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到小街上集合以後,蹚將帶著舊票和新票,以及各種搶掠的東西,浩浩蕩蕩地向東方出發。約摸走了二十幾里路,偏午時候,杆子在相鄰的兩個村莊里盤了。
薛正禮這一小隊盤在一個破落的小院里:兩邊的偏房已經燒毀,他們佔據著依然完好的三間上房。這上房坐東朝西,南頭的一間有界牆隔開,裡邊還留有一張大床和一張抽屜桌沒有被主人運走。弟兄們讓薛正禮和陶菊生佔了那僅有的一張大床,劉老義在床前靠山牆攤一個地鋪,其餘的蹚將們住在外間。雖然昨晚整夜沒睡覺,又走了一個上午,但因為打了勝仗,搶掠了不少牲口和東西,還拉來兩個小媳婦和一個姑娘,他們一個個精神飽滿,快活非常。只有薛正禮一個人流露出微微疲倦的樣子,又像另外有什麼心事,當別人快活的吵鬧時,他倚在床裡邊默默微笑。
那位小姑娘是劉老義搶來的,他想要她做妻子。她已經哭了一路。如今薛正禮靠在床裡邊休息,劉老義叫她坐在床沿上。她低著頭靜靜兒抽噎,令人看著難過。她飯也不吃,茶也不喝,一句話也不肯說,看樣兒她只想死去。幾次三番,劉老義站立到她的面前,輕輕地拉一拉她的袖子,用粗嗓門發著從來不曾有過的低聲懇求:
「別再哭了吧,姑娘!只要你肯嫁給我,我明兒就把你送到一個地方,讓你安安生生地過日子,吃的好,穿的也好。你別哭,你說句話,我的好姑娘,你只說一句話。你說,你願不願當我的老婆?」
小姑娘把胳膊一抽,掙脫了老義的手。她把頭垂得更低,不吐一個字,也不望老義一眼。劉老義越發彎下腰去,從下邊仰望著她的臉孔:
「你想想,要不是遇見我,你不是被別人輪流糟蹋,就是被別人打死。為人要知好歹,是我救了你一條命……」
小姑娘不等他說完,把臉向旁邊一轉,滾下兩串子大顆淚珠。劉老義抬起身子,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隨即他俏皮地說:
「你,你是不是嫌我臉上的麻子太多?可是你別看我的臉丑,我的心比誰都好!」
這句話把薛正禮和陶菊生都引笑了。劉老義感到了一點兒不好意思,但他也跟著放聲大笑,笑聲震動得從屋樑上撲簌簌落下輕塵。笑過之後,他忽然抓起來靠在牆上的套筒步槍,向小姑娘拍拍槍筒,說:
「要是你高低不聽勸,今夜黑老子一槍送你『回家去』!」
小姑娘不因劉老義的威嚇改變她的沉默和倔強態度,這情形使劉老義大大地感到狼狽。他退後幾步,抱著槍向牆根一圪蹴,無可奈何地搖搖頭,咂一下發乾的嘴唇,說:
「你真是豆腐掉地上,吹的吹不得,打的打不得!」隨即他掏出紙煙,一邊擦火一邊轉向薛正禮,懇求說:「二哥,你替我勸勸她。」薛笑一笑,不肯說話。老義點著紙煙后,又轉向陶菊生,大聲說:
「娃兒,老子平日待你那樣好,你也不替老子幫幫言!」
外間里,蹚將們和女人們有說有笑,和裡間的情形恰成對照。有好幾次趙獅子跑進來叫劉老義出去玩耍,劉老義無心出去湊別人的熱鬧,只站在裡間房門口向外間看看罷了。劉老義雖然焦急得嘆氣,但只要他想著那小姑娘必然會被他征服,做他的老婆,他就從心的深處湧起來幸福的快感。他圪蹴在小姑娘的腳前邊,安靜地望著她的臉,同時不住地吐著煙圈,掩飾著焦急情緒,像一個天真的大孩子一樣地嘻嘻笑著。
薛正禮經劉老義不斷用眼色求他幫助,他也擔心老義的耐心會變成惱怒,只好用話開導小姑娘,勸她安心地跟劉老義過日子。小姑娘噙著滿眶淚,像一個木頭人兒,除沉默外沒有作任何錶情。看著勸不醒,薛正禮使個眼色讓劉老義走到外間去,於是從床上跳下來,站在小姑娘的面前說:
「你聽我的話會救你一命。劉老義是一個任性的人,他誠心實意地想要你跟他過日子,你要是不答應,他一旦發了火,連我也沒有法子。你仔細想想,我是為救你才這樣勸你。」
沉默的小姑娘忍不住抽噎一下,依然沒說話。薛正禮嘆了口氣,在靠抽屜桌的一把小凳上坐了下去。平日他幾乎是從不抽煙的,此刻感到十分無聊,從桌子上拿起一根紙煙來,放在嘴裡點著了。菊生立在他的義父的身邊,一雙發光的大眼睛望著小姑娘,心中充滿了憐憫和同情。這位鄉下小姑娘的微黑的健康皮色,清秀的眉目,端正的鼻子,橢圓的臉,和又黑又粗的髮辮,使他覺得她十分美麗。他久久地不肯離開她,眼珠滴溜溜地在她的臉上和身上轉動。小姑娘偶然一抬眼,也發現了他在看她,趕忙把臉孔又低了下去。她一定很覺奇怪:為什麼在土匪里會有這樣的人?讀書人在鄉下已經少見,城裡的洋學生在他們的眼中更覺神秘。雖然菊生在土匪中已近兩月,但除增加了一部分野性而外,他的裝束和神氣都沒有多的改變。在一種好奇心的驅迫之下,小姑娘借故兒用袖頭擦眼淚,大膽地在菊生的臉上溜了一眼。這兩個孩子的眼光不期然地碰在一起。各人都感覺到微微地不好意思。隨即小姑娘把身子移動一下,轉一個半側面,迴避開菊生的眼睛。菊生忍不住小聲問:
「你幾歲了?」
「十五歲。」小姑娘回答說,這是她今天第一次開口說話。
「十五歲!」菊生在心裡叫了一聲,馬上轉回頭看著他的義父說:「二伯,她跟我同歲!」
薛正禮微笑著點點頭,似乎感到有趣。
菊生又問小姑娘:「你是幾月生?」
「十月十五。」小姑娘小聲回答。
「比我小一個多月。」菊生快活地叫著說:「我是九月九,重陽節!是虛歲十五吧?」
小姑娘點一下頭,不由自主地用眼角向菊生一溜,沒有再說話,隨即又輕輕地打個哽咽。劉老義從門口探進頭來,呲著黃牙笑著,向菊生擠擠眼睛,囑咐說:
「娃兒,好好兒替我勸勸她,功成了老子有賞!」
菊生對於小姑娘的不屈不撓的態度早已懷著敬意,如今更覺得她非常可愛。雖然他平素很喜歡劉老義,如今卻不知為什麼不願意劉老義將她佔有,希望她能夠保持著純潔的身體逃出匪窩。當一霎間從幻想中醒來時,他明白了他自己的地位不可能對她有什麼幫助,便暗暗地有些難過。他突如其來地,轉身來抓著薛正禮的手,感情激動地說:
「二伯!我真是喜歡大平年頭兒,人人都能夠安居樂業!」
薛正禮有點兒詫異地笑著說:「誰不歡喜安居樂業呀?你這娃兒說話真奇怪!只要人們有活做,有飯吃……」
「可是從我能記事的時候起,不是兵荒,就是匪荒,沒一天安生日子。誰不讓人們安安生生地做活吃飯呢?」
「這是劫數。不管哪一朝都有個『末梢年』①。娃兒,咱們眼下也是過的『末梢年』吶。」
①末梢年,迷信認為好運氣終結的年頭。
「為啥有『末梢年』呀,二伯?我不信劫數,那是迷信!」
干老子撫摩著菊生的凍皴的手背說:「這都是書上說的。你沒有聽過唱本兒嗎?從前黃巢亂的時候,殺死了八百萬人;李闖王亂的時候,咱們這兒的人死絕啦,十字路口擱元寶沒有誰拾①。你說,不是劫數是啥子?」
①民間自古流傳著一些故事、戲曲、唱本兒,站在封建統治者的立場,宣揚封建正統觀念和宿命論,將黃巢和李自成兩次大起義盡情誣衊。從清朝到民國初年,河南民間戲曲儘力誣衊李自成,同情和歌頌崇禎皇帝,可能與《鐵冠圖》有源淵關係。
菊生說:「我還是不信劫數!你說這是劫數,那是劫數,難道劉胡庄死了那麼多的人也是劫數?」
「都是『在劫』。『黃巢殺人八百萬,在劫難逃』。」
菊生不服氣地說:「要是圍子里有幾支快槍,咱們灌不進去,不是都不『在劫』了!」
干老子安靜地回答說:「圍子里有快槍;有三支步槍跟一支盒子。」
菊生的大眼睛吃驚地一瞪,注視著他的干老子,問道:「真的?為啥子他們不拿出步槍來守圍子?」
小姑娘忽然抬起頭,憤恨地回答說:「劉大爺要守他自己的宅子,不把快槍交給百姓們守寨!」
「那是為啥子?為啥子他要坐視蹚將們撕開圍子?」
「誰曉得為啥子?反正他家的宅子沒有蹚將去動一根草,人也沒傷害一根頭髮!」
菊生的眼前現出來那一所漂亮住宅,和大門外那些已死的和尚未死去的小孩。但為著在干老子面前不表露出他的憤怒,他只能同情地問:
「你為啥不躲在劉大爺家裡呢?」
「他只讓幾家近族跟自己的佃戶躲進宅子里,」小姑娘抽噎說,流下淚來。「你們冷清明攻寨時候,我攙著媽,拉著弟弟,跟著一群人跑往劉家大門口,哭著叫門。劉家不但不開門,還叫夥計們站在房脊上往下扔磚頭,怕大家連累了他們。」
「後來呢?」
「大家跪在大門外,哭著不離開。後來,大家一看見你們已經打進來,登時亂了,各逃性命。弟弟在劉家門前丟掉了,我攙著媽跑回家去……」
「你媽後來呢?」
小姑娘再也支持不下去,大聲地痛哭起來。外間的蹚將們和那兩位年輕媳婦,本來正在淫聲浪氣地打鬧著玩耍,聽見了這哭聲,立刻靜下來。劉老義首先跑進來,在小姑娘的面前跺著腳說:
「唉唉,你真是眼淚布袋!既沒有人打你,又沒有人罵你,為啥子哭這樣痛啊!你要再這樣哭,」他大聲威脅說,「老子就給你一槍!」
「喂,老義,」薛正禮靜靜地說,「不要嚇她,她怪可憐的。你出去,叫那兩個貨來勸勸她。」
劉老義不肯出去,隔著界牆叫:「喂,兩個臊貨,別你媽的浪了,快進來替我勸一勸這位千金!」
兩位小媳婦不敢怠慢,拉著手跑了進來。其中一位是高條個兒,瓜子臉,薄嘴唇,有一雙風流眼睛;另一位是矮胖的,動作穩重,年歲也比較稍大。她們都是小姑娘的叔伯嫂子,向小姑娘稱呼「七妹」。高條個兒的小媳婦站立小姑娘右邊,抓著她的肩膀,勸著說:
「七妹,你聽三嫂的話,快不要再哭啦。事到如今,你就是哭死啦有啥子辦法?這年頭兒,不比太平時候,叫蹚將拉來算不得多大丟人。性命難保,還講失節不失節?到哪步田地說哪句話,你把心放寬點兒!」
矮胖的女人接住說:「你三嫂說的對,還是性命要緊!」
三嫂又說:「七妹,我說句粗話你不要惱。女孩家人長樹大,反正得嫁人。這年頭兒,嫁給庄稼人也不會有安生日子過,天天兵來匪往的,今兒不知道明兒死活。倒不如索性兒嫁給蹚將,天天『吃香的,穿光的①』,又不愁有人欺侮。二嫂,」她轉向矮胖的媳婦問,「你說我這話對呀不對?」
①這是當時鄉下貧苦人形容土匪生活的兩句歌謠,含有羨慕之意。
「你的兩片薄嘴唇真是會說!」
「七妹,別哭,你聽從三嫂的話沒有錯兒。俗語說:『人到矮檐下,不敢不低頭。』你現在已經被抓來,就是長翅膀也來不及飛出去了。管啥丟人不丟人,只要能保存性命就好。說不定年兒半載一收撫,你還是官太太哩。」
「俺家裡……」
小姑娘勉強說出來半句話,又忍不住痛哭起來。那位矮胖的小媳婦的眼圈兒忽然一紅,悄悄地嘆口氣,轉回頭向薛正禮和劉老義喃喃地說:
「她家裡七口人只剩下她一個了!」
陶菊生不知為什麼滿心難過,只想到沒人的地方放聲哭一場。噙著滿眶淚,最後望一眼可憐的小姑娘,他於是咬緊牙根,默默地從屋裡走了出去、沒有人問他要到什麼地方去,連他自己也不知道要到什麼地方去。走出院外,在麥田邊徘徊一陣,隨後又倚著一棵樹,久久地望著遠方的雲天出神。當聽到趙獅子在門屋口呼喚時,他不覺吃了一驚,因為曠野已經是一片蒼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