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
2
黃可凡在黑暗中伸出手，準確無誤地摸到了香煙和打火機，為自己點燃了一支煙。上了年紀的人睡眠總是不規律，一會兒哈欠連天，睡了個把小時，頭腦又變得清醒得不得了，索性坐起來想一想這幾天的事情。老伴兒已經習慣了他的這個毛病，咕噥了一句，翻過身又睡去了。
「不知老之將至。」黃可凡的心裡忽然冒出了這麼一句話。自己的大半生都耗在金融戰線上，一輩子默默地走過來，雖然職位已經達到了相當的級別，但是自己的秉性從來都是不顯山不露水，工作生活都保持著十分地低調，真的就像是在寧靜的水畔垂釣。三十幾年來，他的眼瞼總是習慣地低垂著，好像對周圍所有的事情都視而不見。但是他是在用自己的第三隻慧眼觀察著世態炎涼，人生百味。正是由於他有著這樣不動聲色的性格，有著這樣不顯鋒芒的形象，周圍的人似乎已經忘記了他的存在，也放鬆了對他的戒心。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他暗中運籌著，操縱著，總能在仕途關鍵的時刻取得關鍵性的勝利。等對手和別人醒悟過來的時候，他已經理所當然地走向了更高的職位，低垂著眼瞼坐在了更高的交椅上。而如今，就像他的官運常常悄然而至一樣，他的老年也悄然而至了。步入官場的終點——這是任何人也無法迴避的結局，這是任何人也無法挽留的步伐。所以他現在要做的就是，將自己的接班人推上商貿銀行的政治舞台，使自己的政治生命得到延續。現在，他仍然在暗中觀察著，運籌著，操縱著，試圖再一次揮舞起自己那把屢試不爽的寶刀，披荊斬棘，過關斬將，力排眾議，把杜念基推向自己已經溫熱多年的寶座。但是這一次的運作是否能夠成功，他的底氣並不十分充足。
對於杜念基，黃可凡是有信心的。由於杜仲仁在本省金融界的深遠影響，使杜念基成為本省金融界老字輩普遍認同的年輕後生。科班畢業，學歷很高，年富力強，成績卓著，人品極佳，種種的優越條件和自身優點使他具備了成為一把手應有的條件。但是這些本應成為考察幹部的最為重要的「硬體」，在如今市場經濟蓬勃發展，商貿銀行政局動蕩的環境下，已經成為可有可無的「軟體」了。事情成敗的關鍵性因素已經演變成政治根基是否穩固，政治背景是否深遠，政治實力是否雄厚。這一點正是黃可凡在藺明蟄那裡吃不準的地方。
黃可凡在商貿銀行總行的老領導都早已離休或者作古，剛剛上任的這位比自己年輕八歲的新領導，有著深厚的軍界背景，依靠父輩的資歷在金融界異軍突起。藺明蟄的仕途也真是太順了些，順得讓黃可凡感受不到他作官和升遷時的內心滋味；他的年齡也太小了些，小得讓黃可凡無法把握他內心世界的風景。這是黃可凡感到心虛的地方——他根本無法判斷對方的思維和戰術。對鄧成功、曹平林之類的人，黃可凡看他們如掌上觀紋，而對藺明蟄這樣的高級幹部，由於接觸過少，由於資歷年齡相差懸殊，就使自己根本無法摸清他的脈搏了。「知己知彼，百戰不殆」。黃可凡自己心裡知道：這次恐怕要打一回沒有準備的戰役了。
首先讓黃可凡毫無準備的是，藺明蟄在商貿銀行總行上任伊始，突然決定蒞臨省分行參加民主生活會，同時全方位地考察省分行的業務發展狀況，這在自己接觸過的幾位總行一把手中還是第一次。新官到任，三把火還沒燒起來就撇下工作，深入基層，調查研究，藺明蟄決不是在學習毛澤東的工作作風——黃可凡可以肯定，藺明蟄也像自己想給他把脈一樣，他也在把全國商貿銀行系統的脈。黃可凡相信，藺明蟄來到省分行，一是要深入考察商貿銀行系統整體的管理狀態，二是要側面考察他黃可凡的接班人。黃可凡對第一個問題毫不關心，但是第二個問題關係到自己的切身利益，他必須密切關注。
其次，讓黃可凡毫無思想準備的是藺明蟄對自己的態度。這種態度顯然不是指藺明蟄在人前向黃可凡表現出來的尊敬而謙恭的態度，而是在關鍵問題上，是不是把他黃可凡放在重要的位置上，尤其是在選定接班人這個問題上，藺明蟄是否會充分考慮到黃可凡的意見和建議呢？這是最讓黃可凡心裡感到沒底的事情。今天晚上晚飯後，藺明蟄單獨把黃可凡招進房間，本來黃可凡對這次密談是抱有很高的期望值的，準備對杜念基扶正的問題向藺明蟄進關鍵性的一言。可令他失望的是，藺明蟄除了繼續飯桌上體恤、關切、撫慰之辭外，並沒有談及其他的事情。這一點就隱隱約約地向黃可凡傳達著兩種信號：首先藺明蟄在努力地向外界樹立著自己尊重商貿銀行舊部及老幹部的姿態，這種姿態將為他贏得更多的政治支持；其次，也是最關鍵的一點——關於接班人的問題，他藺明蟄是不需要黃可凡插手的，尤其是在杜念基扶正的問題上，藺明蟄不會，也不想聽取黃可凡的意見。這一點，是令黃可凡最失望，也最頭痛的問題。通過這次接觸，杜念基到底給藺明蟄留下了一個什麼樣的印象？今天晚上，杜念基把張副司令員和杜仲仁拉到藺明蟄那裡去拜會，這個計劃杜念基早就向自己做了報告。本來自己對這個行動不抱過多的奢望，但是在確定行動本身不會造成什麼負面影響的前提下，自己也就由著杜念基去做了。年輕人有年輕人的闖勁兒，只要事情不影響自己的想法和行動計劃，自己也不會過多地干涉杜念基的。也不知道今天晚上的事情發展的情況怎樣。
想到這裡，黃可凡拿起電話撥叫了杜念基的手機。多年來，黃可凡和杜念基的聯絡從來不受時間、地點和場合的限制。
電話聲只響了三下，杜念基就接聽了。深夜裡，黃可凡能夠聽出杜念基盡量保持著清晰的語調，向他十分詳細地報告了張副司令員、杜仲仁與藺明蟄會面的情況。放下電話，黃可凡心想：看來這次會面，藺明蟄也沒有向外界傳達出什麼有價值的信息啊。
黑暗中，黃可凡狠狠地吸了一口煙，掐滅煙頭，鑽進了被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