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艱難的回家路
這片嚴酷又美麗的土地,
白雪覆蓋的岩峰林立,冷冽澄澈的溪水奔流,
濃密的柏樹、杜松與梣木共存。
你眼前所見的一切皆是我生命的一部分,
我無法與此地或與你分離,
因為我們只有同一種心跳。
——《格薩爾王傳》
黎明時分,阿布都的敲門聲響起時,摩頓森已經睜著眼睛躺了好幾個小時了,對學校事務的擔憂讓他無法安然入睡。起身打開門,眼前的情景讓他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獨眼老人正捧著一雙擦得乾淨發亮的鞋,等著他試穿。
那是他的網球鞋。顯然阿布都是趁摩頓森睡覺的時候,花了好幾個小時縫補、刷洗、擦亮他那雙又破又舊的耐克球鞋,試著把它們變得尊貴些,讓即將開始漫長艱辛旅程的主人能驕傲地繫上鞋帶。阿布都銀白的鬍子在為鞋子補色時被指甲花染料染成了深橘色,宛若一簇跳動的火焰。
摩頓森喝完茶后,用冷水和最後一小塊藏雪牌香皂簡單沖洗了一番。他整個星期都小心分配著使用香皂,到今天剛好用完。阿布都背起了裝著他隨身物品的背包,摩頓森沒有爭搶——他知道如果試圖把背包拿回來,一定會引起阿布都的激烈反對——然後他依依不捨地跟樓頂那間"禁閉室"道別。
看著自己腳上鋥亮的鞋,以及阿布都看到他儀容光鮮的開心模樣,摩頓森同意雇輛計程車前往拉加市場。殖民時期的黑色摩利士汽車在沉睡的街道上緩緩前行,這是大英帝國勢力殘留在拉瓦爾品第的遺迹。
雖然市場還沒開門,路上只有微弱的燈光,他們還是輕而易舉地找到了卡車。20世紀40年代當巴基斯坦還是英屬印度的一部分時,軍用運輸卡車都是這樣的貝德福德卡車。和這個國家大多數的貝德福德卡車一樣,眼前這輛車絕大部分可更換的零件早已被當地生產的替代品換過了五六次,和原來的模樣相去甚遠。原本的橄欖綠車漆對這台喀喇崑崙高速公路之王來說實在太單調了,如今已換成了鏡子和菱形金屬花紋的裝飾雕琢;未裝飾的地方,則淹沒在戲劇性的迪斯科噴漆作品中——某一家貝德福德汽車修理廠的傑作。
摩頓森付錢給司機后,就在這輛沉睡的巨獸旁兜著圈兒尋找卡車工人,急著開始一天的工作。一陣響亮的鼾聲引得他趴到卡車底下探頭查看,發現有三個人躺在車底的吊床上,其中兩人的鼾聲正此起彼伏地合奏著。
廣場彼端的清真寺傳來刺耳的廣播聲,音量並沒因為是清晨而有任何折扣。宣禮員的聲音比摩頓森早一步把工人們叫了起來。當他們哼哼唧唧地從吊床上滾下來,放肆地吐痰並點燃今天的第一根煙時,摩頓森和阿布都已經跪好準備祈禱了。
對摩頓森來說,阿布都和大部分穆斯林一樣,身體內好像有個定位羅盤,永遠能準確地對著麥加聖城。雖然他們面對的是木材行深鎖的大門,而且手邊沒有水,阿布都還是捲起褲腳和袖子,照著儀式進行。摩頓森盡量忽視周圍的環境,跟阿布都一起祈禱。阿布都用挑剔的目光把他打量了一番,滿意地點了點頭。"那麼,"摩頓森說,"我看起來像不像巴基斯坦人?"
阿布都拍掉他額頭上因為伏地頂禮而沾染的灰塵。"不像巴基斯坦人,"他說,"不過如果說是波斯尼亞人,我相信。"
穿著另一套一塵不染的夏瓦兒,阿里打開了店門。摩頓森向他問好,然後打開在市場買的小本子開始計算。貝德福德卡車裝滿所有材料時,他已經花掉了超過三分之二的總預算,剩下的三千多美元要支付工人的工資,雇吉普車運送建材到科爾飛,還得在學校蓋好前支撐他的生活。
阿里家的五六位成員都來幫忙,在司機和卡車工人的指導下把木料裝上車。摩頓森一邊數著插放在車床前的夾板,一邊確認每一塊究竟是不是牢固的四層板。一座整齊的夾板"森林"很快就長了出來,摩頓森心滿意足地看著。
太陽升起時,氣溫已經遠遠超過攝氏三十八度。店家紛紛打開鐵門準備營業,市場里響起一陣鏗鏗鏘鏘的開門交響樂。各種建材陸續穿過人群運到卡車上:有扛在挑夫頭上的、人力車拉著的、摩托吉普載著的、驢車拖著的,還有一百包水泥是由另一輛貝德福德卡車運來的。
車上相當悶熱,但阿布都一直守在工人旁邊,喊出每一件送到的材料的名稱,好讓摩頓森在清單上打勾。摩頓森看著兩人討價還價買來的四十二項材料,愈看愈滿意——它們整齊地堆放在卡車上,斧頭緊貼著泥水匠的抹刀,一起塞進鐵鏟中間,井然有序。
到了下午,貝德福德卡車旁邊擠滿了聞訊而來的人,他們聽說有個穿著褐色夏瓦兒的大塊頭美國人,帶了滿滿一卡車的物資,要去幫穆斯林小孩蓋學校。挑夫們得穿過五層人牆才能把貨送進來。摩頓森四十八厘米的大腳吸引了眾多訝異的目光,眾人嘖嘖稱奇。圍觀者竊竊私語,紛紛猜測他的國籍;大多數人都認為這個身材高大、髒兮兮的男人極有可能來自波斯尼亞或車臣。當摩頓森用他進步神速的烏爾都語打斷圍觀者的猜測,告訴大家他是美國人時,眾人看著那件貼在他沾滿油污的皮膚上、汗濕染塵的夏瓦兒,有幾個異口同聲地說:不信。
忙碌中,兩樣最寶貴的工具——木匠的水平儀和鉛垂線——不見了。摩頓森很確定東西已經送來,但是在堆滿東西的卡車上卻怎麼也找不到。阿布都帶頭尋找,把一袋袋水泥搬到一旁,終於在車台最底下找到了它們。他把這兩樣工具用布捲起來,慎重地指示司機把它們仔細放在駕駛室里,一路護送到斯卡都。
晚上還沒到,摩頓森已經把堆成一座六七米高小山的四十二項材料全部勾齊。卡車工人趕在天黑前把貨捆緊,然後將粗麻布蓋過車頂,在車子兩側用粗繩綁緊。
摩頓森爬下車和阿布都告別時,人們蜂擁而上,送給他香煙和打算捐給學校的盧比紙鈔。急著離開的司機已經發動了引擎,黑色的柴油油煙從卡車雙排氣管噴出。雖然周圍如此嘈雜混亂,阿布都卻在人群中安靜肅立,進行著"都阿",為摩頓森的旅程祈福。他閉上眼睛,把手移向摩頓森的臉,整個人沉浸在安拉的聖靈之中。他撫著自己染成橘紅色的鬍子,熱切祈求摩頓森一路平安,禱告聲淹沒在喇叭的轟鳴中。
阿布都張開眼睛,握住摩頓森那雙臟污的大手。他仔細端詳著這位大個子朋友,注意到自己昨夜擦亮的那雙鞋已經蹭上了油污,昨天才做好的新夏瓦兒下場也一樣。"我想不是波斯尼亞人,葛瑞格先生。"他拍拍摩頓森的背,"現在,你完全是個巴基斯坦人了。"
摩頓森爬上卡車頂,朝筋疲力竭地站在人群邊緣的阿布都點頭致意。司機掛擋準備上路。"安拉乎艾克拜爾!"人們同聲高呼起來,"安拉乎艾克拜爾!"摩頓森高舉著勝利的手勢揮舞道別,直到朋友火焰般的橘紅色鬍子隱沒在洶湧的人潮中。
卡車一路咆哮西行。雖然司機穆罕默德一直叫摩頓森坐進駕駛室,但他還是堅持坐在車頂,享受這神氣的時光。拉瓦爾品第車廠里的藝術家們在卡車頂上焊接了一個漂亮座位,像一頂時髦的帽子一樣高踞在駕駛室上方。跨坐在材料上的摩頓森用麻布和乾草幫自己堆了個舒服的窩。陪伴他的,是好幾箱穆罕默德準備帶到山區去賣的雪白雞,以及從駕駛室窗戶傳出的旁遮普語流行歌曲。
離開拉瓦爾品第稠密的市集后,乾燥褐黃的鄉野豁然展開,間或點綴著幾片油綠,遠方是喜馬拉雅山麓的丘陵地帶,隔著傍晚的熱氣塵煙向他們招手。每當貝德福德的喇叭狂響時,小車們就紛紛閃到路邊,識相地把路讓給這頭巨獸。
摩頓森的心情就跟他們經過的煙草田一樣平靜,那片熠熠生輝的綠,彷彿被風吹拂的熱帶海洋。歷經一整個星期的討價還價、錙銖必較之後,他覺得終於可以放鬆下來了。"卡車上面又涼快又通風。"摩頓森回憶道,"從抵達拉瓦爾品第的第一天起,從來沒這麼涼快過。我覺得自己像個坐在寶座上的國王,我感覺自己已經成功了,彷彿正坐在我的學校上頭。我把需要的所有東西都帶來了,而且完全控制在預算內,就連吉恩•霍爾尼博士都挑不出任何毛病。我當時憧憬著,不出幾個星期,學校就會蓋好,然後我就可以回家、想想自己接下來的人生。我好像從來沒有那麼滿足過。"
突然間穆罕默德緊急剎車,把車停到路旁,摩頓森用力抓著雞籠才沒從車頂摔出去。他彎下身用烏爾都語問:"為什麼突然停車?"
穆罕默德指指煙草田邊緣處的一間白色小清真寺,人潮正往那兒涌去。關掉音樂后,寧靜的空氣中傳來宣禮員清楚的呼喊聲。他沒想到一路上急著趕路的司機,竟會虔誠到停下車來做晚禱。他知道,在這個地方,有太多事情是他理解不了的。他告訴自己,至少這樣有機會在車旁找地方練習祈禱。
天黑后,灌下一杯濃綠茶,吃了三盤從路邊攤上買的黃豆咖哩,摩頓森躺回車頂的小窩,望著絲絨般天空中的點點繁星。
在拉瓦爾品第往西三十公里處的塔克西拉,他們離開巴基斯坦的幹道開始往北轉進山區。幾百年前,塔克西拉是佛教和伊斯蘭教衝撞爭雄的宗教中心;但對摩頓森在車輪上搖搖晃晃的"學校"而言,這個地區幾百萬年前發生的板塊衝撞,才是更值得關心的事情。
在這裡,平原與高山相遇,古絲綢之路轉為險峻,道路變得無法預測。伊莎貝拉•伯特是英國維多利亞時代的女探險家,她在1876年的旅行中,記錄了從印度亞板塊平原進入巴基斯坦的艱險旅程。"渴望到達高原的旅行者無法搭乘馬車或推車前往。"她寫道,"大部分的路必須徒步行走。如果旅行者在乎他的馬,就必須在崎嶇不平而且陡峭的下坡路段下馬行走,而且這種路段還不少。"
"'路',"她繼續寫道,"是花了極大的力氣和代價建造的,因為大自然強迫築路者照著她的引領,沿著她所刻畫的狹隘溪谷、溝壑、山峽與深淵來建造道路。有時'路'只是懸在怒吼洪流上的岩架,而且長達好幾公里。當兩個車隊要會車時,其中一個車隊的牲口必須擠在山邊讓路,而他們立足的地方通常很危險。有一次與一個車隊交會時,我僕人的馬就被一匹載著貨的驢子擠落斷崖,淹死了。"
貝德福德卡車蜿蜒攀爬的這條喀喇崑崙公路,是伯特一行人所經山路的高價改良版。早在1958年,剛剛獨立、急著和中國建立運輸聯結的巴基斯坦,就開始了這項人類歷史上最艱難的高原道路建造工程。喀喇崑崙公路基本上是從崎嶇的印度河峽谷里硬生生辟出來的,四百公里長的築路工程犧牲了四百名工人。建造這條"高速公路"時,工程師進行重機工作前,必須先將推土機整個拆開,用驢隊將零部件載上山,然後在山上重新將推土機組裝起來。巴基斯坦軍隊曾試圖用蘇式MI-17直升機將推土機送上山,但在首次飛行任務中,直升機就因強風和峽谷過窄,擦撞到崖壁后墜毀,機上九位成員全部喪生。
1968年,中國提出建造一條通往中亞的通途,中方負責監造策劃並提供經費,完成這條從中國喀什到伊斯蘭堡、長達一千三百公里的國際公路。經過十多年的艱苦努力,動員了人數足夠組成一支軍隊的築路工人,這條名為"友誼公路"的道路終於在1978年宣告完工。
隨著海拔上升,空氣中開始飄來一絲初冬的寒意,摩頓森拿了一條羊毛毯裹住肩膀和頭。他頭一次開始擔心,自己能不能在寒季來臨前把學校蓋好。很快他搖搖頭,決定不要庸人自擾,把頭靠在乾草堆上,在卡車有規律的震動中睡著了。
第一抹日光出現時,距離他頭頂不到兩米的雞籠里,一隻公雞毫不留情地高聲啼叫起來。摩頓森睡得全身發麻,又冷又想上廁所。他彎身到車窗旁想讓司機停車,卻看見司機旁邊那位壯得像熊的副駕駛正把頭伸出車窗往下看,他順勢望去——下方四五百米深的峽谷底部,咖啡色的河水正在亂石叢中洶湧奔流。摩頓森轉頭往上看,河岸兩側都是筆直聳立、高差達數千米的花崗岩壁。
貝德福德卡車在一段極陡的坡路上奮力攀爬,穆罕默德手忙腳亂地來回換擋,最後甚至硬是用蠻力猛切到一擋,車子還是力不從心地往後滑退。摩頓森趴在車頂邊緣往下看,發現卡車後輪離峽谷邊緣不到一米遠,在穆罕默德拚命踩油門時,後輪扒起的碎石一直落向深谷。只要車輪離崖邊太近,副駕駛尖銳的口哨聲就會響起,然後車輪便又反向迴轉起來。
摩頓森不想打擾穆罕默德,回到車頂的座位里。之前他來攀登喬戈里峰時,一心只想著登頂,完全沒注意到這段沿印度河而上的道路;回程的路上,他又專心於思考為學校募款的各種計劃。這回,再次來到荒涼險峻的山區,看著貝德福德在這條"高速公路"上以二十來公里的時速掙扎前進,他對於將巴爾蒂斯坦與外界隔絕起來的高山深谷,有了全新的體驗和了解。
峽谷開口大到能在邊緣處容納一個小村落時,他們下車吃了頓早餐,內容包括"恰巴帝"以及加了奶和糖的紅茶"度巴地"。穆罕默德比前一晚更加堅持,非要摩頓森坐到駕駛室里,他只好勉強答應。
摩頓森坐在穆罕默德和兩位副駕駛中間。和巨大的卡車相比,穆罕默德顯得格外瘦小,勉強夠得到油門踏板。大熊副駕駛一口接一口吸著大麻水煙,對著另一位乳臭未乾的小副駕駛猛吐煙霧。
這輛貝德福德的內部裝飾不遜於外觀,也相當狂野:閃爍的紅燈泡,克什米爾的木雕,寶萊塢明星的三維照片,一堆亮晶晶的銀色鈴鐺,還有一束只要穆罕默德剎車太急就會戳到摩頓森臉上的塑料花。"我覺得自己好像坐在一間慢慢往前滾動的妓院上頭。"摩頓森說,"移動速度之慢,簡直像是毛毛蟲在爬。"
在最陡峭的路段,副駕駛們就跳下車在後輪位置放上大石頭,等貝德福德蹣跚移動幾厘米后,再將石頭搬到新的後輪位置。他們就這樣辛苦單調地重複著,直至抵達平路。這期間,雖然偶爾會有超過他們往上開的吉普車,或是迎面轟鳴而來的巴士,但大部分時間路上只有他們孑然前行。
太陽早早就遁入陡峻的岩壁,消失了,傍晚時分,深谷底部漆黑難辨。車子在黑魆魆的彎路上蜿蜒行駛,穆罕默德忽然緊踩剎車。原來他們差點撞上前面的巴士,而巴士前方則排起了幾百輛車——吉普、巴士、貝德福德卡車——全都卡在一座水泥橋前。摩頓森和穆罕默德一起爬下卡車一探究竟。
他們走到橋邊,發現路障顯然不是喀喇崑崙公路常有的落石或雪崩,而是守衛在橋邊的二十多個纏黑頭巾、蓄著絡腮鬍的粗獷男子。他們的火箭炮和蘇制衝鋒槍隨意地對著一群巴基斯坦士兵,所幸士兵的武器還很明智地放在皮套里。
"不妙。"穆罕默德擠出一個生硬的英文辭彙。
一位黑頭巾男子把火箭炮放低,招手要摩頓森過去。趕了兩天路的臟臭加上頭上包著羊毛毯,摩頓森很確定自己看起來不像外國人。
"你從哪兒來的?"那人用英文問,"美國人?"他舉高手中的瓦斯燈研究摩頓森的臉型。
摩頓森看到那人瘋狂的藍眼睛,眼眶周圍還塗著黑色顏料"蘇馬",這些人屬於軍事武裝"塔利班"組織,自打1994年起,他們就大批湧入巴基斯坦邊境。
"是的,美國人。"摩頓森小心翼翼地回答。
"美國,第一個。"問話者把手上的火箭炮放下,點了根當地的檀德牌香煙遞給摩頓森。摩頓森平常並不抽煙,但他覺得這時應該接受人家的好意,就吸了幾口。穆罕默德走過來,一邊為打斷他們致歉,一邊暗示性地用手肘輕碰摩頓森,把他帶回卡車那裡,整個過程中,穆罕默德的眼神始終都沒有和那個人接觸。
穆罕默德在車尾用小火煮著茶,打算在此過夜。他把從其他司機那裡聽來的小道消息講了出來。這些人已經把橋封鎖一整天了,有一小隊士兵剛被卡車載到三十五公裡外的帕坦軍事基地去請示,之後再決定橋是否要重新開放。
摩頓森有限的烏爾都語,以及穆罕默德有些自相矛盾的解釋,讓他無法確定自己是否聽懂了司機的意思。但他至少可以確定,他們所在的村莊叫"達蘇",位於巴基斯坦西北邊境最荒涼的科希斯坦區。科希斯坦向來以盜匪聞名,"名義上"隸屬於伊斯蘭堡,實際上卻我行我素,從來不受中央政府控制。"9•11"事件后,在美國政府試圖摧毀塔利班政權的戰爭中,此處偏遠又崎嶇的山谷,成為塔利班及基地組織支持者的最佳藏匿之所。恐怖分子熟知此處地形,可以輕易從荒涼的山野間逃匿。
持槍守橋的那些人住在附近山上的村落,他們宣稱有個從遙遠的伊斯蘭堡來的政府承包商,帶著幾百萬盧比,說要把山上的狩獵小徑拓寬成林業道路,以便山上的居民販賣林木。但是,那個承包商沒有改善道路狀況就捲款逃走了,所以他們要封鎖喀喇崑崙公路,直到逮住那個傢伙,然後把他在這座橋上弔死以平民憤。
喝完茶,吃完摩頓森拿出來的餅乾,大伙兒決定去睡覺。儘管穆罕默德勸摩頓森睡在安全的駕駛室,但他還是決定爬上車頂的小窩。從那裡,他可以看到橋上的情況,瓦斯燈下是毛髮濃密、說著帕施圖語的科希斯坦激進派。而那些從平地來談判的巴基斯坦士兵說烏爾都語,外表斯文,頭戴藍色貝雷帽,彈藥帶緊系在纖瘦的腰上,看起來像是另一個種族。
他仰頭躺在乾草堆上,思緒紛亂,終於放棄了入睡的念頭,打算熬到天亮。忽然一聲槍響,摩頓森驚坐了起來,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雞籠里一雙困惑的粉紅色公雞眼,接著他看到站在橋上的科希斯坦人正舉著AK-47步槍朝天射擊。
摩頓森感覺貝德福德卡車突然動了起來,雙排氣管用力吐著氣。他俯身到司機座位旁的窗邊。"好!"穆罕默德微笑著對他說,一邊踩著油門。"開槍是因為高興,安拉祝福!"他掛上了擋。
一群蒙面的婦女從村口和巷道內湧出來,匆忙跑回各自的車上,她們應該是在前一晚的漫長等待中,下車藏在隱秘處的女性乘客。
擠在長長的車流里慢慢攀爬,漫天塵煙中,卡車通過了達蘇橋。摩頓森看到昨晚請他抽煙的科希斯坦人和他的同僚高舉著拳頭,拿著自動步槍亂射。即使在軍隊的靶場內,摩頓森也從沒見過如此密集的火力。橋墩那頭的士兵沒有出來阻止,想必這種行為是他們默許的。
繼續往上爬,峽谷的岩壁遮住了天空,只剩下一條白色的冒著熱氣的狹縫。卡車沿著南伽峰西側繞行。南伽峰是世界第九高峰,海拔8125米,位於喜馬拉雅山脈西麓。這座高峰完全籠罩了印度河峽谷深處的人們——不知是不是盯著山太久產生錯覺,摩頓森覺得山峰似乎正從東邊逼近。為了驗證自己的想法,摩頓森把目光轉向了河面:無數溪流帶著南伽峰冰川的融雪,躍下溝壑,爬過長滿苔鮮的卵石,流入印度河,給原本泥濘污濁的河面帶來了一圈圈的高山清藍。快到巴基斯坦北部人口最多的城市吉爾吉特時,他們離開喀喇崑崙公路,沿印度河往東朝著斯卡都前進。若是順著喀喇崑崙公路繼續走,他們將會到達海拔4730米的紅其拉甫山口,進入中國。
雖然空氣漸漸清冷,摩頓森卻被一種熟悉的情緒溫暖著——海拔超過六千米、多到無法命名的群峰之間,有著一條他熟悉的河道,那就是巴爾蒂斯坦的入口。喀喇崑崙山脈西部宛如月球表面般的岩礫區,是地球上最危險的地方之一,但對摩頓森而言,卻如同回家一般親切。
峽谷深處遍布塵土的陰暗,以及高掛空中、掠過花崗岩峰頂的太陽,比起柏克萊那些粉彩灰泥裝飾的房屋更像是摩頓森的自然棲所。這一段時間他在美國的插曲,包括和瑪琳娜漸行漸遠的關係,為學校募款的掙扎與努力,以及在醫院值夜班的紊亂睡眠,這一刻像是漸漸淡去的夢。而這裡的岩架和峭壁則穩穩支撐著他,讓他飛過絕望。
二十年前,一位名叫戴芙拉•墨菲的護士聽從遠山的呼喚,開始了登山之旅。她有著和伊莎貝拉•伯特同樣的勇氣和無畏精神,完全無視前輩探險家的建議——巴基斯坦在雪季時無法通行。嚴冬時節,墨菲騎在馬背上和她五歲的女兒橫跨喀喇崑崙山脈。
在記錄這段旅程的《那裡的印度河正年輕》一書中,原本文采出眾的墨菲在描述這段經歷時完全詞窮,只能語焉不詳地擠出下列文字:"所有用來描述高山景色的形容詞沒一個合適,事實上,連'景色'這個詞都顯得可笑而不恰當。'壯觀'或'雄偉'也無法詮釋那種身臨其境的感覺。那一里又一里無盡的、綿延交錯的,更幽暗、更荒涼、更深沉的深谷,沒有一片葉子、一根草或一叢樹提醒你植物王國的存在,只有碧綠色的印度河偶爾泛出一點閃亮的白沫,為這片灰黃的懸崖和單調的陡岩峭壁,加入些微靈動的色彩。"
墨菲在馬背上沿印度河緩慢行進時,曾猜測假如今後這裡改建成公路,搭車旅行仍會遇到令人恐怖的情況。"在此,司機必須將一切託付給命運,"她寫道,"要不然,永遠無法鼓起足夠的勇氣駕著負荷過重、平衡很差、機械設計又不完美的吉普車在這樣的路上開上幾小時。只要一個小小失誤,就可能連人帶車飛衝到幾百米下方的印度河裡命喪黃泉。這條河在讓人驚栗的山岩中間擠出了唯一的路,車除了跟著它走別無選擇。除非是親身經歷,否則絕對無法想象印度河峽谷令人嘆為觀止的壯觀與雄偉,穿越這條路最明智的選擇就是:步行。"在負荷過重、平衡很差、所幸機械設計良好的貝德福德卡車上,摩頓森和小山般的學校建材一起,搖搖晃晃如同風中之燭。每當卡車碾過鬆散的落石堆時,就會緊臨深谷邊緣,幾百米之下是粉身碎骨的巴士外殼,安息在鐵鏽中。沿途的里程路標旁,可以看到白色的"英烈紀念碑",紀念那些在岩壁上奮戰時不幸喪生的"前線工作組織"築路工人。還有成千上萬的巴基斯坦士兵,自從部隊被允許經此上山支援對印戰爭以來,他們為改善這條通往斯卡都的公路做出了巨大貢獻。但由於落石和雪崩、路面年久失修、空間狹小等原因,每年都會發生幾十起車輛跌入深淵的事故。
十多年後,在所謂的后"9•11"時期,摩頓森常被美國人問及,他在當地是否面臨恐怖分子的威脅。"如果我死在巴基斯坦,那應該是因為交通意外,而不是炸彈或子彈。"他總是這樣告訴他們,"在那裡,真正危險的是山路。"
摩頓森還沒搞清楚方向,光線已經迥然不同了。傍晚時分,伴隨著持續刺耳的剎車聲,他們開過一段長長的下坡路,天空亮了起來。幽閉的深谷岩壁豁然開朗又重新關閉,迅速朝後退去,成為環繞斯卡都河谷、終年白雪覆蓋的巨峰群。等到穆罕默德在山底的平坦路段加速前進時,印度河已經舒展開來,成為湖泊般寬廣的泥濘河流,蜿蜒前行。谷底鋪滿了大小不同、形態各異的沙丘,在落日的餘暉中泛著黃褐色的光。
斯卡都外圍的杏桃樹和胡桃果園,宣告了這段辛苦旅程的完結。坐在學校建材上頭進入斯卡都,摩頓森朝頭戴白色羊毛帽的當地人揮手致意,忙著農收的人們也露齒微笑,向他揮手。孩子們追著貝德福德卡車奔跑,對著坐在車上的外國人大嚷大叫。這是他從開始坐下來寫那五百八十封信時,就一直夢想的榮歸。此刻,摩頓森確信,他的故事很快就會到達圓滿的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