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巧手整衣互助示愛 大雪封村金龍稱王
在那個三日一場小雪、五日一場大雪的漫長冬季里,我們西門屯通往公社與縣城的電話線被大雪壓斷,那時縣裡的有線廣播使用的是電話線路,電話不通,廣播也就成了啞巴。道路被雪封住,報紙更沒人來送。西門屯成了與世隔絕之地。
你應該記得那年冬天的大雪。我爹每天早晨,都要牽著你到屯外去遛彎。如果碰上晴天,太陽冒紅時,覆蓋著冰雪的大地一片輝煌。我爹右手牽著韁繩,左手提著那把從殺豬人那裡搶來的大砍刀。你們的嘴巴和鼻孔里噴吐著粉紅色的熱氣,你嘴邊的毛上、我爹的鬍子和眉毛上,都結著霜花。你們迎著太陽向原野走去,地上的雪,被你們踐踏,發出咯咯吱吱的響聲。
我的重山兄弟西門金龍,憑著一股革命熱情,充分發揮了他的想象力,領導孫家四兄弟——「四大金剛」——和一大群閑得無聊的毛頭小子——蝦兵蟹將——當然也有許多愛看熱鬧的成年人,獨立自主地把文化大革命進行到了第二年春歸大地之時。
他們在那棵大杏樹上用木板搭了一個平台,杏樹的枝權上拴上數千根紅布條,猶如滿樹繁花。每天晚上,孫家老四名彪者就爬上平台,鼓著腮幫子吹號集合群眾。那是一隻很美的小銅號,號把上拴著紅色纓絡。孫彪初得了這支號時,天天鼓著腮幫子練吹,聲音如同牛叫。到了春節前夕,他已經吹得很好。號聲婉轉抒情,多是民問流行的曲調。這是一個天才少年,學什麼成什麼。我哥指揮人在平台上架設了一門紅銹斑斑的土炮,還在大院的圍牆上挖出了數十個射擊孔,射擊孔旁邊堆著卵石。雖然沒有火器,但每天都會有手持紅纓槍的少年站在槍眼旁邊嚴陣以待。每隔幾個小時,金龍就會爬上平台,用一架自製的望遠鏡向四處張望,儼然是一個觀察敵情的高級將領。天氣嚴寒,他的手指凍得猶如剛從冰水中洗出來的胡蘿蔔;腮幫子通紅,恰似兩個深秋的蘋果。為了保持風度,他只穿著那件軍裝上衣和那條單褲,高高地挽著袖子,只是頭上多了一頂土黃色的假軍帽。他的耳朵上起了凍瘡,流膿淌血;鼻子通紅,不停地流鼻涕。他的身體狀況不佳,但精神極佳;兩隻眼睛,始終放射著灼熱的光彩。
我娘看他凍成了這樣,連夜給他縫了棉襖,為了保有司令的風度,棉襖是讓互助幫助裁剪成軍服樣式。衣領上還用白絲線勾上了花邊。但我哥拒絕穿棉衣。他嚴肅地說:娘,你不要婆婆媽媽的了,敵人隨時都會進攻,我的戰士們都在趴冰卧雪,我能自己先穿上棉衣嗎?我娘往四周一看,發現我哥的「四大金剛」和那些鐵杆嘍噦們,也都穿著用染黃土布製成的假軍裝,一個個流著清鼻涕,鼻頭凍得如山楂果兒。但那些小臉上,都是神聖莊嚴的表情。
每天上午,我哥都會站在平台上,手拿著鐵皮捲成的喇叭筒子,對著台下的嘍噦,對著前來看熱鬧的村民,對著被冰雪覆蓋的村莊,拖著從「大叫驢」那裡學來的偉人腔調,發表演說,號召革命小將們,貧下中農們,擦亮眼睛,提高警惕,堅守陣地,堅持到最後一分鐘,等待到明年春暖花開時,與常總司令率領的主力部隊會師。他的演說,不時被劇烈的咳嗽打斷,他的胸腔里發出雞鳴般的聲音,咽喉里嚓啦啦地響,我們知道那是痰涌了上來,但司令站在平台上往下吐痰顯然大煞風景,於是我哥就令人噁心地把湧上來的痰強咽下去。我哥的演講,除了被他自己的咳嗽打斷之外,還不時地被台下的口號聲打斷。領頭喊口號的是孫家老二名虎者,他嗓門洪亮,略有文化,知道應該在哪些地方喊口號才能最得力地營造出熱火朝天的革命氣氛。
有一天,大雪飄飄,猶如半空中撕開了一萬隻鵝毛枕頭。我哥爬上平台,舉起喇叭,剛要喊叫,突然搖晃起來,鐵皮喇叭脫手,掉在平台上,彈落在雪地,緊接著,我哥一頭就栽了下來,發出沉悶的一聲巨響。眾人愣了片刻,然後齊聲尖叫,圍上去,七嘴八舌地問候:司令怎麼啦,司令怎麼啦……我娘哭喊著從屋子裡撲出來,天氣寒冷,我娘披著一件破舊的羊皮襖,身體龐大,看上去如同一個糧食囤子。
這件皮衣,是「文革」前夕我們屯那個當過治保主任的楊七,從內蒙古販來的那批破皮衣中的一件。皮衣上沾著牛糞和羊奶干漬,散發著撲鼻的膻氣。楊七販賣皮衣,涉嫌投機倒把,被洪泰岳派民兵押送到公社派出所管教,皮衣被鎖進大隊倉庫,等候公社前來處理。「文革」爆發,楊七開釋回家,跟著金龍造反,成為批鬥洪泰岳時最英勇的鬥士。楊七極力巴結我哥,妄想擔當西門屯紅衛兵支隊的副司令,遭到我哥的拒絕,我哥斬釘截鐵地說:西門屯紅衛兵支隊實行一元化領導,不設副職。我哥內心裡瞧不起楊七。楊七獐頭鼠目,眼珠子骨碌碌亂轉,滿肚子壞水,屬於流氓無產者一類,破壞性極大,只能利用,但不能重用。這是我哥躲在他的司令部里與他的親信密談時說的話,是我親耳聽到的。楊七謀職不成,情緒低落,勾結著鎖匠韓六撬開大隊倉庫,把他那批皮襖搬了出來,擺在大街上拍賣。風高雪猛,房檐下的冰掛猶如鋸齒獠牙,正是穿皮衣的天氣。屯裡的人聚集街頭,翻弄著那些骯髒的皮衣,羊毛脫落,耗子屎滾出,腥臊爛臭,污染了冰雪和空氣。楊七巧舌如簧,把一件件爛皮襖說成皇上穿過的輕裘。他撿起一件黑山羊皮的短襖,拍打著油膩的光板子,發出啪啪聲響:聽一聽,看一看,摸一摸,穿一穿。一聽如同銅鑼聲,二看如同綾羅緞,三看毛色賽黑漆,穿到身上冒大汗。這樣的皮襖披上身,爬冰卧雪不覺寒!這樣一件八成新的黑山羊皮襖,只要十兀錢,跟白揀有什麼區別?張大叔,穿上試試,哎喲我的個親娘舅,這皮襖,簡直是那蒙古裁縫比量著您的身體做的,添一寸則長,減一寸則短。怎麼著,熱不熱?不熱?您摸摸腦門子,汗珠子都冒出來了,還說不熱!八塊?八塊不行,不是看在老街坊的面子上,十五塊我也不賣!就八塊錢?大叔,讓我說您句什麼好呢?去年秋天我還抽了您兩鍋子旱煙,欠著您的人情呢!欠情不還,寢食不安。得了吧,九塊錢,賠本大甩賣,九塊錢,您穿走,回家先找條毛巾把頭上的汗擦擦,別閃了風感了冒。就八塊?八塊五!我讓讓,您長長,誰讓您大我一輩呢?換了別人,我一個大耳刮子把他扇到河裡去!就八塊,嗨,碰上您這樣的生古角色,天王老子也沒脾氣,天王老子都沒脾氣,我楊七有啥脾氣?算我輸給您一玻璃管子鮮血,我是0型血,跟白求恩大夫一個血型,八塊就八塊吧,張老漢,這次你可欠下我的情了。點數著那幾張黏糊糊的鈔票:五塊,六塊,七塊,八塊,好,皮襖是您的了。快穿回家給老嬸子看看吧。我擔保您在家裡坐半個時辰,您家房頂上那厚厚的雪就化了,遠看您家,房頂上熱氣騰騰,您家院子里,雪水淌成了小河,您家房檐上那些冰凌子,噼里啪啦地就掉下來了。這件皮襖,小綿羊羔皮,瞧,外邊還掛著緞子表兒,這可是內蒙古最漂亮的那個姑娘貼肉穿過的小皮襖,把鼻子靠近嗅嗅,什麼味?一股大閨女味兒!藍解放,回家去把你那個單幹戶老爹的錢包摸來,把這件皮襖買回家,送給你那個重山姐姐寶鳳,她要穿上這樣一件小羔皮,背著藥箱子出診,想想看,那是什麼派頭?漫天的飛雪,在距離她頭頂三尺處就化了!這樣的羔皮,簡直就是一個小火爐子,把雞蛋包在裡邊,用不了一袋煙工夫就熟了。十二塊錢,藍解放,看在你姐給我老婆接過生的份兒上,這件小羔皮,半價賣給你,換了別人,沒有二十五塊錢,連一根毛也拔不走。怎麼?不想買?哈哈,藍解放,我一直把你當小孩,其實你也是大小夥子了,看看,嘴唇上冒出鬍子來了,下邊呢?男孩十七八,屌毛鬍子一起扎。男孩十七八,雞巴如牛角!我知道你對黃家那對姊妹花有意思,但新社會新國家,一夫一妻是國法,互助合作你只能選一,不可能同時娶倆。如果是西門鬧的年代當然可以,西門鬧一夫三妻,外邊還有相好的。臉紅什麼?噢,牽扯到你娘了,沒事沒事,你娘也是受害者。你娘養大你不容易,我看,你就把這件小羊羔皮襖買回去孝敬你娘吧。你娘是個善良人,想當年身為西門家的姨太太,叫花子上門都是她親自打發,出手大方,一次兩個白面餑餑。這事兒上點年紀的人都知道。如果是買給你娘,我再落落價,十塊錢,小點聲,別讓他們聽到,十塊錢,跑著回家拿錢,我給你留住這件。小老弟,要是換上金龍那個雜種來買,我一百也不賣。什麼支隊司令,這是關著大門起國號,自己封自己!老子稀罕他那個破副司令?老子自封為天下兵馬大元帥,橫掃千軍如卷席!人群外一聲吶喊:紅衛兵來了!
我哥金龍在前雄赳赳,「四大金剛」兩旁護衛氣昂昂,後邊簇擁著一群紅衛兵鬧嚷嚷。我哥腰問多了一件兵器,從小學校體育教師那裡征來的發令槍,鍍鎳的槍身銀光閃閃,槍身的形狀像個狗雞巴。「四大金剛」也都扎著皮帶,用生產大隊里那頭剛剛餓死的魯西牛的皮製成,生牛皮,半干不濕,帶著牛毛,散著腥氣。「四大金剛」的牛皮腰帶上懸挂著四支盒子槍,是我們村戲班子演戲用過的,是巧手木匠杜魯班用榆木雕刻而成,外面刷了黑漆,形象十分逼真,如果落到土匪手裡,完全可以用來劫道。孫龍腰問懸挂那支,後部被掏空,安裝了一根彈簧,一根撞針,裝上黃色火藥製成的火帽,可以發出比真槍還要清脆的響聲。我哥那支槍,使用火藥紙,一勾扳機,連發兩響。在「四大金剛」背後,那些嘍噦們,都扛著紅纓槍,槍頭子都用砂輪打磨得鋥亮,鋒利無比,扎到樹里,費很大的勁才能拔出來。我哥率領隊伍,快速推進。大雪潔白,紅纓艷麗,形成一幅美麗圖畫。隊伍距離楊七的爛皮貨拍賣場所約有五十米時,我哥從腰問拔出發令槍,對空擊發,啪!啪!兩股白煙在空中飄散。我哥下令:沖啊,同志們!一群紅衛兵就端著紅纓槍,口喊殺殺殺,響聲震雲霄,路上的雪被踩成泥漿,發出噗哧噗哧的聲響,轉眼間就衝到眼前。我哥做了一個手勢,紅衛兵就把楊七和十幾個想買皮襖的人包圍在核心。
金龍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我也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我其實內心寂寞,很想加入他的紅衛兵。他們神秘而莊嚴的行動,激動著我的心。尤其是「四大金剛」那四支駁殼槍,儘管是假的,但十分神氣,令我心癢。我求姐姐幫我向金龍轉達我想加入紅衛兵的願望。他對我姐說:單幹戶是革命的對象,沒資格加入紅衛兵;只要他牽著牛加入人民公社,我馬上吸收他,並委任他為小隊長。他的話聲音很大,不用姐姐轉達我也聽得清清楚楚。但入社尤其是牽著牛入社,不是我一個人說了算的事。因為自從那天集市上出事之後,爹就沒說過一句話。他的眼睛直直地,臉上的表情痴獃蠻橫,提著把大砍刀,彷彿隨時都要跟人拚命。牛被砍去半隻角,也變得痴痴獃呆,陰沉著眼睛,斜著看人,肚腹起伏,低沉嗚叫,彷彿隨時都會用那根獨角將人開膛破肚。爹和牛所居牛棚,成了大院里一個無人敢進去的角落。我哥領著紅衛兵在院里天天折騰,敲鑼打鼓,試驗土炮,斗壞人喊口號,我爹和牛,似乎都充耳不聞。但我知道,只要有人,膽敢侵入牛棚,必將引出一場血案。在這種狀況下,要我拉牛人社,爹答應了牛也不會答應。我跑到大街上看楊七拍賣皮襖,實在是閑得無聊。
我哥抬起胳膊,用發令槍指著楊七的胸脯,打著哆嗦命令:把投機倒把分子抓起來!「四大金剛」奮勇上前,用駁殼槍從四個角度抵著楊七的腦袋,齊聲喊:舉起手來!楊七冷笑著說:爺們,弄了幾塊榆木疙瘩來嚇唬誰呢?有本事你們就摟火,老子甘願壯烈犧牲殉河山!孫龍勾了一下扳機,一聲巨響,一股黃煙騰起,駁殼槍把子被震斷,孫龍的虎口被震出了血,空氣中瀰漫著硝磺氣味。楊七突受驚嚇,小臉干黃,半晌,才打著牙巴鼓,看著胸前棉衣上被火藥燎出的窟窿,說:爺們,你們還動了真格的了!我哥說:革命不是請客吃飯,是暴力。楊七道:我也是紅衛兵。我哥說我們是毛主席的紅衛兵,你是雜牌紅衛兵。楊七還要爭辯,我哥讓孫家四兄弟把他押回司令部批鬥,然後又命令紅衛兵,將楊七擺在路邊草垛上的皮襖全部沒收。
批鬥楊七的大會連夜舉行,院子里點上了一堆劈柴,劈柴是強迫村裡的壞人把自家的桌椅板凳劈碎送來。有許多珍貴的紫檀、花梨木傢具就這樣毀掉了。院子里每天晚上都點著篝火斗人,把房頂上的雪全都烤化了。地上流淌著烏黑的泥漿。我哥知道村裡能徵集的劈柴有限,突然心生一計,喜上眉梢。他曾經聽屯子里闖過關東的虎疤臉馮駒說,松柏含油脂,鮮木頭也能點燃。於是我哥就派紅衛兵押著屯子里的壞人去小學校後面砍松樹。一棵棵的松樹,被屯子里那兩匹瘦馬拉著,拖到司令部外的大街上。
斗楊七,批判他搞資本主義,批判他辱罵革命小將,批判他妄圖成立反動組織,拳打腳踢一頓,轟出大院。那批皮襖,被我哥分發給值夜班的紅衛兵。自從革命潮起,我哥就一直和衣睡在原大隊辦公室,即現在的司令部里。「四大金剛」和十幾個親信嘍噦一直陪著他。他們在辦公室里打了一個地鋪,地鋪上鋪了麥秸草和兩張葦席。有了這幾十件皮襖,他們夜裡就舒坦多了。
讓我們接著前面扔下的話頭說:我娘披著一件大皮襖,猶如一個糧食囤子移動出來。那件羊皮襖是我哥發給我姐穿的,因為我姐首先是紅衛兵們的醫生,然後才是屯裡的醫生。我姐孝順,把這件皮襖給我娘禦寒。我娘撲到我哥跟前,跪下,托著我哥的脖子哭叫:我的兒啊,你這是怎麼啦?我哥滿臉青紫,嘴唇乾裂,耳朵上流膿淌血,彷彿是個烈士。你姐呢?你姐呢?我姐去給陳大福老婆接生去了。我娘哭嚎著:解放,好兒子,快去叫你姐姐回來……我看看金龍,看看那些群龍無首的紅衛兵,心中湧起了一陣酸楚。畢竟我與他是一母所生,他耀武揚威,我有幾分妒,但更多的是感到敬佩,我知道他是個天才,他死了,是我不情願的。我飛跑出院子,在大街上,往正西方向,疾竄兩百米,然後往北拐進一條衚衕,急跑一百米,臨近河堤,第一個院子,三間草屋,一圈土牆,就是陳大福家的院落。
陳大福家那條瘦骨伶仃的小公狗對著我狂吠,我撿起一塊磚頭,猛地砸了過去。磚頭砸中狗的腿,狗哭叫著,三條腿跳回家。陳大福拖著一根大棒虎虎地出來:誰打我的狗?——我打你的狗!我橫眉豎眼地說。一見是我,這個黑鐵塔般的漢子頓時軟了,五官塌了架子,擠出一個暖昧模糊的笑容。他為什麼怕我?因為他有把柄抓在我的手裡。他和黃瞳的老婆吳秋香在河邊的柳樹叢中弄事被我看見過,吳秋香滿臉通紅彎著腰跑了,連河邊的洗衣盆和棒槌都不要了,一件花格子衣服順著河水往下漂。陳大福系好褲帶,威脅我:你要是敢說,我就砸死你!我說:只怕沒等到你砸死我,黃瞳就先把你砸死了。他馬上軟了,好言撫慰我,說要把他老婆的娘家侄女說給我做老婆。我腦子裡立馬就浮現出了個黃頭髮、小耳朵、唇上沾著黃鼻涕的女孩形象。我說,呸,我才不稀罕你老婆那黃毛侄女,我寧願打一輩子光棍也不會討那樣的丑老婆!嗨,小子,眼眶還挺高,但我非把這個醜丫頭說給你不可!我說你找塊石頭把我砸死吧。他說,爺們兒,咱倆訂個君子協定,你看到的事,不要對任何人說,我老婆的侄女.也不說給你當老婆。如果你違犯了,我馬上就讓我老婆帶著她侄女跑到你家炕頭上坐著,我讓那醜丫頭說你已經強姦了她,看你怎麼辦!我一想,要是那又丑又傻的丫頭坐在了我家炕頭上,口口聲聲地說我強姦了她,這事兒還真有點麻煩了。雖然俗言道「身正不怕影子斜,干屎抹不到牆皮上」,但這種事,又如何辯得清楚。於是我就與陳大福訂下了君子協議。時問長了,從陳大福對待我的態度上,我悟到他其實更怕我,所以我敢用磚頭砸瘸他家的狗腿,所以我才敢對他那樣蠻橫地說話。我說:我姐姐呢?我要找我姐姐!——爺們兒,他說,你姐姐正在給我老婆接生呢。我看著院子里那五個階梯般的鼻涕丫頭,嘲他道:你老婆真能,像母狗一樣,一窩一窩地下。他齜著牙說:爺們,別這樣說話,這樣說話傷人心,你現在還小,等你長大了就知道了。我說:我沒空與你磨牙了,我要找我姐姐。我對著他家的窗戶大喊:姐姐,姐姐,娘讓我來叫,金龍快要死了!這時屋子裡傳出響亮的嬰啼,陳大福火燒屁股般躥到窗前,大聲問:什麼什麼?屋子裡傳出一個女人微弱的聲音:帶丫把的。陳大福雙手捂著臉,在窗前的雪地里轉起圈來,一邊轉一邊哭:嗚~一嗚~~老天爺,你這次開了眼了,我陳大福有了接續香火的了~~我姐姐風風火火地跑出來,著急問我怎麼回事。我說,金龍要死了,從平台上一頭栽下來,就伸了腿了。
我姐分撥開眾人,蹲在金龍身旁,先伸出手指試試他的鼻孔,又摸摸他的手,然後摸摸他的額頭,站起來,威嚴地說:快把他抬到屋裡去!「四大金剛」把我哥抬起來,往辦公室走。我姐說,抬回家,放到熱炕上!他們立即改變方向,把我哥抬到了我娘的熱炕頭上。我姐斜著眼看黃家互助和合作。她們的眼裡都飽含著淚水,她們的腮上都起了凍瘡。她們的麵皮都很白,紫紅的凍瘡,像熟透的櫻桃一樣鮮艷。
我姐解開我哥腰問那條白天黑夜都不解的牛皮帶,把皮帶連同皮帶上的發令槍扔向牆角,有一隻出來看熱鬧的小耗子被砸個正著,尖叫一聲,鼻孔流血而死。我姐把我哥的褲子往下褪,露出了半個青紫的屁股,成群的虱子熙熙攘攘。我姐皺著眉頭,用鑷子敲開安瓿,將藥水吸進針管,然後,胡亂地戳到我哥屁股上。我姐給我哥連打了兩針,又給我哥掛上吊瓶。我姐技術好,扎靜脈一針見血。這時,吳秋香端著一盆薑湯進來,要給我哥往嘴裡灌。我娘用目光徵詢我姐的意見,我姐不置可否地點點頭。吳秋香就給我哥灌薑湯。用一隻湯匙子往嘴裡灌。她的嘴隨著我哥的嘴巴開合而翕動,這是一種典型的母親表情,我見過很多給小孩子餵食時的母親,當孩子張開大口時,她的嘴巴也下意識地跟著張開,小孩子嘴巴咀嚼時,她的嘴也跟著咀嚼。這是真情流露,無法偽裝,於是我就知道,吳秋香已經把我哥當成她的孩子了。我知道吳秋香對我哥我姐的感情比較複雜,我們兩家人也是那種雞毛拌韭菜亂七八糟的關係,能讓吳秋香的嘴巴跟著我哥嘴巴翕動的,不是因為我們兩家的特殊關係,而是因為,她已經看出了她那兩個女兒的心思,她也看到了我哥在這場革命中表現出的才華,她已經打定主意把兩個女兒中的一個嫁給我哥,讓我哥做她的乘龍快婿。想到此我心中一陣麻辣燙,早已不把我哥的死活放在心上。對吳秋香我一直沒有好感,但自從發現她彎著腰從柳叢里溜跑之後,反而對她有了幾分親近之情,因為從那件事之後她每次與我見面,臉上都會突然地紅一紅,眼睛躲避著我的目光。我注意到她腰肢靈活,耳朵很白,耳垂上有顆紅痣。她的笑聲低沉,有磁性。有一天晚上,我在牛棚里幫我爹喂牛,她悄悄地溜進來,塞給我兩個熱乎乎的雞蛋,然後把我的頭摟到她的胸脯上揉搓著,低聲說:好兒子,你什麼都沒看到,是不是?——牛在黑暗中用角撞柱子,牛眼如炬。她受了驚,把我推到一邊,轉身溜走了。我追尋著星光下她油滑的背影,心裡湧起難言的感受。
我坦白,吳秋香把我的頭摟在她懷裡揉搓時,我的小雞巴硬了,我感到這是大罪,精神一直被此事折磨。我對黃互助的大辮子頗為痴迷,由迷戀她的辮子到迷戀她的人。我想入非非,希望吳秋香把留分頭的合作嫁給金龍,把大辮子的互助嫁給我。但她很可能會把大辮子互助嫁給我哥。儘管互助比合作早出生不過十分鐘,但早出來一分鐘也是姐,要嫁自然是先嫁姐。我愛著吳秋香的女兒黃互助,但吳秋香在牛棚里抱過我,用她的奶子揉我的臉,使我的雞巴硬起來,我們倆已經不清不白,她決不可能把女兒嫁給我——我感到痛苦、憂慮、罪疚,再加上跟著胡賓放牛時,從這個老流氓嘴裡聽到過的許多錯誤的性知識,什麼「十滴汗一滴血,十滴血一滴精」啦,什麼「男孩一旦射過精個頭就再也不會長」啦,烏七八糟念頭糾纏著我,我感到前途灰暗,看看金龍高大的身材,看看自己瘦小的身軀,看看互助豐滿高挑的身軀,我絕望,連死的心都有了。當時我想,我要是一頭沒有思想的公牛有多麼好啊,當然,現在我知道了,公牛,也是有思想的,不但有思想而且思想還極為複雜,你不但考慮人世的事,還要考慮陰問的事,不但考慮今世的事,還要考慮前世和來生。
我哥大病初癒,面色灰白,支撐著出來領導革命。趁他昏迷不醒的那幾日,我娘把他身上的衣裳剝下來放在開水裡煮了,虱子被煮死了,但那件「的確良」美麗軍裝卻變得皺皺巴巴,彷彿被牛咀嚼后又吐了出來。那頂偽軍帽,褪色起皺,恰似一頭閹牛的卵囊。我哥一見他的軍裝和軍帽成了這模樣就急了。他暴跳如雷,兩股黑色的血從鼻孔里噴出來。娘,你還不如殺了我利索,我哥看著他的軍裝軍帽說。娘十分歉疚,面紅耳赤,有口難辯。我哥發過脾氣,悲從中來,淚如泉湧,爬到炕上,用被子蒙著頭,不吃飯不喝水,叫不答,喚不應,連續兩天兩夜。娘從屋裡走到屋外,又從屋外走到屋裡,嘴巴上急出了一串串燎泡,嘴裡翻來覆去地念叨著:嗨,老糊塗了!嗨,老糊塗了!姐姐看不過去了,一把掀了被子,顯出了一個形容枯槁、鬍子扎煞、眼窩深陷的哥。哥,我姐氣不忿兒地說:不就是一件破軍裝嗎?難道為了這麼一件衣裳讓娘為你上吊?哥坐起來,目光獃滯,長嘆一聲,未曾開言淚兩行,說:妹妹,你哪裡知道這件衣服對於我的意義!俗言道「人憑衣衫,馬靠雕鞍」,我能發號施令,壓服壞人,靠的就是這件軍裝。姐說,事已如此,不可挽回,難道你趴在炕上裝死,就能讓那件軍裝復原?哥想了想:好吧,我起來,我要吃飯。娘聽說我哥要吃飯,忙得團團轉,擀麵條,炒雞蛋,香氣滿了院子。
我哥狼吞虎咽時,黃互助羞羞答答地進了門。我娘興奮地說:閨女,雖說是一家院里住著,你可是有十年沒進大娘的家門了。娘上上下下地端詳著互助,眼神里透出親熱。互助不看我哥,也不看我姐,也不看我娘,雙眼盯著那件揉成一團的軍裝,說:大娘,我知道你把金龍哥的軍裝洗壞了,我學過裁縫,懂一點布料的知識,你們敢不敢「死馬當成活馬醫」,把這軍裝交給我,讓我試試,看能不能把它整好。——閨女,我娘一把抓住互助的手,眼裡放著光說,好閨女親閨女,你要是能把你金龍哥的軍裝復了原,大娘我給你三跪九叩首!
互助只拿走了那件軍裝,那隻偽軍帽,被她一腳踢到牆角上的老鼠洞邊。互助走了,希望來了。我娘想去看看互助用何妙法復原我哥的軍裝,但走到杏樹就沒有勇氣再往前走,因為那黃瞳,在他家門口,用一把十字鎬,噼里啪啦地劈一個老榆樹根盤。木片橫飛,猶如彈片。更可怕的是黃瞳那張小臉上那副不陰不陽的表情。他是屯裡的二號走資派,「文革」初起時被我哥修理過,現在已經靠邊站,肚子里肯定窩著火,恨不得把我哥燒烤了。但我知道這廝心裡也是矛盾重重,他在社會上混了幾十年,慣於察言觀色,不會看不出他那兩個寶貝閨女對我哥的情意。我娘讓我姐去探聽消息,我姐嗤之以鼻。我不太清楚我姐和黃家二女的關係,從黃互助罵我姐那些咬牙切齒的話里可以聽出她們之間怨仇很深。娘讓我去看一看,說小孩子臉皮厚。娘還把我當成小孩子,真是我的悲哀。我心裡確也想知道黃互助用何法修復我哥的衣服,便避避影影地往黃家靠攏,但一看到黃瞳劈樹根時那股邪勁,我的腿先自軟了。
第二天上午,黃互助夾著一個小包袱到了我家。我哥興奮地從炕上蹦下來,我娘嘴唇亂哆嗦但說不出話來。互助面色沉靜,但得意的神情從嘴角眉梢上溢出。她將包袱放在炕上,揭開,顯出疊得板板整整的軍裝和平放在軍裝上的一頂新軍帽。那軍帽雖然也是用染黃的白布仿製而成,但做工精細,幾乎可以亂真。尤其顯眼的是,她用紅絨線在軍帽的前臉上,綉上一顆五角紅星。她將軍帽遞給我哥,接著抖開軍裝,雖然還能看出一些皺痕,但基本上恢復了原狀。她低眉垂眼,粉紅著臉,抱歉地說:大娘煮得時間太長了,只能恢復成這樣了。天哪,這偉大的謙虛猶如重鎚,猛擊我娘和我哥的心臟。我娘的眼淚咕咕嘟嘟地冒了出來。我哥情不自禁地抓住了互助的手。她讓他抓了一會兒,便慢慢地掙脫了,側著身子坐在炕沿上。我娘掀開柜子,拿出了一塊冰糖,用斧頭砸碎,讓互助吃。互助不吃,我娘就硬往人家嘴裡塞。她含著冰糖,對著牆壁說,你穿戴上看看,有沒有不合適的,可以改。我哥脫掉棉襖,穿上軍裝,戴上軍帽,紮上牛皮腰帶,掛上發令槍,司令員又虎虎有生氣,似乎比先前更顯氣派。她像一個裁縫,更像一個妻子,在我哥身前身後轉著,砘砘衣角,扯扯領子,又轉到面前雙手正正帽子,有些遺憾地說:帽子緊了一點,但只有這塊布料了,將就著吧,明年開了春,到縣裡扯了幾尺細布,再給你縫一頂。
我知道我徹底沒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