易舉。但此時他臉上的神情卻是不尋常的嚴肅,緊閉的嘴角像花崗岩一樣凝重。他一針見血地指出:「葛瑞格醫生,說得夠多了。你不跟這些人談談,怎麼會知道他們需要什麼?」布羅爾摩村的毛拉古爾扎戴著無邊帽坐在帳篷里,阿波領著摩頓森進來時,他掙扎著移動雙腳,好挪出空間讓客人坐下。他握著摩頓森的手,很抱歉沒法請客人喝茶——因為什麼器具都沒有。大家盤腿坐在鋪著桌布的地上(這是為了隔絕沙地的熱量),阿波催促毛拉把他的故事告訴大家。
藍色的帆布擋不住強烈的陽光,光線反射在古爾扎的大號眼鏡片上。摩頓森感覺像在聆聽一位戴著不透光藍鏡片的盲人說話,心裡有一種不安。
「我們並不想到這裡來。」古爾扎捻著鬍子說,「布羅爾摩是個好地方,或者說曾經是個好地方。我們儘可能想留在那裡,白天躲在洞里,晚上在田裡工作。如果我們是在白天工作,沒有一個人能活到今天,炮彈實在太多了。可是最後,所有灌溉溝渠都被破壞,所有田地都被摧毀,所有的房子也都炸碎了。我們知道如果不採取行動的話,家裡的婦女和小孩兒都會死掉,所以我們翻山越嶺走到斯卡都來。我已經不年輕了,這段路很辛苦。」
「我們到斯卡都鎮上后,軍隊叫我們來這裡重建自己的家。」他繼續說,「可這個地方都是沙子,所以我們決定回家。可是軍隊不准我們回去,他們說,你們沒有家可以回了,都給炮彈炸碎了。但如果可以,我們還是想回去,因為這裡根本無法生活。現在我們的女人和孩子很快就要跟過來了,我們要怎麼跟她們說?」
摩頓森用大手握住了老人的雙手。「我們會幫你們和家人解決水源問題。」
「我為此感謝全能的安拉。」毛拉說,「但水只是個開始。我們需要食物和藥品,小孩也要受教育,因為現在這裡是我們的家了。跟您要求這麼多,我很羞愧,但我們的確沒有辦法。」
年老的毛拉仰頭朝天,反射在鏡片上的亮光消失,摩頓森看到他的眼角濕了。
「感謝您的好心讓我們的祈禱應驗,而我們什麼都沒有,什麼都給不了您。」古爾扎抱歉地說,「甚至連杯茶都沒有。」
巴基斯坦北部地區的第一項上水工程,在八個星期之後完工了。信守承諾的帕爾維說服了他的鄰居,斯卡都公共工程部的主任。他除了同意免費借出他們挖土用的設備,還捐贈了計劃需要的全部水管材料。軍方也免費借給他們十二輛拖拉機,運輸挖出的沙石。摩頓森一趟趟跑電信局,終於打通了舊金山的電話,申請花六千美元贊助這項計劃,獲得了理事會的批准。
摩頓森從吉爾吉特訂購了大功率水泵和本田發電機。在所有前布羅爾摩村民的努力下,他們建好了一座巨大的混凝土水塔,足以滿足五千名難民的飲水需求。挖掘深度接近四十米的時候,他們找到了地下水源,把水抽上來灌滿了水塔。難民們開始建造泥土房舍,準備把這片沙漠荒地變成新家。但是首先,婦女和孩子們得活著抵達斯卡都。
法蒂瑪·巴圖爾躲在山洞裡,兩隻眼睛哭得通紅。而阿米娜,從來都對妹妹百般照顧的她,現在連自己都沒法兒照顧好。阿米娜被彈片炸傷的情況並不嚴重,但那刺穿肌膚、深入心靈的傷痛卻永遠無法復原。那天炮彈在洞口附近爆炸,阿米娜只發出一聲混雜著驚恐和痛苦的尖叫,就昏了過去,從此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好幾個炮火特別猛烈的清晨,婦女孩子們抱成一團躲在洞里,阿米娜全身發抖,像可憐的小動物一樣發出哀求的嗚咽聲。這讓法蒂瑪心裡更加難過。
「躲在洞里的日子非常嚴酷。」法蒂瑪的朋友娜爾吉茲·阿里回憶,「我們的村莊布羅爾摩是個美麗的地方,在印度河畔的山坡上,我們有杏桃樹,甚至還有櫻桃樹。但是躲在洞里,我們只能偶爾往外看一兩眼,看到那些樹被炮彈炸飛。那時候我還是個小女孩,每次炮彈掉下來的時候,我的親戚們得趕快把我帶進洞里。我不能到外面去,也不能照顧我們的牲畜,甚至去摘那些成熟的果實,只能眼睜睜看著它們爛掉。每逢雨雪天,在洞里煮飯睡覺都很困難,但我們得待上很長一段時間,因為峽谷那頭就是印度,暴露在空曠的地方非常危險。」娜爾吉茲說,她的叔叔哈瓦爾達·易卜拉辛回到炸碎的家中尋找補給品時,被炮彈擊中了。
「他是個非常好的人,我們都想趕快跑去救他,可是我們得一直等到晚上,確定沒有炮彈會掉下來的時候,才能把叔叔抬進來。」娜爾吉茲回憶,「通常有人過世后,我們會幫他們清洗遺體,但叔叔的身體都被炸碎了,我們根本沒辦法幫他清洗,只能把他的身體盡量拼在一起,然後幫他穿上衣服。」
留在布羅爾摩的少數男人開了會,然後對孩子們宣布,離開山洞的時候到了。他們得冒險走到外面,踏上漫長的逃亡之旅,因為繼續躲在洞里根本活不下去。
他們在殘破的家園搜尋所有可用的東西,在午夜時分動身離開,先走到附近的一個村莊,那裡離印度的炮兵陣地很遠,他們覺得足夠安全。那天早上,幾個月來頭一次,他們在戶外看到了日出。但當他們開始生火準備烤「庫爾拔」以便路上食用時,炮彈又從河谷高處朝他們飛來。
「每當炮彈掉下來炸開的時候,阿米娜就會全身發抖,然後哭泣著倒在地上。」法蒂瑪說,「那個地方沒有洞穴,我們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拚命跑,我很羞愧,我實在太害怕了,就沒拖上姐姐,只管自己逃命。我很害怕她會死掉,但是對姐姐來說,一個人留在那裡或許比被炸著更恐怖,所以她也爬起來跟著人們一起跑。」
整整三個星期,布羅爾摩的倖存者們一直往西北跋涉。「我們常常是走在動物走的山路上,從來沒有人走過那些路。」法蒂瑪說,「一旦炮彈開始往下掉,我們就只能丟下火上烤著的麵包逃命,所以肚子非常餓。大人們砍野生植物當食物,我們就吃小野莓,雖然吃那些東西會肚子痛,但為了活下去,我們沒別的選擇。」
歷盡艱辛活下來的布羅爾摩村民們,抵達斯卡都時已經憔悴不堪。最後一批難民抵達后,軍隊把他們帶到了他們的新家。在機場旁的沙丘地,法蒂瑪和其他倖存者們開始學著忘記過去,重新開始——但這並不包括阿米娜·巴圖爾。
「當我們到達新的村子時,阿米娜倒下了,再也沒爬起來。」法蒂瑪說,「沒人能讓她活過來,儘管我們終於安全了,而且和父親、叔叔重新團聚,還是沒辦法讓她開心起來。幾天之後她就死了。」
1999年夏天,中亞協會在斯卡都機場附近的沙丘建起了「古爾托瑞難民營女子學校」。時隔五年,15歲的法蒂瑪坐在五年級的教室里,在描述「卡吉爾衝突」的時候,她用白色的頭巾把臉遮起來,想躲避那些讓她痛苦的問題。
14歲的娜爾吉茲·阿里接著往下說,說明自己為什麼會坐在這間教室,坐在彩色的世界地圖下面,坐在書桌前,擁有全新的筆記本、鉛筆和削筆刀。這個讓她們擁有學習機會的慈善機構,總部位於地圖上她怎麼找也找不到的地方——蒙大拿的波茲曼。
「我們走了很久的路才來到這裡,見到家人當然很高興。」娜爾吉茲說,「但看到這個地方,我又害怕又擔心。這裡沒有房子,沒有樹,沒有清真寺,什麼都沒有。薩耶-阿巴斯帶了一位外國人跟我們談話,他說只要我們願意努力,他會幫我們蓋學校。結果他真的遵守了承諾。」
難民營女子學校的五年級學生,大多是像法蒂瑪和娜爾吉茲這樣的孩子,她們平均年齡15歲,學習比別的孩子落後許多,因為她們是在離開家鄉后才開始上學的。附近村莊的公立學校願意接受大部分難民男孩兒入學,於是她們的兄弟每天往返兩個小時去上課。但對於這129位古爾托瑞女孩兒來說,如果沒有來到斯卡都,她們可能一輩子都沒有讀書的機會。這所學校是她們穿過恐懼與逃難后,照亮黑暗的明燈。
最近幾年,部分難民決定回到古爾托瑞,中亞協會就幫他們在洞里建了兩所學校,讓學生們能夠安全上課——每當印巴關係一緊張,炮彈又會從天上掉下來。娜爾吉茲和法蒂瑪卻決定留在這裡,她們說,現在這裡是她們的家了。
在學校的沙地院子外面,整齊的土磚房一排排朝地平線方向延伸,有些還裝著衛星天線。遮著房子的是一棵棵櫻桃樹,它們在曾經的沙丘上茁壯生長。「上水工程」提供的水源灌溉著這些樹,讓它們枝繁葉茂,奇迹般地在沙漠中開了花——就像那些放學回家,走在櫻桃樹下的女孩子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