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掘財寶白氏受審 鬧廳堂公驢跳牆
我因新掛了鐵掌、聽了那麼多贊語而高興;主人因為聽了區長一席話而歡喜。主人和驢——藍臉和我,在金色的秋天原野上撒歡奔跑,這是我當驢之後最幸福的日子。是的,與其做一個窩窩囊囊的人,何如做一頭人見人愛的驢?正如你干兄弟莫言的劇本《黑驢記》所寫:
新掛鐵掌四蹄輕,一路奔跑快如風。忘卻前生窩囊事,西門驢歡喜又輕鬆。昂起頭仰天叫,啊噢~~啊噢~~啊噢~~
臨近村頭時,藍臉從路邊採擷了一些柔韌的草蔓和黃色的野菊,編織了一個橢圓形的花環,套在我的兩耳根部。我們與村西石匠韓山家那頭母驢和石匠的女兒韓花花相遇。母驢的背上馱著兩個偏簍,一邊簍里盛著一個頭戴兔兒帽的嬰孩,另一邊簍里盛著一隻白色的小豬。藍臉與花花交談,我與母驢對視。人有人的語言,我們驢也有自己的信息。我們的信息是由氣味和體態以及原始的直覺構成。通過簡短的交談,我的主人知道已嫁遠村的花花是回娘家為母親過六十歲生日。偏簍里的娃娃,是花花的兒子;偏簍里的小豬,是娘家贈送的禮物。那年頭,人們贈送禮物,喜歡活物,譬如小豬,譬如小羊,譬如小雞,政府發放獎品,有時也用馬駒、牛犢、長毛兔。我看得出主人與花花的關係非同一般,我想起在西門鬧的時代,藍臉放牛,花花放羊,兩人在草地上玩過驢打滾的遊戲。其實我沒有太多的心思去管他們的閑事,作為一頭雄壯的公驢,我最關心的,還是眼前這頭馱著嬰兒和豬娃的母驢。它的年齡比我大,看樣子在五歲與七歲之間。從它眼睛上方那個深陷的窩窩裡大概可以判斷出它的年齡,當然,它也完全可以甚至更容易地把我的年齡判斷出來。你不要以為我是西門鬧轉世我就是天下最聰明的驢子——有一段時間我曾產生過這樣的錯覺——也許它是某位大人物投胎驢腹呢。我初生時毛色為灰,越長越黑,我不黑也不足以使我的四隻蹄子耀眼奪目。它是一頭灰驢,身體還算苗條,眉目相當清秀,牙齒非常整潔,它把嘴巴湊上來與我親近時,我嗅到了它唇齒間豆餅與麩皮的香氣。我嗅到了它動情的氣味,同時感受到了它內心燒灼、渴望我爬跨的心思。於是我就產生了爬跨它的強烈慾望。主人問:
「你們那裡也鬧合作社嗎?」
「都是一個縣長領導,哪能不鬧?」花花悠悠地回答著。
我轉到了母驢的背後,也可能是它主動把腚調給我。動情氣息更加濃烈,我嗅了一下,感到如有烈酒入喉,不由自主地抬頭仰臉,齜出牙齒,鼻孔閉鎖,不讓臊味外溢,這姿態非常美麗,讓母驢心醉神迷。與此同時,那根黑棒槌,也英勇地伸出來,直挺挺地敲打著肚皮。這樣的機會千載難逢,稍縱即逝,就在我舉起前蹄、意欲爬跨時,我看到了馱簍中那個睡得十分香甜的嬰兒,當然還有那隻吱吱亂叫的豬仔。如果我徑直爬跨上去,那我的剛掛上鐵掌的前蹄,很可能會使偏簍里的兩條性命報銷。如果那樣,我西門驢只怕要永沉地獄,連畜生也難做了。在這一猶豫間,主人扽住韁繩一扯,我的前蹄降落在母驢的身後。花花驚叫起來,慌忙拉著母驢往前走了一段距離。
「我爹還特意交代過,說這頭母驢正在鬧欄,讓我防著點,我竟把這事兒給忘了,」花花說,「我爹讓我防著點西門鬧家的那頭叫驢,看,西門鬧死了多少年了,我爹還覺得你是他家的長工,把你的驢也說成是西門鬧家的驢。」
「他沒把這頭驢說成是西門鬧投胎轉世就不錯了。」我的主人笑著說。
主人的話讓我大吃一驚:難道他已經洞察了我的秘密?如果他知道這頭毛驢竟是他的東家投胎轉世,對這頭驢來說,是幸還是不幸?紅日即將西沉,花花與我的主人告別,她說:
「藍大哥,改日再談吧,俺要走了,離家還有十五里呢。」
「驢今晚也回不來了?」我的主人關切地問。
花花微微一笑,降低了嗓門,神秘地說:
「俺家這頭驢靈性,餵飽了草料,喝足了水,把韁繩摘了,它自己就跑回來了。每次都是這樣。」
「為什麼要把韁繩摘了?」主人問。
「怕被壞人給牽了去啊,有韁繩牽扯著,它跑不快,」花花說,「萬一遇到狼,有韁繩也不方便。」
「噢,」主人摸摸下巴,說,「要不我送你一程?」
「不用。」花花說,「今晚屯裡演戲,您快回去看戲吧。」花花趕驢前行,走出幾步,回頭道:「藍大哥,俺爹說,你不要那麼驢犟勁,還是跟著大伙兒一塊走穩妥。」
主人搖搖頭,沒說什麼,盯了我一眼,說:
「走吧,夥計,連你也想好事了,你差一點就給我闖下大禍!我是讓獸醫劁了你好呢,還是不劁你好呢?」
我一聽這話,心驚膽戰,蛋囊緊縮,一陣巨大的恐懼襲來。主人,千萬不要劁我啊,我想這樣吼叫,但話出喉嚨,就變成了一陣啊噢~~啊噢~~的長鳴。
進了村,行走在大街上,我的蹄鐵與路面的石頭相碰,發出節奏分明的清脆聲響。儘管我心有旁騖,腦海里晃動著那頭母驢秀麗的眉眼,嬌嫩的粉唇,鼻畔氤氳著它那泡多情尿的氣味,使我時時想發瘋,但前世為人的經歷,畢竟使我不同凡驢。人世間的變故,對我有著很大的吸引。我看到許多人,急匆匆地往一個地方跑。通過他們奔跑中發出的話語,我知道,在西門家的院子里,也就是現在的村公所、合作社辦公室的院子里,自然也是我主人藍臉和黃瞳的院子里,正在展覽著一個彩釉瓷缸,缸里全是金銀財寶。這個缸是下午在修築戲檯子的工地上,挖土時發現的。我馬上聯想到,在那樣的時刻,面對著從缸里溢出的珠光寶氣,人們那種含混而曖昧的眼神。西門鬧的記憶如潮湧起,沖淡了西門驢對母驢的眷戀。我不記得曾經在那個地方埋藏過金銀細軟,我家埋藏在牲口圈底的一千大洋,連同封在夾壁牆裡的大宗財寶,在土改複查時,已經被貧農團的人起走了啊。為此,我的老婆白氏,可是吃盡苦頭。
……起初,黃瞳、楊七他們,把白氏、迎春和秋香,關在一個屋子裡審訊,坐鎮指揮的是洪泰岳。我被關在另屋裡,看不到審訊的場面,但能聽到聲音。說!西門鬧把金銀細軟藏在什麼地方?說!我聽到藤條和棍子敲打桌面時發出的啪啪聲響。我聽到秋香這個騷貨哭著喊:村長,隊長,大叔大哥們,我是苦出身,在西門家吃糠咽菜,他們從不把我當人,我是被西門鬧強姦的,強姦我時,白氏按著我的腿,迎春按著我的胳膊,讓西門鬧那頭驢日了我啊!——你放屁!——是迎春的喊叫——廝打聲,被拉扯開的聲音——她說的都是假話!是白氏在申述——我在他們家豬狗不如,大叔,大哥,大兄弟們,我是受苦人,我是你們這個階級里的,我是你們的階級姐妹,是你們把我從苦海里救了出來,我對你們感恩戴德,我恨不得把西門鬧的腦子挖出來給你們吃了,我敢把西門鬧的心肝摘下來給你們下酒啊……你們想想,他們埋藏財寶,怎麼能讓我知道,階級的親人們哪,你們捉摸捉摸這個情理吧,秋香哭喊著。……迎春沒有哭鬧,翻來覆去只是那幾句話:我平日里只管幹活,撫養孩子,別的事情一概不知道。是的,她們倆不知道埋藏金銀財寶的地點,只有我和白氏知道。妾就是妾,靠不住,靠得住的還是正妻。白氏一聲不吭,逼急了就說:家裡空支著一個大架子,好像金滿櫃銀滿箱,其實早就入不敷出了,有點流水錢,他也不會給我——我猜想她說到這裡時,一定是用她的空洞洞的大眼,怨恨地盯著迎春和秋香。我知道她恨秋香,迎春畢竟是她從娘家帶來的貼身丫頭,打斷骨頭連著筋,將迎春收房,本是她的主意,是為了傳宗接代,而迎春也爭氣,轉過年來就生了龍鳳胎。但收納秋香,卻是我的輕狂。日子過順了,得意忘形,公狗得意翹尾巴,人得意翹雞巴。當然也怨這個小妖精,每天都用眼神撩我,用奶頭蹭我,我西門鬧不是聖人,頂不住這誘惑。為此白氏還惡狠狠地咒我:掌柜的,你遲早要敗在這個妖精手裡。所以呀,秋香說白氏按著她的腿讓我強姦她純屬胡編亂造,白氏打過她,這是真的,但白氏也打過迎春啊。後來他們把迎春和秋香放了,我被關在西廂房裡,透過窗欞,看到這兩個女人出正房時的情形:秋香雖蓬頭垢面但眉眼間暗藏著喜氣,眼珠子溜溜地亂轉。迎春焦急萬分,直撲東廂房,那裡傳出金龍和寶鳳嘶啞的哭聲。我的兒子啊,我的女兒啊,我心哀鳴,不知道何處做錯,傷了天理,竟遭如此磨難,不但禍及自身,而且殃及妻子兒女。又一想,被鬥爭被清算被掃地出門被砸了狗頭的地主村村皆有,屯屯不虛,普天之下,千百萬數,難道這些人都做了惡事遭此報應不成?這是一個劫數,天旋地轉,日月運行,在劫難逃,我西門鬧腦袋還在頸上活著,就是祖上的蔭庇了,世道如此,能保全性命,就是萬幸,何敢妄求。但我十分擔憂白氏,萬一她頂不住了,把藏寶地點吐露出來,這非但不能減我的罪,而是給我發了一帖催命符。白氏,我的髮妻,你心思深沉,有大主意,在這關鍵的時刻,可不能犯糊塗啊!站崗的民兵,就是藍臉,他將背靠在窗戶上,遮擋住了我的視線。我只能聽,聽著正房裡,展開了又一輪審訊。這一輪,可是動了真格的了。喊叫聲震耳欲聾,藤條,板子,鞭子,抽打著桌子啪啪響,抽打著我妻白氏噗噗響,我妻白氏,尖聲嘶叫,令我心如刀絞,膽戰心驚。說,金銀財寶在哪裡藏著?!——沒有金銀財寶……白氏啊白氏,你可真夠頑固的,看來,不給她點厲害的嘗嘗,她是不會鬆口的。聽起來好像是洪泰岳的聲音,但也不是太像。接下來片刻,靜寂無聲,然後便是白氏的嚎叫,這次的嚎叫,讓我毛骨悚然。我猜不出是何種酷刑,能讓一個女人發出如此可怕的聲音。說不說?不說再來!——我說……我說……我心中猶如一塊石頭落地,好,說了吧,橫豎是一死。與其讓她為保全我而受罪,還不如我去死。——說,藏在哪裡?!——藏在,藏在村東土地廟裡,藏在村北關帝廟裡,藏在荷花灣里,藏在母牛的肚子里……我真的不知道,真的沒有金銀財寶,第一次土改時,我們就把所有的東西交出去了啊!——大膽白氏,竟敢戲弄我們!——你們放了我吧,我真的什麼都不知道啊……把她拉出去!我聽到威嚴的命令在正房裡下達,下達命令的人,也許就坐在我平常所坐的那把紅木太師椅子上,椅子旁邊,是八仙桌,桌上擺著文房四寶,桌后的牆上,掛著一幅五子祝壽圖。圖的後邊,就是夾壁牆,牆裡藏著五十兩重的銀元寶四十個,一兩重的金錁子二十個,還有白氏的所有首飾。我看到兩個民兵,把白氏拖了出來。她披頭散髮,衣服碎成條條縷縷,渾身濕透,滴瀝下來的,不知是血還是汗。一看髮妻成了這等模樣,我西門鬧萬念俱灰,白氏啊白氏,你的牙關夠緊,你對我的忠誠足赤,有你這樣的夫人,我西門鬧也算沒在這人世間白鬧騰一場。跟著出來兩個持槍的民兵,我猛然意識到他們這是去槍斃白氏的。我雙手被反綁在背後,姿勢是「蘇秦背劍」,只好用腦袋撞擊窗欞,同時我大喊:槍下留人!
我對洪泰岳說:你這個敲牛胯骨的雜種,真正的下三濫,在我心裡,你連我褲襠里的一根屌毛都不如,但老子時運不濟,落在了你們這幫窮棒子手裡,天意不可違,老子服軟了,老子是你們的孫子了。
洪泰岳笑著說:能認識到這一點就很好,我洪泰岳,的確是下三濫,如果不是共產黨,我只怕要把那塊牛胯骨敲到死。但現在,你倒運了,我們窮哥們兒時來運轉,浮到上水頭來了。我們清算你們,其實是把我們自己的財產拿回來。大道理我已經對你重複了千百遍,不是你西門鬧養活長工和佃戶,而是佃戶和長工養活你西門鬧和你們全家。你們藏匿財寶,罪不可恕,但如果能悉數交出,我們自會寬大處理。
我說:埋藏財寶之事,是我一個人乾的,女人們一概不知,因為我知道女人不可靠,一拍桌子一瞪眼,她們就會泄漏所有的機密。我可以把所有的財寶起出來,數目驚人,能為你們購買一門大炮,但你必須保證,釋放白氏,不要為難迎春和秋香,她們什麼都不知道。
洪說:這你放心,我們會按政策辦事。
那麼好,給我鬆綁。
幾個民兵疑惑地看看我,又看看洪泰岳。
洪泰岳笑著說:他們怕你破罐子破摔,做困獸斗呢。
我笑了。洪泰岳親手幫我鬆開繩子,並抽出一支捲煙給我。我用麻木的手接了煙,坐在我的太師椅子上,心中無限悲涼。然後我一抬手,扯下那張五子獻壽圖,對民兵們說,用槍托子搗開吧。
從夾壁里起出來的財寶,讓在場的人們目瞪口呆,從他們的眼神,我看透了他們的內心。他們沒有一個不想吞沒這筆大財,他們甚至馬上夢想了許多可能:如果把這房子分到我的名下而我又偶然發現了這個藏寶之地……
趁著他們入迷地盯著財寶時,我探手從太師椅下摸出了一支左輪手槍,我對著青磚地面開了一槍,子彈彈起,嵌在牆壁上。民兵們紛紛撲地卧倒,只有洪泰岳站著,這個雜種,果然有些骨氣。我說:洪泰岳你聽著,剛才這一槍,如果我瞄著你的頭,那麼現在,你已經像一條死狗一樣趴在地上。但是我沒有瞄你,也沒有瞄你們任何人,我與你們每一個人,都沒有具體的冤讎。如果你們不來鬥爭我,也會有別人來鬥爭我,這是時代,是有錢人的厄運勢,所以,我不傷你們一根毫毛。
你說得非常對,洪泰岳說,你是個識大體、懂大局的人,我作為個人,非常敬佩你,甚至想跟你交杯換盞,結拜兄弟,但作為革命階級一分子,我又必須與你不共戴天,必須消滅你,這不是個人的仇恨,這是階級的仇恨。你現在,可以代表著你們這個即將被徹底消滅的階級,開槍打死我,使我成為革命階級的烈士;接下來,我們的政府就會槍斃你,使你成為你們反革命地主階級的烈士。
我笑了,笑得很響。我是哈哈大笑,笑出了許多眼淚。然後我說,洪泰岳,我娘信佛,我一輩子不殺生,這是為母盡孝,她說如果我在她死後殺生,會讓她在陰間受苦。所以,你要成烈士,請去找別人。我自己呢,活是活夠了,我想死,但我死與你說的什麼階級無關,我只是靠著聰明靠著勤奮也靠著運氣積攢了萬貫家財,從來沒想到去加入什麼階級。我死了也不是什麼烈士。我只是感到這樣活下去實在是窩囊憋氣,許多事想不明白,讓我的心很不舒坦,所以還是死了好。我把手槍抵在自己的腦門上,說:牲口圈裡,還埋著一個缸,缸里有一千塊大洋,很抱歉你們要先把圈裡那些糞挖出來,才能起出那口缸,你們要先沾一身臭氣,然後才能見到大洋。
沒有關係,洪泰岳說,為了得到一千大洋,莫說挖出一圈糞,就是讓我們跳到大糞里去打幾個滾都可以。但我勸你,不要死,也許我們會給你留一條活路,讓你看到我們窮棒子徹底翻身,讓你看到我們揚眉吐氣,讓你看到我們當家做主,建設一個公平的社會。
對不起,我說,我不願意活了。我西門鬧習慣了別人在我面前點頭哈腰,不願意在別人面前點頭哈腰,下輩子有緣再見,夥計們!我勾了一下扳機,槍沒響,臭火。當我把槍從額頭上移開試圖發現問題時,洪泰岳一個猛虎撲食上來,奪取了我的槍,民兵們隨著上來,重新用繩子捆綁了我。
夥計,你缺少知識,洪泰岳舉著左輪手槍說,其實你何必將槍口移開?左輪手槍最大的優點就是不怕臭火,你只要再勾一下扳機,下一顆子彈就被擊發,如果這顆子彈不是臭火,你也像條狗一樣趴在地上啃青磚了。他得意地大笑著,命令民兵們組織人,趕快去挖圈。然後他又對我說,西門鬧,我相信你沒有騙我們,一個想開槍自殺的人,沒有必要再說謊了……
主人牽著我,費勁地擠進大門。因為這時候,民兵們遵照著村幹部的命令,正在從大院里往外驅趕人群。膽小的人,屁股被槍托子搗著,急欲跑出大院;膽大的人,又急欲擠到裡邊去看個究竟。主人牽著我,一頭雄偉的公驢,在這樣的時刻進門,難度可想而知。村裡曾經試圖把我們藍、黃二家從大院里搬出去,使西門家大院成為村公所的一統天下,但一是村裡找不到閑屋,二是我的主人和那黃瞳,都不是好剃的頭顱,要他們搬出大院,短期內比登天還難。因此我西門驢,每天可以與村子里的幹部們,甚至和下來視察的區、縣幹部們,在一個門口進出。
鬧嚷了一陣,許多人還是在院子里擁擠著,民兵們也嫌累,索性退到一邊抽煙。我站在棚子里,看到夕陽把那棵大杏樹的枝條塗抹得金光燦燦。樹下站著兩個持槍守衛的民兵,民兵腳前的東西被人群遮擋,但我知道,盛著財寶的那口缸就在那裡,人們一撥一撥地往裡擁擠,為的就是那口缸里的財寶。我對天發誓這口缸里的財寶與我西門鬧無關。這時,我膽戰心驚地看到,西門鬧的正妻白氏,在一個持槍民兵和治保主任的押解下,從大門口進來了。
我妻白氏,頭髮亂如麻線團,渾身黃土,彷彿剛從墳里鑽出來的。她奓煞著胳膊,一步三搖,只有這樣才能保持著身體平衡艱難行路。看到她,院子里吵嚷不休的人群,頓時鴉雀無聲。眾人收束身體,自動地讓開了那條通往正房去的甬路。我家的大院門口,原先正對著一堵鑲嵌著斗大「福」字的影壁牆,土改複查時,被幾個財迷心竅的民兵連夜拆毀,他們兩人,不約而同地夢到:影壁牆裡有幾百根金條。結果他們只拆出了一把生鏽的剪刀。
我妻白氏,被甬路上一塊凸出的卵石絆了一下,身體前撲,趴在地上。楊七不失時機地踢了她一腳,同時大罵:
「滾起來,裝什麼死?!」
我感到有一股純藍火苗,在頭腦里轟轟地燃燒起來,焦慮和憤怒,使我不斷彈打蹄子。院里的百姓都面色沉重,氣氛突然無比悲涼。西門鬧的妻子嚶嚶地哭著,撅起屁股,雙手扶地,欲往起爬,那副姿態,像只受傷的青蛙。
楊七又抬腳欲踢,被站立在台階上的洪泰岳喝住:
「楊七,你幹什麼?解放這麼久了,你還張口罵人,抬手打人,你這是給共產黨的臉上抹黑!」
楊七滿臉尷尬,搓著雙手,嘴裡支支吾吾。
洪泰岳走下台階,停在白氏面前,彎腰把她架了起來。她雙腿一軟,就要下跪,哭哭啼啼地說:
「村長,饒了俺吧,俺真的啥也不知道,村長,您開恩饒俺這條狗命吧……」
「西門白氏,你不要這樣,」洪泰岳用力端著她,才沒使她跪在地上。他臉上的表情很隨和,但隨即又變成嚴厲。他嚴厲地對著院子里的看客,說:「都散開,圍在這裡幹什麼?有什麼好看的?!散開!」
眾人低著頭,慢慢散去。
洪泰岳對一個梳著披毛的胖大婦人招招手,說:
「楊桂香,過來,扶著她!」
楊桂香當過婦救會長,現在是婦女主任,是楊七的堂姐。她喜氣洋洋地上來,扶住了白氏,往正屋裡走。
「白氏,你好好想想,這缸財物,是不是西門鬧埋下的?!你再好好想想,還有什麼財寶埋在哪裡?不要怕,你說出來,沒有你的罪過,一切罪過都是西門鬧的。」
嚴厲的拷問聲,從正屋裡傳出,衝進我高聳的驢耳,此時,西門鬧與驢混為一體,我就是西門鬧,西門鬧就是驢,我,西門驢。「村長,俺真的不知道,那個地方,不是俺家的地,俺掌柜的要埋藏財寶,也不會埋藏在那個地方……」
「啪!」是巴掌拍桌子的聲音。
「不說就把她吊起來!」
「把她的指頭夾起來!」
我妻哀嚎,連聲告饒。
「白氏,你好好想想,西門鬧已經死了,金銀財寶埋在地下也沒有用,起出來,可以為我們合作社增添力量。不要怕,現在解放了,講政策了,不會打你,更不會給你上刑。你只要說出來,我保證給你記一大功。」是洪泰岳的聲音。
我心悲傷,我心如熾,彷彿有烙鐵燙我屁股,彷彿有刀子戳我的肉。太陽已經落下去了,月亮已經升起來了,銀灰色的、涼森森的月光灑在地上,灑在樹上,灑在民兵的槍上,灑在那口釉彩閃爍的缸上。這不是我西門家的缸,西門家有財寶也不會埋在那個地方,那裡曾經死過人,落過炸彈,荷灣畔冤魂成群,我怎麼可能到那裡去埋寶?屯裡的富戶不止我一家,為什麼就一口咬定是我家的?
我無法再忍受了,我聽不得白氏的哭聲,她的哭聲讓我痛苦讓我內疚,我後悔生前對她不好,自從得了迎春和秋香,我就沒上過一次她的炕,讓她一個三十歲的女人夜夜空房,她誦經念佛,敲著我母親敲過的木魚,梆、梆、梆、梆、梆、梆……我猛揚頭,韁繩拴在立柱上。我揚起后蹄,把一個破筐頭踢飛。我搖啊,晃啊,喉嚨里發出灼熱的嘶鳴。我感到韁繩鬆開了。我自由了,我沖開虛掩著的木柵欄門,衝到院子里。我聽到正站在牆根撒尿的金龍大聲喊叫:
「爹,娘,咱家的驢跑了!」
我在院子里撒了幾個歡,小試蹄腿,蹄下喀喀響,火星迸濺。我看到自己渾圓的屁股上月光閃爍。我看到藍臉跑出來,幾個民兵也從正房裡跑出來。房門洞開,射出半院子明亮的燭光。我直奔杏樹而去,對那口釉彩缸尥起雙蹄,嘩啦一聲響,彩缸破碎,幾塊碎片飛得比樹梢還高,降落在房瓦上,發出清脆的聲響。黃瞳從正房裡跑出來。秋香從東廂房裡跑出來。民兵拉動槍栓。我不怕,我知道他們會開槍殺人,但他們不會開槍殺驢。驢是畜生,不懂人事,如果殺一頭驢,那開槍者也成為畜生。黃瞳用腳踩住了我的韁繩,我一揚脖子,把他扽倒。韁繩掄起來,像條鞭子,抽在了秋香的臉上。在她的哀嚎中我感到了歡喜。你這個黑心肝的小婊子,我要跨了你。我從她頭上一躍而過。眾人圍逼上來。我一橫心,衝進了正房。是我西門鬧回來了!要坐我的太師椅,要捧我的水煙袋,要端我的小酒壺,喝四兩二鍋頭,再吃一隻小燒雞。我突然感到這正房變得如此憋窄,一動彈腿便聽到嘩啷啷的響聲。屋裡的罈罈罐罐都成了碎片,桌椅板凳四腳朝天或是側歪在地。我看到被我逼到牆根的楊桂香那張扁平金黃的大臉,她的尖叫使我的眼睛感到刺痛。我看到癱坐在青磚地上的賢妻白氏,心中紛亂,忘記了自己已經是驢的嘴臉驢的身體。我想抱起她,卻突然發現她在我兩腿之間昏迷了。我想親她一口,卻猛然發現她頭上流出了血。人驢不能相愛,賢妻,再見吧。就在我昂然欲躥出堂屋時,一條黑影,從門后閃出,抱住了我的脖子,堅硬的爪子,抓住了我的耳朵和轡頭。我感到耳根劇痛,不由地低下頭去。但隨即便看清,像吸血蝙蝠一樣伏在我頭頸上的,是村長洪泰岳,我的冤家對頭。我西門鬧為人時沒斗過你,難道我成了驢,還要敗在你的手下不成?想到此,怒火升起,我強忍疼痛,昂起頭,衝出去。我感到門框像颳去了我身上一個寄生瘤一樣,把洪泰岳留在了門裡。
我長鳴一聲,衝到院子里,有幾個人手腳笨拙地關上了大門。我的心廣大無邊,再也不能受這小院的局限,我在院子里奔跑著,所有的人都躲避不迭。我聽到那個楊桂香在喊叫:
「白氏的頭被驢咬破了,村長的胳膊斷了!」
「開槍,擊斃它!」我聽到有人在喊。我聽到了民兵拉槍栓的聲音,我看到了迎著我衝上來的藍臉和迎春。我奔跑著,用最大的速度,積蓄著最大的力量,對著高牆上那道被夏天的暴雨衝出來的豁口,縱身一躍,四蹄騰空,身體拉長,飛出了院牆。
藍臉家那頭驢會飛的傳說,至今還被西門屯裡那些老人們提起。當然,在莫言那廝的小說里,更被描寫得神乎其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