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劍作含章
錦梓劈頭蓋臉的怒斥叫我一時都愣住了,他不是情緒化的人,一向自製到陰沉的地步,怎麼突然這樣發作?
我突然有個荒謬的感覺:如果張青蓮知道現在一個男娼敢隨便調戲他,原先的男寵可以隨便朝他發脾氣,不知道會有什麼感覺?
看來還是我太沒用啊。
「錦梓,怎麼了?我只是覺得憋悶,隨便出去逛了逛……」
錦梓沒有消氣的跡象,還是狠狠地抓住我,逼問說:「你到底去了哪裡?」
為什麼要逼問這麼無聊的問題?憑什麼那般口氣?
我也惱了,怒道:「我去哪裡難不成要跟你報備?」
錦梓立刻就鬆開了手,憤怒地咬緊嘴唇,明澈的眸子瞪著我,我雖然被他的眼神刺激得心軟了一下,但還是不示弱回瞪他。
結果我們又開始新一輪冷戰了。
最近相處真的是越來越成問題了,錦梓的表現怪怪的,好像為了什麼事很敏感的樣子。
我實在懶得這樣小心伺候他大少爺了,莫非是因為這孩子在叛逆的青春期嗎?上回就是我主動示好才把他慣成這樣,雖然說我比他大,應該擔待他些,可也不能越來越過分啊,這次我更不覺得自己有錯,堅決不要先低頭。
這時有人進來通稟說曲白風和劉春溪來了。
這兩個人是往我府里跑得最勤的,曲白風是我的fans中比較狂熱的,而劉春溪,我當然明白他今天為什麼而來。
因為,年選就要到了。
所謂年選,就是每年一次甄選官吏。官員們會得到吏部的考績,或是晉陞,或是不動,或是平調,或是貶斥,對於官員們,可是性命交關的時候:若是晉陞當然好,便是平調,也有許多是肥缺,許多是清水衙門,有那些已經佔住了肥缺的,別說調職,就是升職也不情願。每年這幾天,吏部尚書和侍郎們家的後門都是門庭若市,去也要去得小心,須在月黑風高之時,要不然被御史得知參一本,可也不是小事。
而各大派系的爭鬥,在這個時候也將白熱化,像分贓一樣,激烈爭奪但又相對均衡地瓜分掉所有重要或相對重要的官職。
大家這時候就會像發情的螞蚱,情緒處於高度亢奮,整天蹦來跳去,到處鑽營,嗅覺靈敏,不放過任何可能的機會。
比如說我的乾兒子高玉樞,他的職務就是相當重要,可謂處在風口浪尖上的刑部尚書。他的人品向來很多人唾棄,又是我派的中堅,清流的眼中釘,連邵青那幫人都看不起他,但是,吏部尚書是中立派的老狐狸,不會動各派的中堅人物,絕對會給他優等考績。所以,他還是比較安全的。
但是,高玉樞也沒少活動,吏部尚書那裡是少不了的,前兩天還把我請到他家,故意弄個什麼親熱的「家宴」,因為是「家宴」,我傳說中的母老虎乾兒媳也露了面,是個四十多歲的貴族女人,身材粗壯走樣,容貌甚陋,但還是看得出出身很高,——後來我才知道她是前前宰相的女兒,高玉樞自己出身不過沾個士族的邊,當年寒窗十載,中了狀元,就像很多戲曲彈詞里一樣,被宰相許婚,只不過這個宰相的女兒不太貌若春花而已,但是反正也不影響他攀上高枝,從此開始平步青雲之路。可惜後來宰相因事獲罪,被免了官回家養老,高玉樞頓失靠山,鬱郁不得志了十年有餘,後來靠無恥手段攀上了我,才又抖起來。
不知道是不是積威過重,明明老丈人早下台了,還是懼內懼得厲害,連一個姬妾都沒有,三個女兒全是正妻所生,連無子息都不能成為納妾的借口,只能偶爾去找找蘭倌還鬧出醜聞來。
老高的日子也不容易啊。
老高作了許多肉麻舉止,說了許多肉麻話之後,我的乾兒媳就「賢惠」地引退,然後老高就跟我說了關於邵青回來之後大赦,「人鴨事件」中崔家大少爺的後續處理,刑部已經趁著這次大赦將他的斬刑改為流三千里,發到軍前效力。崔節度使頗為滿意云云。
之後乾兒子就把話繞到年選上來,開始唧歪了一番,直到我要他寬心,保證絕對會力挺他才甘休。
正因為有乾兒子的預防針,我很明白劉春溪所來為何。不過,他何以會和曲白風一起來呢?
這個問題的謎底在我帶著錦梓跨進待客的小偏廳時就揭曉了:這兩人坐得很遠,互相答對笑容神情客氣生疏,看來不是一起來,而是恰巧遇上了。
「春溪,白風,今天什麼好風把你們一起吹來了?」儘管和錦梓剛剛爭吵心情不好,我還是笑容可掬,想來也算得令人如沐春風。
他們一起站起來寒暄。
我便給他們介紹,說:「你們兩位也都認識了吧?這位是江南曲白風公子,曲公子是笑傲詩酒的性情中人,這位戶部劉侍郎,是國家社稷的棟樑之材啊。兩位都是人中龍鳳,可要好好親熱親熱。」
兩人都說方才都互相通過名姓。但我看他們似乎是屬於見面就不對路那種,彼此神情都很有點不豫。
寒暄沒幾句,喝了杯茶,我就吩咐備晚餐,留他二人吃飯,正好可以不用和錦梓兩人吃尷尬,以前我和錦梓鬧彆扭,那真是寢不言食不語,吃飯時默默相對,連刻意細微下來的咀嚼聲都能聽到,實在很難受的。
反正這兩人相處起來都挺算得上愉快。
晚餐比平時的菜多了五六道,我府上廚子還不錯,紅鳳理家很有方的。
不過曲白風好像覺得劉春溪是急功近利之輩,有點不屑搭理他,只跟我說話,劉春溪也因為私下有關於年選的話想對我說,不免有點對曲白風的在場不感冒,也不理會他,他知道姚錦梓和我的關係,便去殷勤同他搭話,可惜錦梓無事尚且喜歡扮酷,何況此時心情不好,便有一句沒一句,愛理不理。全場只有我在拚命調節氣氛,一頓飯吃下來,身心交瘁。
曲白風突然拿出一個古舊木匣子,對我說:「張大人,晚生此次來,是因為前幾日得了把古劍,遍請行家名儒,也未曾考證出劍名,所以來給大人看看,瞧認不認得,若也不識,便請大人賜名。當今天下,若論文採風流,白風只服大人一個,便是周大哥,白風也只服一半,是以如此寶劍,天下也只大人配得上給它起名。」
千穿萬穿,馬屁不穿,何況是真心崇拜你的人說出來的讚美。我一時也不禁有點飄飄然。便拿起盒子,盒子入手極重,木紋暗麗,隱隱有股清香,我說:「這……便是沉香木么?」
曲白風贊道:「大人好見識。」
劉春溪也好奇起來,湊過來看。我打開盒子,便見到一把長約九寸的短劍,劍鞘破爛,抽出來劍鋒也不寒氣逼人,鋒刃甚鈍,只沿刃邊有一條隱隱流轉的虹色光澤。
我拔下一根頭髮,往劍刃一吹,果然立刻斷成兩截,大家忍不住齊聲贊:「好劍!」
劉春溪也拍馬屁說:「如此好劍,請大人給他一個好名字吧。」這傢伙可不像曲白風耿直,見我樣子知道我決不能知道這劍的名字來歷,立馬揭過這一層。
我拿著劍沉吟不語:取名字,我可不擅長,難不成叫紫郢青索,倚天屠龍?
突然一隻手把我手中的劍取走,我吃一驚,一看是錦梓。
錦梓拿過劍在光下端詳了一番,開口沉聲說:「是『含章』。」
「這把劍在史上籍籍無名,我是聽先師曾提起過。」
大家都是一驚,錦梓小小年紀,竟認得大家都認不出的古物。曲白風看著錦梓的臉,突然驚訝的叫起來:「你……你不是『錦貂』姚錦梓么?」
我知道這位仁兄是對自己不感興趣的東西從不注意的,所以直到現在才看清錦梓的臉,卻也不禁暗暗搖頭。
那個神經大條的傢伙又叫道:「當年我看過你會武,後來大家都不知道你去了哪裡,想不到居然會在張大人府上!姚兄在張大人府里做什麼?」
錦梓當然不喜歡別人戳他傷疤,冷冷沉著臉不應。劉春溪大致是知道來龍去脈的,也尷尬不已。
我只好又出面救場,拉住錦梓手臂微笑說:「姚公子武功極好,如今是我的護衛。」
曲白風看看我又看看錦梓,突然露出恍然大悟神色:「原來如此,兩位一文一武,真是英雄美……那個,英雄才子,坊間將大人傳得不堪,竟是為了這樣的事!」激憤地說:「兩位若心心相印,與旁人何干?兩位都這般人才,何嘗不是一段風流佳話?大人放心,我曲白風決不是那般淺薄的假道學!」
我目瞪口呆看著他慷慨激昂的臉,又好笑又好氣。
這個沒神經的……白痴!
曲白風又纏住錦梓要求切磋一下武藝,錦梓這樣的高手豈肯和他切磋,我看劉春溪很想單獨和我說兩句話的樣子,就使了個眼色給錦梓,錦梓卻當作視而不見。我急了,從桌下去掐錦梓的大腿,錦梓卻把我的手握住,我抽了兩下,都沒抽出來。
「既如此,曲公子請。」就在我要更用力試時,錦梓突然清清冷冷地鬆了口。
我斜了他一眼。
曲白風大喜,和他相攜走了出去。
果然,他們一出去,劉春溪便舒了口氣,開口說:「大人,其實春溪此來……」
我按住他的話頭,微笑說:「我知道你的來意,放心吧,春溪,我一定會給你個大施拳腳的機會……」
劉春溪大喜,納頭便拜,我連忙扶住他,又囑他說:「只是春溪須知持重二字,便有所為,也當循序漸進,戒驕戒躁啊。」
劉春溪說:「大人金玉良言,下官謹記在心。」
我又說了一些收買人心的親切話語,好讓他感恩戴德。
之後錦梓和曲白風便進來了,曲白風氣喘吁吁,身上滿是土,頭髮上有片樹葉,看來被錦梓小整了一下。錦梓自然是連條衣服上的褶皺都不曾多,乾淨整潔一如方才。不過,曲白風現在看錦梓的那種赤裸裸的崇拜眼神和看我也差不多了。
曲白風走的時候要把「含章」送給錦梓,錦梓不肯收,曲白風堅持說:「寶劍贈壯士,只有姚兄這樣的英雄才配使用這把劍。」一定要送。我也很喜歡這劍,便讓錦梓收下。錦梓不好當眾下我面子,便收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