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第二十八章
第二十八章
年年春天,李自成都是在馬鞍上和戰爭中度過,從沒有像今年春天這麼安靜和閑暇,每天早晨,他天不明就起床,迅速地梳洗畢,在院里打一套拳,活活筋骨,再舞一回劍,然後東邊的天上才現出來一抹淡青色的亮光,樹枝上的烏鴉和山鵲開始啼叫。他帶著幾個親兵走出村子,看中軍和老營的將士早操,一直到太陽升到東山頭上很高時,他才同將士們一起回村。早飯以後,如果沒有特別要事,他總是坐在書房裡,用白麻紙寫一張仿,然後看一個時辰的書。有時他整個上午不出去,在屋裡讀書和思考問題。
這天上午,他因為心中有事,沒有辦完功課就騎馬出村,頭一件使他不愉快的事情是,昨天夜裡,有四個人去一個叫做張家灣的三家村強姦民女,剛進屋裡,恰好巡邏隊從村邊經過,那四個人趕快退出,從一條小路逃走了。今早他得到報告后非常生氣,派人去告訴總哨劉宗敏,要他務必趕快把這四個人查出來,斬首示眾。為著不使犯法的人們畏罪逃跑,這件事對全營都不聲張,在大將中除告訴劉宗敏外,也只有田見秀知道。他叫田見秀在早晨親自去撫慰那家受欺侮的老百姓,保證彼案,依照軍法處理,決不寬恕,也囑咐老百姓暫不要對外人言講。
李自成總在思索:他已經宣布過幾條軍律,凡姦淫婦女者定斬不赦,為什麼這樣的事情還會發生?昨晚上發生的這件事,是老八隊的將士們乾的呢,還是新入伙的人們乾的?近來有九百個本地的老百姓和杆子入伙,紀律不好,偷雞宰羊的事情常常發生。幾次他都要按軍律嚴辦,可是田見秀總是說:「不要操之過急,對這些才上籠頭的野馬要有一點耐性才行。」難道這又是他們乾的么?但他也想,老八隊的人們也會幹出這樣事來。過去幾年,老八隊的紀律雖說比官軍和別的義軍好一些,但姦淫、擄掠、殺人、放火的事情還是不少。近來他雖然下決心整頓軍紀,不許再有奸淫擄掠的事,可是人們還不習慣嚴守軍紀,也不信他的軍律都能夠不打折扣。軍中的大敵是破壞軍紀的各種歪風邪氣,整頓軍紀就是同歪風邪氣作戰,你稍一鬆懈,敵人就有機可乘。要將形形色色的人們建成一支紀律森嚴、秋毫無犯的仁義之師,時刻要用心用力,好像逆水行舟,不進則退。愈想他愈覺得這一次非殺一儆百不可,即令是新入伙的某一個杆子頭領犯了軍紀,他也決不姑息。如果殺了一個杆子頭領會引起一部分人嘩變,那就寧肯多殺幾個人也要把義軍的紀律樹立起來。不然,如何能救民水火?如何能叫做起義?
第二件使他不愉快的是一件揮霍公款的事。有一個叫做王吉元的,原是張獻忠手下的人。去年冬天自成去谷城那一次,獻忠送給他一百名弟兄,王吉元就是帶隊來的小頭目。自成因他作戰勇敢,武藝不錯,就對他另眼看待,派他在高一功的中軍營做一名小校,高一功總負責籌措糧餉,所以他就帶一部分弟兄活動在藍田境內,隨時從西安方面偷購糧食和布匹運回,有時也向一些山寨富戶打糧。王吉元因為常同當地的杆子來往,結交朋友,有一次就在賭博中輸去了公款五百多兩銀子。他非常害怕,急得又想自盡,又想逃跑。正在這時,高一功聽到風聲,把他逮捕。
高一功是一個非常正直、律己很嚴、眼睛里容不得一點兒灰星的人,怎麼能容忍手下人拿公款隨便輸掉?何況目前軍中十分困難,一個錢都不能隨便亂用?更何況闖王已經下了決心,要在全軍中雷厲風行地整頓軍紀?他把王吉元抓到之後,本想立即斬首,但又想不如將王吉元送回老營,由闖王把他正法,以便在商洛山中號令全軍。於是,他把王吉元五花大綁,派幾個弟兄押送前來。那些平日同王吉元感情較好的小頭目和弟兄們,知道王吉元送到闖王處定死無疑,在他出發前弄一些酒肴給他送行,高一功對這事也不阻止,王吉元深悔自己荒唐,落得這個下場,同朋友們灑淚相別,哽咽說:
「我做了錯事,犯了軍紀,死而無怨。你們在闖上的旗下好生干,千萬莫學俺的樣。咱弟兄們二十年以後再見吧!」
自成昨天就接到了高一功的稟報,知道了王吉無所犯的嚴重罪行,並知道犯人在今天上午就可解到,這件事雖然不像姦淫和搶劫那麼地使他痛恨,但是按情理也決難寬容。昨晚他問過了劉宗敏和李過等的意見,大家異口同聲地主張將犯人斬首示眾。可是睡了一夜,他自己的想法變了。殺與不殺,在他的心上矛盾起來。早飯後不久,他騎馬出村去看將士墾荒,還沒有拿定主意,走不多遠,恰遇著幾個弟兄把王吉元迎面押來。
王吉元一見闖王就跪在路邊,低著頭不說話,等著斬首。因為明白自己很對不起闖王,他也無意向闖王懇求饒命;只是臨死前想起來家中有一位老母親沒人照顧,不免心中有點酸疼。
自成把他打量一眼,跳下烏龍駒,狠狠地踢他一腳,問道:「我聽說你輸掉銀子以後,又想逃跑,又想自盡,可是真的?」
「都是真的。」
「媽的,沒有出息的東西!」自成罵了一句,回頭對親兵們說:「先抽他一百鞭子!」
自成的親兵們一向受他的熏陶,不賭博,不酗酒,紀律嚴明,今見王吉元在軍中十分困難時候輸掉了五百多兩銀子,個個氣憤,一聽闖王吩咐,立刻把王吉元的上衣剝下,按倒在地,用鞭子抽得皮破肉綻,他們想著,按照往例,打過之後,跟著當然是斬首示眾,所以隨手把王吉元從地上拉起來,喝道:
「跪好!脖子伸直!」
王吉元側著頭向身旁的親兵們說:「請弟兄們幫個忙,把活做乾淨點兒。」
一個平日擔任斬人的親兵拔出鬼頭大刀,回答說:「兄弟你放心,決不會叫你多受罪。」他隨即轉向闖王問:「現在就斬吧。」
自成揮一下手,說:「把他的繩子解開。」
所有的士兵們都莫名其妙,不知道闖王是什麼意思。王吉元也莫名其妙,瞪著吃驚的、惶惑的大眼睛,並不叩頭謝恩。他原是被五花大綁的,剛才因為要在他的脊背上抽皮鞭,必須扒掉上衣,所以把脖子里和兩臂上的繩套解開。只剩下手腕上的繩子未解。這時親兵們把他的手解開了,卻用疑問的眼睛望闖王:難道就這樣饒了這混蛋小子不成?自成對押解犯人的幾個弟兄說:
「把他攙到寨里去,給他點兒東西吃,等他的傷好了以後再來見我。」
王吉元仍然張目結舌,心神迷亂,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兒。那個替他解繩子的親兵突然明白了闖王的意思,照他的屁股上踢了一腳,喝道:
「還不快磕頭謝恩!」
王吉元這才明白自己已經得到赦免,伏身叩頭,幾乎把腦門磕出血來,卻不知說什麼話好,李自成嘆了口氣,恨恨地責罵說:
「該死的畜生!弟兄們沒有糧食吃,老百姓也在等著咱們的賑濟才能活下去,你竟敢把買糧食的銀子輸掉!你有幾顆腦袋?你看我不能夠剝你的皮?……去!傷好后快來見我!」
闖王罵畢,縱身上馬,揚鞭而去,沒有再回頭看一眼。走沒多遠,老營總管從背後飛馬追來,向自成問道:
「闖王,王吉元不殺了么?」
他回答說:「王吉元雖說該死,可是也怨我自己疏忽,沒有把這樣的事兒訂在軍律里。將士們酗酒、賭博,挪用公款,在敬軒那裡原是可以馬虎的,王吉元才來三四個月,不曉得咱們這裡和張帥那裡不同。你去替我傳令全軍,以後嚴禁賭博,違令者重責二百鞭子,倘有盜用公款一兩以上者打一百鞭子,十兩以上者斬首!」
「是!」
自成懷著不愉快的情緒來到野外,看將士們開荒種地。跑了幾個地方,看著看著,他心上的不愉快情緒就無形中消失了。在一個山腳下他遇見田見秀正在督率將士們播種雜糧。為著解決駐在商洛山中的糧食困難,除向附近山寨中的大戶借糧和派人扮做商販注漢中一帶購糧外,按照李自成的屯墾計劃,全營都在雷厲風行地開荒,田見秀總負其責,常常打著光脊樑,同弟兄們一起用撅頭挖地,刨石,挑土墊堰、如今他正在犁地。這是新買到的一頭牛犢,才上套,需要耐心調教。孩兒兵王四在前邊牽著牛繩。見秀用左手掌著犁把,右手拿著鞭子,不斷地用平靜的聲調對牛犢重複說:
「溝里走!溝里走!」
牛犢像一個頑皮和不懂事的孩子,有時聽話,有時不聽話,急躁而任性地向旁邊跑,離開犁溝。遇到這種情形多的時候,王四就發起急來,轉過身來用牛繩子狠狠地打它幾下。田見秀和藹他說:
「小四兒,別打,別打。它才學犁地,性子急,不知道順犁溝走。你越打它越急。」
闖王在地邊笑了,心裡說:「玉峰這人,對牲口也這麼慈善!」他跳下馬,叫見秀同他坐在田邊草地上,對身邊的親兵說:
「你們誰會掌犁,去犁幾趟吧。」
田見秀說:「不用,牛犢力氣小,也該讓它歇一陣。」
王四聽說叫牛犢歇歇,就從地里走出來,跑到一群孩兒兵中間,幫他們用撅頭挖山坡。牛犢靜靜地立在田裡,啃著蹄子邊的幾棵小草。一隻紅下頦的小燕子,落在它的脊背上,翹著長尾巴,快活地閃了幾下翅膀,呢喃幾聲,隨後和同伴們貼著草地飛去。
自成問:「天旱,種包穀能出么?」
見秀說:「先種下去再講。大不下雨,挑水澆吧,能出多少是多少。節令到啦,不能耽誤。」
「這裡要到山坡下邊去挑水,太遠。」
「澆水是困難,可是咱們不能坐等天公下雨,咱們北方天旱,庄稼人對澆水反不注意,一味靠天吃飯。南方就不是這樣,幾年前咱們在和州、滁州一帶,那兒水多,可是庄稼人還常常用水車澆水。南方不是沒有大旱,可是成災的時候較少,就因為老百姓有澆水習慣。」
「玉峰,你對莊稼活真是留心!我平日只知道你很看重做莊稼,常說『農桑為立國之本』,卻沒有想到你在金戈鐵馬中還常常揣摩做莊稼的道理,這次大家舉你做督墾,可真是舉對啦。」
「倘若有朝一日,天下太平,我能夠解甲歸田,自耕自食,得遂平生之願,那就好了。」
「又想到解甲歸田!好,等打下江山,咱們一道兒種地去吧。」
李闖王哈哈地大笑起來,隨後向一個士兵要過來一把撅頭,同大家一起在荒坡上點種包穀。等挖得渾身出汗,他把外邊的幾件衣服脫掉,只穿一件濕漉漉的、補著許多補丁的單褂子,繼續挖地。儘管他在這裡暫時用的李鴻基這個名字,也不讓部下在老百姓面前叫他闖王,但是老百姓近來都很明白他是何人。他們一點兒也不怕他,站在附近望著他嘻嘻笑著,小聲地讚歎不止。
快近中午時候,闖王派一名親兵回老營告訴總管,他不回去吃午飯,要到李過那裡看看,下午還要到總哨劉爺那裡;倘有什麼要事,可到李過或宗敏那裡找他。
李過負責全營的練兵工作,稱做督練,這個名稱到五年後改為督肄,屬於兵政府。闖王在侄兒那裡談了些有關操練的事,同將士們蹲在一起吃過午飯,親自到校場看將士們練習射箭和操演陣法。將上們在操演陣法時雖然部伍整齊,紀律嚴肅,但變化較少。他不由得想起來他缺乏一位深明陣法的軍師,心中有一點空虛之感。
另外有一隊步兵在操練長槍,自成也走近去看了一陣。最近幾年,他為著行動迅速,幾乎完全變成了騎兵。騎兵作戰一般喜歡使用刀劍,用長武器的較少。如今馬匹一時不易補充,不得不訓練一些步兵。根據闖王意見,每個步兵要練熟兩種武器,一種是槍,一種是單刀或劍。俗話說槍為諸兵之王,這是因為槍是長武器,而槍法又變化多端。士兵會用長武器,一躍而前,敵人在二丈以內,即令用較短的木杆槍,也可將其殺傷。槍法變化多端,對於各種武器如棍、劍、叉、鏟、鞭、鐧、戟、雙刀、單刀、大刀①、牌-,都有破法。但長槍也有弱點。如遇劫營、巷戰、爭奪城門、攀登城、寨,長武器就不如短武器,在這些場合,刀、劍、鞭、棒最為得手。這一隊步兵在長槍與短刀兩種兵器的操練上,以操練槍法為主,他們有些是本地農民新入伙的,有些是本地的小杆子入伙的,大多數沒有練過武藝。根據自成多年的臨陣經驗,弟兄們如果手執長槍,縱然練得不熟,也很有用;如果手執短武器,用得不熟,和徒手相搏差不多。
①大刀--指有長柄的刀。至於雙刀和單刀所用的刀,可以統稱短刀。
在自成的大將裡邊,只有劉芳亮槍法最精。槍法在明代分為十七八家,但崇禎年間在全國最著名和影響最大的不過六七家。一切武藝的傳播都靠師傅親授,不靠文字,所以就是這六七家最著名的槍法,能夠得其真傳的人也很少。在社會上流傳的往往是些皮毛,或是些不管實用的花槍。劉芳亮的槍法得自家傳,本來就根基很深,後來隨著李自成馳驅各省,每遇到各派高手就虛心請教。他起小跟隨父兄練的是當時流行於關中的沙家槍法,後來融會了楊家槍法,石家槍法,馬家槍法,少林槍法,漢口槍法等,廣集眾長,自成一派。去年冬天進軍川北、川西時,遇到峨眉山的老和尚普恩,又請教了真正的峨眉槍法,從此技藝更進,達於神化。
可是劉芳亮現在隨同高夫人在崤函山中,只好在闖王身邊的將士中挑選教師。挑來挑去,最後決定讓自成的叔伯兄弟李鴻恩擔任槍法總教練。他是一個二十三歲的青年將領,在叔伯兄弟中排行十二,所以人們都稱他李十二,或十二帥,李過叫他十二爹,而自成仍呼他的乳名恩子。潼關南原大戰之前他就負了重傷,當人馬路過杜家寨時,他和別的重傷人員被留下來,隱藏在山洞中,一個月前才完全治癒。他作戰十分勇敢,又是自成的小弟弟,所以自成很愛他。可是他有時依仗是自成的弟弟,李過的叔叔,做出些違反軍紀的事,使自成對他不敢重用。雖然經過多次教訓,他還是不能像別的將領一樣處處嚴守軍紀。這次自成派他做步兵總教練,率領二百多名新弟兄駐紮在一個村莊里,本來有點不放心,害怕會鬧出什麼事故,但又想著,李過是督練:做事十分認真,而每天操練又都在一起,就放心了。
李十二把這二百多人分作兩隊:第一隊是用一丈八尺到二丈四尺的竹竿做槍身,俗稱竹竿鏢;第二隊用不足一丈的木杆子做槍身,根大盈把,尖徑半寸,身硬如鐵。李十二挑選身體輕捷、善於縱跳的弟兄們參加第一隊,用沙家槍法教他們;挑選身大力強的參加第二隊,教他們石家槍法,但是他憑著自己的心意,在石家槍法中多少雜有少林槍法。他把二百多弟兄這樣分開,是根據兵器的性質和人們身體條件決定的。竹竿鏢身長而軟,重要在善用雙足,必須身隨其足,臂隨其身,腕隨其臂。進退迅速,是竹竿鏢臨敵制勝的關鍵。第二隊用的木杆槍,槍身較短,而又粗硬,重在十斤出頭,沒有很好的腕力不能使用,使用時臂以助腕,身以助臂,足以助身,少林寺本來擅長棍法,後來從棍法中變出一派槍法,主要特點是連戳帶打,但也剛柔相濟,頗為實用。李十二為著教練這一隊弟兄,很費了一番心思,才把少林槍法的一部分特點用在石家槍法之中。
自成站在校場里看了了陣,對於鴻恩的教練工作大為滿意。不過十幾天工夫,鴻恩已經把這兩隊新弟兄初步引上了路。自成從隊伍中叫出兩個弟兄,命他們做出蒼龍擺尾勢和靈貓捕鼠勢讓他瞧瞧。他點頭稱讚幾句,又指點出他們身法、步法的毛病。隨後他自己耍了一套楊家槍法,又向大家講解使槍的基本道理,並說槍是長武器,必須學會如何作短武器用,方得其妙。不然,萬一一刺不中,或沒有中在吃緊處,被對手短兵一人,收退不及,便為長所誤。要會短用,就得著重練身法、步法。他說這是戚家軍①練習槍法的一個妙訣,要大家務必注意,講過之後,他望著叔伯兄弟問道:
「恩子,三個月管上戰場么?」
①戚家軍--戚繼光統率的軍隊。
「二哥,只用練上兩個月,保管使用!」
李自成覺得鴻恩的眼神很不自然,似乎害怕同他的眼光正面相對。這感覺使他突然想起:自從他來到校場以後,鴻恩就似乎在假借賣力教練,迴避著他。「難道是他么?」自成在心中疑問,但馬上他就回答自己說:「不會吧,他不敢!」他想,鴻恩在他的面前態度不自然並不奇怪,因為他是兄長,一向對弟弟有些過嚴。於是他望著鴻恩的眼睛笑著說:
「兩個月管使用?我要的是精兵呀。」
「誰說不是要練成精兵?當然是精兵,若是操練兩月不使他們成為精兵,二哥,你砍我的腦袋!」
自成哈哈大笑,說:「好,我記著你吹的大話!」
他還想在校場里停留一陣,可是劉宗敏派一個親兵飛馬而來,請他同李過速去議事。闖王的心中一動,明白是為著那件事仿查出一些眉目,在這剎那間,他又覺察到鴻恩的眼神有些畏懼不安,但是他又一次想著自己的疑心沒有根據,在要離開時,他對鴻恩鼓勵說:
「恩子,好生練吧。別看這兩百多弟兄少,日後他們就是咱們成立步兵的根基。用心操練個模樣出來!」
李過因為正在指揮操演陣法,離不開身,也不知道宗敏要商議什麼事,對闖王說:「二爹,你去吧,用不著我也去啦。」自成想著他不去也可以,並不勉強,自己上馬去了。
李自成離開校場大約走了十里山路,來到了一個灣子里。離村子二里多遠,沒有看見房舍,只看見山那邊一片例梢,傳過來熱熱鬧鬧的打鐵聲音。根據新的計劃,把原有的鐵匠營大大擴充,另外成立了弓箭棚、盔甲棚、火炮棚,統稱兵器營。交給劉宗敏兼管督造。闖王眼下來到的正是弓箭棚、鐵匠棚與火炮棚所在的村莊,四面都有崗哨,戒備嚴密。
弓箭棚就在靠近村邊的一座草棚子里,有十來個人在那裡工作。自成知道田見秀一時到不了,所以不急於見宗敏,下馬後先走迸弓箭棚瞧一瞧。幾天不來,這裡又做出來許多新弓,有柘木的、-木的、桑木的,按照大、中、小三種掛成三排。他取下來一張大弓拉一拉,感到滿意。地上堆了許多牛角,成色不齊。有紋理很順、十分潤澤的,一看就知道是稚牛的角;有文理不順、缺乏潤澤的,是老牛的角;還有一種文理雖順,卻無光澤,那是瘦牛或病牛的角。自成知道目前困在山中,牛角來源困難,搖搖頭,囑咐不好的牛角盡量不用。他正要離開,那位從藍田縣請來的弓箭師傅趕快從身邊一口破木箱中取出來一對牛角,每隻有二尺多長,文理極順,青多於白,潤澤如玉,笑嘻嘻地捧給他看,說:
「闖王,你看這一對牛角怎樣?」
自成接在手裡說:「好,好,很是難得!哪兒來的?」
「這是從近來買到的幾百對牛角中挑出的。遇著識家,這一對牛角的價錢就能夠買一頭黃牛。我打算拿這對牛角替你做一張弓,木料也選定了。」
「什麼木料?」
老師傅把靠在牆上的一根木料遞給闖王,說:「就是這根料子,請你敲兩下聽聽聲音。」
闖王接住木料,一看是朽木的;用牛角敲了兩下,聲音很靈。他笑著說:
「好料子,離根遠,也干透了。」
「闖王,還有難得的東西呢!」老師傅高興得鬍子翹著,又從破箱於里取出來一個綿紙包,打開來是一小盤筋條,捧給闖王說:「你瞧,這才是一點寶物!」
闖王雖然平日事事留心,特別對製造兵器的知識很豐富,可說是經多見廣,卻一時認不出這是什麼筋條,問道:
「是什麼獸筋?」
「不是獸,是天上飛的。」
「鶴筋么?」
「對,就是鶴筋!」
「哪兒來的?」
「不瞞闖王,這一點鶴筋我藏了上十年,多少人想要它做弓弦我都不給,寧肯餓飯,我也不賣給人。我來到這裡以後,親眼看見你闖王行事仁義,又對俺們手藝人極其有恩。我再也沒法子報答你闖王,只有替你老做一張好弓表表心意,前幾天有人回藍田,我給俺老伴兒帶個口信,找出這點鶴筋,托順便人捎來啦。」
闖王連聲說好,爽朗地大笑起來,在古代,有許多人,特別是弓箭老匠人,都認為做弓弦牛筋不如野獸筋,野獸奔跳迅疾,用獸筋作弓弦射出的箭也特別迅疾。到了明末,就有人用鶴鳥腿上的筋做弓弦,認為鶴是鳥,飛的比走的更疾。李自成不相信這種說法,但是老弓箭師傅的這番情誼卻使他深受感動,他拍拍老師傅的肩膀問:
「老曹,你到咱這兒快有一個月,過得慣么?」
「大帥,看你說的!別說過得慣,我心裡可暢快死啦。只要闖王你不嫌我年紀大,我還想人伙哩,你看,我這塊料,人伙行么?我才四十八歲,還不到五十哩。」
「行,行。只要你願意入伙,趕快派人去把你的老伴兒接來好啦。」
「接老伴兒幹嘛?嗨,又不是年輕人。目下跟著大帥打江山,等打下了江山接她不遲!」
「老曹,你……」
「闖王,你還不明白?上次我對你談過咱的苦根子。俺家三輩兒當弓箭匠,到我這一代已經幹了大半輩子。論手藝,有手藝;論勤快,夠勤快;論人,咱說一不二,自來不欺老哄少。可是人好,手藝好,勤快,頂屁用!咱自小兒受窮罪,受欺負,直到如今,半截子入土啦,越來越沒路。兒子前年給抓去當兵,不知已經肥了誰家的地。三門頭守一個小孫子,孤苗兒,去年害了病,沒錢吃藥,小辮子翹啦。媳婦兒沒指望,處在這兵荒馬亂的年頭兒,咱也不放心,窮人家守的什麼節,走啦,俺老夫妻倆時常對著哭,往前看,四十八里不點燈,望不盡黑洞洞的。去年到今年又是災荒年,過了破五就斷頓兒,又沒有活做,正打算出外討飯。心裡想,這次出去,反正是死在外鄉,回不來啦,等著喂狗吧。沒想到咱這裡招弓匠,咱就來啦。一來就享福啦。」說到這裡,他用袖頭揩一下濕潤的眼角,深深地嘆口氣,然後接著說:「如今,不要說我喂不了狗,也不受誰欺負啦,從前,大小有點勢力的人跺跺腳叫咱趴下,咱就趴下去;想用腳踩在咱頭上,咱就趕快把頭低下去。咱一輩子都是逆來順受,在人家的腳板底下過日子。如今什麼樣?不管是頭目和弟兄,都把咱當個人看待,不稱曹師傅不說話。就拿你老跟督造劉爺說,也沒有把咱曹老大當外人看待。人不能不要心口窩裡四兩肉。想想從前,看看現在,頭打爛也要入伙!闖王,你老要我我也人,不要我我也人,反正我老曹死心塌地跟著闖王闖江山,死也不離開老八隊!」
闖王高興他說:「你願意留下,不再回去,好極啦。咱們這裡很需要像你這樣的弓匠師傅。眼下吃點苦,日後打下江山是咱們大家的,有福同享。你給老伴兒捎錢沒有?」
「捎啦,捎啦,」曹老大快活他說,「前幾天有順便人,已經把錢捎去啦。老婆子不知燒了哪住香,這個荒春不擔心餓死啦。」
闖王跟他開玩笑說:「大概這炷香燒在神前啦。」自成想走,但又拿起來那一對珍貴的牛角,嘖嘖稱讚,問道:「老曹,你打算給我做幾個力①的弓?」
①力--我國上古和中古測量弓的強度以「石(音擔)」為單位,到了明代或稍早一點,大概由於制弓技術的進步,改為以「力」為單位。一個力是九斤十四兩(或雲九斤四兩)。相傳十個力等於一石。
「我想替你做成二十個力的弓,你看怎樣?」
「你是要我平時練慣用還是臨陣作戰用?」
「自然是臨陣作戰用。平時練習,八九個力的弓就行了。」
「我作戰的時候喜歡用強弓。老曹,你盡量替我多做幾個力吧。」
「做二十五個力,行吧?」
自成笑著搖搖頭。
「再加兩個力行吧?」
自成仍是笑而不言,微微搖頭。
曹老大向左右的人們望望,又望著闖王說:「好,替你做三十個力吧,這可是特號強弓!」
自成放下牛角,在弓箭師傅的肩上拍一下,回答說:「老曹,還差一點,你替我做成三十五個力的吧,免得虧了你的好材料。」
曹老大張大嘴啊了一聲,驚嘆說:「這樣強弓,不妨礙馬上左右開弓,你老真是神力!」
闖王回答說:「自幼喜歡拉強弓,已經習慣啦。比這再多幾個力的弓也可以在馬上拉滿,不至於弓欺手①。」
①弓欺手--這是射箭技藝上的一句成語。手強弓弱叫做「手欺弓」,弓強手弱叫做弓欺手。
他離開弓箭棚,走不多遠就到了熱鬧喧天的鐵匠棚。鐵匠棚現在有五十多個鐵匠,大部分是從士兵中挑出來的,一部分是從各地招雇的鐵匠老師,這五十多個人分存四個草棚里,每一個草棚有一個小頭目,稱做棚頭。全鐵匠棚由一個哨總統帶,稱做鐵匠總管。自成先走進第一座鐵匠棚里,同大家打了招呼,看了一陣,向棚頭詢問了兩三天來的工作情況,隨後走到一個爐子旁邊,掌鉗子的師傅是從杜家寨來的包仁。當包仁從爐子內把燒得通紅髮軟的鐵料夾出來放在砧子上時,闖王從地上掂起來一把大鐵鎚。包仁笑著說:
「闖王,你又要掄大鎚么?」
「我要跟你學手藝哩。」自成說:「怎麼,你還是不收我做徒弟?」
「好說,好說。」包仁左手掌鉗,右手拿著小鐵鎚在燒紅的鐵料上連敲幾下,說:「打!用力打!」
包仁用小鎚子指點著,闖王和一個翹鼻子青年士兵一替一下掄大鎚。打了一陣,一個槍頭的模樣打成了。包仁把這個半成品送進爐里,笑著說:
「闖王,你是天上的星宿下凡,誰也不敢收你當徒弟。別看我有了一把年紀,我也怕折壽!」
自成同包仁說笑了一陣,直到把槍頭使了鋼,完全打成,才離開包仁,他正在大步向外走,一抬頭看見柱子上貼了一張紅紙,上邊寫著一首詩。雖然字寫得歪歪扭扭,還有一個別字,但詩倒很有意思:
天遣我輩殺不平,
世間曾有幾人平!
寶刀打就請君用,
殺盡不平享太平。
他把詩看了兩遍,連著點了幾下頭,望著大家問:「這是誰寫的?」
棚頭停住鐵鎚說:「稟闖王,寫是我寫的,詩是大家編的。」
「大家編的?」
「是的。起初我想了一句,想不起來了。接著,張三湊一句,李四湊一句,湊了七八句,大家又一琢磨,琢磨成了四句。」
「詩寫得不壞,有意思!」
自成走到第二個棚子門口,看見劉宗敏光著上身,脊樑上淌著汗,正在掄大鎚。他的旁邊站著一個士兵,又害怕,又羞慚,不知如何是好。自成知道宗敏又發了脾氣,可能這個工作不賣力氣的弟兄會挨一頓臭罵或甚至一頓鞭子。他正要進去同宗敏說話,宗敏已經看見了他,把大鎚交還旁邊站著的那個士兵,抓起衣服向他走來。
「你把王吉元殺了沒有?」走出棚子以後,宗敏站住問。
「我打了他一百鞭子,饒他一條性命。」
「這太輕了。為什麼不斬首示眾?」
自成揮退左右,放低聲音說:「王吉元原是敬軒的人,為著五百多兩銀子殺了他,日後見敬軒怎麼說呢?咱們同敬軒之間本來就犯了生澀,不必為這件事兒使敬軒罵咱們打狗不看主人面子。」
「可是以後別人也犯了這樣的罪呢?」
「我已經傳令全軍,下不為例,今後凡賭博者受重責,凡盜用公款銀子十兩以上者斬不赦。」
「看著敬軒的情面,只好饒他的狗命吧。補之怎麼沒有來?」
「咱們談談吧。他正在指揮操練,用不著叫他也來了。」
「可是事情就出在他那裡,頂好是交他處理。」
「你查出是什麼人乾的事?」
「鴻恩。」
自成的心上一寒,登時氣得臉色發青,說:「該死!誰同他一起去的?」
「他帶著自己的三個親兵。」
「真是該死,會是他做出這事!」
「怎麼辦,饒了他這一回吧?」宗敏問,不轉睛地望著闖王。
闖王明白宗敏是拿話試他的口氣,他沒有馬上回答,在心中憤憤他說:「偏偏是我自己的兄弟破壞了我的軍紀!」宗敏見自成有點猶豫,隨即說:
「闖王,怎麼辦?你自己處理好不好?」
「不,捷軒。你辦吧,執法如山,不要推辭。正因為他是我的兄弟,更不要徇私情輕饒了他!」
儘管闖王的口氣很堅決,竭力不在宗敏面前流露出他的矛盾感情,但是他的沉重的臉色和十分乾澀的聲調,怎麼能瞞得住宗敏呢?事實上,宗敏的心中也很難過。自從他參加自成的老八隊以來,他親眼看見自成的本族子弟跟隨起義的有幾十個人,大部分都在戰場上陣亡了,剩下的只有幾個人,其中有的人在從漢中府一帶向潼關的長途進軍中被官軍打散,尚未歸隊。如今留在自成身邊的只有李過和李十二,還有自成的親兵頭目李強,是他的族侄。單憑這一點說,他劉宗敏也有些不忍心真的把鴻恩問斬,何況,鴻恩在自成的堂兄弟中是個頂小的,有時人們也叫他李老么,自成一向對這位小弟弟表面很嚴,骨子裡很親。兩年前路過徑陽時,李十二也曾慫恿士兵淫掠,當時自成也很震怒,說要殺他。他聽說不妙,跑去跪在高夫人面前,像一個大孩子似的揉著眼睛,二嫂長二嫂短地纏磨著高夫人替他講情。自己終於只是痛罵他一頓,打他幾耳光,踢幾腳,並沒殺他。一個「李」字分不開,兄弟畢竟是兄弟!這一次是不是又像那次一樣,說殺不殺呢?所以聽了闖王的話以後,劉宗敏一時拿不定主意,低著頭不做聲了。
闖王見宗敏不做聲,自己也不做聲。他低著頭,用靴尖踩著一棵小草,狠踩,狠踩,但這完全是下意識動作,毫無目的。幾年來死去的本族兄弟和子侄們的影子都浮現在他的眼前,使他的心中酸痛。恰在這時,他的一個親兵從老營飛馬來到,向他稟報說老神仙已經從北京回來,請闖王快回老營。自成立刻對宗敏說:
「快跟我到老營去,聽聽北京的情形!」他向來的親兵問:「別的大將們都知道尚先生回來了么?」
「雙喜已經派人去分別傳知啦。」
「捷軒,咱們走吧?」闖王又看著宗敏問。
「走吧。」宗敏向一個親兵揮一下手,「備馬去!」
宗敏和他的十幾個親兵的戰馬很快地備好牽來,為著闖王的事業,他很想勸闖王從自己的親人開刀,樹立軍紀,可是這話怎麼好說呢?略微躊躇一下,他走近闖王身邊,湊近他的耳朵小聲說:
「自成,那件事還是你做主吧。要是打算嚴辦,我就派人去把鴻恩同他的三個親兵抓起來,免得他們會畏罪逃跑。」
闖王此刻一方面確實恨鴻恩,一方面還有點不忍心真的把他問斬,但這種私情卻無法出口,他忽然把一線希望寄托在以寬厚著稱的田見秀身上,回答說:
「抓起來吧。今晚我請玉峰哥和你一同審問。」
當闖王和劉宗敏回到老營時候,醫生已經吃過飯,還喝了點酒,帶著風塵色的臉孔變得通紅。闖王一進大門,還沒有看見他的影子,先聽見他的大笑和這麼一句話:
「看起來,有咱們的天下!有咱們的天下!」
闖王一進屋裡,看見袁宗第、李過和田見秀已經都來了,正在同醫生談話。他向醫生拱手道勞,拉著手問了幾句關於旅途上的情形,就一擺手讓親兵們和閑雜人員們都走開了。緊接著他關心地問:
「子明,快談談,朝廷的情形怎樣?」
尚炯拈著鬍鬚說:「朝廷上的事情么?談起來多啦,一下子可說不完。」
「揀重要的先談。」
「好,談重要的,不重要的以後細談。」
尚炯把朝廷上民窮財盡、政治腐敗和上下離心的種種實情,一五一十地談了出來。李自成聽了以後,滿懷興奮地望著劉宗敏和田見秀說:
「你們看,怎麼樣?大明的氣數真的要完了,咱們還不加勁兒干?」
田見秀說:「確實,朝廷已經弄得焦頭爛額啦,好比四處起火,八下冒煙,顧了這一頭顧不了那一頭,日後收拾這個局面的說不定就是我們。捷軒,你說是么?」
劉宗敏把大腿一拍,說:「有幹頭,有咱弟兄們的天下!自成,咱們早點樹起大旗怎麼樣?」
自成笑一笑,搖了搖頭。袁宗第拍了一下膝蓋說:
「對!我看也不如早點樹起大旗。闖王,別等敬軒啦。他靠不住!清你快派人去崤山裡叫大嫂子同明遠把人馬撤回來,一會師就動手!」
闖王向田見秀望望,見他笑而不言,隨即說道:「咱們目前頂要緊的事情是練兵,準備馬匹、兵器和糧食。」他又向田見秀的臉上掃,一眼,近來因為糧食缺乏,田見秀和許多將士們的臉上都有菜色,並且浮腫。「糧食頂要緊,頂要緊。要是眼下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大幹起來,咱們的墾荒固然吹了,老百姓也鬧得沒法收成。這兒的災情已經夠重,要是再不休兵安民,讓百姓喘口氣,多少收點莊稼,捷軒,別說老百姓要餓死,咱們也要餓死,總得首先叫老百姓有吃的,不餓死,咱們也才能夠不缺糧食。」
尚炯說:「闖王,你說得很對。俗話說:『民以食為天。』目下離麥季只有一個多月。讓老百姓收季麥子,喘口氣兒,確實要緊。雖說到處天旱,麥苗很壞,可是收一點總比不收好。」
劉宗敏點頭說:「也好,等收了麥,不管敬軒動手不動,咱們從這裡先動手,殺到河南。」他望著尚炯,用十分讚佩的口吻說:「老尚,你真是一個神仙!你到北京人地生疏,住的日子也不算長,會把朝廷的事兒打聽得這麼清楚,說起來入木三分。原先自成說只有你去北京頂合適,我可沒想到你辦事這樣出色!」
尚炯笑著說:「這不是我辦事出色,是有一位出色的朋友幫了大忙。要不是遇到這位朋友,光憑我這塊料,即令在北京住上一年,也別想對朝廷的事知道得這樣清楚!」
自成趕緊問:「是一位什麼樣的朋友?」
「闖王,我對你談過一位牛舉人,你可記得?」
「記得,記得。你在北京找到他了?」
「不但找到他,我還把他請來了。」
「啊?!請來了?在哪裡?在哪裡?」
「現在西安。」
「在西安?為什麼不請到這裡?」
劉宗敏也抱怨說:「你真是!為什麼不帶他一道來?」
醫生含笑說:「我怕你們兩位不願意同他見面。」
劉宗敏大瞪眼盯著醫生,不明白他的話是什麼意思,說道:「不願意同他見面?老尚,虧你還是闖王的心腹人!自成平日跟你無話不談,你也自認為深知他的心思,會說出這樣的話!你到底為什麼不把他帶來?怕路上不平穩?」
尚炯笑而不答。宗敏把他的神情又打量一下,看出來他的笑裡邊含有文章,又想著這個老醫生也不是那號著三不著兩的人,從來不在重大的事情上開玩笑,說出不冒煙的話,如今怎麼會平白無故地在闖王和他的面前冒涼腔?他想要尚炯快說出來笑裡邊藏的文章,就對自成說:
「子明是胡扯的,什麼牛舉人,馬舉人,別信他。要是真把那位牛舉人從北京請到西安,他就會把他帶來見咱們。別信他!」
尚炯哈哈地大笑起來,心裡說:「瞧,他們在打仗上有經驗,在跟舉人、進士打交道還是第一遭,對這些人的脈理乍然還摸不清呢。」不過,就在他大笑當兒,李自成已經猜出來一點譜兒,同田見秀交換了一個眼色。
李過向尚炯笑著問:「到底是怎麼回事兒?越說你是神仙,你越是神神鬼鬼的。快說吧,到底這位牛舉人來了沒有?」
尚炯說:「確確實實地來到西安。我特意回來向你們稟報,聽候你們吩咐。」
劉宗敏大為高興,爽快他說:「趕快派人去請他來,還有什麼別的話?其實,你應該帶他一道來,用不著向闖王稟報,你這是六指兒搔癢,額外多一道子。」
尚炯又笑起來,說:「我自己帶他來?牛舉人一直三心二意地不願同我到西安,看起來是他對啦。」
田見秀笑著說:「子明,你放心。咱們的闖王平日思賢如渴,雖不能親自去西安相迎,可是也決不會有失禮節。」
闖王接著說:「玉峰說得對。咱們一定要專程相迎,隆重接待。捷軒,在這樣的事情上咱們都是外行,得聽尚大哥的,你太性急啦。」
劉宗敏恍然記起,趕快說:「對,對。我忘記三請諸葛的故事啦。」
大家都大笑起來。尚炯心上的小疙瘩頓時解開,一邊笑一邊在心裡說:「這樣,牛啟東就不會拿捏著不肯來了!」在這同一片刻,袁宗第在快活的笑聲中不由得想著:「一個舉人就拿這麼大架子?幾年來十三家義軍攻城破寨,不知殺過多少舉人、迸士,還有比這班人更大的官兒。今日咱們用著了讀書人,一個舉人就這樣拿捏身份!」不過這種不舒服的想法只在心上一閃就過去了。
闖王請尚炯談談他是怎樣把牛舉人從北京請到西安的。等醫生把經過一五一十他說了一遍,自成跳起來走到醫生面前,拍著他的肩膀說:
「尚大哥,你這件事辦得太好啦!太好啦!這比你探聽朝廷的消息還重要,實在難得!既然牛先生已經到了西安,我們務必請他來一趟。可惜我不能親自去西安接他,怎麼辦呢?」他尋思著,一時想不起一個適當的人代表他前去西安。
劉宗敏的眼睛一轉,說:「我看,這樣吧,還是請尚大哥往西安辛苦一趟,咱們派一位大將在半路相迎,等客人來到時,咱們幾位重要頭領都隨闖王下山,迎出數里之外,不好么?」
田見秀點頭說:「照,照!這個辦法很好,就請補之到中途相迎。只是子明剛到家,還沒休息,又得幾天奔波了。子明,你的身體吃得消么?」
闖王望著醫生微笑,卻不做聲。醫生把大腿一拍,站起來說:
「咱們一年三百六十天騎馬打仗,東奔西跑,去西安接個朋友,這算得什麼辛苦!好,我明天就去西安。」他笑一笑,接著說:「這一次,我是名正言順,奉著你闖王的命去迎接他,說話就有了分量啦。」
闖王問:「要不要派雙喜兒隨你同去,格外顯得我的誠意?」
另外派個人隨他同去,以示隆重,這正是尚炯所希望的。但是他擔心雙喜沒有去過大地方,怕萬一會出紕漏。他想了片刻,另外也沒有合適的人,搖搖頭說:
「算啦,還是我一個人去吧。我一個老頭子不至於惹人注意,多一個年輕人反而不好。」
劉宗敏說:「二虎已經回來,叫二虎同去好了。」
二虎是劉體純的小名,他的哥哥劉體仁小名叫做大虎,早已經犧牲了。雖然自從他在農民軍中有了點名聲以後也取了「德潔」二字作為表字,但自成夫婦和幾位年長的大將都喜歡仍叫他二虎。他是在他們的眼皮下長大的小兄弟,叫他的小名不僅是叫慣了,也含著親密的感情,為著他特別機警,二十天前派他去谷城和房縣同張獻忠和羅汝才聯繫,察看動靜,昨天才回。大家都很同意派他同醫生前去西安。
劉宗敏聽說獻忠那裡有個徐以顯,便問牛金星比徐如何。醫生用鼻孔哼了一聲,說:
「啟東是王佐之才,徐以顯正是俗話所說的狗頭軍師,如何能跟他相比!」
劉宗敏笑著說:「好傢夥!你把這位牛舉人捧到天上了!」
「我不是故意替他吹噓。他確實是宋濂一流人物,可惜磋跎半生,未得一展所學,劉爺,你只要同他見面一談,就知道他是一個怎樣的人。」
闖王說:「咱們太需要這樣的人。怎樣打仗,怎樣練兵,咱們還有些經驗,可是光憑這也成不了大氣候。自古成大事的都不是光靠打仗。如何經邦安民,那裡邊有許多學問,咱們還有些外行,」
劉宗敏說:「乾脆,咱們把這位牛舉人留下,請他做軍師吧。」
田見秀也說:「對的,想辦法把他留下。咱們以先生之禮相待。」
宗敏望著尚炯說:「老神仙,你看怎樣?咱們打開窗戶說亮話,只要他是個人才,咱們決不會虧待他。有朝一日咱們的闖王坐了天下,他就是當朝宰相。怎麼,能把他留下做軍師么?」
大家的眼光集中在醫生的臉上,等待他回答。李過看見他拈著鬍鬚,笑而不言,忍不住說:
「尚神仙,留住牛舉人這齣戲,全靠你唱了。」
尚炯說:「這齣戲我只能唱前段,後半段就得靠闖王跟諸位將軍唱。」
闖王滿懷高興,但沒做聲,過了片刻,他慢慢他說:「就怕水淺養不住大魚。咱如今剛打了敗仗,人家牛舉人未必會留在這裡。」他笑了笑,又請醫生談清兵在畿輔的種種情形。
關於盧象升在蒿水橋陣亡的消息,他們早已聽說,但不像尚炯所談的那樣仔細,儘管他們同盧象升打過幾年仗,在戰場上是死敵,但是都對他堅主對清兵作戰,反對議和,得到那樣遭遇,還有點同情。闖王搖頭說:「盧象升雖是被朝廷弄到兵敗陣亡,也算死到一個正經題目上。」劉宗敏用拳頭向桌上一捶,罵了聲:「崇禎這一夥兒,他媽的!」隨即問道:
「那個楊廷麟貶出京了么?」
尚炯回答說:「我離開北京時他還沒有出京。背上長了個疽,幾乎死了。」
他接著把如何救活了楊廷麟並堅決沒要楊宅的酬謝。對大家說了,大家都稱讚他這事辦得好。
當大家同尚炯坐在一起談話時候,李鴻恩和隨同他去做壞事的三個親兵被逮捕到了,拘禁在老營的偏院中。當尚炯去廁所時,鴻恩在屋中叫道:「尚先生救我!」醫生抬頭一看,吃了一驚,走去問道:
「十二,為的什麼事呀?」
鴻恩並不隱瞞,把實情對醫生說了,醫生搖搖頭,嘆口氣說:「唉,年輕人,真是荒唐!好吧,我替你講情試試,請闖王和劉爺看我的老面子饒你不死。以後,可不能再壞軍紀。」
醫生和闖王等人談到定更以後,又吃點酒,才回他自己的住處休息。臨走時,他向闖王替鴻恩講情,但闖王並不做聲。他轉向劉宗敏說:
「捷軒,十二雖然犯法當斬,但請姑念他年輕無知,留下他的性命,他跟隨闖王六七年,從十四五歲的毛孩子長成大人,掛過多次彩,在戰場上出生入死,忠心耿耿保闖王。他作戰勇猛,武藝也好,這幾年立過不少功。俗話說,千軍易得,一將難求。這次留下他一顆腦袋,以後他就不敢啦。」
宗敏把眼睛一瞪,說:「老尚,我何嘗不知道他是個有出息的小夥子?不用說他是自成的叔伯兄弟,他也是在我的眼皮下長大的,同我自己的兄弟一樣。可是軍法如山,該斬不斬,以後叫哪個遵守軍紀?他是闖王的兄弟,就應該以身作則,不要犯法才是;既然犯了法,就得與別人一律同罪!」
「捷軒,你說的道理很是,不過,不過,法是死的,用是活的。十二幾次受重傷,都是我親手救活了他的命。這次請你看個面子,還讓我救他一命行不行?」
「你快回去休息吧,能不能饒他一死,等我同闖王、玉峰審問了他再說。」
醫生不好再講什麼話,十分放心不下,向自成、宗敏和見秀望望,含著淚苦笑一下,轉身走了。宗敏立刻向自成問:
「現在就審問吧?」
「審問!」自成說,「玉峰,你同捷軒一同去審問,一切由你們二位做主。」
在審問時候,李鴻恩照實承招,只求不殺他,讓他在下次打仗時戰死沙場,他的三個親兵中有一個叫做陳魁,一口承招李十二去強姦民女的事是他慫恿的,他願意受千刀萬剮,只求饒十二不死。審過以後,劉宗敏和田見秀到院里商議。田見秀主張只將陳魁殺掉,留下鴻恩的一條性命,重責一頓,讓他戴罪立功。劉宗敏從感情上也不願殺他,但認為他既是闖王的兄弟,倘若不殺,將士們必有許多閑話,以後如何叫別人遵守軍紀?再說,那些新人伙的兄弟既有本地農民,也有平日慣於擾害平民的杆子,如果放過了鴻恩,對這些人就沒法厲行軍紀了。所以他主張狠狠心斬了鴻恩,他們商量一陣,便同去見闖王,請他自己決定。宗敏說:
「闖王,這件事,如今全營上下無人不知。或重責一頓皮鞭,或斬首示眾,全由你決定,不過要快,夜長夢多,耽擱一天,閑話就起來了。」
「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是我的兄弟更不可輕饒。殺吧,殺吧!」自成低聲回答說,心中酸痛,聲音有些打顫,同時在心中罵道:「為什麼這事情偏出在恩子身上?該死!」
田見秀在一旁說:「你多想一想,打他幾百皮鞭也是一個辦法,可不殺就不殺。老尚說得很是:千兵易得,一將難求。」
這一夜,李自成為這事十分難過,不能成眠。有時在他的眼前出現的是拖著鼻涕、在灰堆中同群兒嬉戲的小恩子,忽而一變,出現在眼前的是衣服破爛、面黃肌瘦的一個少年,又頑皮又害羞地纏磨著高桂英,懇求說:「二嫂,你替我求求二哥,帶我出去吧,我要隨二哥一起打江山!」這后一個印象是崇禎五六年間的事情,那一次自成率人馬回一趟米脂故鄉,把鴻恩和村中一大群青少年子弟們帶了出來。從那時起,鴻恩在自成的培養下成長起來,變成了一員青年猛將。他在童年時代就跟著村中大人們練習槍法,後來又得到劉芳亮的用心指教,武藝大進,立了許多功,流過許多血,死過幾死!……
許許多多往日的印象,在這不安的一夜中都活靈活現地浮現眼前。一段二十年前的往事,也忽然記起來了。那時五嬸,即鴻思的母親,剛剛守寡,帶著吃奶的鴻恩給艾舉人家中幫工,而自成給艾家放羊。一個秋天的黃昏,自成把羊群趕回羊圈,發現一隻羊走失了,不敢吃飯,回頭跑往山中尋找。他在荒涼的山谷中找了很久,毫無蹤影。他急得哭著,跑著,叫著,直到天色黑得看不見路,仍然不敢回去,只好藏在一個山洞中,等待天明以後再找。雖然他明知山中有很多狼,但他寧肯躲在山洞中受冷,受餓,給狼吃掉,也不願回去再受主人的辱罵和鞭打。因不願惹父母生氣,他也不肯回自己家去。
當吃晚飯的時候,五嬸沒有看見自成,還以為他大概有什麼事回自己家裡去了,等到了二更天氣,不見他回羊圈睡覺,感覺詫異,仔細一問,聽人說他好像往山中找羊未回,不禁大驚,丟下鴻恩就往自成的家裡跑。過了一頓飯工夫,一大群人打著燈籠火把奔往荒山中尋找自成。自成坐在山洞裡,撅著嘴,含著淚,緊握一把防身護體的短刀,看著散亂在山頭上和山谷中的燈籠火把,聽著不斷的大聲呼喚,只不做聲。後來燈籠火把和喊聲愈來愈近,他聽見母親和五嬸用半嘶啞的哭聲呼喚著他的乳名:「黃來兒!黃來兒!……」到這時,自成再也忍耐不住,走出山洞,答應一聲:「哎!」五嬸走在母親前邊,先撲到他面前,把他攬到懷裡,邊責備邊哭了起來……
從那時起大約過了十三四年,李自成成了一位有名的起義軍首領,在高迎祥手下號稱闖將,回到故鄉,鴻恩也長成了一個少年,當他率領人馬離開家鄉時,兩鬢斑白的五嬸顫巍巍地拉著他的袖子,仍然喚著他的乳名,含著眼淚,哽咽著叮嚀說:
「黃來兒,你五嬸二十八歲守寡,吃盡了苦,總算把小恩子撫養成人了。如今讓他跟你去,……只要他跟著你,五嬸就放心了。」
李自成從床上霍地坐起,匆匆穿好衣服。天色已經黎明了。他沒像往日一樣到院中打拳、擊劍,也沒騎馬去村外看將士早操,而是背著手走往村邊的小樹林中,踏著落葉和嚴霜走來走去。幾個親兵知道他心情不好,只站在樹林外邊警衛。
李過在夜間見到了田見秀,知道闖王下狠心斬鴻恩的成分很大,急得坐卧不安,通宵未眠。鴻恩也託人給他帶信,要他講情。他剛才騎馬來到闖王住的寨內,先去看了鴻恩,隨即來這裡尋找闖王。當他輕腳輕手走近自成時,自成已經明白了他的來意,用責備的口氣問:
「你早晨不到校場去,來見我有什麼事?」
李過膽怯他說:「二爹,我十二爹的事……」
「你是來替他講情的么?」自成截住說,嚴厲地望著侄兒。
「我,我……我不敢替他求情。不過自從起義以來,咱們李家已經死了幾十口人……」
「補之!」自成揮一下手,不讓李過說下去。「你不懂!倘若是別人犯了同樣的罪,我還可以不斬。我的兄弟和子侄們不管誰犯了這樣罪,非斬不可,這道理你不明白?」
李過默默地點了一下頭,鼻孔發酸,眼睛潮濕。
「你看見你十二爹了么?」
「剛才看見了。」
「他對你說了什麼話?」
「他要我替他講情,還說,要是你決定殺他,他也決不怨恨你,只求你在他死之前同他見一面。」
闖王的心中刺痛,低下頭去,沉默片刻,然後說:「你去對他說,我用不著見他了,家裡的事情讓他放心。這件事我要瞞著五嬸,永不讓她老人家知道。她生前養老,死後迭終,我自有妥善安排,請你十二爹放心好啦。」
他說完以後,轉身走了。李過看出來他非常難過,並且再講情也沒用處,只好往小樹林外走去。但李過才走十幾步遠,被自成叫住了。
「最近有沒有人回家鄉去?」自成問。
「下個月有人回去。」
「有人回家鄉時,你記著用你十二爹名義給五奶帶點錢去。不要忘了!」
李過嗯了一聲,眼淚幾乎奪眶而出,趕快大踏步走出林外。
尚炯扮做走方郎中,劉體純扮做他的夥計,天色黎明就吃過早飯,這時趕來向闖王辭行。自成步行送他們走了兩三里路,囑咐尚炯無論如何要把牛舉人請來一晤。尚炯又求他留下鴻恩性命。他不願使醫生路上難過,點點頭,含糊地嗯了一聲,拱手相別以後,他站在高處,一直望著他們的背影漸漸遠去,消失在荒山腳下。
他走回老營時,已經收早操了。看見雙喜俯在桌上哭泣,小張鼐坐在一邊揩淚,他沒有問,只裝作沒看見。他明白這兩個孩子起小同恩子一起,感情極好,都把恩子當親叔父一樣看待,如今眼巴巴地看著他要被斬,自然會要傷心。他把中軍吳汝義叫來,吩咐他把李鴻恩和陳魁推出斬首,把另外的兩個親兵各重責兩百皮鞭,貫耳游營。吳汝義正在難過,撲通跪下,說:
「闖王!尚神仙臨走時一再囑咐我:一定要救活鴻恩。全營上下,都知道鴻恩是一員將材,幾年來經常出死入生,立過許多戰功。再說,這是初犯,又未奸成,而且是受陳魁教唆。將他斬首,未免過重,他是你的兄弟,要想想他的老娘年輕守寡,只此獨子,交付給你……闖王,我懇求你看在他老母的情分上,留下他的性命,叫他立功贖罪!」
闖王臉色嚴峻他說:「子宜,治軍如治國,寧可大義滅親,不可因私廢法。快殺,休要再說!」說畢,他將腳一跺,不再看吳汝義,走進睡覺的房間,在床邊坐了下去。親兵頭目李強進來請他吃早飯,眼睛哭得紅茫茫的。他揮手使他退出,心中說:「恩子!你怎麼不聽我的話啊!」他的眼前不斷地浮現著五嬸和鴻恩幼年時代的影子,耳邊彷彿繚繞著五嬸的帶著哭聲的呼喊:「黃來兒!黃來兒!回來吧!你在哪兒?……」忽然他喉口壅塞,熱淚泉涌,俯在桌子上無聲地哭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