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第二十五章
第二十五章
吳汝義激動得大聲嗚咽,說不下去。李自成也忍不住流淚,哽咽說:
「我明白,我明白,我們的將士雖然士氣已經低落,常常遇敵即潰,可是還有不少人是鐵漢子,到艱難關頭懷抱著赤膽忠心哪!」
吳汝義接著說:「慧瓊帶頭拚死殺人胡人中間,使很多胡人吃了一驚,回頭來對這衝進來的一支救兵作戰。張勇乘此時機率領他的殘兵殺開一條血路,脫身走了。」
「慧瓊呢?」
「我看見慧瓊不能脫身,兩次去救她,都被敵人擋住,白失了一二百弟兄。我只能望著慧瓊掛了彩,左邊臉上淌著鮮血,右手揮著寶劍砍殺。她不斷地鼓勵弟兄們拚死血戰,聲音都喊啞了。這些弟兄都是真正的好漢,十分英勇,不是被當場殺死,便是受了重傷倒下。慧瓊且戰且退,被敵人逼到江邊,再也沒有了退路。這時她身邊還有三十多個男兵,七八個女兵。她又掛了一處彩,幾乎栽下馬來。隨即她又從馬鞍上坐直身子,舉著劍高聲呼叫:『姐妹們,寧死不能受辱!』唉,皇上,我眼睜睜看著那七八個姑娘一個一個縱身跳人長江。有一個姑娘臨到江邊時回過身來,將一柄短劍向一個敵兵擲去,擲傷了敵人,然後投水自盡。唉,皇上啊,真是了不起的烈女啊!」
「慧瓊如何?」
「慧瓊因為傷勢太重,腿上又中了一箭,不能迅速下馬。我看見她揚起鞭子,正準備躍馬投江,不料那馬也中了箭,將慧瓊跌到地上,被一群清兵捉去了。那些男女將士,不是戰死,便是投江,沒有一個跪下投降。」
「好,好,頂天立地的男子漢,頂天立地的烈女啊!」
李自成不敢直接詢問劉宗敏、宋獻策的下落,卻問道:「你快告訴我,咱們那些重要將領的生死如何?」
「因為各營將士各自作戰,一時潰散,許多重要將領的下落不明,臣只知道汝侯劉爺和宋軍師都被敵人捉去。」
李自成大驚:「怎麼?他們被捉去了?」
「是的,陛下,他們被俘了。」吳汝義又一次忍不住哭泣,然後接著說,「汝侯見御營被敵人偷襲,率領他身邊的數百名將士來救御營,遇見軍師,一起前來。還沒有奔到御營,冷不防與大隊敵人相遇,寡不敵眾,受了包圍。劉爺揮舞雙刀,大聲呼叫督戰,在混戰中馬失前蹄,被敵人捉去。宋軍師受傷落馬,正要自刎,一群敵兵撲來將他捉去。天明以後,臣從富池口向東來的路上,遇見一個從他們身邊逃出來的小校,我才知道他們二位被俘的事。這小校因為傷重,失血太多,在路上死了。」
李自成連連頓腳,絕望地長嘆一聲,不覺說道:「這是天意亡我,奪去我的左右膀臂!」
他忽然想起來他的皇帝金印和許多寶物、文書,尤其是崇禎十三年冬天宋獻策獻的「讖記」,一向被他看作是得天下的重要符瑞,卻都在倉皇奔出御帳時失去了。他不肯將這事告訴吳汝義,只是喃喃地低聲自語:
「我沒有料到,我沒有料到……」
「請皇上不必憂心,打尖之後火速動身,趕到九江,收集潰散,還可以有幾萬人馬,轉到宣、歙一帶再說。」
李自成沒有做聲,他原來就明白去宣、歐立足只是一句不得已鼓舞人心的空話,如今再說這句話就沒有一點意思了。他在心中對自己說:「沒有料到我也有黃巢的下場啊!」
正在打尖的時候,清兵水陸都追到了。大順軍整隊不及,倉促應戰。大部分清散、死傷、投降。吳汝義率領一部分將士拚死抵抗,掩護李自成逃走。後來吳汝義殺出重圍,無法同李自成會合,只好向另外一條路上落荒而逃。
泊在江邊的船隻大部分被清兵奪得,連劉貴妃和陳妃所乘的那隻大船和船上的宮女以及李自成攜帶的大批金銀珠寶,都成為清軍的戰利品了。
四月二十九日黎明,李自成奔到了離九江大約四十里的地方,身邊殘兵不過三千人,來到的大船僅二十餘只。清兵又迅速地追到了,並且有一部分清兵的快船於黎明之前在前面登陸,截斷李自成的去路。大順軍殘部三千之眾,突然發現前後都是清兵,戰鼓號角與喊殺之聲震天動地,大部分不戰自潰。李自成不再遲疑,對自己說:
「這地方就是我的瑕丘,不可自誤。」
他剛剛橫著舉起花馬劍,準備往自己的喉嚨砍去,突然王四的戰馬衝到身邊,抓住他的右臂,使他的劍沒有砍到自己脖子上。王四大叫:
「皇上不可輕生!趕快隨我突圍!」
王四帶領一百多名將士在前開路,折向西南,落荒而走。李自成本來十分飢餓和疲憊,可是既然沒有自刎成功,一種為生命搏鬥的本能力量就奇迹般回到了他的身上。他揮動花馬劍,凡衝到他身邊的敵人無不應聲落馬。他的神勇鼓起了跟隨他突圍的將士們的勇氣,連他們所騎的疲憊的戰馬也都精神奮發。王四一邊在前邊開路,一邊大叫:
「大順國的忠臣義士,願意保駕的都跟我來!」
跟著突圍的有一千多人。清兵繼續窮追不捨。突圍的人馬不斷死傷、逃散、被俘,最後只剩下五六百人。
王四在混戰中連受幾處刀傷箭傷,終於陣亡了。
清兵已經將李自成趕到瑞昌城外。一邊是瑞昌城,一邊是龍開河。瑞昌城門緊閉。城樓上站滿了守城的百姓。李自成正在無路可走,突然從西北方樹林中殺出了一支人馬。清兵被殺個措手不及,向後敗退。這一支人馬,為首的是白旺。白旺飛馬奔到李自成面前,說道:
「請皇上隨我去,不要在此地逗留。剛才被殺敗的只是胡人的一支尖兵,大隊胡軍尚在後邊。」
李自成問道:「你的將士如今在何處?還有多少人馬?」
白旺說:「臣的一營將士並沒有經過什麼挫折,損失不大。所以臣的一營人馬仍然完整,士氣也都管用。為著迎接皇上,臣的人馬大部分已經開進了武寧境內。請陛下隨臣前去,就先留在臣的營中,以後再作計較。」
李自成聽了這話,略感欣慰,說道:「困難的時候,眼看著朕已經無路可去,你突然前來,好像從天上落下來一支人馬,救了這一次危急。好吧,朕暫時留在你的軍中,想辦法收集潰散的人馬,總可以收攏幾萬將士。」
白旺這一支人馬有三四千人,保護著李自成,走了大約一天的路,在一個山村中停下來。李自成實在疲倦,就在這裡睡了一覺。他不斷地做凶夢,睡得十分不安寧,有時候醒了也是胡思亂想,想的最多的是黃巢。黃巢在狼虎谷自盡不成,被外甥林言殺死的故事總是盤繞在他的心頭。他想過來,想過去,終於對白旺也起了疑心。白旺不是延安府一帶的人,而且跟隨他起義也晚。兩三年來,白旺一直駐紮在德安府和承天府一帶,很得民心。其部下也多是湖廣人,這是他不相信白旺的很重要原因。當離開承天時候,白旺曾經苦苦諫阻,不願意將他的數萬人馬退往武昌,而要在德安府或承天府一帶同清兵作戰。後來他下了嚴旨,又將白旺的人馬分去大半,編人各營,白旺才不得不跟他一同退往武昌。他想,難道白旺對此心中不懷恨么?萬一白旺投降滿洲人,豈不會先將他殺死,或將他綁獻胡人?他越想越懷疑,決定趁早離開白旺,尋找其他潰散的人馬。
清兵又趕來了。白旺請李自成跟他一道繼續向南退。李自成對白旺說:「白旺,你是忠臣,朕心中十分明白,可是朕不願意再深入江西境內。咱們那麼多的將領,那麼多的弟兄,潰散成好幾股,如今大概都流落在通山、通城一帶,朕應該親自去將他們收集起來。還有皇后的大軍,正從川東往湖廣來,說不定現在已經進入湖廣境內。那裡有將近二十萬大軍。這裡朕倘能收集幾萬人馬,三五萬或五六萬,往西去迎接皇后的大軍,我們就能夠在湖廣一帶站住腳了。你留在江西很好。如果江西湖南能連成一氣,我們就可以暫時在南方立國。」
白旺勸阻說:「陛下,如今興國、通山、通城、蒲析各地,情況都不清楚。萬一陛下從這裡進人通山往西,遇著胡人,如何是好?雖說我們的大軍潰散各地,可是誰曉得他們如今在哪裡?」
「一定是在通山、通城、蒲圻一帶。他們必然都在尋找朕的下落。朕去就可以將他們收集到一起。朕不去,他們各自為戰,必然一個一個被敵人消滅。雖然朕跟你一起,暫時沒有風險。但那麼多人馬無主,我心中何忍啊?」
「陛下的心情臣何嘗不知。可是如今到處都在反對我大順朝,不要說是胡人,就是有些大姓的鄉勇也不可輕視。陛下帶多的人馬去,如今沒有;帶少的人馬去,叫臣如何能夠放心?請陛下千萬不要前去,由臣護衛陛下,暫在江西休息一些日子,暗中查訪那幾位大將的去處。知道了他們的下落,再聚到一起就不難了。如今到哪裡去找他們呢?萬一找不到就遇著了胡人或大隊鄉勇,陛下,到那時後悔無及。」
不管白旺如何勸說,李自成只是搖頭,後來說道:「朕的主意已經拿定,你不要勸說了。朕明天早晨天不明就走,進人通山境以後再打聽消息。」
白旺見李自成十分堅決,又說道:「如果陛下執意前往通山,臣不敢強留。目前臣身邊只有五六千人,分一半給陛下,保陛下平安無事,找到我們的各營人馬。」
李自成擔心這些人都是湖廣新兵,有的是德安府的,有的是承天府的,還有部分是襄陽府的,萬一這一部分人馬跟在他身邊,或將他殺死,或將他獻給胡人,豈不更糟糕么?他猶豫了一下,說道:
「如今胡人正到處尋找朕的蹤跡,跟朕的人多了,反而樹大招風,不如這些人全留在你這裡,你虛張聲勢,只說朕在你的軍中,你緩緩地向南退去,把敵人引向南方。朕只帶身邊這幾百人不聲不響地潛人通山,神不知鬼不覺地找到我們的潰散人馬。此繫上策,你不要再說了。」
白旺說:「陛下,你的心事,臣完全明白。臣追隨陛下五年了,難道陛下還不相信臣么?不管如何兵敗,臣將以一死報陛下,決無二心。陛下如果不聽勸告,萬一遭遇不測,臣活著還有什麼意思?死後也無面目見我大順朝眾多將士!」
李自成也覺得這話說得很動人,無奈他已決意潛人通山,便說道:「你不要再勸了,你的心朕完全清楚,你是一個真正的忠臣,無奈朕今天身邊的人越少越容易潛蹤滅跡,人越少越平安無事。朕意已決,你就不必再苦苦相勸,以免動搖朕的決心,壞了大事。你千萬不要再說了。」
白旺不敢再勸下去,就將李自成身邊的幾百將士,凡是武器不好的都換成好武器,在當天夜間四更時候,送李自成出發。當李自成已經走出很遠后,白旺仍然站在高處,望著李自成這一小隊人馬的影子,不禁大哭。天明以後,白旺又後悔了,想著皇上此去,凶多吉少,於是他點了五百人馬,親自帶著,去追趕李自成。不知道追了多遠,他看見路邊立了一塊界石,知道已經進人通山縣境。又追了數里,早晨的白霧漸漸地濃起來了,到處蒼蒼茫茫,樹影山影分不清楚。忽然看見前邊一個高坡上有一隊人馬,大約有數百之眾。其中有一個高的影子,他想著這必是皇上騎在烏龍駒上的影子,於是他一面率領著將士向前趕,一面喊著:
「皇上,皇上,白旺來了。皇上,等一等!」
可是等他追到近處,忽然發現那一小隊人馬不再前進了,就在高坡上等候著他。等他追到后,才看清這不是什麼人馬,而是兩行小松樹,其中有一棵比別的高一些罷了。他大為失望。又向前追了一二里路,霧更濃了,山路分歧。他不知應向何處追趕,又找不到一個百姓可以打聽。他帶著人馬走上一個較高的山頭,希望從這裡能看見李自成那一小隊人馬的影子,結果什麼也望不見,但見白霧茫茫,遮天蔽地。白旺失望了,站在這裡停了一陣,想著大順朝亡了,皇上凶多吉少,不覺痛哭。他身邊的將士看見主將哭,也都哭了。
奉命追剿李自成的清兵統帥、英親王阿濟格,曾經因進兵西安時路上耽誤了時間而受到攝政王多爾袞以順治皇帝名義下的嚴責,所以他近來不但嚴令他的將領們包括諸王。貝勒。固山額真等對李自成窮追不放,而且連他自己也緊隨著部隊前進。當李自成進人通山境內這一天,他乘船到了九江。他早就料到李自成在他大軍追擊之下,必將步步潰敗。經富池口一戰之後,他嚴令部隊:倘李自成力盡勢窮,潛逃深山躲藏,務必分兵搜索,將李自成捉獲,永絕後患,好向朝廷告捷,以贖前愆。李自成離開白旺的部隊后,追趕李自成的將領很快得到細作稟報,一面派大軍逼迫白旺繼續往南,不能回頭,一面派出幾支小股部隊進人通山以南的山中搜索李自成。
今天是乙酉年五月初一日。英親王阿濟格駐兵九江城內,正在聽一位滿洲大臣向他稟報審問一部分重要俘虜的情形。那大臣將用滿漢文繕寫的犯人花名單送到英親王面前,先問對李自成的兩個叔父如何處置。
阿濟格問道:「這兩個人都是什麼樣的人物?」
滿洲大臣說:「原來都是種田人,前年冬天李賊回鄉祭祖,將他們帶了出來,一個封為趙侯,一個封為襄南侯。這封為趙侯的同李自成的父親是叔伯兄弟,那封為襄南侯的遠了一支。」
「斬了!」
「五爺,在桑家口捉到李自成的一妻一妾,應如何處置?」
「長得很美么?」
「也只是中等姿色,加上多日風塵奔波,當然比不上江南美女。」
「帶上來,由我親自審問。」
過了片刻,劉貴妃和陳妃被帶到英親王面前。她們不肯向英親王行禮,低頭站在地下。阿濟格藉助一位啟心郎的翻譯問道:
「你們是李自成的福晉和側福晉?」
劉貴妃不懂「福晉」是什麼意思,猜到必是問她們是不是李自成的夫人和如夫人,便抬起頭來毫無畏懼地回答說:
「我是大順國的皇后高氏,她是陳妃。我們國亡當死,不許你對我們二人無禮。」
「你真是李自成的皇后么?」
「我正是大順的正宮娘娘。」
阿濟格又打量她們一眼,吩咐手下人給她們搬兩把椅子,讓她們在對面坐下。他只聽說李自成的妻子姓高,但對高桂英的年齡、相貌以及生平行事完全不知。他害怕受騙,又問道:
「如今你被我提到了,生和死都在我一句話。倘若你肯說出實話,供出你確是什麼人,我會饒你不死。倘若冒充高氏,我將你千刀萬剮,或將你的肚子剖開。你自己不怕死,難道不為你腹中的胎兒著想?」
劉貴妃聽了這話,知道敵人並不清楚她的身份,更覺大膽,決心拼著被敵人剖腹,或受千刀萬剮之罪,也要哄住敵人,保護高皇后。於是她冷笑說道:
「皇后豈有假的?國家已亡,死節是分內的事,你不必再問,速速殺我就是了!」
阿濟格向陳妃問道:「你是什麼人?」
陳妃回答說:「我是大順國的陳娘娘。」
「她是什麼人?」
陳妃猛一怔,隨即回答:「她是我家皇后。」
阿濟格揮手說道:「帶下去,全都斬了!」
隨即劉宗敏和來獻策被帶到階下,先單獨把劉宗敏帶到堂上。英親王的左右喝令他跪下。劉宗敏睜大炯炯雙眼,冷冷地直望著阿濟格的臉孔,嘴角露出來嘲諷的微笑,用鼻孔哼了一聲,說道:
「我是大順朝的大將,不幸兵敗被擒,不是貪生怕死之輩,豈能向胡人下跪?」
英親王的左右護衛又一起大聲吆喝,命他速跪,聲音震耳。劉宗敏繼續挺立不動,只是冷笑。阿濟格用手勢阻止眾人吆喝,向劉宗敏說道:
「李自成已經力盡勢窮,逃往九宮山一帶山中潛藏,我已命我大兵分路搜剿,數日內必可捉拿歸案……」
阿濟格剛說到這裡,忽然接到吳三桂從興國州來的一封緊急文書。他是在肅清了黃岡、漢陽一帶的大順軍幾股潰散人馬之後,從武昌直奔興國州的,沒有參加富池口和桑家口兩次戰役。阿濟格將書信拆開一看,前邊滿文,後邊漢文,繕寫得很清楚。他只將滿文看了一遍,便交給旁邊的大臣們,沒說一句話。吳三桂已經被清朝封為平西王,食親王俸祿,但是他在給英親王阿濟格的信中措辭十分謙恭。他首先對「大軍」在桑家口又一次大捷,並俘獲劉、宋等人,向和碩英親王謹表祝賀。接著說他的父母和全家三十餘口慘遭李自成和劉宗敏殺害,有不共戴天之仇,懇求將劉宗敏交給他,生祭他的父母神主,然後由他親自將仇人凌遲處死。阿濟格早已胸有成竹,繼續向劉宗敏問道:
「我知道你在李自成下邊,十分受人尊敬。我朝很需要你這樣的人,倘若你投降我朝,必然受到朝廷重用,富貴榮華更不用說了。你肯投降么?」
「我劉宗敏自從隨闖王起義那一天起,就沒有想到日後會投降敵人之事。告訴你,我是鐵匠出身,連我的骨頭也是鐵打成的。我是個鐵打的漢子,要殺要剮隨你的便。倘若你不識趣,再要勸我投降,我可就要破口大罵了!」
阿濟格沒有生氣,心中讚賞這樣的鐵漢子,揮手使兵丁將劉宗敏帶走。
宋獻策被帶上來了。他用帶著手銬的兩隻手向阿濟格拱一拱,昂然而立,等著問話。阿濟格向他打量一眼,看見他個子雖矮,衣服破爛,帶著斑斑血跡,卻是面貌不俗,神態鎮靜,也不用怒目看他。這一切都給他印象很好。他問道:
「你是李自成的軍師,被我捉到,想死還是想活呢?」
宋獻策笑著說:「我被你捉到之前,當然想活。既然被你捉到,死活都不由我,何必相問?」
阿濟格很滿意他的回答,面露笑容,又問道:「你認為李自成是怎樣一個人哪?」
「自古以來成則王侯敗則賊,不能以成敗論英雄。明朝無道,陷百姓於水深火熱之中。自天啟末年開始,豪傑並起,擾擾攘攘,大小頭領,何止千百。有的旋起旋滅,有的依附旁人,不能自主。真正能獨樹一幟,百折不撓,民心所向,群雄歸服,推倒明朝,建號稱帝的,也只有李王一人而已。所以大順雖亡,李王卻不失其英雄本色。」
阿濟格笑一笑說:「你原是江湖賣嘴的,確實很會說話。我們滿洲人也喜歡看相算命,還喜歡薩滿跳神。自然你這一行與薩滿不同,你有學問,也比他們高貴。諸葛亮也是你們這一行的,我讀過《三國演義》,很佩服孔明。他掐指一算,就知道吉凶禍福,能夠借東風,擺八卦陣。你當然沒有這些本領。你只會看星相,講地理,觀風望氣,占卦看相,批八字,選擇日子。有這些本領就夠了,我們八旗人看重,給你官做,你肯投降么?」
宋獻策更覺大膽了,從容回答:「多謝王爺看重,山人實不敢當。山人本是江湖布衣,無心功名富貴。崇禎十三年冬,李自成率兵進入河南,以弔民伐罪為號召,劫富濟貧,開倉放賑,誅除貪官,免征錢糧。當時中原百姓已經有十餘年經受不斷的天災人禍,死亡流離,慘不堪言。因此之故,闖王所到之處,百姓視為救星,開門迎降,從者如流。山人為助闖王一臂之力,拯救中原百姓於水深火熱之中,所以願受禮聘,做他的軍師。今日闖王已敗,山人被俘,成為王爺階下之四,蒙王爺不殺之恩,實出山人望外,何敢再受聖朝官職?山人曾受闖王厚遇,不能為他盡節,已經內心有愧,請王爺萬勿授山人官職,得全首領足矣!」
阿濟格問道:「你想做什麼?」
宋獻策說道:「倘蒙不殺,懇王爺放山人仍回江湖,從此不問世事,常做閑雲野鶴,於願足矣!」
阿濟格想了片刻,說道:「我可以不殺你,帶你到燕京去,啟奏攝政王,將你放了,可是你不能離開京城。再要生事,跟造反的人暗中來往,我就救不了你了。」
「山人何敢再生事端。此生別無他望,能夠賣卜長安,糊口足矣!」
阿濟格向左右問道:「他不肯留在燕京,想住在西安擺卦攤么?」
啟心郎趕快解釋說:「稟王爺,他說的長安,就是指的燕京。」
阿濟格笑著說:「漢人讀書多了,說話總是拐著彎兒。好!將宋獻策帶下去吧,不要讓他逃掉。」
坐在一旁的大臣又指著花名冊問道:「李自成的養子、偽義侯張鼐妻一名,如何處置?」
「長得美不美?」
「不算很美,身負重傷。」
「斬!」
「偽蘄侯谷英妻一名,年約三十五六歲,腿上受傷,如何處置?」
「斬!」
「偽總兵左光先並一妻三子共五口,如何處置?」
「斬!」
「太原府故明朝晉王的兩個妃子如何處置?」
「帶回燕京。」
「王爺,偽汝侯劉宗敏,並一妻二媳,如何處置?」
「捉了兩個兒媳,他的兩個兒子呢?」
「或是陣上被殺,或是陣上逃走,沒有捉到。」
阿濟格沉吟片刻,說道:「劉宗敏嘛……」
大臣趕快說:「王爺,平西王那封書子……」
阿濟格忽然決定,說:「劉宗敏雖是流賊頭目,可也算一個英雄,不必斬首,用弓弦將他勒死得啦。至於他的一妻二媳,發給有功將領為奴,不用處死。」
「可是平西王說,劉宗敏逼死了他的故主崇份帝后,殺死了他的全家三十餘口,請王爺交給他生祭父母亡靈,然後由他親自動手將劉宗敏千刀萬剮處死。」
「不管他!劉宗敏是明朝的死敵,不是我大清朝的死敵,用弓弦勒死也就夠了。」
阿濟格說了這話,左右大臣看見他從嘴角露出一絲輕蔑的笑容,不知是什麼意思,也就不敢再提吳三桂的書信。
處理完了公事,阿濟格想到江南的鬼天氣,才交五月就這麼熱,蚊子又多,雨也多起來,在關外可不是這個樣兒。他正要罵江南天氣不好,一個面目姣好的十六七歲的少年包衣趕著來到他的座椅右邊,躬下身子,雙手將一桿有碧玉煙嘴、白銀煙鍋、紫檀木長桿的旱煙袋,送到他的面前。他用右手接住旱煙袋,將碧玉嘴放進口中,下意識地用左手大拇指將煙袋鍋按一按,將頭向右邊偏去。等少年包衣將紙煤吹一吹,替他點燃白銀煙袋鍋以後,他又坐正身子,瞧一眼放在桌上的用黃緞包著的東西,對文武臣僚們說道:
「眼下頂要緊的一件事,是捉到李自成本人。一旦捉到,就立即將他的首級連同他這顆金印,」他又向黃緞子包袱望了一眼,「送往燕京。我們就大功告成,可以班師了。」
李自成一是因為疑心白旺,二是因為斷定清兵必然向江西境內追擊,所以不聽白旺苦苦勸阻,毅然離開了大股部隊,打算從九宮山的北麓穿過通山縣境,再穿過通城縣境,繼而進人蒲析縣境,就可以將追趕他的清兵遠遠地拋在身後了。他想著,皇后的大軍必已進入湖廣境內,只要他到了蒲圻,他就可以得到皇后的消息,就可以奔往皇后的軍中,到那時他就得救了。
滿懷著這樣的希望,李自成進人了通山縣境。不幸的是,通山縣境的老百姓同其他地方一樣,不是逃避,便是憑著山寨抗拒,使他這一支只有幾百人的飢餓疲憊的隊伍既得不到食物,也得不到一點消息。這天午後,李自成到了九宮山附近的一個山口。那裡只有幾家人家,名叫李家鋪。突然與人山搜索的清兵遭遇,他的這支小部隊士無鬥志,一見清兵迎面而來,立即四散逃命。逃不快的或被殺,或投降了。李自成身邊只剩下二十多人,多是步兵。經過一座小山寨時,被鄉勇攔住去路,放了幾銑,一陣吶喊,這二十多人也各自作鳥獸散了。
李自成單人獨騎,沿著一條河谷向另外一個方向逃去,不知逃了幾里,他聽見背後有人呼喊「搜山」,還有關外人的聲音。正在無路可去,忽然看見右邊山根處有一土洞,洞口外長滿荒草。洞口兩邊有一些灌木,枝葉扶疏,有一個大蜘蛛利用兩邊的樹枝,橫著洞口上部,結了一張網,所以看不清這土洞有多大多深。洞前是一條小河,他只好涉水來到對岸,趕快下馬,牽著馬走上河岸,扒開深草,躲進洞中。這才發現洞有兩丈多深,十分潮濕,靠後邊光線很暗。他靠著烏龍駒站著,傾聽遠處的動靜,想著敵人也許會找到這裡,他將在洞口抵抗敵人,或被敵人殺死,或最後自刎而死,不禁在心中感嘆:
「我李自成一世英雄,竟有今日!」
一陣濃雲布滿天空,洞中變得更加昏暗。在通山一帶,每年端陽前後,將進人黃梅雨季,忽晴忽雨,當地將這時節才開始多起來的雨水稱為端陽水。李自成躲進洞中不久,便開始落起雨來。有時雨小,有時雨大。當大雨來時,打在荒草上和沙石上,沙沙地響,還伴著不斷的電閃雷鳴。
開始下雨時,李自成想著敵人不會來了,便在一塊濕漉漉的石頭上坐下休息。剛坐下,聽見地下有一種微小的響動聲,使他吃了一驚。他本能地睜大眼睛,抓住劍柄,在昏暗中向地上尋找,忽然看見在他左邊地上有一條大蛇正對他昂首凝視,目光閃閃,不時地吐著舌頭。他「刷」一聲抽出寶劍,猛剁下去,將大蛇剁為兩段,又接連剁了兩下,蛇身分為四段。他看了看,用劍尖將斷蛇挑向遠處。他再向周圍尋找一陣,沒有看見蛇,惟有一隻拳頭大的癩蛤蟆,在附近地上慢慢地爬著。他平時很討厭這種東西,但是他不怕它,不去管了。
雨繼續下著,好像不打算停了。李自成暫時感到放心,由於實在困極了,不由得閉上眼睛,終於支持不住,身體一歪,靠在黃土洞的壁上睡著了。起初他睡不穩,不時驚醒,擔心搜捕他的清兵來到。後來見雨不但不停,而且愈下愈大,還有大風。想著清兵絕不會來,便真的睡熟了。雷聲、風聲進人夢境,變成了炮聲。李自成夢見山海關的戰爭,他有時站在高處觀戰,有時帶著少數人向前奔去,指揮將士們同吳三桂的人馬苦戰。後來突然出現了清兵,宋獻策來到他面前,催他快走,說:「滿韃子出現了,再不走就退了!」
烏龍駒十分飢餓。洞口就是青草,它很想去飽吃一頓,曾將頭向前探去,並且移動前蹄。但是當它知道韁繩是纏在主人的左胳膊上后,它不願驚醒主人,便忍著飢餓,不再動了。它望望主人,感到茫然和悲傷。
李自成又夢見劉宗敏。他吃驚地問道:
「捷軒,你從哪裡來的?」
「皇上,看來我們有幾步棋都走錯了,如今我心中十分後悔,可是后侮也晚了。」
這時他已完全忘了劉宗敏被俘的事,說:「捷軒,我們從前也敗過多次。再潛伏一個時期,豎旗起來,如何?」
「不行,皇上,如今你已經是皇上,再走回頭路,不可能了。往日官府罵我們是流賊,可是我們比現在自由多了。」
「今後怎麼好呢?」
「沒有辦法呀,臣只想著生是鐵骨錚錚的漢子,死後做了鬼也是英雄,決不會辜負皇上。皇上啊,你要小心,臣要殺敵去了。」
在一陣戰鼓聲中,劉宗敏拱拱手,策馬而去。
李自成又夢見慧梅。當她出現在面前時,他吃驚地問道:「你從何處來的?」
慧梅跪在地上,硬咽說:「女兒從皇后那裡來。自從女兒死後,女兒的鬼魂從沒有離開過皇後身邊。」
「皇后現在何處?」
「皇后已經率領二十萬大軍從四川邊境出來,來到湖廣,正在日夜趕路,來救皇上,幾天內就會來到。父皇你要等著皇后啊!」
「慧梅,我將你許配袁時中,沒想到袁時中背叛了我。你大義滅親,幫助我除掉了這個奸賊,可是你也自盡了。我對此事十分後悔。慧梅,你怨恨我嗎?」
「女兒只怪自己命苦,怎敢怨恨父皇!」
李自成嘆口氣說:「從北京回到長安以後,追封雙喜為忠王,也準備追封你為義烈公主,並要在長安城內為你建一座義烈公主祠,永受香火。不料局勢日壞,為你追封和建祠的事就停下來了。倘若你母后大軍能夠及時趕到,使我能夠脫離目前危難,轉敗為勝,重返長安,我就趕緊命禮部辦了這事,了我一番心愿。」
慧梅哭了起來,隨後哽咽說道:「唉,父皇,人世渺茫,女兒已經不作此想。敵人即來搜山,父皇千萬小心。蘭芝在等我回去,我要走了。」
「蘭芝現在哪裡?」
慧梅沒有回答,叩頭起身,在李自成的面前消失。
李自成吃了一驚,一乍醒來,看見洞外陽光耀眼,樹上的綠葉已經幹了,地上的草葉在上層的也幹了。他明白已經晴了很久。這是一年中白天最長的月份。他走到洞口偷望,看見太陽離山頭還遠,但是他不辨東西南北,只從山頭不太高這一點判斷,想著大概是西時以後了。忽然聽見有人說話的聲音,有滿洲話、關外話、山東話,他明白是敵人在搜山,心中說:「完了。」他暗中握緊劍柄,想著到不得已時在洞口戰鬥,或者自刎。
敵人已經從對岸來到河邊,過了河,走上沙灘了。李自成從暗處看得很清楚。他想著從岸邊到洞口,荒草被他和烏龍駒踩倒了一大溜,很容易被敵人發現。在洞口廝殺也不行,倘若受傷,來不及自刎,就會被捉。烏龍駒彷彿聽見敵人愈來愈近。往日逢著將要廝殺的時候,它總是十分興奮地昂著頭,刨著前蹄,不由得蕭蕭長嘶,急於向前衝去,可是今天它沒有動,只是側耳傾聽,沒有發出聲音。它已經進人老年,而且它也明白如今它的主人處境十分危險,倘不小心被敵人發現,它同它的主人就逃不走了。所以它憂慮地望望主人,聽聽外邊,既不敢刨動前蹄,也不敢發出鳴聲。敵人來到這邊岸上,沒有再向前進,只有說話聲清晰地傳過來。
「絕沒有躲在這裡,沙上一點馬蹄印也沒有。」
「是的啊,倘若上岸,必然會踏倒這裡的草。可是草還是直楞楞的,不像有人走過。」
「你看,你看,那洞口還有蜘蛛網,那個大蜘蛛窩在網的中心,網沒有破。要是李自成牽馬進洞中,這網早就破了。」
好像一個軍官模樣的人說:「趕快往別處搜索,不要耽誤時間。」
於是這一隊清兵回頭走了。李自成受了一場虛驚,卻不明白何以敵人會看不見沙灘上的馬蹄痕迹,看不見草倒了一溜,蛛網竟然會沒有破。他沒有深思這些道理,認為冥冥中有鬼神相救。想到夢見慧梅的事,更認為是慧梅的鬼魂在洞外救他。他心中感動,嘆息說:
「果然是義烈公主啊!」
又過了一陣,人馬聲再也聽不見了。他重新走到洞口,側著耳朵向遠處細聽,同時用眼睛向洞外觀察,無意中恍然明白,不覺在心中叫道:
「哦,原來如此,原來是天不亡我。」
他首先看見離洞口幾步以外,原來有一隻大蜘蛛,利用兩邊灌木枝,結了一張大網,被他和烏龍駒衝破了,如今這大蜘蛛又在陽光下把網修好了。被他和烏龍駒踏倒的一溜深草,先經雨淋,后經日晒,如今全都豎了起來,同原來一樣。他又向河邊望去,經過一陣大雨,馬蹄和人足的痕迹也全都沒有了。李自成明白了敵人不來搜查土洞的原因,輕輕嘆息說;
「真險啊!」
他回頭望望他的戰馬,想著烏龍駒在敵人來近時沒有發出叫聲,沒有噴鼻子,沒有刨蹄子,他不能不生出感激的心情。他撫摸著瘦骨突起的馬背,在心中又嘆息說:
「差不多二十年的老夥伴,你也知道咱們眼下的危險處境啊!」
他決定先用剩下的豆料喂一喂它,夜間再將它牽到洞外,用青草餵飽。於是他退回洞內,解下裝豆料的口袋,倒出一半在地上,約有二升。當他取口袋時,烏龍駒靜靜地注視著他,似乎眼角有些淚水。當他倒口袋時,烏龍駒迫不及待地探過頭來,用鼻子向口袋聞,甚至用舌頭舐他的手背。隨後它俯下頭去,猛吃起來。李自成望著它低頭猛吃的情景,想著它是這麼餓,只給它二升豆料,實在太少了。但是有什麼辦法呢?不能不留下一點,以備救急之用啊!
李自成在石頭上坐下去,考慮著如何逃走。洞里洞外十分寂靜,似乎只有烏龍駒嚼豆瓣的聲音。他很感慨,從前有那麼多誓死效忠於他的文臣武將,而今沒有了;曾經有那麼多一眼望不到邊的步兵和騎兵,而今沒有了;從前在中原、陝西、山西,還有從襄陽到承天、荊州一帶,都曾有成群結隊的父老兄弟們,敲著鑼鼓,放著鞭炮,夾道歡迎,而今沒有了。為什麼轉眼之間,唉,轉眼之間哪,失敗到這步田地,如今只剩下烏龍駒陪伴著他。他又望一眼他的戰馬。它已經將地上的豆料吃光,用乞求的眼光望他,又舐舐他的手背。李自成明白它的心意,只好不理,不忍看它,故意閉起了眼睛。烏龍駒又輕咬著他的袖口拉一拉。李自成不忍心不理它,只好睜開眼睛,無可奈何地對戰馬搖一搖頭。烏龍駒放開他的袖子,低下頭去,一動不動。過了一陣,它看見主人——人睡了,而它很想到洞外去吃青草,那草真是茂盛,在雨後的陽光下分外鮮美。可是當它受不住引誘,剛剛試探著向洞外移動半步,就把主人驚醒了。原來李自成依舊把經繩拴在自己的左胳膊上,韁繩一拉緊,他也機警地醒來,半睜開眼睛,向烏龍駒看一下,將左胳膊向里扯一扯,見戰馬很聽話地回到身邊,他又合上了眼睛。
這一陣又睡了多久,他不知道。等到他醒來的時候,洞內一片漆黑。他到洞口外向天空望望,因為周圍有山,望不見月亮,他估計約摸有二更天氣了。怎麼辦呢?他首先想到這一帶地方處處皆山,只有曲曲折折的山路。白天他不看太陽就不知道東西南北。如今又是黑夜,不辨方向,路途不明,往哪兒逃走?萬一誤人山村,或者引起狗叫,或者被守夜的鄉勇發覺,豈不被捉?他想了一陣,打消了趁黑夜逃走的念頭,決定讓烏龍駒趕快吃飽。
他又聽一聽周圍動靜,隨即將烏龍駒從洞中牽了出來。由於他已決定不再返回土洞,就衝破蜘蛛網,踏倒深草,全不管了。他先將烏龍駒拉到河邊飲水,他自己也連續用雙手捧起河水解渴。飲了馬之後,他乘著星光,將馬牽到附近的小山腳下,那裡有一些林木掩蔽。他松一松馬肚帶,讓馬盡情吃草。他自己也十分飢餓,腸子里發出響聲,但是看不見也摸不著什麼可以充饑的山果,實在沒有辦法,只好掏出一把豆料,一點一點送進嘴裡嚼爛,強咽下去。他一邊嚼豆料,一邊在心裡想,假若他不死,有朝一日重建大順江山,他永遠不會忘記今日!隨即他想到劉宗敏和宋獻策,猜想著他們已經死了,不禁心中十分難過,滾出了熱淚。他接著又想到皇后,李過和高一功,不知他們目前到了何處。他遙望著他認為是西方的星空,小聲喃喃問道:
「皇后,你們如今在哪搭兒?能夠在一兩天內趕到么?……恐怕來不及啊,已經遲了,誰曉得我明日的吉凶如何?」
當李自成心中呼喊著皇后前來救他的時候,有一支人馬,大約步騎兵三四萬人,帶著許多眷屬,突然從突州方面向東來,在夜間到了巫山縣境,將所有的村鎮都住滿了。只有少數人馬在天明後來到城外,呼叫城門。當時巫山縣沒有駐軍,沒有縣官,居民很少,幾乎是一座空城。守城的百姓看見城外人馬眾多,又聽說是李自成的人,便將城門打開,還有一些老年人走出城門,站在道旁迎接。整支人馬是由高一功率領的,擁護著皇后高桂英奔往湖廣。另外還有一支人馬,則由李過統率,從夔州分路,從另外一條路奔往湖廣。還有少數步兵,大約兩三千人,也歸高一功指揮,在夔州找到了船隻,由水路東下。所有各路人馬,都要儘快地趕到巴東、秭歸之間會合。高一功來到巫山的部隊,由他自己的兩千親軍,保護皇后和老營進人巫山城內休息。其餘各營,在早晨打尖之後,分批繼續東下。
高桂英進人巫山城后,在縣衙門中駐軍。她十分疲勞,恨不得趕快倒下去,痛快地睡三天三夜。但一想到皇上目前的情況,她又恨不得自己和將士們都長上翅膀,日夜不停地趕往湖廣,飛到皇上身邊。為著援救皇上,拯救大順朝,她遇到天大的艱險也敢闖,天大的辛苦也能忍受,豈肯在巫山耽擱行軍?然而蘭芝的病已經十分沉重,怎麼辦呢?
自從李自成率領的北伐軍在山海關吃了敗仗,退出北京以後,在大順朝中,幾乎沒有一個人不日夜為國事擔憂。蘭芝身為公主,雖然年紀才只十八歲,也是每天操心著打仗的消息,每天對著上蒼焚香祈禱,每天在母親身邊幫助料理一些重要事情。她讀過書,粗通文墨,所以皇后也把她當成一個得力的膀臂。如今皇後身邊,只剩下一個慧英,又是一個寡婦,在皇後面前不敢露出哀傷,只是幫助皇后做事,一到靜夜,就悄悄地哭泣。這些情況,左右宮女和僕婦都瞞著皇后,可是蘭芝完全清楚。有時她一乍醒來,偷偷地問身邊宮女:「忠娘娘今夜睡得安穩么?」當宮女悄悄告訴她,忠娘娘正在哭泣時,她便迅速起來,走到慧英的寢宮,勸說慧英。常常功著勸著,她們相對哭泣起來。可是到白天,她還要同慧英一起幫皇后處理要務。看見皇后憂愁傷心,她們兩個強裝笑顏,安慰皇后。在這樣不幸的日子裡,蘭芝已經失去了少女的天真,像大人一樣把心思都放到國事上去了。
自從退出長安以後,她們在漢中附近,等候高一功和李過的大軍從榆林過來。會師以後,蘭芝又隨著母后東奔西跑,搜集散在西北各地的人馬。直到今天,不知走了多少路,翻過了多少高山深谷,過了多少艱險的棧道。有時下雪,有時下雨,她同皇后仍然在馬上奔波。四月中旬以後,大軍從陝西境到了太平縣,進人四川。大巴山上風雪寒冷,她們晚上隨便找個地方安下軍帳,草草駐軍,天明後繼續行軍,巴不得人馬趕快到湖廣,援救她的父皇。沒想到進人四川不久,她開始病了。起初瞞著她母親,也瞞著慧英。後來慧英知道了,只以為她是輕微的感冒,沒有特別重視。後來發起了高燒,蘭芝仍然不肯讓母後知道,甚至瞞著尚神仙。結果因為高燒頭昏,四肢無力,渾身困頓,突然從馬上栽下去了,人們才明白她的病很重了。
從這一天開始,她就不再騎馬,而是被抬在滑竿上行軍。在四川境內,幾乎沒有停留,不斷地翻高山,下深谷。上山的時候,她就在滑竿上,頭朝著下邊,這對於害病的人極不適宜,也極不利於減少她的痛苦。可是有什麼辦法呢?她只能默默忍受。就在這種情況下,她的病勢一天一天地重了。加上忽陰忽晴,晴的時候天氣很熱,陰的時候天氣很冷;上到高山頭上,冷風吹著好像冬天一樣,下到低的地方,遇著天晴,又特別的熱。一天之間,不斷地冷暖變化,相差很遠。
高桂英明白自己的女兒在滑竿上多麼受罪,心中非常痛苦,但是她沒有別的辦法,趕路不能停止,崎嶇的山道不能不用滑竿。她多麼希望趕快走出四川,但是她知道現在的行軍已經夠快了,將士們都十分疲勞。而且她也明白,縱然走出四川,到了湖廣,也同樣還要走許多天的山路。到了夔州境內,她看見蘭芝的病已經十分沉重,曾想駐兵數日,為女兒治一治病。尚神仙同兩位太醫會診以後,也提出這個要求。但是一想到在漢中時候已經聽說李自成離開了襄陽,清兵在後追趕,如今皇上一定日夜盼望著她的救兵,她就不能為著女兒的病在四川境內停留了。她告訴李過和高一功:去湖廣救皇上,萬分要緊,必須星夜趕路,不能停留!她明白大順軍失去關中以後便無處立足了。她擔心如今皇上身邊的士氣一定更加不振,要救皇上怕已經來不及了。她不禁在馬上暗暗地滾下辛酸的眼淚,在心中絕望地問道:
「皇上啊,如今你在哪兒?在哪兒?可平安嗎?」
一到巫山城內,暫且駐下,她急著叫高一功來商量軍情大事,特別要他派出一支騎兵小隊,火速奔往巴東和秭歸,一則設法探聽李自成的真實消息,一則趕快收羅船隻,免得船隻被攏到南岸或逃到下游。
高一功離開以後,尚炯進來。他已經到蘭芝住的房中為她看過病,開了藥方,並且命他的手下小官,照藥方將葯配齊,趕快交給公主身邊的宮女煎藥。看見尚炯臉色陰暗,高桂英不覺心頭一沉:
「你為公主看過病了?昨日服藥后可有點回頭么?」
醫生回答說:「公主服了一劑葯,高燒略微減退,但從實際上說,皇后,她的病可是不輕啊!不可大意。」
「難道又重了?」
「是的,娘娘,從脈象來看,令我擔憂。往日公主脈象是陽脈,有時發高燒,說胡話,看來兇險,實際上陽症得陽脈,並不可怕。從昨天起,忽見陰脈,病情有了變化。今天陰脈比昨天更為明顯……」
「我不懂什麼陽脈陰脈,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兒?」
「用指頭一按,脈大、浮、樹、動、滑,都叫作陽脈;沉、澀。弱、玄、微,都叫作陰脈。陽症忽見陰脈,病情移轉,便有兇險,不可大意。」
尚神仙故意不說出「絕症」或「死症」這樣的字眼,但他的話仍然使皇后臉色一變,用顫抖的小聲問道:
「難道已經沒有法兒治了么?」
醫生不肯直接說出實話,回答說:「古人說病在腠理,病在骨髓,都是比喻的說法。病在腠理,是說病還可以醫治。病在骨髓,又稱病人膏盲,就成了死症。公主的病,雖不能說病在骨髓,可是,皇后,能不能治癒,大概就看十日之內。」
「老神仙,我沒有兒子,只剩下這一個女兒,起小跟著我在戎馬中長大,我不能沒有她呀!」
「這一點我比誰都清楚。」
「你是大順朝醫中的國手,綽號『神仙』,難道就不能救她一命?」
「如今只有一個辦法,或可有一線之望。但是這個辦法,臣不敢亂說。」
「尚大哥,你我何等關係,且將君臣的界限拋在一邊,只要能治好公主的病,你不管有什麼話,不妨直說。快說吧,說吧!」
尚炯建議:「在巫山城內,駐軍十日,至少七八日。雖然這事很難,因為大軍前去湖廣要緊,只是公主的病,也不能再有一日耽誤。像目前這樣行軍,不要說公主身患重病,就是平常人,坐在滑竿上,也會坐出病來。而醫治公主的病,吃藥固然要緊,休息也是刻不容緩!公主現在必須安靜地躺在床上,休息一段時間,否則縱有神葯也難奏效。」
皇后聽了這話,沉吟一陣,叫尚炯退出。隨即她將慧英叫來,將尚炯的話告知慧英,然後說道:
「慧英,我的心已經碎了。我今天在馬上昏昏沉沉,睡了一大陣,做了一個凶夢,大叫幾聲:『快救皇上!快救皇上!』驚怕得出了一身冷汗。唉!近來常做凶夢,都沒有這個夢凶哪!」
「是的,母后夢中的叫聲,我聽見了。我已經下了嚴令:不許外傳。」
皇后嘆口氣,又說:「看來皇上在湖廣很不順利,所以我才有這個凶夢。忠王妃,我的女兒啊,我的苦命的好媳婦啊,我又想明日四更天繼續趕路,又想聽尚神仙的話,同你舅舅商量一下,在這兒多留數日,救活蘭芝一命。你說我應該拿什麼主意……慧英,我的心碎了!」
慧英低頭抽泣,不住地揩淚,不敢回答。
皇后又說:「你也沒有主意了。我猜到你也沒有主意。你剛從公主房中來,你看她還清醒么?」
「如今高燒已經退了,看來病已經回頭了,請母後放寬心,再取幾劑葯,也許就會大好了。」
「你不要拿這話安慰我。剛才我已經對你說了老神仙的話,蘭芝已經沒有幾天陽壽了。只有在此地駐軍十日八日,至少五六日,才會有一線指望。否則什麼靈丹妙藥也救不了她一命。走,跟我到她床邊去。」
高桂英剛剛站起來,尚未邁步,忽然眼前一黑,身子一晃,打個趔趄,幾乎倒下。幸而身邊一個帶劍宮女將她趕快扶住。慧英也慌忙攙住她的右臂,輕輕叫她:
「母后!母后!」
高桂英閉上限定一定神,覺得頭腦略微清爽些,便淡然一笑,說道:「不要緊,不要緊,已經好了。」
慧英懇求她躺下休息,好生睡一陣,再去看公主。又說要命人去請尚神仙來。皇后說道:
「這又不是頭一次,也不過一時有點支持不住,何必大驚小怪!眼下情形你全知道,哪有我躺下休息的時候。走吧,看看公主去。」
「可是皇后的身體,虛勞虧損,幾次暈倒,還是叫尚神仙或別的太醫……」
「不許聲張!傳出去讓將士們知道我身體不好,會影響軍心。再說尚子明縱然是活神仙,也沒有靈丹妙藥能使我不為國奔波,不為皇上的事日夜操勞,憂心如焚。一路上聽你們的勸說,我吃他開的葯已經有多次了,橫豎不過是人蔘、白朮、當歸、川芎、茯苓十來味葯,再加上甘草引和紅棗引,我背都背出了,治不了我的根本!」
她由忠王妃陪伴來到蘭芝住的房中,呂二嬸和宮女們趕快接駕。蘭芝正睡得昏昏沉沉。皇后不許大家說話,她輕輕走到病床前邊,在宮女搬來的一把椅子上坐下。她用一隻手掌輕輕放在蘭芝的前額上,感到仍然燙手。她無言地打量著公主微微發紅的瘦得可怕的臉頰,忽然想到,原決定一年前,等佔領了北京以後,就給公主選一個駙馬,將婚事辦了,也了卻她做母親的一樁心事,如今全落空了。想著蘭芝可能會死在路上,熱淚從她消瘦的臉上撲籟籟地滾落下來,鼻子也酸了。她心中刺痛,從病床邊站立起來,向呂二嬸使個眼色,讓呂二嬸跟她走到院中。她小聲詢問公主今日的病情究竟如何。呂二嬸告她說:
「稟皇后,病是不輕啊,雖說燒有點減退,看來公主的精神很不好。我不敢說,要是再這樣行軍,誰曉得能不能在路上……」
皇后說:「我全明白,尚神仙已經向我奏明。我問你,公主可知道她的病治不好么?」
「公主今天退了高燒,心中倒也十分明白。太醫們走後,她對我們在身邊服侍的人說,她的病難以好了,醫生替她開藥方也是枉然,只是盡一盡人事罷了。」
說到這裡,呂二嬸不住地流淚,小聲抽泣。皇后也忍不住熱淚奔涌,但她不敢哭出聲來,怕驚醒了屋裡邊的公主。
慧英揩去眼淚,在一旁哽咽說:「我聽說她還問到皇上的消息。」
呂二嬸哭著說:「我們只好哄她,說真確的消息還不知道,可是已經得到荒信,看來是真的:皇上趕走了左良玉,駐軍武昌,打算在武昌同胡人狠打一仗。公主似乎相信,又似乎不信,又說她想念紅姐姐。說要是有紅娘子大姐跟在母後身邊,她就放心了。」
皇後幾乎要痛哭起來,但她竭力忍住,埂咽說:「唉,誰知道紅娘子現在是不是還活在人間!」
呂二嬸又便咽說:「人到病重的時候常常會想到一些死去的親人。公主剛才在夢中叫她的慧梅姐,我恰好站在她的床邊……」
呂二嬸說到慧梅,忍不住哭了起來,慧梅臨死的情況又出現在她眼前。那脖子上的傷口,是她縫起來的;眼睛沒有全閉,是她用指頭給閉上的。這一切都使她不忍去想。哭了片刻,她繼續說道:
「公主連叫了三聲,一聲聲撕裂我的心。唉,天呀,公主還夢見我們的忠王、我們的雙喜小將爺。她在夢中呼喚:『雙喜哥,雙喜哥,你千萬不要離開皇上,一步也不要離開。』唉,忠娘娘,咱們的公主夢中也忘不了叫她的雙喜哥跟隨在皇上身邊保駕,可是咱們的忠王已經……」
慧英痛哭。皇后痛哭。呂二嬸哭了一陣,想勸皇后不要傷心,可是她哭得說不出話來。
那高插天際的巫山十二峰忽然被鋪天蓋地的暗霧遮住,將近中午的太陽一時變得慘白而凄涼。
一個宮女從屋中出來,到皇後面前躬身啟奏:「公主醒了,請皇後進去一見。」
皇后、忠王妃和呂二嬸趕快止住哭泣,揩去眼淚,來到公主床邊。蘭芝剛才醒來的時候,本來已聽見院里的哭泣聲音,這時她望望她們又濕又紅的眼睛,心中全明白了,兩行熱淚靜靜地滾在她的焦黃的瘦臉頰上。停一停,她望著母親悲聲說道:
「母后,女兒的病是好不了了。不能在母後身邊行孝,女兒心中十分難過!」
皇后哽咽說:「你只管治病,不要胡思亂想。倘若為著你的病,必須在這裡駐軍數日,娘就在這裡暫時駐紮,命大軍先行東下。」
「母后,這樣使不得。在此艱難時刻,母親萬萬不可離開大軍。」
「不,蘭芝,我不能沒有你,不能沒有你啊!此時我心中很亂,不知如何才好。唉,我的天哪,為著國事,家事,我的心快要碎了。」
「母后,我剛才做了一個很不好的夢,一個凶夢……」
皇后害怕地問道:「什麼不好的夢?」
蘭芝不肯說出她的凶夢,只說道:「我懇求母后不要在此地停留,連一天也不要留。父皇有難,日夜盼望救兵。我們的大軍只要到了湖廣境內,縱然一時不能趕到武昌,也可以從西邊拖住胡人,分散胡人兵力。女兒虛度了十八歲,可惜不能為父皇戰死沙場,可是還沒有到湖廣境內就死,女兒死不瞑目!」
她想著剛才的凶夢,不敢說出,卻忍不住痛哭起來。只是她已經沒有力氣,哭聲十分微弱。皇后和周圍的人都忍不住小聲抽泣。
兩天以後,從陸路東下的人馬到了巴東,而從資州東下的部隊已經早三天到達了。李過率領的部隊,按照商定的計劃,從開州往東,經巫溪和大昌,進入湖廣,渡過三壩河,從平陽壩轉向東南,已經在前兩天到了歸州。這時已經是端午節過後一兩天了。
先到歸州的李過已經得到比較確實的消息,知道滿洲人已經佔領了武昌。大順軍連戰不利,陣亡、潰散和投降的將士很多。李自成只率領不多的人馬向東逃走,而滿洲兵從水陸繼續追趕。李過從歸州來到巴東,迎接皇后,稟報了這一消息。皇后和高一功在巴東也聽說了。大家盡量把這個壞消息瞞住病危的公主,沒想到她還是知道了,當天夜間就死了。皇后大哭一場,草草地埋葬了公主,與李過、高一功商議決定:人馬暫駐在歸州、巴東、秭歸一帶,一面探聽皇上的消息,一面等候陸續趕來的數萬人馬。皇后也病了一場,幸而服了幾劑葯,沒有成為大病。她精神憂鬱,有時帶著慧英和宮女、親兵們來到長江岸上,望著奔流的大江,想著李自成,想著蘭芝,不覺出神。更多的時候她是站在臨江的一個高丘上,高丘上聳立著一棵高大的青楓。她背倚青楓,遙向東方,默默地在心中叫著:
「皇上,如今你在哪兒?你在哪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