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第三章
四月二十日下午,多爾袞到了連山,因為一直在馬上奔波,故而十分疲倦。他估計李自成的大軍也會到了山海衛的西城外紮營,正在一面準備攻城,一面用明朝太子和吳襄的名義招降吳三桂。想到這裡,他登時忘了疲倦,下令大軍繼續趕路,到寧遠城也不停留。
大約西時左右,他忽然接到稟報:吳三桂有兩位使者來了。他立馬等候,吩咐說:
「快叫吳三桂的使者來見!也快傳范、洪兩位學士來我這裡!」他隨即從馬上下來,心中暗問:「會不會是吳三桂不願意開關投降,來書阻止我軍前進?」
范文程和洪承疇先來到攝政王站立的地方,恭立在他的背後,隨即吳三桂的使者也被帶來了。兩個使者一個是郭雲龍,另一個多爾袞不認識。他們一齊在多爾袞的面前跪下叩頭,說道:
「給攝政王爺請安!」
「你們來有什麼事兒?」
郭雲龍回答:「我家伯爺有書子一封,差末將來恭呈王爺。」
郭雲龍立刻從懷中取出密封的書子,雙手呈上。一個隨侍滿人官員將裝在大封筒中的書信接住,呈到攝政王面前。多爾袞示意叫他先呈給范學士,向郭雲龍問道:
「楊副將怎麼沒來?」
郭雲龍回答:「因為李自成昨天已經率大軍到達永平,今日可到山海城下,所以我家伯爺將楊-留在身邊,協助他部署作戰之事。今日同我來的這一位也是游擊將軍,姓孫名文煥。」
「你們先退下休息,稍等片刻,本攝政王有話面諭。」
郭雲龍和孫文煥退走以後,多爾袞回頭看見他背後的兩位內院學士已經將吳三桂的密書拆開,正在共同閱讀。片刻之前,多爾袞的心中尚有疑慮:吳三桂肯讓出山海關么?他看見范文程的神情同他一樣,只有洪承疇十分坦然。隨即看見范文程的臉上露出笑容,多爾袞忽然放心了,問道:
「書子上說些什麼?」
書子拿在洪承疇的手裡,他趕快對攝政王小聲讀道:
「大明敕封平西伯兼關寧總兵官吳三桂致書於大清攝政王殿下……」
多爾衰略有不悅之色,說道:「念重要的話,念重要的話。到底他來書為了何事?」
洪承疇在心中一震,知道攝政王對吳三桂在書信中仍舊稱自己的明朝官銜不高興,趕快說道:
「這下邊的話十分重要。他已投降我朝,決定將山海關讓出來,請我大軍進關,剿滅流賊。臣的福建鄉音太重,請范學士讀給王爺聽。」
多爾袞望著范文程說:「好。范學士世居遼東,你接著讀吧。」
范文程接過吳三桂的書信,清一下喉嚨,字字清楚地低聲讀道:
接王來書,知大軍已至寧遠。救民代暴,扶弱除強,義聲震天地,其所以相助者,實為我先帝,而三桂之感戴,尤其小也。
三桂承王諭,即發精銳于山海以西要處,誘賊速來。今賊親率黨羽,蟻聚永平一帶,此乃自投陷阱,而天意從可知矣。今三桂已悉簡精銳,以圖相機剿滅。幸王速整虎旅,直入山海,首尾夾攻,京東西可傳檄而定也。
又,仁義之師,首重安民。所發檄文,最為嚴切。更祈令大軍秋毫無犯,軍民心服而財土亦得,何事不成哉!
下邊還有幾句不關緊要的話,范文程都不念了。攝政王十分高興,同范文程、洪承疇略作商量,立即將郭雲龍和孫文煥二人叫來,命他們立即返回山海,向平西伯稟報:攝政王率大軍過寧遠不停,今晚到沙河略事休息,明日午後到達山海關外。大軍駐紮歡喜嶺下,他本人駐在威遠堡,在威遠堡等候吳三桂來見。
郭雲龍和孫文煥聽了攝政王口諭,不顧疲勞,立即返回山海,而多爾袞統率的進關大軍也向前進發了。
楊-和郭雲龍兩位跟隨吳三桂多年的親信將領,懷揣著向多爾袞要求借兵復國的重要書信,出山海關策馬向北奔去,大明敕封平西伯兼關寧總兵吳三桂的心落下一半。剩下的一半,就是騰出手來,全力以赴加緊部署迎戰李自成的戰事。
接照傳統的用兵道理,吳三桂應該派出一支人馬去迎擊大順軍,而不應讓強敵進至城下。只是因為兵力不足,不能分兵防守永平,在遠處迎擊敵人,而只能在石河西岸拚死野戰。所以他一面部署在西羅城之外與大順軍作殊死鏖戰,一面將勝敗前途寄托在滿洲兵能夠及時從中協或西協進入長城,抄大順軍的後路,使大順腹背受敵。
部署完畢,吳三桂便下令在南郊演武廳搭起一座檯子,召集一部分關寧將士、高級幕僚,以及佘一元等地方士紳,開一次誓師大會,振奮士氣。檯子上邊設有香案,香案後設有一張供神的長形條幾,上邊供著用黃紙書寫的大明皇帝的牌位,牌位前是香煙繚繞的黃銅香爐,香爐兩旁點燃著茶杯粗的白色蠟燭。吳三桂在莊嚴的軍樂聲中率領關寧軍中的文武要員與地方士紳,向崇禎皇帝的神主行三跪九叩頭禮。直到此刻,吳三桂雖然知道要恢復大明江山非常困難,但是他依舊相信自己是大明的忠臣,沒有考慮到投降清朝,所以當他率領關寧軍的文武要員和本地士紳向崇禎的神主行禮時候,大家都滿懷凄愴,幾乎下淚。
行禮以後,吳三桂面向南坐在椅子上,向全場官兵和士紳們慷慨陳詞,說明流賊首領李自成親率十萬賊兵東來,今日可到水平,一天後即會來犯山海。他決計誘敵深入,在山海城外,痛殲流賊,救出太子,重建大明江山。接著,他講到兵餉奇缺,不能讓將士空腹殺賊,只好請地方士紳代為籌餉。他的口氣中帶有威脅意味,也很打動人心。士紳們雖然只有佘一元有舉人功名,有的是秀才,有的不曾進學,但他們都是將近三百年大明朝廷的子民,至今不能不懷著亡國之痛,視李自成為逆賊。當吳三桂向大家講話時候,不僅他自己的感情慷慨激昂,那些文武官員和地方士紳,也無不飽含熱淚。
吳三桂講完話,命人將昨日在清查戶口時抓到的一名細作拉出來祭旗。這細作被五花大綁,腦後插著亡命旗,一面大呼冤枉,一面被推到旗杆下邊,強迫跪下。犯人尚在呼冤,一聲未完,行刑者手起刀落,人頭砍掉。斬了細作之後,被稱為「南郊誓師」的重要儀式結束了。
這時候,吳三桂得到稟報:李自成親自率領的東征大軍,離永平只有一天的路程了。
楊-和郭雲龍帶著向清朝攝政王多爾袞借兵的書信走後,一直沒有消息,使吳三桂十分放心不下。到底楊-在路上遇見了多爾袞沒有?多爾袞率領的滿洲大軍何時能從薊州與密雲一帶進入長城?這兩件大事,由於楊-和郭雲龍沒有回來,也沒差人先送一點消息,使他又想到必須避免同李自成馬上交戰。一個對李自成的緩兵之計,又在他的心中冒頭。
在南郊誓師一畢,吳三桂約請那些參加誓師的地方士紳到他的行轅繼續議事。在他的軍中,有許多善於出謀劃策的心腹幕僚,在當時這類官員或稱讚畫,或稱參議,或稱參謀,名稱並不統一,但職務都是謀士。他吩咐一部分謀士幫助武將去西城牆上和西羅城部署防禦,一部分人則被請到行轅中來,經過一陣密商,吳三桂決定派遣七位地方士紳,趕快吃畢午飯,由行轅供給馬匹,並往永平,迎接李自成,請李自成暫停在永平城,不要前進,等候平西伯差人前來議和。這幾位士紳明知道事到如今,空洞的言辭無補實際,這一份差使不但徒勞,而且有性命危險。可是他們深知不幸生逢亂世,他們與家人都住在山海城中,吳三桂不再有朝廷管束,成了割據一方的古代藩鎮,生殺予奪,任意施為。別說叫他們去見李自成,縱然叫他們去上刀山,跳火海,他們也不能不去。這七位士紳趕快回到家中,匆匆吃了午飯,帶上乾糧,與父母妻兒灑淚相別,在一個約好的地方聚頭,騎上平西伯行轅為他們準備的馬匹,心中嘆氣,匆匆向永平出發。
吳三桂得不到楊-去滿洲借兵消息,十分焦急,趁不到午飯時候,偕幾位幕僚和本地較有學問的舉人佘一元,登上西羅城,巡視防禦準備。西羅城建於崇禎十五年,是臨時修築的土城,城矮而薄,城中本來很少居民,現在忽然搭了許多窩鋪和軍帳,駐滿軍隊。靠城牆裡邊,修築了許多炮台,架設了火器。山海城的西城牆上,新築了兩座炮台,架設紅衣大炮,有火器營的官兵守在旁邊。他們又從城頭上往北走,察看一座小城,名叫北翼城。它的東城牆就是長城。吳三桂在城頭站住,向北邊觀望一陣,看見長城從燕山上曲折而下,到達山腳,始交丘陵地帶。從燕山腳到山海關看來不到四里之遙,就在這中間修築了一座小城,填補了長城守御上的一段薄弱環節,十分重要。他又看見,這座小城中大約有三四萬官兵守城,城頭上備有弓弩和小的火器,城裡搭有窩鋪。吳三桂向左右幕僚說道:
「這座北翼城十分重要,原來修築時是為對付關外敵人,如今對付關內敵人也很重要。是什麼人在此守城?」
一位參謀官回答:「守將名叫張勇,是一位千總,叫他來叩見鈞座么?」
「不用了。」吳三桂轉向舉人佘一元問道,「這一座小城很重要,也是當年戚繼光主持修的?」
佘一元回答:「不,這座小城的時間近。崇禎十五年,楊嗣昌做山永巡撫,修筑北翼城和南翼城,沒想到今天很有用了。」
吳三桂因為掛心向清朝借兵的消息,沒有再看別處,從山海關的左邊下城,同幕僚們和余舉人分手,帶著護衛們回公館去了。
已經中午了。吳三桂進了內宅上房,看見愛妾陳圓圓正在神像前焚香許願。明朝人最崇拜關公,尊他為協天大帝。在平西伯的上房后牆正中間懸挂著一軸關公畫像,是從寧遠帶來的。畫軸前的神几上的銅香爐中已經點著了一把香,陳圓圓正要跪下去磕頭許願。吳三桂問道:
「為什麼人許願?」
陳圓圓回答:「流賊快要來到,這是怕爺進關后的第一次大戰,願關帝爺保佑伯爺在戰場上兵鋒無敵,旗開得勝,殺敗流賊。」
「你也要祝願滿洲兵順利地進入長城,與我軍從東西夾擊流賊。」
吳三桂剛說完這句話,忽聽僕人稟報:楊副將與郭游擊已經回來,等候傳見。吳三桂摹然一喜,回頭大聲說:
「快,請他們到小書房中!」
副將楊-約摸三十四五歲年紀,原是白淨面皮,眼睛有神,儀錶堂堂。經過近幾天日夜奔波,鞍馬勞累,睡眠缺少,飲食上饑飽無定,風耗日晒,尤其是在歸程中心情痛苦,又怕受吳三桂的嚴責,面色發暗,消瘦了許多。郭雲龍也不如前,但是他只是陪同楊-前去,心上的擔子較輕,加上原來就是黑紅面孔,也比較胖,所以表面的變化不大。
吳三桂看見楊副將,心中一驚,問道:「子玉,你見到清朝的攝政王了么?」
「回稟伯爺,攝政王多爾袞率領滿、蒙、漢八旗大軍日夜兼程,直奔山海關來。」
「啊?!奔往山海關來?不是從中協或西協進入長城?」
楊-看見吳三桂的面色嚴厲,趕快從懷中取出多爾袞的回書,雙手呈給主帥,說道:
「請鈞座先看一看清朝攝政王的這封書子,卑職再面稟其他情況。」
吳三桂接過書信,抽出來展開一看,基本清楚了,在心中說道:「完了!完了!這可是俗話說的,前門拒虎,後門進狼!」他原來夢想他能夠代表明朝舊臣,與清朝合力打敗流賊,恢復大明江山,萬沒想到,多爾袞乘機脅迫他投降清朝,先搶先佔據山海關,使他不但不能成申包胥流芳千古,反而成了勾引清兵進入中原的千古罪人。這麼一想,他的手索索打顫,憤怒地向楊-問道:
「我們原來探聽確實,多爾袞決定按照往年慣例,率領八旗兵從中協和西協進入長城。我們寫去借兵書信,也是這個主張,與他的想法一樣。怎麼突然變卦?你們見了他,當面怎麼說的?你平日很會辦事,也有心計,我將你看成心腹,怎麼中了他的奸計?」
楊-和郭雲龍從椅子上站起來,將事情的經過說了一遍。吳三桂明白這是狡詐的多爾袞見機變卦,要趁此機會奪取山海關,滅亡中國。他原來暗中打算與清朝合力殺敗李自成,迫使李自成交出太子和他的父親,他在軍中扶太子繼承皇位。如今這好夢落空了,他父親、住在北京的母親和全家三十餘口的性命難保了。他此時更明白自己身為亡國之臣,萬事皆空,正如俗話所說:皮已經剝掉了,毛怎麼能再生長?他深深地嘆口氣,落下眼淚,對楊-和郭雲龍說:
「事情如此結果,出我意外。但這事責任不在你們二位。我本來要留你們吃午飯,可是我此時心緒很亂,也很傷心,不留你們了。你們回家,洗一洗,吃一頓熱飯,睡一大覺。晚上請到我這裡用飯,我有事同你們商量。關於清兵要來山海的事,請暫守機密,對任何人不要泄露,以免士民驚駭,也會亂我軍心。」
兩位將領深諳主帥平西伯的心境,連他們自己也對多爾袞趁火打劫,率領清兵來佔領山海關這件事深為不滿,激起來民族情緒,心懷悲憤,向主帥拱手辭出。走出行轅大門時候,有兩三位平日廝熟的軍官笑著迎上來,向他們先道辛苦,接著小聲詢問向清朝借兵結果。他們擺擺手,不肯回答。人們登時心頭一沉,收起了臉上笑容,退後一步,讓他們趕快走了。
等楊-與郭雲龍走後,吳三桂將多爾袞的書信揣進懷裡,去內宅用膳。大戰臨近,處處人馬倥傯,滿城中士民驚慌。加上強迫聚斂糧食和餉銀,更加使山海城中的氣氛大變,使人們有一種大難臨頭的感覺。幸而關於清兵正在向山海關奔來的消息,還在保密,連行轅中上下人等都不知道,所以平西伯府中一如平日。
陪平西伯用膳的只有兩個人,一個是愛妾陳圓圓,一個是陳圓圓的養母陳太太。旁邊有丫環、僕婦伺候。陳圓圓看見伯爵臉色煩惱,悶悶飲酒,使她對戰事很不放心。她同媽媽,生長江南,從未經過戰亂。在她的家鄉,如今正是風光美好的時節,如古人說的,春水碧於天,畫船聽雨眠;又如古人說的,雜花生樹,群鶯亂飛。自從嫁到北方,如今是第一次遇到戰爭,而且不是小戰,是關於吳平西和關寧軍生死存亡的大戰。外面哄傳李自成親自率十萬大軍前來,一二日內就會來到城下。她知道平西伯今日上午在南郊演武廳誓師,還斬了一個李自成的細作祭旗。還知道平西伯差往滿洲借兵的使者楊副將剛才已經回來。借兵的結果如何?她很想知道。但是照吳府一向規矩,軍旅事不許女人們隨便打聽,所以在一頓午飯時候她只能偷眼觀察平西伯的臉上神色,溫柔殷勤地敬酒,不敢隨便開口。此刻,眼看一頓午飯快吃畢了,她有點沉不住氣了,又看見她母親幾次向她暗遞眼色,於是膽怯地小聲問道:
「楊副將今日從滿洲回來,有何好的消息?」
吳三桂站了起來,從一個丫環手中接過一杯溫茶漱漱口,望著陳圓圓說道:
「軍旅事你不用打聽,兩日內你自會明白。如今看來,必能殺敗流賊,收復北京。」
陳圓圓驀然一喜,如花的臉頰上綻開笑容,用蘇州口音的嬌聲說道:「妾祝賀伯爺將建立不世大功!」
吳三桂沒有笑容,在心中嘆了口氣,停住腳步,向美貌的愛妾和陳太太囑咐:
「吩咐小廚房,預備幾樣精緻菜肴,晚飯我要在書房中宴請三位文武官員。」說畢,他就大踏步出去了。
陳圓圓和她的媽媽雖然聽說大戰必將勝利的話,心中驀然欣慰,但又互相望一眼,生出來莫名其妙的憂慮。唉,伯爺的神情顯然是心思沉重!
吳三桂走進書房,在一個蒙著虎皮的躺椅上躺下去休息。局勢的變化使他震驚,也使他不知所措。他本想閉目休息一陣,但是心亂如麻,忍不住重新掏出多爾袞的書信仔細觀看。他心中罵道:「媽的,說什麼代我報君父之仇,明明是乘人之危,趁火打劫,逼我投降,滅我中國!」他從躺椅上一躍而起,在書房中來回走了片刻,在八仙桌旁的椅子上頹然坐下,深深地嘆口長氣。恰在此時,陳夫人的一個心腹丫環,雙手捧著一個朱漆長方茶盤,上邊放著細瓷工筆花鳥蓋碗,送到平西伯老爺的面前。這個丫環也是江南人,剛滿十六歲,也頗有幾分姿色。往日,她給主人送茶,倘若書房中沒有別人,年輕的伯爺總是定睛向她的臉上端詳片刻,看得她滿臉通紅,心中狂跳,低下頭去。有時,吳三桂趁著無人看見,在她的臉蛋上輕輕地擰一下。她又害怕又害羞,退後一步,腰身一扭,回眸一笑,趕快走出書房。但是今天是陳夫人命她借送茶之名看看伯爺為何心情不快。她一進來就看見主人一臉懊惱神氣,駭了一跳。她膽戰心驚地將茶盤捧到主人面前,主人漫不經心地自己揭開碗蓋,又漫不經心地將碗蓋放在茶盤上,端起茶碗喝了一口,突然將茶碗向磚地上用力一摔,摔得粉碎。丫環大吃一驚,雙手猛一搖晃,碗蓋落到地上,碎成幾塊。丫環顧不得收拾地上瓷片,撲通跪下,渾身戰慄,哽咽說:
「奴婢倒的是一碗溫茶,沒想燙了老爺的嘴。」
住在隔壁小房間中隨時等候呼喚的僕人王進財慌忙進來二話不說,彎身搶著揀拾地上的瓷片。吳三桂的一時忿怒,迅速冷靜下來,他對丫環說:
「我不是生你的氣,同你毫不相干,不要害怕。翠蓮,你走吧。見陳夫人不要說我在書房中生氣。」
丫環磕了個頭,從地上站了起來。雖然是眼淚未乾,但剛才嚇得煞白的臉孔又恢復了紅潤。
中年僕人王進財將地上的碎瓷片收拾乾淨,站在主人的面前說道:
「翠蓮這姑娘已經十六歲,連奉茶也不懂。送來熱茶,燙了老爺的嘴,惹老爺生氣。我再給老爺倒一碗溫茶?」
吳三桂吩咐說:「進財,你快去將寧參議請來,我有要事同他商量。你順便告訴行轅二門和大門口的值勤官員,伯爺我下午有緊要公事,凡不是我特意召見的,一概不傳。」
不過片刻,吳府的家生奴僕王進財將參議官寧致遠帶了進來。他獻茶以後,趕快退出,不妨礙伯爺與心腹參議官密商大事。
83
吳三桂先呼著寧致遠的表字問道:「子靜,楊副將與郭游擊已經回來啦,你見到了么?」
寧致遠回答說:「我聽說他們在前後地方遇到了清朝的奉命大將軍、攝政睿親王多爾袞。他們拿著伯爺的書信前去借兵,結果如何?」
吳三桂臉色沉重,沒有回答,將多爾袞的回書交給寧致遠,讓他自己去看。
寧致遠看了多爾袞的書信以後,臉色大變,一時說不出話來。
他是吳三桂身邊的心腹謀士,參與了向滿洲借兵的秘密決策。當時已經探知清兵決定由中、西協進入長城,他和吳三桂希望清朝的八旗兵與大明平西伯的關寧兵同心合力,東西夾擊,殺敗李自成,收復京城,並且在戰場上救出太子,恢復明朝社稷。吳三桂是一個不讀書的武人,遇事常依靠寧致遠出謀劃策。寧致遠原是拔貢出身,鄉試未中舉人,自認為走科舉這條路不能夠致身青雲,轉而欲以軍功圖成。前幾年由朋友推薦他入吳三桂幕中。吳三桂幕中十分缺乏人才,很快便得到重用,倚為心腹。
吳三桂見寧致遠長久低頭不語,問道:「子靜,你怎麼不說話呀?」
寧致遠抬起頭來,恐懼地說道:「鄙意以為,本地舉人餘一元平日留心滿洲情形,頗有見解。可以請他前來,共商對策。」
吳三桂沉吟說:「會不會泄露消息過早,使山海百姓驚擾?」
寧致遠說:「一二日內,李自成率領的十萬流賊與多爾袞率領的數萬清兵,將同時到達山海,局勢可以說萬分緊迫。流賊從西邊來,人盡皆知。清兵正從北邊來,尚無人知。但是至遲明日上午,必須使士民知道,以免臨時驚慌擾攘,影響對流賊作戰。」
吳三桂認為這話也有道理,問道:「你知道余舉人對滿洲情況熟悉?」
「他是本地舉人,在本地士紳中聲望最高,所以致遠就同他交了朋友。有時談及時事,才知道他對滿洲情況,頗為留意,識見遠出致遠十倍。目前遇此突然變故,出我們意料之外,如何應付為宜,不妨請他來商量一下。」
看吳三桂沉吟不語,寧致遠又說:「他是崇禎舉人,雖未入仕,卻是忠於明朝。他又世居山海,家在城中。滿洲人來佔領山海關,為國為家,他都會為鈞座盡心一籌。」
「好,叫僕人請他速來!」
佘一元的住家離吳三桂的行轅不遠,很快就請到了。佘一元不知為何事請他前來,頗有驚懼之色。行禮坐下之後,僕人獻茶退出,吳三桂將多爾袞率大軍直奔山海關的消息告訴了他,並將多爾袞的書子交給他親自一看。佘一元看了多爾袞的書信,半天沒有說話,頭腦完全懵了。他知道滿洲人多年來勢力強大,不甘心割據遼東,隨時圖謀南下,佔領北京,所以昨天在南郊誓師以後,聽吳三桂說將向清朝借兵,扶太子登極,恢復明朝社稷,他雖然口頭上說這是申包胥哭秦庭,但心中卻不由得想到石敬瑭,只是不敢對任何人說出來他的擔心。現在看了多爾袞的書信,恍然明白,向北朝借兵的事,已經在暗中進行數日。如今多爾袞要趁機滅亡中國,收降吳三桂,絕不許扶太子登極,也絕不許再有一個石敬瑭!眼看清兵就要來到,三百年漢族江山,就要亡於一旦!佘一元既十分恐慌,又十分痛心。面色蒼白,渾身打顫,落下眼淚,半天說不出話來。
吳三桂出身於明朝的武將世家,其舅父祖大壽也是名將,自己又受封為平西伯,所以他不甘心背叛漢族,留下千古漢奸罪名。看見佘一元的悲憤表情,他自然更為痛心,不禁也落下熱淚。他與佘一元本來是素昧平生,駐軍山海以後,因為軍務在身,十分忙碌,與地方士紳沒有多的來往。此刻沒料到佘一元同樣有亡國之痛,頓時產生朋友感情。他呼著佘一元的表字說道:
「佔一仁兄,你雖然中了舉人,但畢竟尚未入仕(註釋:入仕--明代嚴格實行科舉制,中進士才取得正式入仕資格。),沒有吃朝廷俸祿,雖有亡國之痛,應比我輕。我今日請你前來,不是談亡國之痛,是想請教你如何應付當前這種局面。大約再有兩天,多爾袞就率領清兵來到,我如何應付好這個局面?」
佘一元心中仍很悲痛,回答說:「我雖未入仕,但是兩天後清兵進關,我就要遵令剃髮,不能不為之痛哭。一元五歲入學讀書,十歲前背完『四書』,接著就背誦《孝經》。《孝經-開宗明義》說:『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所以漢人不剃髮,不刮臉,以別於胡人。不幸生逢末世,竟連父母遺體尚不能保,豈不痛哉!」
吳三桂說:「如今國家尚不能保,何論鬍子頭髮!據你看,多爾袞將要佔領山海關,與我合兵殺敗流賊。請問,你有沒有好的主意,讓多爾袞不佔領山海關?」
佘一元長嘆一聲,說道:「事已至此,毫無善策。多爾袞這個人,心狠手辣。他決定要進山海關,打通清兵以後的南下大道。鈞座若抗拒無力,反招大禍。只好順應時勢,迎他進關,先殺敗流賊再說。」
「我原來想借清兵殺敗流賊,從戰場奪回太子,扶他登極。此夢今已落空。」
「滿族人要佔領北京,佔領數省之地,恢復金朝盛世局面,是勢所必至。此一形勢,並非始於今日,而開始於皇太極繼位以後。在努爾哈赤生前,滿洲國家草創,無力進入長城,也未想到佔領北京,只能割據遼東。努爾哈赤死後,皇太極繼位,國力發展很快。努爾哈赤在位時候,俘虜了漢族人,有的殺掉,有的分給滿族人家中為奴。皇太極繼位以後,俘虜的漢人一律不殺,已經被賣作奴隸的漢人都予釋放,還其自由之身。凡是被拆散的家庭,令其團聚。所以在皇太極的天聰年間,遼東的滿漢兩族之間不再仇視,和平相處,各安生業,戶口增加很快。皇太極還招降了許多明朝叛兵叛將,盡量優待。像明朝的孔有德、尚可喜、耿仲明三個叛將,率部下泛海投降,皇太極都派人迎接,並且都封為王。到了崇禎九年,也就是清太宗皇太極天聰十年,滿洲內部政局穩定,人口大增,兵力強盛,不但成了明朝的關外強敵,而且開始有問鼎中原之志。努爾哈赤初年,滿洲都是些小部落,各據城堡,稱為國家。努爾哈赤只是一個部落首領,依靠祖上留下的十三副甲起事,也依靠他的兄弟子侄都是自幼學習騎射,勇敢善戰,通過戰爭和殺戮,吞併了其他部落。到了萬曆己未,經過薩爾滸大戰,(薩爾滸大戰--薩爾滸是一座山,在遼寧撫順西邊,靠近大火房水庫。新建的后金天命三年(明萬曆四十六年)努爾哈赤在此地大敗明軍)難啊!明軍戰死了四萬五千多人,文官武將死了三百多人。從這次戰爭以後,滿洲人主宰遼東,已成定局,再想挽回昔日局勢,雖諸葛復生,亦無善策。何況今日見明朝已經亡國,李自成又絕不是漢高祖與唐太宗一流人物,多爾袞豈能善罷干休,坐失良機?」
吳三桂說:「崇禎年間,滿洲兵幾次進入長城,飽掠之後,仍回滿洲。倘若此次也能如此就好了。」
「難啊!十餘年來,滿洲兵於秋冬之間農閑時候進入長城,在畿輔與山東擄拉人口、財物,於春末返回遼東。每次擄掠,使滿洲人口增加,財力物力增加,而明朝國力不斷削弱。這是皇太極要進入中原,在北京建立清朝的宏圖遠略。多爾袞就是繼承他的遺志。這次清兵南下,與往日不同,其目的就是要畢其功於一役。如果一戰殺敗流賊,大概不出數月,清朝就會遷都北京,決不再割據一隅。」
佘一元深深地感嘆一聲,接著說道:「滿洲自皇太極繼位以後,國勢日強,久有佔領北京,滅亡明朝之心。可惜朝廷大臣中知道這種可怕的實情者並無多人。楊嗣昌大體明白,但後來被排擠出朝廷,在沙市自盡。陳新甲知道得更清楚,給崇禎殺了。洪承疇也知道清朝情況,本想給明朝保存點家當,但他身為薊遼總督,實際在指揮上做不得主。崇禎帝沒有作戰經驗,又剛愎自信,身居於深宮之中,遙控於千里之外,致使洪承疇的十三萬人馬潰於一旦,終成俘虜。」
談起兩年前松山潰敗,吳三桂嘆了口氣,猶有餘恨。但現在他無暇重論此事,又向佘一元問道:
「你怎麼知道多爾袞要在北京城建立清朝?」
佘一元回答說:「自古以來,各族胡人崛起北方,名色眾多,旋起旋滅,不可勝數。其中有少數胡族,產生過傑出的英雄人物,為之君長,勢力漸強,開始南侵,因利乘便,在中國建立朝廷。所謂五胡亂華,就是先例。遼、金、元也是如此。如今的滿洲人,正是要步遼、金、元之後,在北京再興建一個朝代。這一宏圖壯志不是開始於多爾袞,而是開始於皇太極,所以我認為多爾袞這次率兵南下是繼承皇太極的遺志。不管鈞座是否派使者前去借兵,多爾袞都會乘李自成之亂率清兵南下。這道理就是,就是……」
佘一元一時想不起來用什麼適當的話表達他的思想,不免打了頓兒。寧致遠趕快說:
「朝代興衰,關乎氣數,非人事可以左右。」
佘一元畢竟讀書較多,忽然靈機一動,對寧致遠說道:「不然,子靜兄。歐陽修云:『嗚呼,盛衰之理,雖曰天命,豈非人事哉!』我倒是更為相信人事。古人有言:『勢有所必
89至,理有所固然。』多爾袞之志在於滅亡中國,奪取山海關只是順手牽羊,這一切都已瞭然。滿洲人蓄意佔領北京,在關內建立清朝,將此志明告世人,是在崇禎丙子(註釋:崇禎丙子--明崇禎九年,即公元1636年)春天。這一年四月,皇太極將后全國號改稱大清,年號改為崇德,廢稱汗號,改稱皇帝,在瀋陽南郊築壇,祭告天地,受滿、蒙、漢三族的百官和朝鮮使臣朝賀,奉表勸進,踐天子之位。清朝要進入中原,繼遼、金、元之後,統治中國,雄心決於此時。像這樣大事,明朝的大臣們如在夢中。不管伯爺是否派人借兵,多爾袞都要繼承皇太極遺志,率領清兵南下。倘若伯爺不派人前去借兵,與多爾袞在中途相遇,多爾袞從薊州、密雲一帶進入長城,仍然會殺敗流賊,攻佔北京,在北京建立清朝。伯爺借兵,只不過使多爾袞臨時改變進兵之路,並不改變戰爭結局。」
吳三桂聽到這裡,忽然想到自己勤王不成,君亡國滅,父母和一家三十餘口陷於賊手,必遭屠戮,十分痛心。他向佘一元含淚問道:
「照你說來,我吳某隻能做亡國之臣?」
佘一元也落下淚來,說:「一元雖未做官,但是幼讀聖賢之書,已領鄉薦(中舉),今日竟不免做亡國之人,馬上要遵照胡人之俗,剃去鬚髮,豈不痛哉!豈不痛哉!」
佘一元與吳三桂不再說話,相對飲泣。寧致遠也跟著流淚。但是他想著大清攝政王已經將平西伯晉封王爵,關、寧兩地的文武官員都可以跟著升遷,在寧遠一帶的田地房屋也可以收回。想到這些實際問題,雖然他也跟著落淚,卻不像佘一元和吳三桂那樣痛心。
三個人正在相對垂淚,吳府的僕人王進財進來,向主人稟報:
「余舉人老爺府上有僕人來傳話,為老太太看病的陳大夫已經請到,請余老爺速回,與陳大夫斟酌脈方。」
佘一元趕快用袍袖擦乾眼淚,正要起身告辭,吳三桂用手勢使他稍留片刻,又揮手使僕人退出。他向佘一元探身說道:
「我知道佔一仁兄是一位孝子,既然令堂老夫人玉體違和,我不敢強留。只是還有件事,尚需請教,說完以後,你就回府。」
「鈞座有何事垂問?」
「大概在兩三天內,流賊與清兵同時來到山海,如何對付為好?」
「常言說,兩害相權取其輕。李賊攻破北京,逼死帝后,滅亡明朝,此是不共戴天之仇。且李賊進京之後,不改賊性,縱兵姦淫婦女,拷掠官紳索餉,弄得天怒人怨。鈞座必須親率將士,一戰殺敗流賊。而清朝之興旺局面與明朝數年來的內亂與衰亡情況,恰恰相反。故今日形勢,鈞座只有聯清剿賊一條路走,他非一元所知。」
佘一元起身告辭,吳三桂將他送到書房門口。他們儘管地位不同,但同時想到一兩天內就要變成滿洲朝廷的臣民,同樣心中凄然。佘一元正要拱手辭出,忽然想起一句要緊的話,低聲說道:
「多爾袞來到時候,必然駐軍歡喜嶺或威遠堡,等著你去朝見。請千萬為全山海城的無辜百姓考慮,使之免遭屠戮之禍。」
吳三桂輕輕點頭,嘆一口氣,向佘一元拱手相別。
吳三桂同佘一元談話之後,已經不再幻想清兵還會退回瀋陽,向參議官寧致遠說道:
「子靜,多爾袞乘我之危,逼我投降清朝,我實在不能甘心。但是權衡輕重,我認為寧可投降清朝,決不投降流賊。你看怎樣?」
寧致遠立刻抬起頭來,回答說:「鈞座所見甚是,甚是。事到如今,已無猶豫餘地。望即速決定,今晚再給多爾袞寫封書子,請他率大軍星夜前來。我們在一二日內誘敵深入,與大清兵合力將流賊消滅在山海城下,收復北京。」
「『太子未死,目前在李賊軍中。倘若奪回太子,即擁戴太子登極,以系天下臣民之望。』這話是否寫在信中?」
寧參議沉吟片刻,搖搖頭說:「我看不提為好。多爾袞在來書中有消滅流賊之語,也提出了為崇禎帝復仇的話,獨不提恢復大明江山,他要使大清朝建都北京之意甚明。況且多爾袞以大清攝政王的身份晉封鈞座為平西王,你已經變成了大清的,大清的……」
「你直說吧,多爾袞使我變成了大清的降臣,也就是他多爾袞手下的降臣!」
「唉唉,事情就是這樣。木已成舟,只好如此,只好如此。」
吳三桂忿然說:「我本來是大明崇禎皇帝敕封的平西伯,硬逼我留下千古漢奸罵名,我姓吳的死不甘心!」
寧致遠趕快用手勢阻止吳三桂再往下說。吳三桂分明受到良心責備,落下眼淚,小聲呼喊道:
「我這個亡國之臣,對不起殉國的先皇帝,對不起落入賦手的太子!」
「伯爺,請你千萬不要這樣想。伯爺欲效申包胥秦庭之哭,向清朝借兵並非投降。但天下事不如人意者十常八九,遇著個多爾袞確實厲害,後世會原諒你的苦衷。何況崇禎為人,猜忌成性,動不動誅戮大臣。你在他手下為臣,縱然立下大功,未必就能善終。何況在明朝異姓不能封王,你充其量升到侯爵。如今你實際尚未向清朝投降,多爾袞就封你為王,同早投降的尚可喜、耿仲明等同樣看待。伯爺,你一晉封為王,你的麾下文武舊部都將跟著提升,這可不是一件小事!」
吳三桂沒有做聲,暗想著寧致遠的這番話也有道理,輕輕地嘆一口氣。
寧致遠接著說道:「還有一件大事,也是一大難題,我想鈞座定會想到。倘若投降清朝,這難題就會迎刃而解。伯爺,你不能不為攜進關內的二十萬寧遠難民著想。倘若處理不善……」
吳三桂的心中一動,趕快說:「你說下去,說下去。」
寧致遠接著說:「當北京情況緊急時,崇禎帝起初不同意放棄寧遠,認為祖宗的土地雖一寸也不可失。後來流賊日漸逼近,崇禎帝才同意放棄寧遠,但必須將寧遠一帶的士民護送進關。這樣就耽誤了關寧兵去北京勤王的時間。為著日後向朝廷請求發給寧遠士民到關內的安家費、救濟費等等,我們上報的移民是五十萬口,實際只有十幾萬口。這十幾萬寧遠士民,為著皇命難違,離開了祖宗墳墓,丟棄了田產房屋,背井離鄉,變成難民,遍地哭聲,一路哭聲。伯爺。」
「你說得好,說下去。」
「寧遠百姓進入關內,遵照薊遼總督的安排,分散到關內附近的昌黎、樂亭、灤州、開平等縣安置。臨時徵用本地房舍、土地、糧食,供寧遠移民之用,騷擾地方,而寧遠移民亦生活十分困難。主客之間,暫時無事,一旦關內各地歸流賊所有,寧遠內遷之戶必無生路。只有與清兵并力擊敗流賊,寧遠人才能生存。按照多爾袞的書信,只要降順清朝,等打過這一仗之後,寧遠內遷難民,還可以回歸故里,原有土地房舍,仍歸故主,祖宗墳墓可以相守。這二十萬遼民的天大困難,遼民與本地居民的利害紛爭,隨之冰釋。古人云,識時務者為俊傑。目前情況緊急,望鈞座深味此言,不要徘徊求存於兩強之間。我們只知道多爾袞原來決策是從中協或西協進入長城,不料他中途改變主意,大軍轉向南來,一二日內可以到達。請鈞座趁此時候,當機立斷,轉禍為福。」
吳三桂從椅子上站起來,在屋中走了一圈,腳步沉重地走回原位坐下,嘆息一聲,在心中忿忿地說道:「好啊,光棍不吃眼前虧,老子日後總會有出這口氣的時候!」這句話他只能深深地埋在心中,直到二十九年之後,他才起兵反清,戰事波及半個中國,經過八年,終被康熙皇帝平定,史稱「三藩之亂」。
吳三桂重新坐下以後,吩咐寧致遠立刻為他起草給多爾袞的第二封書信,催促攝政王多爾率袞大軍趕快往山海關來。吳三桂看過稿子以後,經過他反覆斟酌,修改一遍,然後譽寫清楚。雖然多爾袞的回書中已經封他為平西王,然而一則要表示他的身份,用的仍是「大明平西伯」的名義,二則一時不能扭轉他僅存的一點民族感情,對於大清朝攝政王封他為王爵的事,他沒有一句表示謝恩的話。
晚上,他在書房中設便宴為楊-和郭雲龍二位將軍洗塵,寧致遠也參加酒宴,以便密商大計。當夜派郭雲龍偕另一位游擊銜的親信將領孫文煥,往寧遠的路上迎接多爾袞去了。
第二天,即四月二十日,李自成已過永平,繼續東來,大戰迫於眉睫。山海城中人心惶惶,空氣十分緊張。只是吳三桂早就嚴禁城中士民逃出去,才能夠勉強維持城內秩序。
早飯以後,吳三桂在行轅大廳中召集緊急會議,游擊以上將領和高級幕僚全出席了。他一個人坐在椅子上,文武官員們按品級肅立面前,恭聽他的講話。他要將目前的局勢向大家講清楚。
他說:「多爾袞原來打算從薊州、密雲之間進入長城,可是在翁後接到我的借兵書子以後,忽然改變主意,已經轉向正南,直奔山海關來,估計後日可到。」
一位將領憤憤地說:「這是乘人之危,想不費一槍一刀,佔領夢想多年不能到手的山海關噢,什麼幫助我朝!伯爺,你答應讓清兵進關么?」
另一個人問:「伯爺,太子在流賊軍中。殺敗流賊之後,奪回太子,滿洲人同意我們扶太子登極么?」
又有人說:「我家老將軍在流賊軍中,怎麼辦?」
吳三桂心中明白,滿洲人決不會留下太子的性命,也明白一旦同李自成刀兵相見,他的父親、母親和住在北京的全家人必遭屠戮,悲聲說道:
「唉,我身為大將,既不能扶太子登極,也不能保父母性命,不忠不孝!」隨即失聲痛哭。
楊-接著向大家說明在翁后遇見清朝攝政王多爾袞以後的情況,還說多爾袞已經將平西伯晉封為平西王,平西王爺麾下文武官員都將相應提升,流散在關內的眷屬都可以返回寧遠,收回田地房屋,守著祖宗墳墓,安居樂業。聽了楊-對時局的補充介紹以後,大家的心情開始變了。
散會以後,各將領都趕快將局勢的突然變化告訴自己的下屬。關寧軍只好接受這既成事實。因知道清兵即將來到,將要合力戰敗李自成,為崇禎皇帝報仇,士氣反而突然提高了。
寧致遠奉吳三桂之命,約請地方士紳佘一元等,將清兵即將來到的消息告訴大家,要大家傳知百姓,不要驚慌。吳三桂另外派出二三百人清除威遠堡土寨內外的荒草、榛莽、牛羊糞便,從歡喜嶺上的大道到威遠堡清理出一條幹凈道路,以迎接即將到來的大清攝政王和他的隨行官員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