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吳省欽欺友戲姍姍 福康安豪奢周公廟
吳省欽幾個人當晚為劉保琪餞行吃酒,直到起更時方散。翰林院歷來是個熬夜當差衙門,六部里票擬出來的文告,經軍機處批轉,發到翰林院,掌院學士分派翰林起草正式文書。有點類似我們今日的文辦秘書,分給誰,誰就自己操心打熬寫稿,衙門裡積習既深,人人各自為政,幾乎沒有點卯到衙應差這一說。吳省欽不善飲,早上睡了個回籠覺,起來時已不知什麼時辰,揉揉惺松的眼隔窗看日影,那天卻陰了,爬起身懶懶洗漱了,問家人才知道已過已正。衙門是不宜再去了,在家又無事可作,對著鏡子相了相,梳梳辮子又抹了點蛤蚧油,上下打量自己半晌,拽拽衣襟便踱出來。
他家住在紅果園,在京師是個偏僻地兒,出門就是一大片菜園,一畦畦的蘿蔔蔓菁菁汪汪的接出去,直到遠處一座破廟前。灰暗的天穹秋雲疊磊追逐,映得景色一片黯淡,小街上連行人也極稀少。吳省欽想想沒地方消遣,踅身向南,到一處新建的四合院門首——這是方令誠的宅子。方令誠一舉高中,他的乃兄一高興,從山西票號上頭一票轉過來三萬兩銀子,就在這裡起了府第,原在槐樹斜街還有一處,家人還沒有全搬過來。全翰林院都知道,方令誠是比吳省欽還要闊的財東哥兒——他在門洞里拍輔首銜環打得山響,半晌才聽裡邊一個女孩聲氣問道:「誰呀?」
「是我。」
「你是誰?」
「我是吳省欽。」
「吳省欽?」那女孩隔門沉吟片刻,說道,「家裡沒人,吳先生請先回步,後晌我們大人才得回來呢!」
吳省欽一笑,正要回步,忽然心一動,說道:「你是芳草姑娘吧?你不是人么?我是吳大人吶,上回給你買尺頭的那個,忘了?」
門「呀」地一聲開了,一個十一二歲的小辮兒丫頭站在門洞里,笑道:「您就說吳大人不就結了,說什麼省欽不省欽的,我們下人誰知道呢?」吳省欽見她天真可愛嬌憨可掬,一頭往裡走一手輕擰她臉蛋一把,口中說道:「我那裡還有更好的留給你哩!我贏了怡王爺小世子一大把金瓜子兒,金子不稀罕,難得成色好,正陽門大廊廟銀鋪待詔給打了幾件首飾,回頭賞你。如今我們是街坊,你去我府送東西就取來了!」說著進上房,一屁股坐了椅上蹺起二郎腿道:「有好茶上一盅!」
那芳草還在孩提問,聽見賞她物事,喜得眉開眼笑,腳不點地忙著伏待,擰了手中又倒茶,用雞毛撣子撣他腳面上的塵土。吳省欽只是笑,啜茶問道:「家裡都誰在這邊,怎麼這麼冷清的?你們老爺這會子哪去了?」芳草笑道:「老爺一大早就出去了,說是會了曹大人去見劉羅鍋子。家裡大老爺來信,說要帶二老爺沒過門的太太來京,這邊家裡人都去七步街那邊拾掇房子安傢具了,就留下我和姨奶奶在家……」吳省欽問道:「姨奶奶呢?」
「在西廂房裡呢!」芳草兒指指屋外窗西,抿嘴兒一哂小聲說道,「告訴吳大人一句話,老爺要娶太太,二姨奶奶不喜歡呢!方才要了花樣子說要描一描,這會子也不知在作什麼……」
方令誠在老家的正配要來京,吳省欽早聽說了的,倒沒想到這麼快的。芳草兒這一說,吳省欽便有點意馬心猿收拴不住。起身在屋裡兜擰了兩匝,說道:「上次我請姨太太給我繡的煙荷包兒,不知綉好了沒有?我去瞧瞧……」說著便出來,至西廂一把推開門,笑道:「嫂夫人清靜,好悠閑的!」
「是吳家兄弟呀!」那婦人盤膝伏在炕桌上正描花樣子,不防有人進來,抬頭見是吳省欽,怔了一下,臉上綻出笑來,說道:「他一大早就出去了,說是去見劉墉中堂。你不知道么?你們昨晚不在一處灌的黃湯么?」
方家住在槐樹斜街時,吳省欽就是常客,三天兩頭踢破門檻來攪擾。那姍姍煙花下塵出身,風月場上熬打出來的練家子,自然早瞧科了吳省欽的捱光手段,因也喜他人才相貌倜儻風流。但她是從良了的人,自有一份體尊,因見吳省欽一雙眼嬉眯著上下打量自己,才見自家赤著腳,姍姍不禁紅了臉,從炕頭扯過襪子,訕訕地往小腳上套時,吳省欽笑著道:「原來年兄去了軍機處?劉墉只曉得指揮黃天霸的徒弟們拿人,敲板子審案,叫他去做么子生呢?——呀,這襪子上繡的花幾真好!我瞧瞧這花樣兒……」說著就上前扯過一隻,展開來嘖嘖誇羨,湊到鼻子上嗅,說道,「好香……」順手遞迴來,有意無意在她腳面上一捻,「嫂夫人這天足倒可人兒的,這麼到街上走,一準兒瞧你是個活觀音,滿洲姑奶奶……」又沖姍姍點頭笑著,只是驚嘆嗟訝,卻不肯再湊邊輕薄。
「你這人呀……」姍姍被他撩戲得滿面飛紅,突然見收科,一本正經的模樣,一閃眼才見是芳草兒提著茶壺過來,這方明白了,「嗤」地一笑,也換了正容,說道:「你老成一點坐一邊說話兒,如今也是做了官的人,還跟當孝廉時一個模樣?——你的荷包兒還沒綉呢,紫棠色的配上掐金線挖出雲朵兒才好看,我們的金線都在那院里沒有搬過來——芳草兒,那邊是陳茶,挨著花瓶兒那一盒是家裡大老爺送的新秋茶,給吳大人斟上。」
芳草兒忙答應著換茶沖沏了捧上,吳省欽一頭誇獎「這丫頭伶俐」,又道:「芳草兒這就去,到我府里去取金線,還有告訴李貴——你認得他的——二舅奶奶昨個送來那兩丈哆啰呢也取過來,賞給你做身冬裝,管取又展樣又大方的。」那丫頭便看姍姍,姍姍笑道:「你老爺和吳大人相與得兄弟一樣,還不謝賞——快去快回!」芳草兒哪裡懂他們心思?謝了賞歡天喜地去了。吳省欽看著她掩門出去,轉臉對姍柵一笑,間道:「怎麼瞧著你不歡喜?是不是方家嫂子要來了,犯醋味么?」
「犯的什麼醋味?」姍姍被他說中心思,冷笑一聲,又嘆道,「我這號牌名上的,配么?這是明媒正娶,我也不能攔著。」說著便覺眼圈兒紅紅的,輕輕拭著,「我也想透了,左不過這是我的命罷了……當初海誓山盟的,我的那個師姐你也認的,說她在行院二十年,什麼人色都見過,世上最靠不住的就是舉人秀才,寧跟光棍隔檁,不跟秀才隔院。秀才舉人起誓比下三堂子野雞還不值錢……我瞧他是至誠人,想著能有三五年好光景也就知足了,誰知竟也不能……娶妻是正經事,我也沒法攔著,聽外頭王媽媽說,他跟我好時,和郭惜惜也有一腳……」
吳省欽暗自一笑,覺得姍姍太痴了,不但方令誠,就是他在下,何嘗和郭惜惜沒有一腳?想自想,口中卻道:「嫂夫人一筆抹倒了我們了,其實我就是好人呢……」他向外邊覷了一眼,湊近了姍姍,幾乎是耳語說道,「我早就仰慕你,就是……不敢說,叫方兄搶了先……這個孽債沒法補……」說著便取那花樣兒,就便在她腕上捘一把。
「你也不是好人!」姍姍紅著臉一把打開他手,啐了一口正要說話,外邊一陣風颯然而過,涼雨隨即灑下,沙沙聲打得滿院細碎聲響,天低雲暗更罩得西廂幽深僻靜,聽姍姍說:「你吃花酒一夜三個女人陪著,以為我不知道?你……」
她還要說,吳省欽已經慾火炎沖按捺不得,騰身上炕緊緊摟住了,輕輕在她額頭、腮邊連連吻印了,見她不甚拒攔,就做了咀兒咂唔,含糊不清說道:「別聽惠同濟胡唚……我……睡一百個女人,心裡想的只你一個……你看這天,這雲,這雨……不是天作緣分撮合我們么?」又道,「令誠妻子來了更好……咱們就能長長遠遠了……」
那姍姍本就是堂子里出來的,嫁得了方令誠,又是望族子弟,又青年高第得意,原本一腔白頭偕老心志,不料入門不久就有迎娶正妻這事出來,又疑方令城在外沾花惹草,怨恚之心既生,妓女本性便也按捺不得。吳省欽當舉子時二人就相熟,原也喜他溫存嬉和,此刻外間晦色如瞑、秋雲漠漠下飄雨如霰,又經吳省欽再三挑逗,面情、性情、報復幽怨諸種情愫交織紛來……由著吳省欽輕薄了一陣子,也已情濃興至。她閉眼呀呀喘息著,被揉搓得軟泥一般,一手伸出摩掌吳省欽襠下,一手拽了吳省欽手腕向自己襟下讓他撫摸雙乳……口中道:「還不就那麼回事……你就……來吧……」
吳省欽淫笑一聲,老鷹搏兔般全身撲了上去,自己解縛又慌亂無措地解姍姍鈕子腰帶小衣,兩具熱肉貼身更其情熱欲炎,就炕上滾成一團,釵兒釧兒小衣針線笸籮……一併被散落得滿炕都是……
……一時雲散雨收,二人各自心滿意足整衣起身。吳省欽倒一杯熱水喝了,一邊幫姍姍整理物什,小聲笑問:「娘子況味如何?」姍姍紅著臉只不言語,吳省欽道:「我聽惠同濟說,十個女的九個肯,只怕男的嘴不穩。你放心,我的嘴上自來生著封條呢!」姍姍道:「惠同濟瞧著那麼老實,原來也這麼壞……唉……總是我命苦就是了——你把棋盤擺出來,下棋裝個幌子,看有人來或者芳草回來,瞧什麼樣兒呢?」
「是是是……還是你想的周倒。」吳省欽笑嘻嘻的,當下就擺棋,二人布局對奔,吳省欽一邊著子兒,問道:「方年兄去見劉墉,沒說什麼事么?」
姍姍打火抽了幾口水煙,心思才全定到棋上,一邊呼嚕嚕吸煙,著子兒笑道:「這些事他從來不說,我也不問。還是那日曹大人來,我做針線隔壁聽了幾句,說有個叫劉全的在園工上頭貪污銀子。大概劉全這人是個不好惹的角色,他們合計著要密地里查勘,要扳倒他呢!」
吳省欽拈著棋子的手顫了一下。他萬萬沒想到曹錫寶和方令誠不哼不哈,在下頭干這樣大事!見姍姍詫異地看自己,忙道:「這個角你要做劫,須得補一著的了……」又問:「聽這意思,是劉大人給他們主持了?」
「我不知道。」姍姍搖頭皺眉,「我自己的事還顧不過來呢!聽說的意思,是姓劉的蓋房子違了制度,我不懂得這和貪銀子是哪碼子事,蓋房子又有什麼制度了?」
吳省欽偏頭看著棋盤故作沉吟想招兒,其實滿心已經在想這件「大事」,怪道的昨個兒劉保琪一說要到和府,方令誠和曹錫寶便異口同聲:「去等著,給你送行!」——原來要去和家探虛實!劉墉顒琰阿桂諸人與和珅不睦,在衙門裡時有耳聞,但和珅如今炎威如日中天,于敏中紀昀阿桂李侍堯……這些炙手可熱的權貴一個個都被他整得人仰馬翻。劉墉雖是軍機大臣,其實只管著一個刑部,在乾隆面前遠沒有于敏中阿桂靈光,他竟敢慫恿曹錫寶這些微末小吏告和珅的刁狀?想想不可思議,卻又似乎是真的。隱隱中吳省欽還有一股醋味——要真的弄倒了劉全,頭一個連帶的就是和珅,和珅他不是個乾淨人,一旦扳倒就牆倒眾人推,這大功勞竟沒想到他吳省欽!這人……可怎麼說?……他吁了一口氣,胡亂走著子兒還要再問,聽見大門響,接著便是叭嘰叭嘰的腳步聲,便見芳草兒打著雨傘,腋下夾著個油布包裹,小跑著進院直奔西廂,撒花褲腳已經淋得精濕。吳省欽笑問道:「都取來了么?到底是孩子,也不曉得避一陣子,等雨小點再回來就不成么?」
「都取來了……」芳草兒凍得手臉都發紅,兀自喘吁吁的,「李貴也不知道金線在哪裡,和何嫂搗騰了半日才尋著了,又找油布包兒,要不然早回來了呢——大人家離這兒可真近……」說著便就炕上抖那包兒。二人會意一笑,方自暗裡慶幸,冷丁的聽芳草兒驚叫一聲:「我的娘,這是啥子東西?粘乎乎清鼻涕似的一大攤!」
二人都是一驚,盯著看時不禁愕然,原來是方才二人滿炕滾時流淌出來的物事,匆忙收拾又不留心,竟在南炕沿遺下了巴掌大一片,給芳草兒一把抓個正著!芳草兒捻著手指猶自詫異說:「哪來的這東西?冰涼膠粘的敢情是痰!」她忽然看見,指著吳省欽袍擺道:「大人你袍子上也沾的有……你別動,我給你用布擦了……」說著便忙乎。
吳省欽姍姍對望一眼,姍姍啐一口道:「怕是咱們那隻老狸貓拉的吧,方才它在那卧呢!還不趕緊給吳大人拾掇……看你衣裳都污了……」吳省欽笑嘻嘻的,站著等芳草兒收拾乾淨了,從袖子里取出一塊銀子,約可二兩多一點,丟給芳草兒,道:「我跟前兩個丫頭,比她還大一點,總不及這丫頭聰明懂事,這點銀子賞你了。」像猛地想起什麼,又道,「忘乾淨了——同鄉會印結局今兒要來分年例,送炭敬呢!」向姍姍使個眼色,「有什麼事你只管使芳草兒到我府里去說……」打起雨傘一徑去了。
……這場秋雨纏纏綿綿直下了半月,只苦了劉保琪一行。當日下午自潞河驛離京,自有方令誠曹錫寶,還有在軍機處、四庫書房諸同事同年設酒郊送。離京走高碑店,過保定,由石家莊西入太行、行娘子關又南進井徑、繞出孟津渡黃河,又行六十里到洛陽下站。正是深秋季節,偏逢如此天氣,真箇涼雨如凍膏漫撒,川澗潦水與道路伴行,連同隨帶的師爺、伴當、長隨、清客相公、使喚丫頭,還有同行的丁伯熙敬朝閣乃及內務府差去給錢灃送葯的太監趙不成,八名轎伕都在內,也有三十人出頭。本來這時候走道是一年中最好季節,太行道萬峰壁立,老秋之色萬紫千紅,不冷不熱的極好趕路,此刻卻都淹沉在煙霾愁雲、凄迷風雨之中。一行人在太行古道穿行七八日,像在幽深的隧洞中遊走。直到過了黃河入邙山界,雖然也還是「山」,但險要峻拔已不能與太行同日而語,千溝萬壑都隱在黃土坡下,形如龜背婉若長蛇的土嶺都不甚高大,且極少見連綿接陌的高大喬木,道路上瞭望環顧,但覺視野開闊地遠天高,迥異于山西境內危崖嵯峨虎嘯猿啼景緻。
洛陽為中原大郡名城,九朝故都勝地,其治化沿革比省城開封還要煙霞鼎盛些,也許正為有此位份聲望,加上此城水舟陸車人口輻輳且為中原向川陝湘鄂的通衢之樞,所以雖然仍是府治,卻不用「洛陽府」,開府為「河南府」———來顯得體制尊大,二來也有為洛陽之尊避諱的意思——這是寫書人無妄之思,也不在話下。
劉保琪是赴任過路官員,在洛陽沒有熟人故交,因也就不事張揚,悄沒聲地從東門入城,瞻仰了「孔子問禮處」,從西城出去,在周公廟南的洛陽驛站下歇。按清時各省學政為從三品官員,雖受巡撫節制,卻和藩司、桌司一樣各自開衙治事,統管全省文宣教化並主持鄉府試及各地書院——有這個權柄位份,其流品就與藩桌二司在軒輊之間,也算省中方面大員。其時洛陽驛中過往官員不多,古今通例所有官家館舍一個樣,誰的官大誰就住最好的房。他們一行一進驛館,亮引子登記,驛丞典史二話不說,就將劉保琪安置在上房——一明兩暗三間通廈、廂房耳房四合一的天井院應有盡有,那驛丞是個矮胖子,長著個極顯眼的酒糟鼻子,披著油衣前後招呼,上下人等各按位份安置,一頭吩咐升火造飯,又叫:「把大鍋點起火來燒水,壺裡放上薑片燒茶,給劉大人祛寒!」劉保琪從京官里熬出來的,清苦慣了,見他忙著張羅,倒不過意的,看看時辰,大約剛剛午錯,招手叫了驛丞進房說道:「我們在白馬寺撞過一頓齋,這頓飯就甭費事了。這天氣出去來買菜蔬也不容易——還沒請教你貴姓、台甫?」
「不敢,卑職叫曹嘉禾。」那驛丞忙賠笑,打千兒,回道,「這是大人分例上的,也是卑職的差使,不敢輕慢的……福大帥就在洛陽,他老人家以軍法治驛,耽誤了差使可不得了……這下雨大兒,又賊冷的,大人先喝口薑湯暖和暖和身子,洗洗腳,吃過飯大陰好睡覺,解過乏來明兒好趕道兒,是啵?」
聽他稱福康安「老人家」,劉保琪不禁一笑。說道:「我在轎里其實不冷,倒是難為了那些人。還有轎伕,得弄點結實飯,才好有氣力抬轎。」曹嘉禾笑得眼鼻子擠到一處,連連呵腰稱是,又道:「有,有,現成的牛肉,管飽……」劉保琪不待他說完又問:「福大帥住在城裡么?」
「不——在!」曹嘉禾笑道,「他老人家住香山寺,專門在寺外造的行轅——聽說這就要進京了,咱們洛陽老百姓士紳們正合計著送萬民傘,攀轅留駕呢?」劉保琪笑著點頭,說道:「這都是一應常例。」曹嘉禾搖頭,說道:「是真的,不是虛應故事兒,福大帥住這兒真是洛陽人的福氣,一宗兒,往年百姓虧欠官府的賦全免,欠賦追比吃官司的全放。監獄都幾乎放空了,劫道姦殺的又全殺。有幾個貪賄的官,省里還要保,福大帥在椅子上閉著眼手一擺,又是全罷……今後三年的捐又請旨全蠲——如今洛陽百姓話說是,沒匪沒賊沒官!」
劉保琪大笑,說道:「政簡訟平大同世界,這幾個『全』大有意思!怪道的洛陽人愛他……這麼著,恐怕官吏們未必喜歡的。」曹嘉禾笑道:「那是自然,有人歡喜就有人愁。福大帥千宗萬宗兒都好,只是難侍候。官員們怕他,又不敢離他,府台、二府洛陽縣令他們都搬到關林去辦事,一叫就到聞風即動——平日偌大威風,如今都像——童養媳婦怕婆子似的,香山寺里福爺打個噴嚏,洛陽城裡下大雨呢!」說罷又一嘆,「天下州府這麼多,各府里都有個福大帥,那該多好!」
這也是一番見識,劉保琪卻不以為然。福康安真正令他佩服的只有兩條,一是身為帝親貴介,不肯躺在乃父傅恆的功勞本上安逸享受,努力振作自己掙功名;再就是能帶兵能打仗,機變百出又身先士卒,凡出兵征剿從沒有失手的——他在洛陽這一套,其實是依仗了皇帝寵信呵護,拿著朝廷不心疼的銀子往一郡百姓身上揮霍,無論怎樣品咂,只是個痛快,和他帶兵賞罰一個味道,「天下州縣」都照此辦理,幾天就會把國庫弄個精光……這份心思卻不便對姓曹的說,因一笑說道:「你說的是,多有幾個福四爺就好了。我身上帶的有他的信,還要渴見一下四爺呢!——這外邊是洛水吧?我要出去看看雨景兒。」說罷,也不帶從人,徑自出了驛站。
周公廟建在邙山的崗埠上,從驛站出來一帶斜坡下臨洛水,站在驛站門口就能鳥瞰洛水全景。劉保琪油衣外裹著蓑衣,腳下踩著木履,渾身風雨不透,站著觀覽,只見雨地里茫蒼蒼碧幽幽一灣大河緩緩流淌,岸邊垂楊柳在秉霧樣的細雨中搖曳擺盪,河面也被霾煙似的水氣籠罩了,渡口、漁舟、航船都朦朦朧朧的不甚清晰,看去像一幅年代久遠了的水墨畫兒,甚是蒼涼悠遠,因要覓望天津橋,雨鎖煙閉的,哪裡能夠?沉吟著,劉保琪沿坡踱下去,渡口老艄公指點,才見這座天下聞名的橋影影綽綽坐落在河南岸的淺灘上,秋汛水漲才漫到橋基下邊,上有亭角飛檐翹翅,也都半隱半現在洶湧波濤中,回望周公廟和驛站,紅牆碧瓦也都隱在斑斕的草樹間惝恍不定。站在這樣的景緻里,真好像天地混茫成一片,宇宙中只留下了他獨自一個畸零過客。劉保琪倏地想起了家鄉,此刻老母是倚閭盼子,還是在做針線?轉念又思到貴州關河遙遠道途多艱,忽又憶起老師紀昀,在荒寒萬里的新疆如何打發光景?他在宦途上尚算順利,但眼看著李侍堯、于敏中和紀昀一個個逸散沉浮,轉念之間去國懷鄉之情又成憂讒畏譏思緒,已不覺垂下淚來,眼前一片模糊,河流波波彷彿在倒涌,堤岸在無聲地向河中推進……他已經完全忘神了。不知過了多久,劉保琪自失地一笑轉回身,沿著長堤蹈蹈留連,直到天色向昏,看各舟上裊裊升起炊煙,才踅身回驛站來,才發覺雨水已浸透重衣。因見瀟瀟漾漾的雨中,幾十個驛丁都在內院忙碌,二門口也增添了四個戈什哈,一律都是六品武官服色。披著油衣按刀挺立,門神也似一動不動,覷著瞧內院,也不見自己的從人,人們似乎在搬運什麼家什。劉保琪正自心下納罕,見自己的跟班蔡鐵栓從東院里匆匆出來,跑得腳下泥水四濺到跟前說道:「學台大人……咱們搬到東院去了……福大帥今晚要歇這驛站……」
「這可真是說曹操曹操到。」劉保琪看那勢派,心中已猜個八九不離十,口裡漫聲應著要轉身,曹嘉禾已經從二門裡風風火火跑出來,仍舊一臉是笑,把中間鼻子擠得像個沒熟透的大草莓,吸溜著搓手連連道歉:「大帥今個兒進城到慧覺寺給老太君進香還願,天兒晚回不了香山寺了,今晚就在咱這搭兒駐紮。沒法,只好委屈學憲大人住東院了。雖說不及正院軒敞,東院里其實也潔凈,挨著大夥房和茶爐,要湯要水的也方便。嘿嘿嘿嘿……您老好歹體恤我們難處,那就是卑職們的造化了……嘿嘿……」他歉意裡帶著無奈,謙恭夾著十二分誠摯,還要下詞撫慰,劉保琪笑道:「你甭多說了,我做京官出來的不知大小輕重?只是我不明白,大帥就住在香山寺,本寺不好燒香還願么?怎麼特特進城裡的廟呢?」曹嘉禾笑道:「這個我也不明白,是來打前站的軍爺說的,說老太太作了個什麼夢,特意寫信來叫福四爺照辦的。嘿!單是給廟裡裝金箔的銀子就送了三千兩!福四爺真是大孝子!」說完聽有人傳喊,忙一呵腰顛了。
劉保琪這才進院。這裡其實和正院也相去不遠,只是沒有西廂,西邊沿牆一帶搭的都是蘆棚,裡邊頭號鍋二號鍋三號鍋依次挨著,都是火光熊熊大冒狼煙,黢黑昏瞀的棚下燈影閃閃人影幢幢,不知忙活些什麼。丁伯熙敬朝閣和太監趙不成敞著東廂門在裡頭說話,見劉保琪渾身濕漉漉站在院里,忙叫:「梅香,學政老爺回來了,趕緊給老爺換衣裳!」便聽東耳房裡兩個丫頭齊答應一聲,笑著跪進正房打整衣物,劉保琪這才進來更衣,丁敬二人一前一後進來坐他說話。他們倒比驛丞知道得還多,說是福康安的母親棠兒夢見觀音來說:「我在洛陽的留雲下院李自成燒掉一大半。一百多年過去,現在都要塌了,你兒子現就在那裡,也不肯關照一下。」醒來就用通封書簡直發福康安,要他趕緊察看是哪座寺,無論多少錢都從她的體己銀子裡頭出……這才有了這檔子事體。相對嗟訝驚嘆間,天色愈加昏黑,丁伯熙卻帶的有表,看了笑道:「這是天陰的過,剛剛酉正,平日還大紅日頭呢!」敬朝閣道:「福四爺這一來,省了劉大人再上香山寺晉謁。等會兒見了四爺遞了信,無事一身輕兒,今晚咱們痛快打雀兒牌打個通宵!」
說話間一陣肉香隨微風盪進房裡,劉保琪這才想起沒有吃午飯,勾起饞蟲來覺得有點餓,敬朝閣是極有眼神的,起身回房取了一個油紙包兒來,抖開來了卻是一大包五香牛肉,笑道:「福四爺在這,伙房自然先盡著他供應,不知什麼時辰才輪到咱們吃飯呢!這是中午我留下晚上夜宵的。來,劉學台,打量您也餓了,我們先吃!」
劉保琪笑道:「你倒想得周到。」一邊拈一片口裡嚼著,聽外頭鼓角號音響起,滿地腳步泥水聲雜沓傳來,似乎有無數人都在小跑,又道:「這必是福四爺駕臨了,可憐了洛陽令,雨地里跟著,不知又淋又凍的什麼光景呢!」丁伯熙道:「豈止是洛陽令,開封城的藩臬二司、各衙門都司道監今兒都陪著呢!方才我出去轉悠,見個官兒打著個雨傘站在周公廟門口,可憐兮兮的凍得鼻涕涎水、紅頭蘿蔔似的在風地里,一問原來是我們的父母官,洛陽知府李修德!平日也是出警入蹕威風八面的,這會子連個戈什哈也不如!」劉保琪口中嚼肉,品味著他的話,說道:「嗅著院里煮的也是牛肉,伙房裡這肉也蠻好的,是不夠用么?」
「哪裡!」丁伯熙笑道,「我們這吃的是洛陽牛,現在外頭鍋里煮的南陽牛,早就從鄧縣趕的黃牛,趕到南陽再趕到洛陽。今天現宰現吃,專吃牛肩胛那塊筋,牛不能太老,也不能太嫩,這會子洛陽最好的廚子都在西棚底下翻騰這肉,你聞聞那味道一樣么?」
眾人聽了不禁都暗自咋舌,用鼻子嗅時,除了肉桂茴香大料川椒這般尋常香味,還有一種似菊非菊若蘭非蘭的清香,就不知是下的什麼作料了,久聞福康安豪奢,今日就此一件小事已見一斑,劉保琪不禁嘆息,說道:「我輩措大酸丁,坐十年冷板凳吃三年冷豬頭肉就暗自得意。這麼一比,多少英雄意氣也都消於無形了。」因要小解,出來入廁回來,路過西棚,心裡好奇,便悄沒聲站在棚角看那廚子操作,但見翻花大滾的肉鍋里大包小包的作料都在「隨波逐流」。三個年輕人像是徒弟,手裡握著鐵齒撓鉤不停地翻肉,用勺子撇舀湯鍋邊泛起的白沫,俱都是短褲赤膊打扮。一個年長的師傅叼著煙袋立在鍋台邊看火候,唱歌似的指揮:
「加炭火!」
「是——退柴加炭!」守在火口的夥計忙答。
「對橘皮荔枝水!」
「是——對料水啰!」
「加羊骨髓湯!」
「是!加高湯啰!」
「燜火!」
……正折騰得熱鬧,曹嘉禾跑來,氣喘吁吁道:「決!大帥聞到香味了……要賞軍爺們吃牛排牛尾巴!高師傅,快著些!」那師傅見他,換轉笑臉,說道:「曹爺!您老明鑒,這是要火候的……單用慢火,肉就爛糜了,要爽口還得要脆,到口裡品出一百種香味,才是咱西關高家的活兒——」曹嘉禾急得就地打磨旋兒,打斷了他的話道:「大帥叫上肉,誰敢駁他的回?再有兩袋煙肉不出鍋,你自個上去說!」說罷跑了。高師傅便命:「加半勺子硝!」
他吩咐了,卻沒人答應。半晌,一個小夥子苦著臉道:「爹,硝……硝包兒道兒上雨水泡化了……我想著未必使得上,就……就扔了……」言猶未終,高師傅一個漏風巴掌摑將去,打得兒子一個趔趄,捂著半邊臉站旁邊不敢言聲。
「我日你媽!」高師傅罵道,「這是什麼活,你敢這麼不經心?!」他瞥了一眼站在旁邊的劉保琪,料定是來瞧熱鬧的住驛家丁什麼的,眼一橫喝令:「上鍋台!」劉保琪不料高家是這個家法,正想勸說,那小夥子二話不說已「噌」地跳上鍋台,兩腿岔開,左手抓起褲腿,右手掏出那活兒,沖著滿鍋沸水肉料,傾了呂梁缸似的就是撒尿!
劉保琪看得目瞪口呆,不住地楞神兒。正發獃時,外頭梅香喊:「老爺——驛站送來飯了!」這才醒過神,轉身去了東廂。果見丁敬二人和趙不成都在飯桌旁等著了,劉保琪一頭笑著坐了,口裡道:「今兒見了稀罕!」便把方才的事說了。丁伯熙道:「這不算什麼,眼不見為凈就是了,尿裡頭原也就有硝——你沒見六花春貢的點心,那是怎樣好看可口?和面時都是徒弟們上去用腳踹!」兒個人一邊說笑一邊吃飯,飯沒吃完就聽院里曹嘉禾又趕來催肉,聽那高師傅高聲答應:「好了,貨起鍋了!娃子們備好涼開水淬肉!」一陣忙亂后,又聽幾個小夥子齊叫:「給福公爺納福啦!」像是幾個人簇擁著出了院子。
東廂里幾個人都停了箸:不知這加了尿的牛肉福康安吃得滋味如何?正自面面相覷,卻見曹嘉禾帶著一個千總服色的戈什哈進來,說道:「福大帥叫請劉大人過去。還有這位內務府的——」他指著趙不成,「公公也過去。」
「是!」劉保琪忙起身答應,便張羅著更衣,又叫梅香「請趙老夫子把桂中堂的信取出來好呈送」。那太監也換了袍子,戴一頂鏤花金頂頂子,又套了練雀補子——是一身九品官的行頭,收拾停當了,打著傘隨著劉保琪到正院來。劉保琪原想,福康安帶的一群都是赳赳武夫,能吃能打的粗豪漢子,還不知這會子吃肉喝酒熱鬧得怎樣,及至進院才覺得和自己想的大異其趣:上房下房東西廂房各屋都是燈火通明,門窗都敞著,裡邊都擺的八仙飯桌,坐著軍將校尉,卻都一個個坐得挺直,也沒有酒味兒,只滿院的肉菜熱香四溢,軍將們心無旁騖目不邪視只管饕餮大啖,一聲說話並一聲咳痰不聞。天井挺立的軍士執戈按刀挺胸凸肚,淋得水雞也似仍一動不動。上房滴水檐下一桌是河南當地官員,看服色知道大概是藩臬二司和洛陽知府同知縣令這群人,倒也都肅穆莊重,只坦然進食。正室里只有一桌,似乎是本地士紳和福康安的文辦師爺坐陪。中間一個年約不足四十,只穿一件月白竹布夾袍,連腰帶也沒系,顧盼間談笑自若英風四流——劉保琪不知見了多少次了,是福康安。因報了名,和趙不成小心翼翼進來,見福康安在問高師傅話,要遞手本,沒敢,笑著垂手站定。
「是劉保琪嘛!遞什麼手本?」福康安笑道,「你常到家父那裡送文案卷宗的,吉保給看坐——你就站著吧!」他對趙不成說道,又饒有興緻問高師傅道:「牛肉能煮得脆爽,你的玩藝不含糊——我只想,這手藝是不傳的了?能不能我派些火頭軍跟你學學,我的兵要都吃上這肉,那就是口福了!」
「回老大人您吶!」高師傅賠笑小心回道,「這全看的火候。尋常牛肉只是一個文火慢熬,這個肉鍋要像看餃子鍋,大火猛煮,牛肉筋脈都收緊了,不停用涼水涼高湯澆,才不會爛糜——那只是湯好,牛肉吃起來像劈柴絲兒,為甚的呢?都把肉味散到湯里去了——要一口下去,連筋帶肉像雞胗子似的趕緊出鍋,用涼開水激淬,才得這個樣兒——福爺是帶兵大將軍,說安鍋就安鍋說吃飯就吃飯,出兵放馬的事兒,沒得這份時辰功夫看火候……爺您明鑒,這是富貴肉——都隨時做得吃得,小的的飯碗也就砸了不是?」
「福貴肉,嗯,是這個理兒。」福康安笑著點頭,對幾個師爺士紳說道,「看來我的兵都是窮命,吃不上了。」眾人都忙賠笑說「公爺風趣」、「大帥愛兵如子」「三吮其癰,則勇士戰不旋踵」……一片聲胡嘈奉迎,福康安只笑,品著肉味道:「百花香肉,嗯!雖然我品不出一百種滋味,確實不同凡響,作料是你家祖傳秘方,想來也與眾不同!」說聲「賞」,王吉保答應著取出一封銀子遞了過去。高師傅跪了雙手接過,就手裡掂量也有五十兩,眉眼都笑舒展了,好話就說了一車。劉保琪聽是「與眾不同」,想起高師傅兒子撒尿光景,不禁胡盧一笑,忙咳嗽著掩飾過去,見高師傅退出去,雙手將阿桂的信呈上,說道:「桂中堂的信,請四爺過目。」
福康安接過信,一邊展看,一邊吩咐:「大約你還沒用飯?吉保,給劉大人上飯,上牛肉!」王吉保答應著,劉保琪哪裡肯吃?雙手連連阻著道:「謝福大人,王大人也不必張羅,我確實吃過——不信你問趙不成!」福康安卻看不也看趙不成一眼,只鼻孔里哼了一聲,卻不問這個,只問道:「皇上賜錢大人什麼葯?」
「回四爺的話,」趙不成是低人一頭慣了的,迷瞪著眼站一邊看大人們說話,臉上毫無愧容,聽見問話,忙笑著呵腰道,「皇上沒說,只叫太醫院斟酌藥方子,在小藥房里抓的葯,有拘杞子、老河曲的黃芪,雲南進的冰片、銀耳,還有一小包是外藩貢的金雞納霜。另外還有和大人送的高麗參、桂中堂是一小包兒西洋參、劉中堂送的天王補心丹和定喘丸……」福康安聽了道:「我也聽說他病了。看這些葯都是補虛的。醫者說『看實不泄實,看虛不補虛』,這天時不正,早早的就秋涼跟冬天似的——我原等他一道兒進京的,看樣子得先走一步兒,你告訴錢大人,只可穿換衣裳上頭多留點心,沒有用過的葯不可輕用,到北京看過太醫再說。」趙不成忙道:「是!」福康安道:「你去吧。吉保帶他到賬房領三十兩盤纏。」
乾隆時宮中御使大監宮禁最嚴,就是傅家這樣的勛威也極少假太監辭色,趙不成原也沒敢指望有這份賞賚,頓時喜笑顏開,打疊一肚皮奉迎話要說,福康安卻擺手道:「你去吧,少在我跟前啰嗦!」福康安又笑問劉保琪,「住在東院!我是雀巢鳩佔了吧——你帶有百十個人,牛鬼蛇神的一大群,學政是個窮衙門,禁得你這麼折騰?」說著一笑,「方才聽是去了洛河岸?」
「是。」劉保琪欠身笑道,「幼讀《洛神賦》,嗯……余從京城言歸東藩,背伊闕、越轘轅、經通谷、陵景山……這份離鄉憂思……越北沚,過南崗,纖素領、回清陽……恨人神之道殊兮,怨盛年之莫當……悼良會之永絕兮,哀一逝而異鄉……這份惆悵哀婉,憂緒綿長,若不身歷其境,或者是上下天光滿河舟舸時候到這洛河岸,再也體味不到的。」他詠誦著曹植的賦,已經換了凝思之容。
「看來翰林院也不儘是酒囊飯袋之徒。」福康安點頭嘆道:「洛河秋雨如此幽遠景緻,一向在洛陽,倒沒有領略,看來我竟是個俗人!」劉保琪便知他指的馬祥祖要學曹操故事,只一笑,說道:「大帥何得是俗人!只是您生來就是人上之人,不曉得酸丁寒窗滋味罷了。我們這微末京官行徑,您哪裡體味得到呢?那才叫俗呢!」福康安笑道:「京官清貧,我是知道的,每年要到印結局領銀子過冬嘛!」
劉保琪道:「那有一大套口號的,豈止是印結局裡領銀子?」因笑著念誦:「——幾曾見傘扇旗鑼黑紅帽,叫官名,從來不坐轎。只一輛破車代腿跑,剩個跟班夾墊包。傍天明,將驢套,再休提翰苑三載清標,只落得衙門一聲短道:大人的聰明洞照、相公的度量容包。小司官登簽周旋敢挫撓,從今那復容高傲?少不得講稿時點頭撥腦,登堂時垂手哈腰……」
他忽然背誦這麼一段詞兒,和前頭《洛神賦》情趣迥異,在座的幾個師爺和紳士並一眾武官竟誰也沒聽過,覺得又有趣又逼真聽得順耳,都停了酒箸側耳細聆,傻著眼看。福康安自幼在綺羅叢中鐘鳴鼎食,在京師泡大的,竟也不曉得小京官們竟編有這樣自嘲小曲兒,聽了半截已是大笑,輕輕一拍桌子道:「這詞兒有味兒,還有沒有?」「長著呢!」劉保琪笑道,接著念誦:「……你清俸無多用度饒,衙門裡租銀絕早,家人的工食嫌少,這一隻破鍋兒待火燒,那一隻破籮兒等米淘。那管他小兒索食傍門號,怎當得啞巴牲口無草料……」福康安哈哈大笑,說道:「放了外任就好了。」劉保琪道:「那是——乍出京來甜似棗,這才知道,一身到此系如匏。悔當初心太高,雁兒落到如今長班留的少,公館搬來小。盒剩新朝帽,箱留舊蟒袍。蕭條冷清清昏和曉,煎熬,眼巴巴暮又朝……」
念到此處,劉保琪自己也忍俊不禁笑了。眾人已經絕倒。福康安道:「你為方面大員,京官裡頭算熬出來了。」劉保琪道;「學政是不小的官,還不是託了阿桂中堂的保舉?說起來這官爺也要笑,王夢橋四爺認得的——傅老公爺在時我們常一塊到府上的——放了江西學政。那衙門都荒了,蒿草長得齊房檐高,一到晚狐狸叫黃獾竄,兜物丟磚打瓦撒窗土的不安生。王夢橋鬧得沒法,起身提劍出來大喊:『我是王學院,奉聖旨來的,還不迴避?!』——暗地裡只聽吃吃的笑聲不停。有人和我說起,我說王學院只可嚇秀才,用來嚇唬兔狐不頂事的,誰想我也變成了『劉學院』,也怕衙中有鬼,特特巴結和珅大人,給我撥了八萬兩銀子料理事兒。福四爺說我帶的人多,這裡頭有十六個轎伕,到貴州打發了銀子就回京了。還有儀仗鹵簿,真正跟我的也就二十多個。身邊的衙務也得要人,本地人多了不好,您說是啵?」
福康安靜聽良久,說道:「原來是這樣。所以和珅還派人跟著,為的住驛館方便吧?這八萬銀子從哪裡出項呢?」
「是從圓明園工銀里劃出來的。」劉保琪看著福康安臉色說道,「四爺,貴州太窮了,指望省里,一文錢怕也撥不出來。」
福康安沉吟片刻,說道:「工銀不歸禮部管,這是和珅胡鬧。你是紀昀的學生,聰明盡有的,難道不明白這個?這銀子你還退給工部,或者給工部內務府打個收條,我告訴禮部另給你撥八萬銀子補上。不要顧了眼前忘了秋後拉清單!」
「是!」劉保琪見福康安端茶,忙起身賠笑答道,「多謝四爺關照,請四爺奏明聖上,紀老師在新疆很苦,老師雖有小不檢點處,大節還是純的,請皇上早日開恩賜還。」
「你去吧。」福康安不置可否,說道,「劉墉是正直臣子,有老劉統勛遺風,也兼管著你們,有事多請示。也可以寫信給我,不要亂投門路打錯了主意——道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