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二 養病中的回憶
五月初,鎮國將軍,三等國威公邵青回到洛陽祖宅,謝絕所有親友應酬,獨自住進其父當年隱修的「因果齋」養病療傷。洛陽今歲早夏,「因果齋」門前那株合抱的大銀杏樹上已初聞蟬聲。
凌晨即起,是邵青多少年的規矩了。從十幾歲的時候開始,夜裡挑燈讀兵書,凌晨則在這棵樹下聞雞起舞,風霜雨雪,三九三伏,從未曾一天斷過。許多同年的紈絝子弟們在走馬鬥雞,眠花宿柳時,邵青的少年時光一寸一分都沒敢浪費過。
劍創慢慢已收口了,內傷還沒好全,邵青將真氣運行十二周天,還是覺得有些氣血虛浮,不過比起前些日子已經好了很多。
披起外袍走出去,凌晨的空氣濕潤而且涼絲絲的,走到銀杏樹下,聽到樹上有幾聲不知名的鳥兒的囀啼,邵青抬起頭,微微笑了笑。
手扶住銀杏樹粗糙的樹皮,有許多的陳年往事突然都湧上心頭:
……
父親是個溫和的男人,學問是好的,卻不曾為宦,不通人情世事,又不屑經營,這樣的人,自然挑不起這樣枝繁葉茂的一大家子。邵家從洛陽第一大家族的地位漸漸下滑,親戚們的嘴臉一年比一年傲慢。
七八歲的邵青,看到小廝從母親房裡抬出一箱箱的東西,好奇地問母親怎麼回事,母親陰沉著臉,半晌落下淚來,摟住邵青說:「我兒,邵家將來就靠你了……」
母親出身金陵大族,容貌美麗,性子高傲,原是受不得逐漸冷落,炎涼更替的世事磨折。
一張紙從母親枕下飄出來,迴旋空中,那時候的邵青,還看不懂當票是什麼。
……
每年年關,是邵家最難過的時候,年宴,給幾百個僕人的紅包,親戚的人情開支,永遠不夠多的莊子上的入息……躲進「因果齋」的父親,臉色極差的母親……
不到十歲的邵青因為和哥哥淘氣打鬧,哥哥不慎打碎了一個古董花瓶,結果兩人被捉到母親面前跪下。
比自己大兩歲的哥哥簌簌發抖,他素來畏懼母親如畏蛇虎。哥哥是父親婚前的通房丫頭生的,寄在母親名下,管母親叫「娘」,那個通房丫頭見了他則要請安叫「少爺」。
所以邵青承認是自己打碎了價值萬金的花瓶,但是在除夕宴的時候獨自被罰跪祠堂的卻還是哥哥。
小邵青偷偷摸摸,揣了一包點心溜進又黑又濕又冷,陰森森的祠堂,兄弟倆一起吃,一起玩……結果便有了邵青迄今為止記得最真切的一個除夕夜。
……
因為所有這些,邵青很早的時候就有了覺悟,除了奮發,他沒有別的路好走。
隱郁的父親,不平的母親,地位尷尬的哥哥……人間有許多無奈,而他可以逼迫的,只有自己而已。
這上上下下幾百口人,從出生起就註定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族人姻親眷友,祖祖輩輩的高第榮光,這些東西,都要他背負到身上,後來這個範圍還要逐漸擴大:下屬,軍士們,國家的平安榮辱,朝廷的更替興衰……
不公平嗎?
有些人生來就可以依賴別人,有些人生來就是給人依賴。
運氣算是很好了,十一二歲的時候偶然拜了一個很好的師父。師父是文武全才,驚才羨艷的人物,出身皇族,性格脾氣也很古怪,能夠看中邵青,自然叫邵青的父母親友都大大的驚喜。
邵青的天資無論文武都在上等,加上努力不懈,也是很得師父歡心的。這樣的邵青,從很小時候就有人不停稱讚,說「邵氏一族,光宗耀祖,賴此子矣」,邵青因而有了很超然的地位,在父權軟弱的家中說話很有分量,也因此,當母親堅決不同意立庶出的哥哥為世子時,邵青可以堅持到底,一意孤行。
自己可以去出將入相,哥哥不繼承祖襲爵位,就什麼都沒有了。
……
十六七歲便入了軍中,短短几年就嶄露頭角,旁人當然不會知道雪中千里行軍的疲累,長著蠹蟲的饅頭都有人爭奪的饑渴,從屍體堆里爬出來的恍惚,一刀過去濺得滿頭的鮮血……
不過邵青積功成了校尉了,成了偏將了,成了將軍了。
年華一年年過去。
爵位日高,聖眷日隆。
這雙手上的人命也越來越多。
……
第一次見到姚錦梓這個小師弟還是十年前,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師父突然出現,邵青自然歡喜,設宴款待。
師父推出身邊一個七八歲的小男孩,俊美的不象話,小小年紀就冷冷傲傲的,師父說:「這是你小師弟,姚乾進的兒子。」
本來漂亮的小孩人人都喜歡,不過當師父教自己一套新的劍法,一向舉一反三的自己兩遍不曾學會,師父叫來小師弟示範,看著那小小的身體在半空騰挪,翩若驚鴻,矯若游龍,真是吃驚得說不出話來。
一向冷淡到怪異的師父用那樣慈愛,欣慰,驕傲的目光看著小師弟說:「得此子予衣缽得傳。」
還不至於去嫉妒一個小孩,但是,這個世界真的不公平。
就是有天才這樣的生物出現,讓普通人的聰慧成為笑話,讓尋常人的努力變成鬧劇……
有的人天生就什麼都有,聰慧,俊美,出身高貴,在哪裡一出現都蓋過所有人的光芒,別人怎樣努力都得不到的,他手到拈來。
三四年間,小師弟已經名動天下。
可是這樣的孩子,誰想到他會遇到後來那樣的事情?
邵青忍不住想,明明可以阻止張青蓮卻沒有阻止,是不是終究還是和那一刻心中的不舒服有關?
不能夠避免的陰暗。
儘管自己也說,我有許多地方都比他強。可是看到這樣光芒四射,劃破天際的星辰陷到泥淖之中,還是忍不住暗暗高興吧?
邵青嘲笑著自己的時候,突然被一聲驚叫打斷,一看原來是妻子端著一盞什麼燉品滑了一跤,湯湯水水灑了一地,正滿眼水光看著自己。
一邊慶幸不必喝那盅東西,一邊忍不住心中暗嘆了口氣,上前扶起即將決堤的活源頭。
娶這個妻子是自己年輕時作過最任性的事,也是被別人認為最不理智的決定。
當時才二十三四歲,偶然見到這個小布商的女兒,迷糊到迷路到自己的行轅。第一次看到這樣的人啊,就好像第一次見到一隻小狗的小男孩,看到她嘟嘴的樣子就想抱抱,掐掐,揉揉,可愛得讓人想佔為己有。
所以不管身邊多少人,怎樣反對,還是娶了回來。
可是,後來就漸漸變了。總是要哄她,安慰她,收拾她的殘局,說了許多話才發現她一點都聽不懂,她的行為叫自己在眾人面前遺笑……再怎麼可愛也會叫人累,會搖頭,會無奈。
但時至今日,看到她這樣也會忍不住微笑或心憐,還是覺得她許多表情都可愛。如果不發生那天在宮裡的那件事的話,也許一輩子都會覺得這已經是愛……
可是那件事後,自己的所有目光,所有心思,所有注意都不由自主漸漸被那個原本看不起的男人佔據了。才終於知道愛不是那溫和的微笑,不是微微的心疼,而是靈魂都被撕裂,意志都被剝奪,天堂和地獄僅只隔一線……
……
如今,怎樣的東西都只能投入永幻……
一隻鴿子從遠方飛過來,停在邵青肩上,取下紅色爪上的短函,略略沉吟,理智又習慣性恢復運作,邵青回到書房提筆回復,綁上鴿子的腿。
信鴿消失在蒼藍天際時,邵青又寫了另外一封,放走另一隻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