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24號國道沿線
離開凄涼臟污得一塌糊塗的吉茲雷,朝地中海駛去。中途再也不願意跑24號國道,遂北上轉靠迪亞巴克爾。迪亞巴克爾是庫爾德城市,城很大,多半是庫爾德人,所以周圍全是軍事基地。但那不是保衛這座城市的部隊,而是包圍這座城市的部隊。我們在迪亞巴克爾前面停車的馬爾丁鎮的基地上,野戰炮全部對準該城,想必一有庫爾德人叛亂便萬炮齊轟。簡直無法想像。若說別人的國家別人的城鎮你管不著倒也罷了。
伊拉克邊境的山嶽地帶讓人陣陣發冷,而沿敘利亞線國境行駛,氣溫驟然升高,太陽光下熱得腦袋差點暈過去。反正就是熱。鼻孔幹得沙沙拉拉,一吸氣粘膜一紮一紮作痛。汽車的空氣過濾器轉眼掛滿灰塵。
迪亞巴克爾是極有歷史的古城,四周一圈高高的黑牆。當地人稱之為「中東的巴黎」,堅持說城牆的長度世界第二,僅次於萬里長城。哪個都誇張得近乎說謊。
不過話說回來,迪亞巴克爾自古以來就作為交通要衝而被支配這一地區的各種各類民族所統治。羅馬統治時期成為對波斯薩桑王朝作戰的最前線的堡壘。接著由波斯人取而代之,但也未能長久,而落入拜占庭帝國之手。後來回教徒阿拉伯人來了,倭馬亞人來了,阿拔斯王朝阿拉伯人來了,馬爾凡王朝庫爾德人來了,塞爾柱人來了,白羊王朝土耳其人來了,波斯人也捲土重來,最後由奧斯曼土耳其攻佔——像門口擦鞋墊一樣的城市。
進城剛在露天咖啡館落座,一群小孩子忽一下子圍了上來。他們差不多全是光頭,皮膚微黑,衣著臟污。若問孩子們圍著做什麼,卻什麼也沒做,只是圍成一圈站著,以一動不動的表情定睛看著我們,一言不發,只是看著。我照例寫日記,一到城鎮我就在咖啡館或茶館寫日記,松村君出去拍照。車上寫不了字,賓館里又沒有適合寫東西的桌子(一般來說,那裡沒有適合干任何事情的桌子)。所以,休息時儘可能在咖啡館或茶館桌上把此前發生的事逐一記錄下來。下一次能在哪裡寫不清楚,再說能寫的時候不寫,在哪裡有過什麼很快會忘光。因為有種種樣樣的事,城鎮又一個個大同小異,前後馬上混淆。如果想就旅行寫什麼,關鍵要把細節——無論什麼——記錄下來。
我不搭理孩子們,悶頭寫個不停。我繼續保持這樣的態度:他們都不存在,只有自己一人。可是孩子們也不相讓,無論我怎麼無視他們默默寫日記,他們就是立在那裡寸步不移,定定地注視著我。不時有服務生過來像趕蒼蠅似的把孩子們趕走,但不出五分鐘又掉頭回來,又圍著我目不轉睛。耐力的考驗。我也賭起氣來,心想豈能敗在這等小鬼手下!認為他們不存在,他們就不存在。
存在這東西是以意識為前提的。
可我終於敗下陣來。在耐力比賽上要想戰勝土耳其人,須有相當強韌的神經。這次也無論如何未能忍受住小孩子那面無表情的沉默。我立起身,付了賬,走進附近一家啤酒館。這裡孩子不會來。孩子雖然沒來,但這裡也是糟透頂的地方。首先是一團漆黑。才上午十一點,竟黑得如地洞一般,而且似乎是一種猥瑣的黑。土耳其街頭的啤酒館,就好像喝啤酒是重大犯罪似的,弄得陰暗、猥瑣、可疑,且有一股令人討厭的氣味,感覺上彷彿人生途中被風刮出的雪堆。客人方面也以陰沉的表情一聲不響啜著啤酒。牆上貼著惡毒的女人****照。員工態度冷漠且含帶暴力性。當然,不這樣的啤酒館我想恐怕也是有的,但是我在土耳其鄉間走進的啤酒館統統這個德性,原因不得而知。這也是土耳其一個謎。我若是凱末爾,肯定把啤酒屋搞得熱烈明快一些。
反正我是進了這家啤酒館,好歹得以一個人獨處,要了一紮啤酒,又開始腹瀉。迪亞巴克爾一點快樂記憶也沒有。
不不,好事也有一樁。
去電話局往公共電話里投了二十元硬幣給日本打電話,本應十秒斷掉,卻因故障得以長長說了二十分鐘,堪稱奇迹。
畢竟,土耳其的電話很少能打通。然而此時奇迹發生了,得以用公共電話同遠在東京的老婆聊了二十分鐘之久。老婆為我把她扔下獨自一忽兒去了土耳其感到氣惱。
「你連個電話也不打,不知我多麼牽腸掛肚。」她惱怒地說道。我向她解釋土耳其的電話何等莫名其妙。公眾電話不通,所以近來在電話局通過交換台打,結果不但沒通反被吞去了一千日元。「那就在賓館里打直撥嘛!」她說。她不知道,不知道賓館壓根兒不存在什麼電話。反正這回同老婆講了二十分鐘。「兩個男人快活吧?」她問。喂喂,這裡到底有什麼可快活的?兩個人都拉了肚子,在糟糕透頂的公路上玩命開車,太陽曬,狗咬,小孩扔石頭,從早到晚只吃麵包,澡都一直沒洗,這算哪家子快活呢?
但是我什麼也沒說。在電話里說那種事,只能越說越晦氣,得得!
旅遊指南冊上說,這迪亞巴克爾是土耳其最猖獗的公開賣淫地區。可我當然沒去那種地方。出於好奇心我們去看了伊斯坦布爾的紅燈區,那可真叫慘不忍睹。我的可憐的性慾茫然不知所措——若像詹姆斯·博德威①那樣假定「如果性慾有嘴」——好半天開不了口。我無論如何想像不出世上竟有那般兵荒馬亂的妓院。價格五美元。不是開玩笑,就算給我五美元我也不希罕那種地方。
這就是所謂中東的巴黎——迪亞巴克爾。
①詹姆斯·博德威:JamesBaldwin,1924-1987,美國黑人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