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坐鎮鄴城,曹丕結黨
曹丕開府
建安十六年(公元211年)春,天子任命曹丕官職的詔書終於傳到了鄴城,雖然此前曹丕已收到陳群的信,知道自己將擔任的是五官中郎將,卻沒有料到詔書中「五官中郎將」後面又加上了「丞相副」三個字,並註明可以開府。這不僅震驚了曹丕,也震驚了鄴城所有官僚。
五官中郎將原本只是南軍七署之一,光祿勛的屬官,負責統領五官郎,守衛皇宮殿門,天子出巡時充任護駕儀仗。不過曹丕這個五官中郎將似乎根本不用跑到許都給天子當侍衛,倒像是另設了一個機構,還可開府辟掾。看來曹操意思很明確,已經把曹丕看作是接班人來培養,不僅給了他官職,還給了他招納一部分屬下的權力。但令人回味的是,既然給曹丕的詔書中明確指明「丞相副」,也就表示身在許都的那位御史大夫郗慮,不僅沒有副丞相的權力,連虛名都失去了。
曹丕大喜過望,為慶賀此事,特意邀曹真、曹休、夏侯尚、吳質、劉楨等結伴出遊青州。眾人到了渤海郡南皮縣郊遊數日,飲酒賦詩對弈撫琴,品評鄴下之士,眾人各自盡歡,這才心滿意足回歸鄴城。不過他們剛回到鄴城就有噩耗傳來,曹軍虎豹騎都督曹純病重亡故,終年四十歲。曹純雖然是曹仁的弟弟,但與曹操的關係比曹仁還近,昔日何進當政,宦官作亂,董卓進京,曹操在朝廷任典軍校尉,曹純擔任黃門侍郎,兄弟二人共同經歷了那段艱難的日子,曹純也是陳留舉兵的發起人之一。虎豹騎建立伊始就由曹純統領,從軍二十一年,東征西討屢立戰功,南皮斬袁譚,柳城戰蹋頓,長坂坡敗劉備,實乃曹營大功之人。其子曹演未及弱冠,也已襲爵高陵亭侯,食邑三百戶。曹操又命曹仁之子曹泰與他一同還鄉料理喪事,並親自出城十里相送,曹家眾子侄及虎豹騎將士多有相隨。
回城路上曹操始終陰沉著臉不發一語,曹純的死絕非喪失一員良將這麼簡單,還給曹操心裡蒙上了一層陰影——歲月如梭蒼老已至,他這一輩的人已經離死亡越來越近了。
曹丕、曹植、曹真、曹休等隨侍馬後,見父親臉色凝重,也不敢隨便說話,全都耷拉腦袋各自想心事。唯有曹彰瞧不出個子丑寅卯,嘀嘀咕咕道:「子和叔叔去世,今後虎豹騎該交與誰統領呢?依我說咱那幫叔叔伯父年歲都大了,也快不中用了,不如讓咱們年輕的管上一管。」
這聲「不中用」正觸了曹操心病,立刻反駁道:「年輕的?你們這一輩人中最勇武的就是你,整日在鄴城周匝打獵。早聽說你有射鵰擒虎之能,想必這個虎豹騎都督非你莫屬了吧?」
曹彰再不知趣也聽得出這是反話:「孩兒不敢。」
「不敢?」曹操猛然發作道,「你有什麼不敢的?誰不知你是這鄴城的跋扈公子?誰不知你城內跑馬城外射獵,整日帶一幫惡奴肆無忌憚橫行於市,連官員見了你都要避讓三分!為父的訓教你幾時放進心裡了?如今你兄長當了官,你弟弟封了侯,連據兒、林兒那麼小的皆有份,唯獨沒你的份,難道就不想想這是為什麼嗎?」
「孩兒知錯了。」曹彰趕緊下馬跪倒。
曹操怒氣不消:「滾滾滾!回你自己的宅邸!我也老了,不中用了,從今以後別進府來見我。你逍遙自在,老子也少受幾天氣,興許活得長遠!」
這還跟著許多外臣呢,哪有不勸之理?毛玠、崔琰、楊修等趕緊過來說情,曹丕他們也跟著勸。曹操怒氣稍息,正色道:「似曹純這樣忠勇之將何可復得?既然他沒了,老夫自己當這個虎豹騎統帥,你們誰有意見?」
誰敢有意見?眾人諾諾連聲,這才對付過去。曹操的臉色更難看了,帶著兒子屬僚們進中陽門(曹魏鄴城的正南門),沿大道向北回府。曹丕、曹彰、曹植的宅邸就在幕府街對面,「平原侯府」「五官中郎將府」的新匾額已經掛上了。
曹操突然駐馬對曹植道:「子建,你回去吧。」又掃了眼曹彰,「你也走,別在我跟前礙眼!」
「諾。」曹彰咽了口唾沫,牽馬欲去。
「慢著……」曹操嘆了口氣又叫住他,「從明天起你到行轅充個軍吏,省得天天無事生非!」知子莫若父,曹操雖然教訓他一頓,但也順了他心思。雖說只是小吏,可畢竟滿足了從軍的願望,曹彰想要道謝,又見父親眉頭緊鎖,竟沒敢再言語,拉著坐騎走了。
曹丕見曹操打發兄弟們,預感父親可能有重要的話對自己說,趕緊往前湊。果不其然,緊接著曹操連毛玠等人都打發走了,只留幾個親兵,繼而下馬道:「帶我到你府里瞧瞧。」
常言道「君不進臣府,父不進子宅」,這可是莫大的榮幸。曹丕暗暗欣喜上前欲攙,卻被曹操推開:「你也覺得我不中用了嗎?」
進了府曹丕才明白,父親並非對自己有什麼特別關照,倒像是來巡查的。兒媳甄氏來見禮,他只點了點頭;曹叡跑過來抱爺爺,他也只是摸了摸孩子的小臉;前院后宅左右偏室都轉悠了遍,這才回正堂落座,看見牆上掛著自己前幾日賞的寶刀,點了點頭:「尚可。沒有什麼金銀奢華之物,家室衣著也很樸素,倒像個當官的樣子。」曹操生性節儉,非但自己不追求奢華,也不喜別人講究。
曹丕可算鬆口氣,趕緊親自捧上碗水。曹操咂了一口,緩緩道:「聖人明君者,非能盡其萬物,卻能知萬物之要。為官貴在謹慎求知,以後你要多多體會。」話雖這麼說,曹操本人的不謹慎處恐也不少。世間當爹的教訓兒子都頭頭是道,可自己也未必就能通達。
「諾。」曹丕規規矩矩站在一旁。
曹操望著這個表面上百依百順的兒子,心中卻並沒有多少器重之感。雖然他已讓曹丕擔任了五官中郎將,但實為自固之策,從心眼裡並不滿意,而且曹丕上任伊始彈冠相慶的做法很令他反感。其實何止曹丕,曹操對曹植、曹彰都不甚中意。在他看來曹丕僅是中人之才,氣量也褊狹;曹植雖有才華,但行事不羈,又太過浮華;曹彰更是提都不要提!最好的永遠是死去的曹昂和曹沖。有時他也自己開導自己,曹昂活到現在未必有多大才能,曹沖長大了也未必還那麼聰明,但失子之痛實在刻骨銘心。孩子永遠是小的時候可愛,比如曹林,其實跟曹沖有什麼不一樣?如果天下統一,自己當了乾綱獨斷的九五之尊,什麼廢長立幼、嫡庶不分都是屁話!想立哪個兒子誰敢不從?只要能物色到一兩個可靠的託孤之人,即便像漢武帝那樣立個八歲的崽子,誰又能說什麼?
可問題就在於天下沒有一統,曹操也不能預知他有生之年還能不能完成統一。那他挑繼承人就不是單純挑兒子這麼簡單了,他要挑的是一個有德行,有能力,有氣魄,能繼承他事業,又能鎮住漢室天子的人。這可難了!甚至從某種意義上說,就算赤壁敗退後曹沖不死,以那孩子的年紀也難接住大權。浪漫的一廂情願早已經破滅,現在只有殘酷的現實。讓他們爭吧,讓他們比吧,不爭不比何以判高下?
曹操回過神來,嘆道:「沖兒之死是為父之不幸,卻是你們兄弟之大幸。」
曹丕嚇一跳,趕緊跪下:「父親說出這樣的話,叫孩兒情何以堪。」
「不提了,不提了……」曹操連忙擺手,「詔書既已准你開府,你打算怎麼辦?」
這件事曹丕已經開始籌謀,甚至與吳質密議了一份名單,羅列了不少親信之人,就揣在他袖子里。但眼瞅著父親嚴肅的表情,曹丕把要說的話又咽了回去,唯唯諾諾道:「孩兒願聽父親的意見。」
「也好,」這正是曹操所希望的,「甘陵相涼茂德才兼備,昔日出使遼東處亂不驚。我讓他到你府中充任長史,你意下如何?」
曹丕不甚滿意——長史是一個府邸最重要的政務官,涼茂這個人名聲自然沒得說,卻是個謹慎敦厚之人,請教政務還可以,卻不會給自己貢獻什麼固寵之術。心下雖不樂意卻難以明言,搪塞道:「父親選得好,涼伯方正堪此任。不過請一位郡將屈尊到我手下當個長史,恐怕不太合適吧?」
「就這麼辦吧。」曹操連理都沒理這茬,「至於功曹嘛……你覺得幽州刺史常林如何?」
又一個才輕德重的老實人,曹丕碰了釘子,不敢再推辭:「父親做主便是。」
哪知曹操卻道:「這叫什麼話?你府里的人何以請我做主?你覺得常林這個人到底如何?」
曹丕哪敢說不好?昧著良心道:「常伯槐德冠一方,乃是良士。」
「嗯,那就是他了。」曹操順水推舟。
曹丕見他這樣處置,唯恐辟不到想要的人,趕緊請示:「父親,孩兒近來習學深感才力不逮,想請幾位有才學的先生來……」
「正要說這個。」曹操打斷道,「我也覺你才學尚淺,該找幾個學識廣博之人過來,那就讓徐幹、劉廙、蘇林他們過來充任文學吧。」
曹丕一聽就泄氣了:徐幹是幕府眾記室中性格最沉悶的一個,遠不及劉楨、王粲瀟洒詼諧,寫文章多是古板的道義,身體也不好,聽說最近還在編一部名為《中論》的道德文章;劉廙早年自荊州歸曹,受學於宋仲子、司馬徽,是荊州官學一派,研究天文曆法頗有心得,是個白面書生;蘇林更不必提了,那是個專門鑽研古文的人,整日的工作就是給古書作訓釋。曹操竟給兒子派了三個書獃子——很明顯,在他看來這座五官中郎將府,形象意義遠遠大於實際用途,不過是充充門面!
曹丕暗暗感嘆——自己根本不是副丞相,卻是「兒丞相」!還是心有不甘:「孩兒想請邯鄲老夫子到我府中,父親意下如何?」邯鄲淳才名遠播年逾古稀,是現今鄴城幕府中年齡最高、名聲最大的文士,且頗具智謀。吳質為他列的掾屬名單中,第一個就是他。
曹操擺擺手:「有徐幹他們足矣,邯鄲淳我打算派到平原侯府。」
「派到子建府里?」曹丕身子一顫。
「有什麼可奇怪的。他現在畢竟是個侯爵,有幾個屬下也算不得什麼。你們都是我的兒子,為父焉能有所偏廢?」
曹丕隱隱不安——倘若曹植也可辟掾屬,那與我這個五官中郎將有何分別?看來自己連「兒丞相」都無從談起。
「咳咳……」曹操察覺出他神色有異,輕輕咳了兩聲,「馬超、韓遂已相繼起兵,而且正在密議奇襲弘農。我已命鍾繇在弘農備戰,曹仁北上增援。為父我不日就要起兵……」
「父親欲親自出征?」曹操已年近六旬,精力大不如從前,又常犯頭風,曹丕恐他長途跋涉吃不消,卻不敢說年老之類的話,只道,「已有夏侯淵、曹仁、鍾繇三部人馬,父親何須親往?」
「馬、韓之叛關中洶洶,匪患恐不下十萬,此番征討我必須親自出馬。我已有安排,提中軍精銳三萬,任竇輔為參軍、陳矯為長史,賈詡、樓圭為謀士,子建、子文他們也要隨軍出征。」軍師荀攸自赤壁受挫以來身體欠佳,因荀彧的關係又漸漸被曹操疏遠。賈詡本就是涼州人,樓圭年輕時曾遊歷關中,都是絕佳的參謀人選。不過為何要帶上曹植?還把今天挨訓的曹彰也掛上了。
曹操能看穿兒子的心事,嘆道:「不僅是你兄弟,這次連你母親也要去。一來是照顧我,二來熊兒的病給她添了太多愁煩,出去轉轉也好。鄴城我就全權託付與你了。」
「父親放心,孩兒一定不負所望。」曹丕一陣興奮,父母兄弟都不在,這可是他表現自己的好機會。
不過曹操的話還有後半截:「考慮到你初任官職威望尚淺,我給你留幾個好幫手。國淵為留府長史,徐宣為左護軍,有何軍政事務你同他們商量著辦。另外程昱自請上繳兵權,我已經答應了,他在鄴城閑居,有何緊急事務你可以去找他。」對於程昱的安排曹操並非出自本心。現今于禁、張遼、樂進、李典等皆防禦孫權,夏侯惇駐防許都,軍中正缺有名望的上將,程昱偏偏在這時候請辭。但人家說自己年邁體衰不堪重負,曹操也不能硬逼著人家干,只好給他個參知軍事的閑職。
「孩兒明白。」曹丕已打起精神準備大幹一場了。
曹操又咂了口水,起身道:「《詩經》有云:『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做人是這樣,為政也是這樣。新官上任最忌獨斷專行,凡事需謙虛謹慎。」邊說邊往外走。
「父親多留片刻,就在孩兒這裡用飯吧。」曹丕趕緊挽留,「前天劉威送來一筐棗,都有雞卵那麼大,正是佐酒佳品。叫您兒媳親自下廚,孩兒為您把盞如何?」
該說的說完了,曹操依舊不苟言笑:「奉口舌之欲算不得大孝,你把鄴城的事情辦好,我就心滿意足了。棗子還是留給我那孫兒吃吧。」
曹丕唯唯諾諾將父親送出大門,想親手攙他上馬。曹操卻道:「別送了,你回去準備辟令吧,明天一早我就叫徐幹他們過來。我出兵以後你可以搬到幕府住,處理事情也方便些。」
「諾。」曹丕退至階旁跪倒拜送。
哪知曹操沒有向北回府,卻沿著大街向南而去,拐了個彎又進了曹植的平原侯府。曹丕隱約感到一絲不祥,似乎當上五官中郎將並不意味著勝利,奪位之爭還遠遠沒有結束……
各自心腸
建安十六年夏,曹操正式決意親討關中,率中軍部隊自鄴城出發,西奔潼關與司隸校尉鍾繇、征西護軍夏侯淵、安西將軍曹仁三路人馬會合。並以剛剛擔任五官中郎將的長子曹丕留守鄴城,國淵任留府長史,協理政務;徐宣任左護軍,統留守部隊;另有奮威將軍程昱參知軍事。不過除曹丕外,曹操的第二子曹彰、三子平原侯曹植,連丞相夫人卞氏都要隨軍出征。
而就在出發前一晚,曹丕的府邸燈火通明。這位年輕的朝廷二號人物大宴賓朋,吳質、竇輔、劉威、朱鑠、夏侯尚及幕府記室劉楨、阮瑀等盡皆在座。這個節骨眼上宴客,似乎大有深意……
這一晚曹丕顯得格外興奮,幾乎和赴宴的每個人都幹了杯,最後滿面春風走到了新任參軍竇輔的眼前:「竇兄,小弟敬你一盞。」
「不敢,不敢!」竇輔轉天就要隨軍出征,沒敢沾酒,聽到五官中郎將這麼稱呼自己,忙不迭站了起來,「大人切莫自折身份。」
曹丕卻道:「叫的什麼『大人』?咱們還照舊。你是我的竇兄,我是你的賢弟。」
竇輔自然不敢領受:「禮乃國之本,在下安敢逾越?公子如今是朝廷命官了,在下身為臣僚,理當……」
「不說這個!」曹丕漫指席間眾人感慨道,「竇兄,想來小弟結識你比結識他們晚得多,卻志氣相投,別有一番厚意。」這話倒也不假,當初赤壁戰敗,他與竇輔在逃亡路上一同服侍曹操,可謂患難之交,「人生在世為了什麼?若以我之愚見,既非富貴亦非仕祿,為的應該是情義。」
朱鑠這次不從軍,明顯喝得有些過量了,笑道:「公子天生富貴,錦衣玉食使奴喚婢,自然無需為富貴而忙……哎喲喲!」一句話未說完就被夏侯尚提起耳朵:「你小子插什麼嘴?」滿滿一碗酒硬灌進他肚裡,惹得哄堂大笑。
曹丕接著道:「榮華富貴生不帶來死不帶去,溫香暖玉不過片刻韶光,便有蓋世的功業最終不免歸為塵土。唯有這人與人之間的深情厚誼可以永存!似我這等人,雖生於侯門口銜珪玉,卻難有幾個知心的朋友。竇兄,請飲下這盞酒,此乃我之情義。」他侃侃而談說得感人肺腑,眾人也附和道:「竇參軍領受吧,莫要辜負公子這番厚意。」
竇輔有些激動,端著酒微微直顫:「在下願領受公子厚遇。」說罷一飲而盡。
「好。」曹丕不容分說又為他滿上第二盞,「來,這盞酒我依舊要敬你。願此番出征旗開得勝馬到成功,隨我父建功立業大展宏圖!」
「這……」竇輔頗有些為難,倒不是怕喝醉,是曹丕的話太重,自己簡直有些喧賓奪主了。還在猶豫著,朱鑠又插了話:「快喝呀!公子敬你,你不喝就是不夠意思。」竇輔無奈又幹了。
緊接著曹丕又滿上了:「來來來,這第三盞酒……」
「公子切莫再斟了。」竇輔趕緊攔下,「非是在下不願領受,實是怕吃酒誤事,明早誤了點卯。」
曹丕笑道:「這是最後一盞,小弟有事相求。」
「公子千萬別這麼稱呼了,我實在不敢當!」
「兄長聽我把話說完。」曹丕嘆了口氣,背著手踱著步子道,「為人子者理應在父親身邊盡孝,但我留守鄴城也是為國出力。常言道『為人莫當官,當官不自在』,這也是忠孝不得兩全。父親年近六旬兀自征戰沙場,我又不在他身邊,煩勞竇兄替我盡人子之道,多多侍奉處處關照,方不負我這片赤子之心。」
夏侯尚贊道:「公子至忠至孝,這酒竇參軍一定要喝。」
劉威也站了起來:「竇兄,你就只管替公子承歡吧,你家中之事我等替你照料。若需要什麼錢財之物,小弟一定幫襯。」
竇輔端著這盞酒環視眾人,漸漸品出了滋味——何謂承歡?何謂盡孝?大公子留守鄴城,三公子隨軍從征,承歡盡孝也輪不到我這個外人啊!即便我此番受了重用,這幫人也不至於如此恭維。夏侯尚乃曹家之婿;劉楨、阮瑀幕府近臣;劉威聽說已內定為豫州刺史,不日就將赴任。這幫人為何如此殷切……哦!我明白了,大公子不在軍中,唯恐三公子大展才華被父青睞,威脅他五官中郎將之位。在座之人皆與其相厚,也怕三公子在丞相面前進言。他們是叫我緊隨丞相,盯住曹植啊!
竇輔想清楚了,隨即應道:「公子放心,丞相我來照顧。軍中若有大事小情,我修下書信派心腹親兵給您送來,以免公子掛心。」說罷一仰脖把酒幹了。
「多謝多謝。」曹丕感激不迭。
吳質始終沒說話,這會兒才端起酒來:「別光讓公子敬咱,我們也該敬敬公子。」要緊的事已辦完,他不動聲色轉移了話題。
劉楨是個生性洒脫的文人,一拍大腿站了起來:「對!公子待我等真是不薄,記得前年在譙縣還曾關照過咱們。在下願賦詩一首,為公子慶賀。」說罷吟道:
昔我從元后,整駕至南鄉。過彼豐沛郡,與君共翱翔。
四節相推斥,季冬風且涼。眾賓會廣坐,明鐙熺炎光。
清歌制妙聲,萬舞在中堂。金罍含甘醴,羽觴行無方。
長夜忘歸來,聊且為太康。四牡向路馳,歡悅誠未央。
(劉楨《贈五官中郎將》四首之一)
一片吟誦聲中曹丕緩緩坐到了吳質身邊,低語道:「竇輔已答應通報軍情,應該沒問題了吧。」
吳質沉吟道:「這都是小伎倆,關鍵要看公子自己。子曰『君子務本,本立而道生』,人能弘道,非道弘人。您把鄴城的事務打理好,善待群臣虛懷納諫,丞相自然會高興,群臣自然會擁戴您。不必在三公子那邊費太多心機。」
「是。」曹丕雖然答應,但心裡想的卻不是這個,「我給子丹他們也下了請帖,他們怎麼沒來?」
「哼。」吳質冷笑道,「如果我沒猜錯,三公子府里也擺宴呢。」
「哦?你是說他們都去那邊了。」曹丕一陣蹙眉。
「不會的,論年紀他們皆與大公子您相仿,論共事的交情也厚得多。但畢竟都是同宗兄弟,大面上不能厚此薄彼,兩邊都請客,索性哪邊都不參與,這才是曹真、曹休的精明之處啊!」
「司馬懿怎麼也沒來?」曹丕點手喚過朱鑠,「你小子就知道喝,叫你請仲達赴宴,你去沒去?」
朱鑠打著酒嗝道:「去了,他來不了。昨天他兄弟司馬孚從溫縣過來看他,哥倆出外閒遊,他不留神受了點兒涼,今天差事都沒應,在家躺著呢。」
吳質撲哧一笑,險些把嘴裡的酒噴出來,心道:好狡猾的小子!知道這時走動太敏感,剛下水沒必要蹚太深,在家裝病呢……
恰如吳質所料,此時此刻平原侯府也在宴客。這邊雖不及曹丕那裡熱鬧,卻透著一股風雅之氣。曹植只邀請了四位客人——丁儀、丁廙、楊修、邯鄲淳。擺兩張精巧的楠木小桌,中間燃著香爐,備下鹿肉、鵝掌、牛腱、魚羹等精緻小菜,酒里浸著梅花。曹植與邯鄲淳對坐,那邊是丁儀、楊修,丁廙則在一旁撫琴助興。
丁楊二人與曹植暢談的無非文章詩賦,無半句仕宦之語;邯鄲淳年逾七旬鬚髮皆白,卻似一老饕,低著腦袋只顧著吃,虧他一把年紀牙口還真好!
丁廙瞧著老人家可笑,手底下一亂,瑤琴猛然迸出一聲雜音,壞了清幽的逸趣。楊修停箸笑道:「你這點兒本事淺得很,連你兄長都及不上,還敢在公子面前賣弄?」
丁廙嘆道:「我何止琴技淺,聲譽也淺得很。公子幾番向毛孝先、崔季珪二公推薦,想讓我到幕府當個令史什麼的,人家都不要。」
「咳!誤矣!」楊修擺擺手,「越是公子舉薦,毛玠、崔琰越不能用。無公就有私,有私就有弊,你還是好好習學以圖將來吧。」
丁儀是心細之人,不想當著老前輩說這個,又欲顯耀曹植的學問,便道:「我與公子相交多年,卻不知您也擅琴藝,倒要討教公子幾個問題。」
曹植知他是何用心,便道:「好啊,我是有問必答。邯鄲老夫子,請您老做個見證,晚生答得對與不對,還勞您指教。」
那位邯鄲老夫子倆眼光盯著菜,嚼著牛肉連話都說不出來,只是點了點頭。
丁儀正襟危坐:「請問公子,方才舍弟所彈之琴喚作何名?乃是何人所創?」
「這有何難?」曹植笑道,「此琴乃太昊伏羲氏所作。昔日伏羲偶見五星之精,飛墜梧桐,遂有鳳來儀。想那鳳凰乃百鳥之王,非竹實不食,非梧桐不棲,非醴泉不飲。伏羲料想梧桐乃樹中之良材,奪造化之精氣,堪為雅樂,遂令人伐之。其樹高三丈三尺,按三十三天之數,截為三段,暗合天、地、人三才。取上一段叩之,空靈微弱,其聲太清,以其過輕而廢之;取下一段叩之,混沌悶響,其聲太濁,以其過重而廢之;取中間一段叩之,其聲清濁相濟,輕重相兼,便以之為良材。送於常流水中,浸了七十二日,以合七十二候之數。待到日滿,撈出陰乾,選良辰吉日,請高手良匠製成樂器。此乃瑤池之樂,故名瑤琴。」他一口氣把琴的來歷典故說得明明白白,回頭再看邯鄲淳——牛肉是咽下去了,又端起魚羹來了,根本沒注意聽。
丁儀暗暗搖頭,接著又問:「那這瑤琴的尺寸、雕飾有何講究?七弦之中又有何玄機?」
曹植手捻梅花娓娓道來:「瑤琴長三尺六寸一分,應周天三百六十一度。前闊八寸,合八節之數;后闊四寸,寓四時之分;厚二寸,暗合兩儀。飾有金童頭、仙人背、龍池、鳳沼、玉軫、金徽,代表天上地下八方祥瑞。那徽有十二,按十二月來分;又有一中徽,乃是閏月。五條弦在上,合《洪範》之五行,水火木金土;按五音,宮商角(jué)徵(zhǐ)羽。堯舜之世都是五弦琴,歌《南風》詩,天下大治。因周文王被囚,其子伯邑考被殺,文王為吊子,添一根弦,其因清幽哀怨,謂之文弦。此後武王伐紂,聚會諸侯,前歌后舞,又添一弦,激揚振奮,世人謂之武弦。合在一起共是七根,故後世亦稱武文七弦琴。邯鄲老夫子,晚生說的可對?」
「嗯嗯嗯……對!」邯鄲淳把魚羹灌下去,緊跟著左右開弓,抓起兩隻鵝掌。
丁儀見此情勢有點兒坐不住了,卻聽曹植反詰道:「你問過我,我也要考較考較你。你可知撫琴有六忌、七不彈?」
他倆比試學問並非作假,丁儀確實不知,羞赧道:「在下見聞難及公子,見笑見笑……請您賜教。」
曹植滿面得意道:「六忌者,一忌大寒,二忌大暑,三忌大風,四忌大雨,五忌迅雷,六忌大雪。」
「那七不彈呢?」
「所謂七不彈者,聞喪者不彈,奏樂不彈,事冗不彈,衣冠不整不彈,不焚香不彈,不遇知音者不彈。」說罷曹植起身凈手,「今日來的皆是知音,我就撫上一曲請列位賞耳。老前輩,您也多多指教。」
邯鄲淳兀自大吃大嚼,丁儀實在看不下去了:「老夫子,您倒是說句話啊!子曰『自行束修以上,吾未嘗無悔』,公子如此厚待先生,您豈能一言不發?」
邯鄲淳把啃了一半的鴨掌放下,油乎乎的手捋著白鬍子,一副倚老賣老的架勢,憨笑道:「說什麼?老朽遭逢亂世,避難荊州原以為要客死他鄉了,沒想到丞相肯收留,又蒙公子錯愛,讓我在這侯府里吃碗閑飯。我心裡慶幸之至,知足知福頤養天年,只要有吃有喝,還有什麼可操心的?」
一席話把大家說得啞口無言。曹植到底是豁達之人,笑道:「您老何必這麼自輕?一處吃酒說笑,並非議論軍國大事,隨便聊聊便是。您不是正在編《笑林》嘛,說個笑話也好啊!」
「笑話……」邯鄲淳眼珠一轉,「新近倒是聽到一件有趣之事。市井有甲乙二人爭鬥,甲咬下乙鼻子,乙挾其告官。官吏欲斷其案,甲卻言乙自己咬落自己鼻子。吏問:『人皆鼻高口低,豈能自己咬自己鼻子?』甲回奏:『他站在凳子上咬的。』」
四人一陣爆笑,楊修的酒灑了一身,揉著肚子道:「此人回得倒很巧,不過終究逃不過打板子。哈哈哈……」丁儀雖然也笑,卻不禁搖頭——費老大勁卻請來個老廢物,只會開心取樂。
哪知邯鄲淳接著又道:「老朽以為這個人說得雖妙,腦袋卻不甚靈光。需知鼻在上,口在下。嘴長得再好終究在鼻子底下,永遠不可能跑到上面。這沒什麼道理可言,人都是這麼長的,這就是規矩!」
剎那間,四人都意識到他說的是什麼,面面相覷半晌無言。邯鄲淳以嬉笑怒罵為掩蓋,實質上卻是最純粹、最保守的儒家之士,把禮儀宗法看得比天還高!
曹植一笑沒再說什麼,端然坐於琴邊,輕輕撫弄起來。眾人靜靜聆聽——幽幽咽咽,似泉水流淌;窸窸窣窣,恰密林搖曳;悠悠蕩蕩,若波濤起伏;裊裊婷婷,如流雲浮動;時而歡快激揚,時而舒緩輕柔,時而若即若離,時而纏綿悱惻,到最後音似傾盆暴雨、風卷狂沙,聽得人心弦顫動如醉如痴。
邯鄲淳也聽進去了,驚詫地望著這個風流俊逸、多才多藝的公子;但只愣了片刻,老人家長嘆一聲又拾起筷子,繼續吃喝……
措手不及
狂暴的西風卷著黃沙吹過荒原,發出一陣嗚嗚的聲音,凄厲得如鬼哭狼嚎一般。放眼望去,正午時分天空竟一片灰暗,萬物都包籠在朦朦黃土之中。在通往潼關的古道上,整整齊齊行來一彪軍隊,少說也有五千人,將校都用麻布裹臉以避風沙,騎兵背弓挎箭,步兵攥著長矛大戟,駕著一路風塵往東挺進。
隊伍最前方有一騎高大的白色戰馬,馬上之人頂盔冠甲,外披戰袍,雖然口鼻已被麻布擋住,但看他滿是皺紋的額頭就不難發現,這位將軍年歲不輕了——此人名叫劉雄,京兆藍田人士,雖年逾六旬依舊武勇善戰。他原本只是個健壯的獵戶,以採藥狩獵為生。因驪山南麓的覆車山一帶常年雲霧繚繞,劉雄又每日穿行從不迷路,被鄉民視為奇人,甚至傳說他能吞雲吐霧。后董卓入京天下動亂,劉雄為保鄉土拉起了支武裝,又與李傕手下叛軍廝殺,搶了不少輜重,進一步擴充人馬,逐漸有了些勢力。
劉雄畢竟一把年紀的人了,叛亂的事本無意參加,但他與關中各部將領頗為交好,尤其與馬騰更是意氣相投,兩人以兄弟相稱。此番諸部叛亂,不少將領都來拉他入伙,一口一個老前輩叫著。不跟他們反吧,混了一輩子到老落下個不仗義;跟他們反吧,甭管打得贏打不贏,這麼大歲數了還出來打打殺殺,也快吃不消了。正在他左右為難之時,馬騰之子馬超發來書信,說其父已被曹操關押入獄,不日就要處死,這可把老頭的氣給挑起來了,當即同意入伙。如果能打入河洛之地震懾中原,就有本錢與曹操協商釋放人質。
事後劉雄聽說,這次關中叛亂規模之大為二十年來所未有,韓遂、馬超、程銀、成宜、梁興、馬玩、侯選、張橫、楊秋、李堪等十餘部盡皆起兵,還有太原商曜為策應,枹罕的「河首平漢王」宋建為後援,羌胡勢力也答應隨時接應,活動於興國一帶的氐族首領楊千萬也表示願意入伙,總兵力將超過十萬,頓時多了幾分信心。如今韓、馬兩家率先舉兵,其他各路也即將行動。劉雄的地盤在藍田,是最靠近潼關的一部,只要進入潼關進逼弘農,就能打鐘繇一個措手不及,等到後續人馬趕到,便可以拿下弘農郡(弘農郡,治所在弘農縣,郡縣同名)。進而取洛陽、入關東、攻許都。
關中原本是天下最富庶的地方,秦漢兩代建都於此,不過近一百年間逐漸衰落了。自孝安帝時起,羌人叛亂幾次打到這裡,豪強勢力也愈加彪悍。特別是李傕、郭汜主政期間,內鬥外斗征戰不休,又逢乾旱,穀子賣到五十萬錢一斛,豆麥二十萬一斛,人相食啖,白骨委積。雖說近些年沒怎麼打仗,但涼州的舊勢力和關中土豪依舊各劃地盤,只是名義上歸附朝廷。這些人精於戰鬥而疏於治民,因而關中的生產恢復得並不快,許多地方人口稀少都成了荒原。
老將軍看著眼前的荒山野嶺、千溝萬壑,心中喜憂參半。喜的是沒遇到一個曹兵,看來情報很可靠;憂的是鄉土之地如此荒破,令人心酸。不管怎樣,行軍很順利,平平安安就到了潼關。
其實古時所言關東、關西指的並不是潼關,而是戰國時秦國的東大門、崤山之中的函谷關。但隨著時運變遷,函谷關早就荒廢得不成樣子,董卓挾天子西遷,為了防備義軍進犯,將京兆與弘農交界的古桃林塞草草修繕。此塞以北恰是渭水與黃河交匯處,河水潼激關山,因此得了潼關之名,實乃天險之地。不過再險要的關卡也是拒敵用的,潼關卻沒派上用處。義軍自相攻伐土崩瓦解,董卓喪於呂布之手,只可惜這座關卡,草草修繕閑置無用,又荒廢了。
其實並非鍾繇無力修復,只是怕與關中諸部發生嫌隙,故意放著沒管,只派百餘官兵駐守。劉雄本以為來到這裡會打上一仗,哪知關口周匝只留下一座破爛的空營,半個兵也沒看見——想必已有探馬發現自己行動,守兵人少心怯,見勢不妙就溜了。
劉雄精神大長,馬上傳令加速前進。他心裡有算計,弘農雖然已開始備戰,但只有三千多兵,裝備不甚精良,況且鍾繇乃一介文人,自己即便攻不下城,也能將其擊敗。至於夏侯淵的軍隊,還在與商曜糾纏,短期之內無法趕到,即便趕來自己也可紮下營壘堅守不戰;等馬超、韓遂大兵一到,曹兵必敗無疑。
潼關一過景緻完全不同了,雖也是群山古道,但遠處漸有良田。鍾繇治民得法,謁者僕射衛覬又調撥耕牛,召集流民墾荒,百姓多樂其業——果然是有王法的地方,還真不一樣!剛行了五六里就有探馬來報:「前方有一支部隊正向東逃。」
「向東逃?多少人?」
「不足百人。」
劉雄笑了:「必是潼關逃亡之兵。咱們趕上去殺乾淨,省得他們到弘農報信。」
這些關中之兵都知道此番叛亂勢大,又一路走來未曾對敵,這會兒都躍躍欲試,跟著老將軍一通猛追。繞過一道山樑,便瞅見了官軍旗號,稀稀拉拉地正在奔逃。人多欺負人少哪有不起勁的?扯著嗓門吶喊著,玩命地追。
畢竟薑是老的辣,追了不到一里地,劉雄發現可疑之處——不足百人倉皇逃竄,豈有不丟旗幟之理?怎麼還舉著不放?
劉雄立刻勒住韁繩,回頭吩咐副將陽逵:「速速喝止兵士。」
「諾。」陽逵領命而去,好在騎兵在前步兵稍慢,只有千餘人追得較緊。劉雄剛鬆口氣,還未緩過神來,忽聽左右喊殺震天——原來山林間有埋伏。
「步兵先撤,老夫親自斷後,倒要看看鐘繇有何本事。」劉雄還未覺得可怕,在他想來弘農只有三千未加訓練的新兵,而且不可能都派出來,即便有埋伏也沒什麼可怕。
可當曹軍衝下來的那一刻,劉雄意識到自己失算了。那滿山遍野的曹兵沒有一萬也有八千,前方大道上也隱約出現了敵人。劉雄再想走已來不及了,只覺敵人如潮水般湧來,不多時就將他這千餘騎團團圍住。
禍到臨頭須放膽,劉雄還想賣賣老精神,把長槍一挺要率部突圍。哪知還沒認準方向,一陣箭雨襲來,冷不防臂上被創,鋼槍脫手;緊跟著三四個驍勇之士已將長矛刺入了他的馬頸。劉雄栽下馬來那一瞬間,隱約瞧見了寫著「夏侯」二字的大旗,可沒等他再抬頭,老胳膊老腿已被曹兵綁了個結結實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