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廿二年·冬·杭州

民國廿二年·冬·杭州

杭州有數不清的橋。

單以蘇堤、白堤、孤山、葛嶺一帶而言,就有十來二十座了。

不過大夥都記不清它們的名兒,唯有斷橋,卻是家喻戶曉,每個來杭州一趟的旅人過客,都踏足這原來喚作「段家橋」的斷橋。

段娉婷不過是頭一回踏足,偏生一種親熱,這是「段家」,是她的家。——她驟覺驚心動魄,好似冥冥中,數千年前,真的安排了她一則因緣了。

斷橋既不是建築奇古,也沒金雕玉砌,說來說去,甚至沒斷過。這座十分平凡的橋,不及蘇堤六橋漂亮。

它只是獨孔、拱形,兩側為青石欄杆,它的勉力,段娉婷想,是因為於此白蛇終也得不到許仙吧?

聖誕過了,元旦也過了,又是新的一年。

冬天過了,銀妝素裹的橋頭只余殘雪,雪睹了,他也好起來。

段娉婷實在太窩心了。今天是她大婚的好日子。懷玉看不見她一身鮮妍的打扮,那不要緊,他摸得到,他還摸得到一張大紅的結婚證書,可以在適當的位置上,簽上他肯定的名字。

沒有證婚人,但那也不要緊,整整的一座段家橋便是明證,還有雪睹了的西湖——一也許還有被鎮在雷峰塔底的白素貞。

她指引他。

「這裡,是……」

為他蘸滿了墨,淋漓地揮筆。

「唐,我們來了,誰也不知道。真的,很荒謬,兩個最當紅的明星退出影壇了,誰也不知道。」

「——也許日後的歷史會記載吧?」

「怎麼會?我也不要了。」

唐懷玉念到韶華盛極,不過剎那風光。電影進入有聲新紀元,卻從此沒他的分。他想說些什麼,但段一手捂住他的嘴:

「不讓你說任何話。說不出來的那句,才是真話。」

然後輪到她簽名了,簽到「停」字,狠狠地往上一鉤。一鉤,意猶未盡,又加了括弧,括上「秋萍」。

鐵案如山。

段娉婷實在太窩心了。

一般的愛戀都不得善終,所以民間流傳下來,女人的愛戀情史都是不團圓的,不過她滿意了。獲致最後勝利。得不到善終的因緣,是因為愛得不足夠吧——她做得真好,忍不住要稱頌自己一番。

西湖上也有些過路的,見到一個女子,依傍著一個戴了墨鏡的男子,有點面善,不過到底因遠著呢,又隔了銀幕,又隔了個二人世界,也認不出來了,今後誰也認不出誰來了。

段娉婷的腦袋空空洞洞,心卻填得滿滿,真的,地老天荒。

她如釋重負。

唐懷玉在她手上,在她身邊,誰也奪不去。今不如昔,今當勝昔,相依過盡這茫茫的一生。

「唐,你記得么?我說過沒有孩子的,不過也許很快便有了。你要幾個?」

她開始過她嚮往的生涯了。——最好的,便是他永遠無法得知她是如何地老去,他永遠記得她的美麗她的雍容她的笑靨。水洗不清。

音容宛在。

萬一她也腐敗淪落了,他的回憶中她總是一個永恆不變的紅顏知己。知己知彼,所以她勝了。

真是吃力的長途賽,不是跳沒,是馬拉松。成王敗寇,看誰到很終點?

有些蛹,過份自信,終也化不成蝶,要不是被寒天凍僵了,要不遭了橫禍,要不被頑童誤撞跌倒,踐成肉醬。任何準備都不保險。

——她之所以化成彩蝶,倘祥在杭州西湖,一隻寒蝶。當然,一山還有一山高,強中自有強中手,她的靈魂裡頭,硬是有著比其他女子毒辣而聰敏的成分。這是她江湖打滾的最後一遭了。誰知她有沒有促成一場橫禍,不過一場橫禍卻造就了她。

懷玉輕嘆了一聲,便不言不語。

他的不幸倒是大幸。從此身陷溫香軟玉的囹圄,心如止水,無限蒼涼。不過一年他就老了,他醒了他睡了,自己都不知道,只道一睡如死。好死不加賴著活,他又活著了。

北平廣和樓第一武生。

上海凌霄大舞台第一武生。

中國第一部有聲電影《人面桃花》的第一男主角。他的妻,段娉婷,是默片第一女明星。

他又目睹了上海灘第一號聞人金嘯風坍台了。

這幾個的「第一」。

短短二十二歲,他就過完一生了。

在懷玉「生不如死」的日子當中,他看不見雪融,只覺天漸暖,相思如扣。

每當他沉默下來時,心頭總有一隻手,一筆一筆的,四下上落,寫就一個一個字,字都是一樣。

丹丹一定恨他失約,恨他遺棄。終生的恨。連番的失約,連番的遺棄,最後都叫她苦楚。要是她終生不原諒自己,那還好一點,要是她知道了,她又可以怎麼辦?

——哦她曾經有一頭濃密放任的黑的長發。滿目是黑,當真應了,像他今天。

荷花是什麼顏色的?黑的。一歲枯榮,荷塘藏了藕,費也是黑的。西湖餘杭三家村挖藕榨汁去渣曬粉,便成就了段姆伸手中一碗藕粉。在懷玉感覺中,那麼清甜的,漾著掛花荷香的藕粉,也是黑的。

能菜是黑的,虎跑水是黑的,醋魚是黑的,蜜汁火方、龍井蝦仁、東坡肉、脆炸響鈴、冰糖甲魚……,他在慌亂中,一手便把那盤子炒鱔糊橫掃,跌得一地震動,滿心凄酸。一生太長了。——

還有什麼指望?他不是空白,他是一個無底的深潭。

桃花潭水還只是三千尺,他卻無底,無窮無盡,無晨無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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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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