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豬十六獨佔母豬乳 白杏兒榮任飼養員

第二十二章 豬十六獨佔母豬乳 白杏兒榮任飼養員

儘管這些狂熱的人,賦予了豬那麼多光輝燦爛的意義,但豬畢竟還是豬。不管他們對我施以何等的厚愛,我還是決定以絕食來終結為豬的一生。我要去面見閻王,大鬧公堂,爭取做人的權利,獲得體面的再生。

他們把我抱回豬棚里時,那頭老母豬已經躺在一攤碎草上,四腿伸展,肚腹前緊密地擠著一排小豬。每個小豬叼著一個奶頭,發瘋般地吮吸,發出呱唧呱唧聲響。那幾隻沒有搶佔到奶頭的小豬,焦急地尖叫著,從吃奶小豬的縫隙里,死命地往裡鑽。有的小豬鑽進去,有的小豬被擠出來,有的爬到母豬的肚子上,跳著腳尖叫。母豬閉著眼睛,哼哼著,那樣子讓我感到可憐又感到可憎。

金龍把我交到互助的手裡,彎下腰,把一隻正在吃奶的小豬拖了出來。那小傢伙的嘴巴把母豬的奶頭抻得像一根猴皮筋一樣。空出來的奶頭立即就被另一頭小豬噙在嘴裡。

金龍將那些霸住奶頭死不放的傢伙一個個拖出來,放到圈牆的外邊——這些傢伙在外邊哭鬧不止,用尚不流暢的語言罵著人——母豬的肚腹前,只留下十隻小豬,余出兩隻有效奶頭。它們已經被其他的小豬嚼得腫脹發紅,看到它們的樣子我就感到噁心。金龍把我從互助懷裡接過去,將我放在母豬腹前。我緊緊地閉上了眼睛,耳邊,那些令我感到恥辱的兄弟姐妹們嘴裡發出的噬咂聲使我的腸胃攪動,欲嘔無物。我說過,我要死,我絕不能把那骯髒的豬奶子噙進嘴巴。我知道,一旦噙住畜類的奶頭,身上的人性就會喪失多半,就不可救藥地滑進畜類的深淵。只要噙住了母豬的奶頭,我就會被豬性擒獲,豬的性情,豬的愛好,豬的慾望便會隨著乳汁灌注到我的血液里,使我成為一頭僅僅是殘存著一點人類記憶的豬,完成這次骯髒、恥辱的輪迴。

「吃啊,吃啊!」金龍托著我的身體,將我的嘴巴觸到一隻肥大的奶頭上,我的那些可恥的兄弟姐妹們吃奶時留下的黏液沾到我的嘴巴上,令我噁心。我死死地閉著嘴巴,緊緊地咬住牙關,抵抗著奶頭的撩撥。

「這頭笨豬,奶頭放到嘴邊也不知道開口。」金龍罵著我,在我的屁股上輕輕地拍了一巴掌。

「你的動作太粗暴了!」互助說著,把金龍搡到一邊,接過我的身體,用柔軟的手指,輕輕地搔著我的肚皮,極度的舒服,使我哼哼起來,想不哼哼都不行,雖然我發出的還是豬的聲音,但聽起來已經不是那麼刺耳。互助呢呢喃喃地對我說,「小寶貝,豬十六,你這個小傻瓜,不知道媽媽的奶好吃,嘗一嘗,來,嘗一嘗,不吃奶你怎麼能長大呢?」從她的絮叨中,我知道自己在十六個豬娃中排行第十六,也就是說我是最後一個從老母豬的肚子里鑽出來的,儘管我有不平凡的經歷和洞察陰陽兩界、橫跨人畜兩道的智慧,但在人的眼睛里,我只能是一頭豬。這是多麼巨大的悲哀,但更大的悲哀還在後頭。

互助用母豬的奶頭撩撥著我的嘴唇和鼻孔。我感到鼻孔發癢,猛然打了一個噴嚏。我從互助的手上知道她吃了一驚,接著便聽到她哈哈大笑。「想不到豬也會打噴嚏,」她說,「十六,豬十六,你會打噴嚏就應該會吃奶啊!」她拉住母豬的奶頭,對準我的嘴巴,輕輕地擠了幾下,一股溫熱的液體,噴到了我的唇邊,我不由地吧咂了幾下舌頭,嗚呀,上帝,想不到豬的乳汁,我的豬媽媽的乳汁,竟是如此的甜美、芳香,猶如絲綢,猶如愛情,頃刻問讓我忘記了恥辱,頃刻問改變了我對周圍環境的印象,頃刻間使我感到這橫躺在碎草上為我們這一群兄弟姐妹們哺乳的豬媽媽是那樣高尚、聖潔、莊嚴、美麗,我迫不及待地將那隻奶頭搶到嘴裡,幾乎把互助的手指也噙住了。然後一股股的乳汁便濡濕了我的口腔進入我的腸胃,然後我便感到力量和對於母豬媽媽的熱愛在每分每秒中增長,然後我聽到互助和金龍歡喜拍手而笑,我用眼睛的餘光看到他們年輕的臉膛猶如盛開的雞冠花,看到他們的手緊緊地攥在一起,儘管我腦子裡電光石火般地閃現出一些歷史的記憶碎片,但此時我唯願忘卻,我閉上眼睛,體驗著一頭豬娃吃奶的快樂。

在接下來的日子裡,我成了十六個豬娃中最霸蠻的一個。我的食慾大得讓金龍和互助吃驚,我在吃的方面表現出了極大的天賦。我總是能用最迅速最準確的動作,搶佔到母豬媽媽肚腹中央那個泌奶量最大的奶頭。我那些愚蠢的兄弟姐妹們只要噙住奶頭便會閉上眼睛,我卻自始至終圓睜著雙眼。我在瘋狂地吮吸那個最大的奶頭時,會用身體把另一隻奶頭遮蔽住。我眼睛警惕地看著兩側,每當有哪個可憐巴巴的傢伙妄圖上來搶食時,我的屁股就會用力擺過去,把它撞到一邊。我總是能用最快的速度把鼓脹的奶頭嘬癟,然後再去搶別的奶頭。我很驕傲,當然也有些微的慚愧,在那些日子裡,我自己吃下的乳汁,比三隻小豬吃到的乳汁總量還多。我的奶沒有白吃,對人類來說,我用快速增長的身體對他們進行了回報。我表現出來的智慧、勇氣和日漸雄偉的身體,讓他們對我另眼相看。我於是明白,作為一頭豬,就是要瘋吃、瘋長,人類喜歡的就是這個。當然,把我生下來的豬媽媽也活該倒霉,我對它奶頭的眷戀令它不勝厭煩。即使它站著進食時,我也會鑽到它的腹下,仰起頭叮住一個奶頭。兒子啊,兒子,我的豬媽媽對我說,你讓媽媽進點食吧,媽媽不進食,哪有乳汁喂你們啊!你難道沒有看到媽媽的身體已經瘦弱不堪,媽媽的後腿已經站立不穩了嗎?

出生七日後,金龍和互助就把我的兄弟姐妹們捉走八隻,放到旁邊的豬舍里,用小米粥餵養。負責餵養我那八個哥、姐的是一個女人,因為土牆間隔,我看不到她的形象,但能聽到她的聲音。她的聲音那樣熟悉,那樣悅耳,但我卻回憶不起她的容貌和名字。每當我想集中精力打開記憶通道時,一陣濃重的睡意便會襲來。能吃能睡能長肉,這是好豬的三大標誌,我全都具備。有時候,隔壁那個女人充滿母愛的嘮叨聲也會成為我的催眠曲。她每天六次給那八隻小豬餵食,香噴噴的玉米粥或是小米粥的氣味溢過牆來。我聽到我那些哥、姐們歡快地叫著、吃著,聽到那個女人滿嘴「小心肝兒、小寶貝兒」地嘮叨著,便知道這女人心地善良,她把小豬當成了自己的孩子。

出生一個月後,我的身體已經比我那些哥、姐們大出了不止一倍。母豬媽媽的十二個有效奶頭,基本上被我獨霸。偶有一個餓瘋了的小傢伙不顧死活地衝上來叼住一個奶頭,我用嘴巴拱著它的肚子輕輕一掀,就使它翻滾到母豬身後的牆角上。母豬媽媽有氣無力地呻吟著說:十六啊十六,你讓它們也吃一點好不好?你們都是我身上掉下來的肉,餓著哪個我也心疼啊!我對媽媽的話感到反感,不予理睬,我用瘋狂的吮吸使它直翻白眼。後來,我發現自己的兩隻後腿,競可以像毛驢的蹄子一樣靈活有力地彈起來。這樣,就根本不需要我吐出奶頭、騰出嘴巴對付那些搶食者,只要看到它們圍攏上來,小眼通紅,口裡發出尖叫,我就會弓起身體,飛揚後腿——有時是一條,有時是兩條——將我的像瓦片一樣堅硬的蹄子蹬到它們的頭上。這些挨了打的傢伙只好滿懷著嫉妒和仇恨,轉著圈子嚎叫,詈罵,餓急了就舔一點母豬槽邊的殘渣剩食。

這種情況很快就被金龍和互助發現,他們請來了洪泰岳和黃瞳,站在土牆外邊觀察著。我知道他們悄沒聲地不想讓我發現,我也就佯裝沒有發現他們。我用特別誇張的動作吃奶,把母豬媽媽嘬得呻吟不絕,我用靈巧的單腿踢和威武的雙腿踢,把我那些個可憐的兄、姐整得吱哇亂叫,遍地打滾。我聽到了洪泰岳興高采烈的聲音:

「媽的,這哪裡是豬!簡直是匹小毛驢兒!」

「是的,竟然會打蹄子!」黃瞳附和著說。

我吐出乾癟的奶頭,站起來,大搖大擺地在棚子里散步,我仰起頭,對著他們叫,我頓著喉嚨,發出「哐哐」的聲音,讓他們更加吃驚。

「把那七隻小豬也挪出去吧,」洪泰岳說,「這個傢伙,留做種豬,母豬的奶全給它一個吃,把胚子發壯。」

金龍跳進豬圈,嘴巴里發出「噦噦」的聲音,彎著腰,向那些小傢伙靠攏。母豬媽媽昂著頭,向金龍示威。金龍身手敏捷,轉眼間就把兩隻小豬倒提在手中。母豬媽媽衝上去,被金龍一腳踢退。那兩個小傢伙在金龍手中倒懸著,咧著嘴,尖聲哭叫。互助費勁地接過一隻小豬,另一隻小豬被黃瞳接過去。聽聲音我知道它們都被放到隔壁豬舍里,與先前被分出去的那八個蠢貨合在了一群。我聽到那八個小混蛋齊咬這兩個小混蛋,心中只感到快意,毫無同情。金龍只用了洪泰岳吸完一支煙的工夫,就把七個蠢貨全部抓了出去。隔壁的豬舍里,一片混亂,八個先到的,與七個後來的,廝咬成一團。只有我一個,在這邊悠閑聽音。我斜著眼看看豬媽媽,知道它心中悲涼,但又如釋重負。它畢竟是一頭普通的豬,不會像人類那樣煽情。看,它已經把失去一批兒女的痛苦忘卻,站在槽邊鬧食了。

食物的氣味飄了過來,很快逼近。互助提著一桶飼料到達圈門。她戴著一片白色的遮胸巾,巾上綉著「西門屯大隊杏園養豬場」的鮮紅字樣。她還戴著兩隻白色套袖,一頂白色軟帽,那樣子很像糕點店裡的面案師傅。她用鐵勺子舀著飼料往食槽里倒。母豬媽媽昂著頭,前蹄站在槽里。飼料落在它的臉上,看上去像一攤攤的黃屎。這飼料散發著酸溜溜的腐敗氣味,令我極端厭惡。這就是西門屯大隊的高級知識分子藍金龍和黃互助共同研製的糖化飼料,用雞屎、牛糞、綠色植物,加上曲種混合在大缸里發酵而成。金龍提起桶,將桶中的飼料全部倒進食槽。母豬無可奈何地吃著。

「只吃這種飼料嗎?」洪泰岳問。

「前幾天每次加兩勺豆餅,」互助說,「從昨天起,金龍說不加豆餅了。」

洪泰岳探身進圈,觀察著母豬,說:「為了保證這頭小種豬的發育,要給這頭母豬開小灶,加足料。」

「大隊倉庫里的飼料糧已經不多了。」黃瞳道。

「不是還有一倉玉米嗎?」洪泰岳問。

「那是戰備糧!」黃瞳道,「動用戰備糧要報請公社革委會批准。」

「我們養的是戰備豬!」洪泰岳道,「真要打起仗來,解放軍不吃肉,如何能打勝仗?」見黃瞳還在猶豫,洪泰岳堅定地說,「開倉,出了問題我負責。下午我就去公社彙報請示,大養其豬,是壓倒一切的政治任務,諒他們也不敢攔擋。重要的是,」洪泰岳神秘地說,「我們要把豬場擴大,把豬的存欄數提高,到時,縣裡糧庫的糧食,就是我們豬場的糧食。」

黃瞳和金龍的臉上浮起會心的笑容。此時,小米粥的香氣由遠漸進,到了隔壁豬圈門前停止。洪泰岳道:

「西門白氏,從明天起,這頭母豬也歸你餵養。」

「是,洪書記。」

「先把這桶米粥倒在母豬槽里一半。」

「是,洪書記。」

西門白氏,西門白氏,這是個多麼熟悉的名字啊,我用力思索著,回憶這個名字與我的關係。一個親切的面孔,出現在豬圈前方。我一看到那張飽經滄桑的大臉,全身如通了電流一般震顫不止,與此同時,記憶的閘門被猛然拔開,往事如潮湧至。我大叫一聲:「杏兒,你還活著!」但我的話一出喉嚨,就變成了一聲長長的、尖厲的嚎叫。這聲音不但把圈前那些人嚇了一跳,也讓我自己大吃一驚。於是我無限悲哀地又回到了現實,回到了現在,現在,我早已不是什麼西門鬧,我是一頭豬,是圈裡這頭白色母豬的兒子。

我努力計算著她的年齡,但葵花的香氣使我迷糊起來。葵花正在盛開,主稈粗壯如樹,葉片烏黑胖碩,花盤大如臉盆,花瓣宛如金子鍛造,葉片和莖稈上的白色芒刺足有一厘米,這一切構成了兇悍霸蠻的印象。儘管我算不清她的準確年齡,但我也知道她已經年過半百,因為她的雙鬢上已經出現了白的髮絲,她那兩隻細長的眼睛周圍,爬滿了密密麻麻的皺紋,那一口曾經潔白整齊的牙齒也變成了土黃的顏色並且磨損嚴重。我恍然覺得,在過去的許多年頭裡,這個女人是依靠吃草為生。她吃的是乾燥的穀草和堅硬的豆秸,咀嚼時會發出咯咯嘣嘣的響聲。

她用一柄木勺子舀著米粥,慢慢地往食槽里倒。老母豬前腿扶著圈門立起來,迎接那美味的食品。隔壁那些傻傢伙被美味誘惑,發出一片震耳欲聾的叫聲。

在母豬和隔壁小豬呱嗒呱嗒的吃食聲中,洪泰岳嚴肅地對西門白氏訓話。他的話聽起來冷酷無情,但他的眼神里明顯地流露出一些曖昧的溫情。西門白氏在陽光下垂手而立,她頭上那些白的髮絲像銀子一樣閃閃發光。透過圈門寬大的縫隙,我看到她的雙腿在微微顫抖。

「我的話你聽明白了嗎?」洪泰岳嚴厲地問。

「放心吧,洪書記,」西門白氏低聲但是異常堅定地說,「我一輩子沒有生養,這些豬娃,就是我的親生兒女!」

「這就對了,」洪泰岳滿意地說,「我們需要的就是能把集體的豬娃當成親生兒子來撫養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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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疲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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