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本次客機馬上就要著陸在大韓民國仁川機場,希望乘客們在首爾有一個美好的回憶,非常感謝……"
飛機里走下一個邋遢的男子,他就是車武赫。
他回來了。
"等我找到媽媽的時候,我要給我的窮鬼老媽,買漂亮的衣服,買好吃的,蓋一間大房子……再等幾年,等幾年我存夠了錢,一定會回韓國去找媽媽的,帶著女朋友智英一起回韓國,一定會的。窮鬼老媽,你等著我。我會回來。"
二十多年來,車武赫就這樣一遍又一遍地想象著回國的,他的媽媽在韓國,正等著兒子回家。而現在,他終於回來了。
不過,和他預想中的回國並不一樣,他是一個人回來的。雖然他一直渴望著自己能夠風光一點回到自己的祖國,回到貧窮的媽媽身邊……然而,現在,他隨身帶著的,只是一顆留在頭部的子彈,和失敗的初戀……去了電視台,錄了尋找親人的節目后,車武赫就一直呆在旅館里,哪兒也不敢去。他給電視台留的就是旅館的電話。
每天除了在旅館里等電視台的電話外,其他時間,車武赫就在看電視。他的韓語並不好。會的那一點,也是從女友智英那兒學來的。智英是在十歲那年從韓國的孤兒院被領養到澳洲的,但這麼多年,生活在那個幾乎聽不見韓語的國家,也差不多忘光了。
這天,武赫仍舊坐在電視機前,邊看電視邊學韓語。電話突然響了。是他一直期待的電視台主持人打來的。"車武赫嗎?哦,你立刻來電視台一趟。"
"找到了,難道電視台已經找到了我的親人?媽媽,媽媽來認領我了?"武赫愣在那兒一動不動。
接下去幹什麼呢?武赫興奮得吹起了口哨。無意間從鏡子里看到了自己,唉,頭髮亂七八糟,臉上還沾著早上吃的醬汁。不,是昨天早就沾上的呢。武赫一直沒有捨得擦掉它。因為武赫昨天已經跟那個賣炸醬麵的老太太說過,他要把嘴角沾上的醬汁留給媽媽擦呢。
昨天在那家麵館里,幾個小孩吃炸醬麵,吃得滿臉臟乎乎的,都是媽媽替他們擦的呢。
"我也要媽媽幫我擦,等我找到媽媽的時候……"武赫看著小孩子們,心裡嫉妒死了,賭氣似的把自己吃的滿嘴都是汁水。旁邊的小孩用奇怪的目光看著車武赫,以為遇到了一個大白痴。這麼大的人了,哪還有要媽媽幫著擦醬汁的?武赫可不理會這些,還故意往嘴角邊多抹一些。
但這會兒,他可不想帶著滿嘴的醬汁去見媽媽,媽媽知道了原因會心疼的。
唔,得好好收拾一下自己。第一次見到媽媽,就這樣邋裡邋遢,媽媽會傷心得要哭的。
武赫趕緊把自己收拾了一下,從頭到腳都是一身嶄新。箱子里滿滿的一箱子衣物,都是女友在澳大利亞時就為他準備的。女友為他準備的,還有"足夠你用到死的錢".看到滿滿一箱子衣物,車武赫難免會想起女友和這樣的話。
"不行,我要好好的,去電視台見媽媽。"武赫在心裡制止自己有傷心的念頭。穿上西服,繫上領帶,再穿上一雙嶄新的皮鞋,把蓬亂的蘑菇頭梳洗一番……
出門之前,車武赫照照鏡子,像發現新大陸,連自己也嚇了一跳:原來,自己是這樣帥氣的。高大,修長,勻稱,結實……真像個電影明星。呵呵。
長到這麼大,車武赫還是頭一次穿的這麼正式,他多少又覺得有幾分彆扭。武赫又對著鏡子緊了緊領帶,臉上露出快樂的笑容。
是啊,媽媽看到自己有這麼漂亮帥氣的兒子,一定會高興得不得了的。
"武赫,見到你很高興。這邊請!"武赫剛出現在電視台的大廳里,一個中年男子就面帶微笑地迎上前來。
武赫一眼就認出了他,就是那天在電視台里錄製節目時的那個男主持人。
車武赫緊跟在主持人身後,心跳的速度又增加了。武赫從他微笑的表情里,能夠肯定他們已經幫自己找到家人了……唔!真擔心自己見到媽媽時會不會高興得暈倒過去。
車武赫用手心緊緊貼住胸口,他可不想讓興奮和激動擊暈呢。
來到一個大廳里,主持人突然停住了腳步,轉過身,用手指向大廳的沙發處。
"武赫,他們或許就是你要找的家人!"主持人仍然面帶快樂的微笑。
車武赫抬起頭來,看到在離自己不遠的沙發上,一個七八歲的小百貨男孩和一個二、三十歲的女人,他們正在爭吵著……
"可樂是我的,你不能動……"小男孩說。
"不嘛,可樂是我的,我不喝這個,我要喝可樂……"女人和小孩爭吵搶奪……
武赫看著那個小孩和一個和自己年紀差不多大的女人,疑惑地看著主持人。那表情分明是"他們跟我有什麼關係?",而且,那個女人一看就是個不折不扣的白痴。
"是那個小男孩打電話給我們的,他看了節目,他說他媽媽也有條和你一模一樣的項鏈。"主持人注意到了武赫的疑惑,遞給他一條項鏈。
武赫接過項鏈,又拿著自己的那一條,認真地對比著。果然和自己一模一樣。
小男孩和他的媽媽還在為可樂是誰的爭執不休。
武赫不能確定這樣的兩個人跟自己有關係。可是,那條項鏈,那個女人怎麼會有跟自己一模一樣的項鏈?……
跟著這一大一小回到他們的家,武赫感到自己暈暈沉沉的。
"告訴我,你是誰,你是誰?"武赫抓住女人的手追問。
"我……我……叫淑慶。尹,淑慶。"女人嚇得渾身都在抖。
"媽媽很久以前出了車禍。爺爺說的,那時媽媽才五歲。因為一個人偷偷跑出孤兒院去找媽媽,結果被一輛卡車給撞了,傷了大腦。"小男孩在衛生間裡邊洗衣服邊對武赫說。
小男孩的媽媽趁機想從武赫的眼皮底下溜掉,可是,還沒走出半步,就被武赫一把給拉住了。
"這個,念一下,念一下刻在項鏈上的字。"武赫拿著那個白痴女人的項鏈,命令道。
女人只是對著項鏈眨巴眨巴著眼睛,看見武赫用咄咄逼人的眼神看著自己,不得不把臉湊近項鏈,可是,她的確不認識上面的字,只得害怕地沖武赫搖搖頭,一副做好了準備挨罵的樣子。
"你媽媽不識字嗎?連字都不會念,你媽媽是白痴嗎?啊?"武赫生氣地沖著還在衛生間里洗衣服的小男孩問道。
"我媽媽才不是白痴。"小男孩可不喜歡有人這樣說媽媽,毫不客氣地反駁。
"連字都不會念,不是白痴是什麼?"武赫冷冷地說。
"因為媽媽沒有學全字母。韓語的基本字母她都認得。"小男孩認真地維護著自己的母親。
武赫拿著項鏈,朝小男孩走過去。雖說問這麼小的孩子有點難為情,可是,有什麼辦法。
"念一下,這上面寫的是什麼?"武赫把項鏈遞給小男孩。
"永……遠……"小男孩吃力地念著。
"永遠!永遠……"武赫自言自語起來。
小男孩看著武赫,覺得好奇怪。
"叔叔也不知道怎麼念嗎?"
"唔。有些字會,有些字不會。"武赫回答,抬頭看見小男孩正用一臉瞧不起的奇怪眼神看著自己,心裡有點怪怪的,"我,我可不是白痴!跟你媽媽相比,我要聰明一百倍呢。"
小男孩只好嘟著嘴,什麼也不敢再說。
"永遠……在一起!永遠,在一起!"武赫兩隻手分別拿著一條項鏈,念念有詞,像中了魔法一樣,反反覆復地念著。
女人從房間里跑到客廳,鬼鬼祟祟地去拿茶几上的零食,一見武赫過來,立刻轉身想逃回自己的房間里去,卻被武赫拉住了。
"你,認識嗎?"武赫把臉湊近女人,"認識我嗎?你……到底是誰?"
"???……"女人睜大雙眼,嚇得氣兒都不敢大出。
"說!你到底是誰?"
"我,我叫淑慶……尹、尹,淑慶。"
車武赫還不能夠完全確信自己和那個叫尹淑慶的女人有著某種聯繫。為了防止出現差錯,或者說,為了進一步證實自己跟那個叫尹淑慶的女人之間的關係,車武赫不得不繼續拜託電視台,請他們幫助調查。事情進行得相當順利,拜託電視台調查的結果要比武赫想象的快得多。還不到一個星期,調查結果就出來了。
"我們去那家孤兒院調查過了,你們確實是一家人。你和她,也就是你的姐姐,是親生的雙胞胎,你們從一出生就一同被送到孤兒院。你兩歲時被人抱走,你姐姐五歲時從孤兒院失蹤……"電視台的男主持人拿出了相關的證明,裡面還有從孤兒院里取來的當年的出生照片。
車武赫接過照片,照片上是兩個長得一模一樣的嬰兒。最醒目的是那兩個嬰兒手腕上,一左一右,分別系著一條項鏈。這兩條同自己和那個女人一模一樣的項鏈。
"姐姐?那個白痴一樣的女人,竟然就是自己的姐姐?怎麼會這樣?我們,為什麼都這樣命苦!"武赫最初的興奮,變成了失落,現在,又漸漸變成了痛苦。
不是因為這樣的白痴姐姐而傷心,而是,那天在電視台看到姐姐和那個小孩爭吵,武赫能肯定,他的家人,他終於找到的家人——他的姐姐,過得並不比自己好多少。她也一直過著這樣的苦日子。
"老天爺怎麼能這樣,怎麼可以讓我和我的姐姐遭受到同樣的苦難?過這樣痛苦的日子?那麼,媽媽,我們的媽媽呢?……啊……"武赫的頭痛又開始了,那顆留在大腦里的子彈,又一次壓迫著他的腦神經,令他頭痛欲裂。武赫伏著欄杆,痛得額頭上滿是冷汗。他拉開領帶,抓著頭髮,身子慢慢滑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