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曹丕應變冀州之亂
曹丕戡亂
曹丕做夢都想不到,第一次以副丞相之身留守鄴城就趕上叛亂。這半年來他也算兢兢業業埋頭實幹,即便管不了的事也要操幾分心,沒想到最後竟出了這麼大的亂子,如何向父親交待?
其實對於河間叛亂,曹丕絲毫責任也沒有,禍根早在平定冀州時就埋下了。當初袁氏統治河北,重用豪強氏族,縱容土地兼并;曹操奪取冀州,急於籠絡民心又不敢輕易對大族下手,故而緩和矛盾降低田租。曹操親定每畝只收四升田稅,又適當控制土地兼并,無論平民百姓還是豪強地主都得了好處。但是好景不長,三年後赤壁敗陣軍耗增加,再加上修鄴城,修幕府,修銅雀台,這麼低的賦稅已無法支持龐大的開支,只得加賦。仲長統深諳經濟之道,當年就曾提醒過曹操減賦易,加賦難,可他急於求成當做耳旁風,如今真被不幸言中了。
冀州田稅上調到二十稅一,表面上看與國家大部分州郡無異,但吃慣了甜頭的人豈會心甘?再者,控制兼并不是一句話就能解決的事,田賦越低意味著土地兼并利益越大,對於那些地主而言,他們給國家的田賦是一畝四升,但他們向佃農收租也是一畝四升嗎?多年的戰亂造成大量無主荒地,有實力的人只要墾荒交稅就是自己的,豈能說不兼并就不兼并?冀州本土豪族且放一邊,多年征戰中僅曹營內部就崛起多少新貴?似曹洪、劉勛之流,哪個不是大地主?就憑他們與曹操的關係,地方官敢管嗎?大地主壓著小地主,小地主盤剝佃農,田稅一變水漲船高,多少人的利益牽扯其中,無論自耕農還是地主、佃戶都心懷不滿,加之久經戰亂民風彪悍,不出亂子才怪。
若曹操尚在鄴城,冀州上下懾於其威倒也出不了什麼大事兒。可他一走半年多,留下個新官上任資歷平平的兒子,況且還沒什麼實權,辦差官員都是按著曹操的吩咐照本宣科不敢變通,而鄴城屯駐的中軍大部分已被他帶去西征,河北防務空虛,自然有好亂之士想僥倖舉事。田銀、蘇伯義旗一舉,多少被公私田稅逼得滿腔憤恨的人入了伙,轉眼間集兵數萬。有的是被賦稅逼得沒活路,有的是心懷不軌思慕豪傑之事,也有的就是心裡不順跟著瞎鬧。不過好在他們並沒朝鄴城進發,而是一路向北奔了幽州方向,一路燒殺掠奪大發怨氣。歸根結底亂子出在曹操身上,可是責任卻要落到曹丕頭上,誰叫他偏偏這時候負責留守呢?
當叛亂軍報擺到曹丕面前時,他腦子裡浮現的第一個問題是如何向父親交代。憑他多年來耳濡目染的經驗判斷,這場叛亂並不可怕,真正可怕的是影響。在曹家大本營的冀州出了叛亂,這是何等醜事?更不利的是恐怕會把他半年多的功勞一筆抹殺,給父親留下壞印象。怎麼辦?瞞是肯定瞞不住的,可能已有快報傳往關中,現在只能抓緊平叛,把負面影響壓到最小。
不過事情可不似曹丕想象的那樣,他雖總督留守事務,手中卻沒有兵權,中軍留守人馬實際掌握在左護軍徐宣手中,人家已入大營調集軍隊。長史國淵布置公文傳達各郡各縣,連魏郡太守王修都上街安撫百姓去了,幕府屬員各行其是,根本無需向他請示,曹丕干著急插不上手,索性趁這個空子回了自己府邸——他腦子還算清楚,現在這個時候平叛固然要緊,更要穩住父親那邊,他得趕緊給竇輔寫封密信,請其在父親身邊美言。
哪知剛回到自己府里,恰有陳群自許都轉來的關中捷報到了,父親給朝廷獻捷的表章上寫得明明白白,參軍竇輔英勇護衛,戰死於渭水!曹丕如遭霹靂——難怪一封軍中密報都接不到,竇輔已經死了,出了這麼大亂子,倘若曹植趁機再在父親身邊進讒,後果不堪設想。曹丕不寒而慄,手捧書信呆立良久,忽然吩咐從人:「伺候我更換鎧甲,我要到大營理事,別告訴涼長史他們。」
中軍是曹操直轄的部隊,也是普天之下人數最龐大的一支部隊,為了區別其他軍隊,中軍不設將軍、督軍等職,各部將領皆稱護軍、領軍。實際上自成體系,獨立於朝廷之外,中軍部將雖在曹操的光環下名聲不顯,但實際地位絲毫不亞於曹仁、于禁、張遼那幫自統一軍的大將,因為除了曹操之外他們不接受任何人的命令,哪怕是天子的詔書都可以不接!這支部隊自平定河北以來一直駐紮鄴城西南,每逢發起戰事,曹操率大部隊出征,臨時指定一位護軍統轄留守部隊。這次出征關中留下的只有三千人,臨時統帥是左護軍徐宣。但徐宣本是幕府幕僚,歷任縣令等職,以德望著稱,並無征戰之才。曹操用此人掌握兵權,取其德而非其才,也是自信冀州不會有問題,哪知這次還真出了麻煩。
徐宣突聞變故立刻召集全營兵士,他雖已頂盔披甲,可難改一身文人氣,在轅門前觀望著集結列隊的士兵,心裡頭直打鼓——指揮作戰他可一點兒都不會,也得委託別人,為此他已派人拿著令箭快馬加鞭去調常年駐紮河北的將軍賈信,請賈將軍火速趕來代他作戰。明知一去一回至少半天,徐宣還是急得似熱鍋上的螞蟻,暗暗禱告蒼天,千萬別再出什麼意外啦!
哪知隊伍還沒列完,就有親兵匆忙來報:「五官中郎將自北寨門入營,坐了您的中軍大帳,召您過去聽令。」
「什麼?」徐宣大吃一驚,趕忙奔入營內,盔歪甲斜跑到中軍大帳,果見曹丕已端端正正坐于帥位之上,自己的兵符、令箭都在他眼前放著。徐宣欲哭無淚,光聽說過高祖夜奪韓信兵權,沒想到自己頭一遭領兵就親身體驗到了。
按理說曹丕無權調兵遣將,但是竇輔死了,沒人替他周全,在他看來若要挽回父親的看法,最好的辦法莫過於親自指揮這一仗,故而闖進了中軍大營。守營士兵明知這不合規矩,但丞相的兒子誰敢攔?也是徐宣一介文人不曉軍務,身為主帥跑到外面整兵,把兵符令箭都攤在帥案上,這不等於拱手讓與曹丕了嗎?
曹丕見徐宣來了,微微一笑:「徐護軍,我總督留守諸事,也曾數次巡營,坐坐這中軍帳不會不妥吧?」
事已至此徐宣無言以對,帥位都歸人家了,只能拱手站到一邊。這時一陣喧嘩,涼茂、常林得知消息趕來了,見曹丕已然坐了大帳,心下連連叫苦——大公子啊,你真是自作聰明,這不是沒事找事嘛!
「來得正好,有件事正要與你們說。」曹丕抽出支令箭把玩著道,「反賊事起十萬火急,我決定親自領兵戡亂。」
常林聞聽此言險些一跟頭栽倒,與涼茂對視一眼——真是怕什麼來什麼!
徐宣不得不說話了:「征叛討賊乃偏裨之任,殺雞焉用宰牛刀?在下已調賈信前來統兵,不敢勞將軍大駕。」
「哦?賈信何在?」曹丕笑了,「軍情緊急不可停兵待將。我雖不曾統兵,但十一歲就隨丞相征戰在外,春秋射獵未敢疏於武事,難道不堪此統帥?徐護軍若不允,那由您統軍作戰,現在就起兵!」
徐宣真叫曹丕僵住了,他實是有心無力,若真有打仗的本事早就開拔了,還能叫曹丕鑽了空子?有心賭這口氣過去接令箭,可賊勢不弱以寡敵眾,國家大事豈能草率為之?徐宣心中急似油煎,只盼賈信快來。
常林穩穩心神諫道:「前日賊在博陵,如今卻竄幽州,足見田銀、蘇伯既乏韜略又無雄心。北方吏民服化已久,又善於守備,賊智小謀大必不能為害。今丞相大軍在遠,南有孫權是為強敵,公子受命留守,乃天下之重任也。輕動遠舉滅此小敵,雖克而不武。望將軍三思!」
曹丕一心挽回面子,拒而不納:「此言差矣。我既督留守事務,出了叛亂自然要親往征討,這才不負丞相所託。」
常林當紅臉的,涼茂自然充白臉,哄著道:「將軍所言不虛,但您的職責是留守鄴城處置政務,監管冀州之事。如今叛賊已奔幽州,倘若您擅離職位,又不能及時破敵而歸,丞相回來見您不在,事務又有所積壓,恐怕對將軍不好吧?」
這倒是說進曹丕心坎了,現在最怕的就是引起父親不滿,若是一兩個月滅不了賊,再把幕府的事耽誤了,豈不是作繭自縛?曹丕凝神沉思著,反覆權衡利弊。殊不知常林、涼茂更是暗捏一把冷汗,他們說的都是擺得上桌面的理由,還有不能說的理由——曹操就要歸來,這個節骨眼上兒子突然奪權舉兵,知道的是討反賊,不知道的會怎麼想?倘若他父子之間出點兒什麼嫌隙,再有奸人從中挑撥,所有輔佐曹丕的人跳黃河也洗不清。
可這等關乎父子人倫之言怎好說出口?曹丕手捏令箭蹙眉凝思,三人瞪大了眼睛看著他,唯恐他固執己見惹出塌天大禍。在這千鈞一髮之際,忽聽帳外一聲奏報——假司馬朱鑠進帳跪倒:「賈信已到轅門外,還帶了所部數百騎兵,中軍士卒已列隊完畢,是否准他出征?」
徐宣喜得險些歡呼起來,趕緊奏道:「軍情緊急不可停兵待將,請將軍速發兵符准賈信前去!」他又把這話扔回來了。
賈信久在河北領兵,士卒多與他熟識,曹丕自知再爭下去實在沒意思了:「唉……就准他去吧。」
「諾!」徐宣都沒敢勞朱鑠動手,一把抓起帥案上的兵符,匆匆忙忙奔了轅門。涼茂、常林也都暗甩冷汗,踩著棉花一般退出大帳。曹丕全然不知自己險些鑄成大禍,悵然呆坐帥位,仰天長嘆:「我欲建功何其難也!」他真的很苦惱,為什麼自己運氣這麼不濟,竟一件快意事都做不成呢?
朱鑠眼見帳里沒旁人了,一猛子躥到曹丕身邊:「公子何必苦惱?領兵打仗又不是好差事,何必去爭?就叫賈信去吧,反正打贏了功勞也有您一份。」
「你懂什麼……」
朱鑠見他愁煩不解,眼珠一轉湊到他耳邊:「公子莫煩,我還有件好事要告訴您呢!那個侍女的事我打聽明白了,乃是先朝南郡太守郭永之女,安平廣宗人,名叫郭寰,今年二十七歲……」
「去去去!什麼時候了,還有心說這個。」曹丕怒斥道,「你趕緊帶兵去趟孟津,把我母親接回來,若老太太有個三長兩短,我還怎麼做人啊!」
朱鑠卻道:「消息一來呂昭就領著兵去了,還讓我給您帶個話,絕對替您把老太太照顧好,叫您在丞相面前交待得過去。」
「不愧是家奴出身的人,就是心細,呂子展待我不錯啊!」曹丕頗感欣慰,「那你也別閑著,跟賈信一塊去吧,別給我丟臉。」
「不是我怕打仗,這不替您辦著要緊差事了嗎?」朱鑠嬉皮笑臉道,「那個姓郭的侍女……」
「咳!現在我哪還有心思想這個。」曹丕捏了捏眉頭。
「您聽我說完了,這姓郭的是個奇女子。」
「你小點兒聲!這是軍營。」曹丕捂住他嘴朝帳外望了望,見只有一個衛兵,執戟而立似乎什麼也沒聽見,心下安穩了些,也忍不住好奇,「區區一侍女,有何奇處?」
朱鑠湊到他耳邊道:「這郭寰有個說出來嚇煞人的小名。」
「名字有何嚇人的?」
「她小名叫女王。」
「郭女王?」曹丕果真嚇了一跳。
「您也小聲些吧。」這次輪到朱鑠捂他嘴了,「據說她生有異相,他父親郭永讚歎『此乃吾女中王也』,故而以此為名。可能是名頭大壓不住,郭永夫婦沒幾年就死了,她遭逢戰亂落於銅鞮侯府,今年才被銅鞮侯薦入幕府,在王夫人身邊為婢。」
「女王……女王……」曹丕別的都沒注意,唯獨對這個名字頗感興趣,腦海中不禁浮現出郭寰白凈細膩的肌膚。
朱鑠甚會湊趣:「女王這名字好啊,一聽就是個旺夫的名。女子若是女王,那娶她的男人又該是什麼身份?」
「這事兒好辦嗎?」
朱鑠自然知道他指的什麼,滿口答應:「好辦好辦。王夫人最是通情達理不過,公子要個侍女她還能不給?她也沒個兒子,將來不知指望誰,巴結您還巴結不過來呢!府里人那麼多,缺個丫鬟誰往心裡去?老爺子真要問起來,說夫人賞的也就搪塞過去了。裡面的事有王夫人,外面我和呂昭辦,您就靜等抱美人吧。」
「行。」曹丕苦笑道,「也別白當一回坐纛公子,忙了半年就這麼一件順心事。但願這個女王能去去我的晦氣。」
曹操班師
冀州叛軍雖聲勢浩大,但這幫叛亂者畢竟只是尋常的農夫和私人雜兵,根本無力抵禦裝備精良的正規軍。賈信率兵戡亂,只一仗就把他們打得四散奔逃,河間諸縣立時安定,田銀、蘇伯率余寇倉皇北竄,意欲逃出關外。可駐軍幽州的烏丸中郎將閻柔又是何等人物?憑著私人關係致書鮮卑部落,鮮卑大首領軻比能當即發三千精銳騎兵給叛軍主力一個迎頭痛擊,緊接著曹仁率部也趕到了。田、蘇二人雙雙戰死,餘眾或俘或降,這場叛亂不到一個月就被徹底平定了。
軍報傳至鄴城,留守諸臣都鬆了口氣,最慶幸的莫過於曹丕——父親大軍還在回歸路上,母親已平平安安回到鄴城,這場叛亂總算是在自己手中平定,父親面前也算好交代。但還有個棘手問題,田銀、蘇伯雖死,尚有數千投降、被俘之眾,這幫人又該如何處置呢?
突發事件曹操沒有預先安排,這就要靠曹丕自己做主了,為此他召集國淵、徐宣、涼茂、常林等商議。徐宣首先倡議:「丞相鎮冀州六七載,廣開恩路招賢納士,未嘗有失德之處。古人云『小人有勇而無義者為盜』,今叛亂者皆窮凶極惡不逞之徒,若不加刑戮何以警示天下?《尚書》有云:『天命明威,不敢赦。』請將軍當機立斷,早誅兇徒以免後患。」
徐宣素以德行方正著稱,講起話來引章據典繪聲繪色,但多少有些書獃子氣。多虧他那老冤家陳矯擔任長史隨軍在外,若不然瞧他這副大義凜然的模樣,二人又要起爭執。不過在場之人卻沒有異議——都是受命輔佐曹丕的,早處理完這場亂子,大家肩上都少些沉重。
曹丕本心也想誅殺這幫人,畢竟自己當了一回留守丞相,半年來竟無一件事能自己做主,真真憋屈死了。若不在這件事上表現出殺伐決斷,恐怕讓父親小看了。想至此曹丕抽出支令箭遞與徐宣:「致書賈信,命他將所有俘獲之賊就地處……」
「哈哈哈,原來大家都在,將軍正處置軍務了吧?」一個笑呵呵不緊不慢的聲音打斷了命令,眾人側目觀看——程昱慢吞吞地走到了大帳門口。他上繳兵權不過半年時日,卻儼然蛻變成一位閑居老者,穿一身樸素的灰布便衣,既不著冠也不系帶,手裡還拄著根青竹拐杖。行轅之內文官峨冠,武將披甲,也是他征戰多年又有曹操關照,兵士們都敬畏三分,換了別人這副穿戴絕對進不了營。
曹丕一見程昱便有幾分生厭——打仗的時候你不來,仗都打完了又指手畫腳,倚老賣老說你什麼好?心裡不痛快,但礙著面子還得笑臉相迎:「原來是程老將軍,您的病好些了?」
程昱拱拱手:「承您惦記著,是輕了不少。今日閑來無事悶得慌,到營里隨便走走,跟當兵的聊聊天,不擾您的軍務。」
閑著沒事就來遛彎,這幕府中軍大營在他眼裡快成市井酒肆了。曹丕還得扮笑臉:「晚生正處理軍務,老將軍快快請進。妥與不妥之處還望您老多多教誨。」
「算了吧,平亂之時我也沒幫上什麼忙,這會兒又來叨擾,不太合適吧?」程昱話雖這麼說,腳底下可沒停,緊著往中軍帳湊。
曹丕更不便阻攔:「快別這麼說,您是老行伍了,即便進來坐坐也是晚輩臉上的光彩啊!快給老將軍設座。」常林親自搬了一張杌凳擺在帳口。
程昱心道——還算說得過去,就沖你小子今天這份禮遇,老夫就管管這閑事,免得你們以為我飽食終日無所用心。想至此不辭不讓,一屁股就坐下了,捋著花白鬍子緩緩道:「老朽耳朵也聾了,也沒聽清楚。將軍公子似乎要傳令將叛賊餘黨處決,可有此事?」
好長的耳朵,這還聾?曹丕聽出他似有異議,笑道:「記得父親統兵多年有個規矩,圍而後降者不赦。這幫賊子都是田、蘇敗亡后投降的,理應處決。」
「非也非也。」程昱果然唱起來反調,「誅降者,宜在擾攘之時,人心思亂天下雲起,故圍而後降者不赦,以示刑威於天下,斷其利路,使余寇不至於圍也。今天下略定,田、蘇之叛乃在邦域之中,此必降之賊也,殺之無所威懾,臣以為不可誅也。」說到這兒他微抬眼皮瞟了一下曹丕,「若非要誅殺,最好先請示一下丞相。」
程昱雖處閑職,畢竟有參議軍事之權,很受曹操器重。這半年多他借口身體不佳根本不進府當差,即便叛亂鬧得最厲害的時候他都沒露面,現在卻突然跑來發這麼一篇議論,其用意何在?他此來絕非隨便逛逛,實是有意為之。曹丕心細之人,焉能察覺不出?可還未及相問,徐宣又駁道:「老將軍所言雖善,但五官中郎將留守冀州,遇此突變有專命之權,何必再向丞相請示?」
程昱並不反駁徐宣,只是微微一笑,拱手道:「既然如此,那就全憑將軍做主吧。」從他口中說出這「將軍」二字甚是有趣,他原本官拜奮武將軍,而曹丕所任五官中郎將只是七署小官,因人而異才有二千石俸祿、副丞相之貴,所以旁人看來頗有以長屈幼之感。
他越這麼說曹丕越不敢拍這個板,只道:「兩位大人所言皆有道理,倒叫晚生難以決斷。反正這幫賊人已握於我手,處置之事不急於一時。容我再想想,改日再做定奪。散了吧……程老將軍留步。」
「諾。」徐宣、涼茂知道他們有體己話,趕緊告退。等他們出去,曹丕立刻起身,繞過帥案湊到近前,向程昱深施一禮:「老將軍有何心腹之言,但講無妨。」
程昱抓住他手腕,方才的嬉笑輕鬆已全然不見,換了一副嚴肅的神情:「若按國法常理而言,徐寶堅所論絲毫不差,確實該將這幫降賊處死。不過將軍與丞相有所不同,以老臣所見,不應依常理處置。」
「這是為何?」
「方才他們道『專命之權』,這種事別人可當真,唯獨將軍您不可以當真。凡專命者,謂有臨時危之急,利害之間者耳。今降賊已制在賈信之手,無朝夕之變。故老臣不願將軍行之也。」
曹丕望著他隱隱含著幽光的瞳仁,已思忖明白了,卻進一步試探道:「將軍所論甚善,然多有隱晦,還請不吝盡言。」
程昱先是一怔,繼而又慢慢恢復了笑意,鬆開他臂彎,拄著杖站起來:「子曰:『可與言而不與之言,則失人;不可與言而與之言,則失言。』老朽輔保將軍父子二十餘載,今已退歸林下但求安享餘生,既不願失人,亦恐失言。」
曹丕賠笑道:「老將軍姑妄言之,晚生姑妄聽之,聽完之後咱們都把它忘掉,如此可好?」
不愧是老曹的兒子,這種玩心眼的事一點就通。程昱心中竊笑,但薑是老的辣,一句露骨的話他都不願意說,只隨口道了句:「父為子隱,子為父隱,直在其中也……」說罷揚長而去。
「多謝老將軍指點。」曹公拱手相送,心裡卻已參透了不少——雖然叛亂已被平定,但老爺子喜怒尚不可知,現在殺降固然不犯歹,卻有越俎代庖之嫌,極易招父親猜忌。再者,無論如何叛亂是在自己管事時出現的,索性就把這事整個攬過來,若把降賊留下,沒準父親還會大發善心一律赦免。失德之處自己擔下,挽回人心的機會給老爹留著,這不就是子為父隱嘛!想到這裡曹丕倏然意識到,自己犯了個致命錯誤,絕不該奪營理事,這麼干非但不會有任何好處,反而更招父親厭惡,況且有曹植伺機於側,這實在太危險了!竇輔若沒死該有多好,這時候最需要有人在父親身邊美言。但事已至此,曹丕已沒有選擇餘地了,只能等候父親的裁決……
軍營實在不能再待了,曹丕當晚便把兵符令箭還給徐宣,急匆匆回了幕府。哪知轉天一早就有軍報,曹操中軍星夜兼程已渡孟津,當幕府得知消息時,大軍離城只不到十里了。曹丕萬沒想到父親回來得這麼快,提前連個招呼都沒打,他趕緊帶著國淵等人前去迎接。可剛出鄴城,就見旌旗招展征塵騰騰,打前站的劉岱、鄧展等部已開至行轅大營。叛亂明明已經平滅,中軍依舊急行軍趕回,諸將見到曹丕紛紛拱手施禮,臉上的笑容卻都不甚自然,見此情形曹丕暗叫不好,也不敢再去迎接了,乾脆就在鄴城南門等候父親。
不到半個時辰,許褚、韓浩督率的中軍就到了。曹丕等人正翹首觀望,卻見隊伍一閃,曹操已領著曹植、曹彰等數騎衝到他們面前。曹丕方欲下拜:「孩兒恭迎父……」
不容他說完,曹操劈頭蓋臉喝道:「并州怎麼回事?」
曹丕頓時懵了——冀州出了叛亂,何干并州之事?正支支吾吾不知如何作答,曹操又厲聲問道:「并州擅發民役難道你不知情?千餘百姓入山砍伐樹木,難道這不是你的主意?」
曹丕這才回過味兒來——前番修銅雀台建材不足,他聽舅父卞秉之言給并州刺史梁習寫了封信。或許梁習出於好意,想賣他個人情,因而徵發民夫協辦木材。這本不算什麼大事,可偏偏趕在叛亂的節骨眼上,豈不是沒事找事?曹丕趕忙辯解:「孩兒確曾給梁使君寫信,卻沒有叫他勞役百姓,此事孩兒不知。」
「不知?」曹操惡狠狠等著他,「你乃堂堂五官中郎將,總督留守諸事,發生了什麼事竟全然不知,虧你說得出口!我才離開半年,冀州之民就叫你逼反了,難道也想逼反并州之人?」
曹丕嚇得魂飛魄散,腿底下一軟,立時跪倒在地:「孩兒不敢。」國淵、徐宣等也嚇壞了,忙跟著跪倒請罪。
曹操哪肯聽他們解釋,也不管大隊人馬了,一催坐騎馳向行轅,馬蹄掀起的塵土揚了曹丕一臉。曹操走了,曹植、曹彰卻不能怠慢,趕緊下馬把跪拜的眾臣一一攙起。曹丕還在發愣,也被兩個弟弟架了起來。
「父親為何如此動怒?」
曹植嘆了口氣:「兄長不知父親這幾日是怎麼過來的,吃不下睡不安,又勾起了老毛病,整日以冷水浸頭祛風。就這樣還催大家趕快行軍,我們怎麼勸都勸不好。你也不必多慮,他這會兒正在氣頭上,難免多埋怨你幾句,過幾天就好了。」
曹丕半信半疑地看著這個同胞弟弟——你會幫我說好話?八成是趁機落井下石吧。心裡這麼想,嘴上卻道:「我這些日子打理事務頗為用心,沒病不怕吃涼葯,有什麼可慮的?只是煩勞你們替我膝前盡孝,多有不安啊!」
「自家兄弟何必這麼客套……」曹植顯然沒聽出弦外之音。
「平原侯奏凱而歸,我等給您賀功啦!」楊修、丁廙笑呵呵地擠出人群,「侯爺此番隨軍必然大展威風,我等作壁上觀心潮澎湃,今晚做個小東,可要聽您講講這一路的見聞。」
曹丕見他二人簇擁著曹植大肆誇獎,跟吃了死蒼蠅一樣膩味,正暗暗咒罵,又見從軍中躥出一臉諂笑的孔桂,以為他必要過來給自己見禮,哪知人家微一拱手也奔了曹植身畔,一把奪過曹植手裡韁繩:「侯爺只管與朋友敘談,小的替您牽馬。」
「不敢不敢。」曹植忙推辭,「您如今已是騎都尉之職,在下焉敢唐突?」
孔桂可不管那麼多,如獲至寶般緊緊抓著韁繩:「小的微末之輩,蒙丞相及公子厚恩,伺候您還不是應該的?誰不知您德才兼備,名揚四海,忠孝無雙?今天小的能給您牽馬,真是三生有幸!日後回老家我算是有的誇口了……」曹丕垂頭喪氣聽著這些奉承話,竟如此耳熟。看來東風已轉西風啦!
曹操在行轅換了車駕進入鄴城,一路端然而坐目不斜視,直行到五官中郎將府前他才有點兒動作——瞪著匾額重重哼了口氣!從人都瞧出來了,早晚他得跟曹丕鬧起來,可這個節骨眼上誰也不敢說什麼。漸漸來到幕府前,司馬門已然大開,曹操快步下車,一打眼見呂昭正規規矩矩跪在階邊,便手指大門問道:「幾時打開的?」
呂昭沒明白怎麼回事:「恭迎丞相凱……」
「我問你司馬門什麼時候打開的!」曹操怒吼了一聲。
呂昭腦子甚快,趕緊回奏:「聞知丞相歸來剛剛開打。這半年多中郎將統轄諸事都是出入旁門,未敢擅自打開。」
「嗯。」曹操怒氣稍解,「夫人回來了嗎?」
「奉中郎將之命,一個月前已經接回來了。」
「你倒是句句話不忘了保他。」曹操揮袖冷笑,猛一扭頭,瞅見遠處旁門外停著輛車,有幾個僕人正往車上搬東西。曹操詫異,丟下跪候的眾人,順著牆根悄悄踱了過去,漸漸走近,但見車上擺滿各色家什,几案、衣箱、妝奩匣子,還有十幾匹上好綢緞,都是平日分給卞氏的,她卻從來未用過。
原來卞秉也在,正指手畫腳指揮眾人:「快搬快搬!那箱首飾放這邊來……快著點兒!今日丞相歸來,若叫他知道就麻煩啦!」三四個僕僮正搬著架檀木屏風從小門出來,猛一眼瞅見卞秉背後怒氣沖沖的曹操,嚇得「哐」地一聲把屏風都扔了,匆忙跪倒在地參差不齊嚷著:「參見丞相!」
卞秉陡然一驚,趕緊轉身施禮,這時候不好再叫姐夫了,紅著臉訕笑道:「原來您都回來了,馬到成功奏凱而回,末將向您道……」
「呸!」話未說完,曹操一口唾沫已啐在他臉上,「誰叫你私自搬府里東西的?難怪你姐姐平日節衣縮食,原來好東西都偷偷叫你搬走了!你們卞家還真是生財有道,偷到幕府來了。幸虧我只出去半載,若一年二載不歸,恐怕連門樓都拆到你們家去了!你這覥顏無恥的東西!」
卞秉臉上掛著那口唾沫,蹭都不敢蹭一下,低頭聽訓。
曹操越說越氣:「我叫你修銅雀台,想必你也從中肥私不少吧?竟這般貪得無厭!并州擅發民役與你有沒有關係?我算看透了,你們就沒一個好東西,我在外面打仗,你們就在這裡招禍。非要壞了老夫的大事,把百姓都逼反了才甘心!」
家事歸家事,國事歸國事,卞秉聞聽此言可忍不住了,連忙辯解:「丞相恐怕誤會了,末將絕不敢……」
「閉嘴!我懶得聽你廢話!」曹操豈容他分辯,踢開跪在門前的一個僕僮,踏上石階,「你給我老老實實等著,我先找你姐姐理論!我要問問她,怎麼管教的弟弟,怎麼教育的兒子?回頭再找你們算賬!」
還沒進家門就發這麼大火,今天必要鬧得沸反盈天。卞秉跪倒在地:「千錯萬錯皆在小弟,姐夫莫去……」曹操哪肯理他,頭也不回進了幕府。冀州叛亂本來就夠令他惱火了,這一路所見所聞更是火上澆油,在他看來所有人似乎都在跟自己對著干。他連衣甲都沒換,帶著征塵氣哼哼就往裡闖,僚屬、僕僮紛紛下拜,他理都不理徑直來到鶴鳴堂前;又聞眾夫人正在說笑,竟還有絲竹之聲,越發怒不可遏,把紗簾一扯,怒吼道:「夠啦!為夫在外征戰,你們這些婦人竟如此悠然!誰叫你們私自飲宴的?」
眾夫人嚇了一跳,似秦氏、杜氏那等膽小的連杯盞都扔了,幾時見到老頭子跟內眷如此動怒?曹操兀自不饒,手指卞氏罵道:「規矩壞就壞在你身上,看看你養的好兒子,還有你那個好兄弟……」話說一半曹操頓住了——他發現卞氏身旁有個婦人,似乎不是自己妻室;別人見了他都趕緊萬福,唯有這婦人竟匆忙扭過身去不看自己,她是誰呢?
雖然沒看清正臉,但曹操已猜到她是誰。因為那個背影太熟悉,那個在織機前辛勤勞作的背影不知在夢裡浮現了多少次,雖然有些駝背了,但他絕不會認錯。曹操的怒火霎時煙消雲散,腦中空空如也,痴痴凝望著丁氏的背影——她已近六十歲,頭髮全白了,儼然一民間老嫗。
堂上一時間寂靜無聲,曹操雙唇顫抖著,不知該說些什麼。勸她留下?已經這把年紀了,他實在開不了口。把她轟走?他又狠不下心來。畢竟是結髮之妻,畢竟是自己負了人家,已近暮年驟然相見,該如何開口呢?正在尷尬之時,卞氏微笑著開了口:「夫君切莫動怒,我前番在孟津染病,這位老姐姐陪我住了幾日,受了不少辛苦。丕兒派人來接我,我就順便請她到咱府上住了兩天以示謝意。這位老姐姐性子怪,不願意見生人,夫君是不是……」
曹操見她沒把這層窗紗捅破,料是丁氏仍舊不肯見自己,原來只是和卞氏敘姐妹之情的,心下又感傷又無奈;也隨著卞氏裝起糊塗,支支吾吾道:「好……好。那你們慢慢聊,替我好好款待人家。」說罷怔怔退了出去。
他茫茫然踱至院中,不禁又泛起一陣暖意——原來自己錯怪卞氏姐弟了,他們趁自己不在把丁氏接到府里招待,卞秉搬的那一車東西八成也是周濟她的。自己的結髮之妻要靠別的妻妾照顧奉養,當丈夫當到這個份上真是失敗!不見丁氏則已,一見到她不免又憶起死去的曹昂。曹操又悔又恨,若昂兒還在,何至於夫妻反目,何至於挑不出一個好的繼承人?若昂兒還在,莫說鎮守鄴城,恐怕都可以替他東征西討了。當年曹昂危難之際讓出戰馬以死盡孝,曹丕遭逢叛亂卻先要爭功搶兵權!
失去的永遠是最好的,他越拿曹丕跟曹昂比,越覺曹丕不堪。對卞氏姐弟的怨憤已經消了,但對兒子的不滿卻越積越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