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場夜想曲
Ⅰ
我軍在特萊坦尼亞會戰取得決定性優勢的那個夜晚,艾倫赫姆飄起雨絲。
擱著吃不到一半的晚餐,我呆然眺望窗外。隔著黑幕和雨簾的彼端,旅團司令部大樓閃爍著淡橘色的燈光。
我感到全身疲倦,這是理所當然的。因為在先前一個星期我參與了大部份的戰況,直到最後階段將主導權交給後備兵團前幾乎不曾瞌過眼。當體力充沛精力旺盛的後備兵團開始以排山倒海之勢驅逐敵人,我才撤回後方。我對追擊與掃蕩行動興趣缺缺,沒有麾下之累的單騎兵團好處即在於此。
我的手伸向己經不再冒熱煙的咖啡杯,卻發現杯上有個人影,我身邊站了一位正在行軍禮的士兵。
「卡克朗少校,旅長閣下請您過去一趟。」
「有甚麼事?」
「……這個、我也不知道……」
我只是隨口問問罷了,也藉機略微發泄對於旅長的不滿。我為他做牛做馬,他好像還嫌不夠,但我的軍晌是由地球軍部的後方勤務總部人事課所發給,並沒有佔用到旅長的半毛零用錢。
地球軍──一想到此,我咬住嘴唇。為了一個素昧平生的惑星而奮戰了數年之久的我實在可笑,當時命運的齒輪如稍有偏差,我現在也許就是敵方西留斯軍隊的一員了。但無論如何,離開地球六年來到開發中惑星進行殺戮,終究是一個愚蠢至極的行為……
「好吧,我馬上去。」
士兵再次行禮後轉身離去。
我不疾不徐地飲盡涼掉的咖啡,口感差得令我混身不舒服。咖啡之所以難喝,並不只因為它涼掉的關係,據說物資輸往前線的過程中,經常發生暗盤交易、魚目混珠以及其他不法的行為,看樣子並非空穴來風。
有人因戰爭而死,也有人藉戰爭發財,而我總是被歸類到不聰明的那一群。
第八裝甲野戰旅旅長J·法蘭索瓦准將,此人死後必定上天堂,因為我不希望在我下地獄時與他同行。如此一來,我不必連死後也看到他,這是唯一值得安慰的一點。
他憎恨敵人,更憎恨朋友。因為上級一直不肯定他的才能與器度,導致他遲遲無法陞官;同事對他敬而遠之,以致於他身旁無人;部下膽小無能,盡扯他後腿,卻老是強調自己有多少權利。
但是,他最深痛欲絕的是平民百姓。他的恨意出自於老百姓會妨礙戰鬥的進行,這個想法似乎與向來以保衛國民身家財產安全為前提的軍隊背道而馳;雖無法保證所有軍人不會產生類似的心態,但無論以多麼寬容的眼光來看,法蘭索瓦准將已經是走火入魔了,也因此才會發生三年前那個事件,如果當時的指揮官不是他,也許結果會不同。
最令我無法忍受的是這三年來他視我為共犯的那種眼光。如果出現第三者的指責,我會承認這個事實,也會一昧自責,就是不願讓法蘭索瓦造個人隨時來提醒我。我曾經明白指出我的想法,但法蘭索瓦卻淡淡地一笑置之。如果沒有自我厭惡這個煞車器,我槍口所指的也許不是西留斯軍隊,而是他。
命令的內容十分簡單,西留斯敵軍雖然已經由特萊坦尼亞平原撤退,但其殘黨很可能藏匿在各處從事恐怖活動,所以我必須從明天起單獨展開偵察。
Ⅱ
「少校,你是本旅最強的勇者,因此我們才選中了你,希望你別忘了這一點。」
意即要我視這項任務為神聖使命,但這項好意對我而言只是憑添麻煩。
走出旅團司令部,雨已經停了,但空氣中仍凝結著大量濕氣。我把對於法蘭索瓦與自己的怒氣一股腦地塞進口袋,鞋尖踢濺著水花朝宿舍走去,路上可見緊鄰在基地旁的難民營。
光是這個管區就收容了大約一萬名以上的難民,無法做出正確數字的原因可能是由於戰爭、混亂、還有以此做為怠慢借口的國防部,實在難以斷定到底哪個才是主因。
戰爭一天不結束,到處都有演變成戰場的可能,也因此無法讓難民們長久定居下來。只有暫時安排他們群居在難民營里。對執政者而言,女人、小孩與老人是一群不事生產的團體,要為了他們投下資金,並且任他們使用硬體設備與物資實在令人相當不快。基於「權力」的本質之下,他們對於「廢物」──以他們的標準而言──到底有多厭惡呢?
很久以前有一個國家名叫普洛森,國王乘著馬車微服出巡,見到醉漢與睡午覺的人就提起鞭子趕走他們,這種人除了自己,往往見不得別人偷懶。
如果不願救濟難民,那就應該停止戰爭,但這麼簡單的解決方式並不合他們的意。
我止住腳步,盯著眼前的一片昏暗,隱約傳來一對男女微弱卻激烈的爭執聲。正好雲層散去,再加上這個惑星有兩個明月映照大地,所以我能毫不費力地辨認詳情。聲音的來源是一個高大的士兵與身材嬌小、衣著襤褸的少女。
難民營里的女人們為了求得糧食、醫藥品,甚至是小孩的奶粉經常主動向士兵賣淫,眾人早已見怪不怪了。
縱使這種事情在和平時絕不可能出現,縱使這一切在在顯示行政部門的無能,但只要雙方達成協議,我也不便過問。
只不過此時,少女明顯地表露出強烈的厭惡感。而士兵的強迫手法幾近粗暴,他似乎在享受著對方的掙扎,於是我走向他們兩人。士兵一看到我的階級徽章應該會知難而退吧,不然,我也有自信把他打倒。然而我走不到幾步路,士兵突然兩膝跪地,摔倒在被雨水打濕的地面。大吃一驚的我立刻快步上前,少女見到我立即轉身想逃,但下一刻卻若有所思地佇立在原地不動。
「你沒受傷吧?」
我問道,少女微微點頭。在黑頭髮與白皮膚的對照下,她五官的輪廓顯得格外分明,瞳孔與頭髮一樣是黑色的。當我注視著她雙眼的剎那,我的神經迴路閃過一股莫名所以的電流。
「你叫甚麼名字?」
「……玉鈴……」
她的聲音與表情一樣僵硬。
「你父母呢?」
她默不作聲,只是搖搖頭回答這個問題。
我跪在士兵旁檢查他的身體,他的心臟已經完全停止,臉部肌肉僵硬,而且扭曲變形,可以證明死者在死前曾遭受極大的痛苦,姑且不論既有的舊創,他的全身似乎找不到新的傷口。
我開始回想自己剛剛所看見的情景,前一刻還死命揪住少女的士兵,下一刻突然間動也不動,數秒后像個失去支撐的紙娃娃全身扭動,然後倒地不起。少女並沒有對他動手腳,至少以肉眼看不出來。
我是個無神論者,我根本沒有考慮到是否有個無形的神打了這個士兵,甚至還堅信他可能心臟病發作,雖然機率只有百億分之一。
「你放心,我不會對你怎麼樣的。」
我朝著佇立原地的少女盡量以柔和的口氣說道。在這一連串的事件當中,最教我吃驚的是少女乖乖點頭,完全聽從我的話。
這時我想起伍葛諾軍醫,於是我暗自做了決定。除了他以外,我已經找不到第二個能夠照顧這個少女的人了。
※※※
……到底地球遠超過恆星諸國的優勢是從何時開始衰退的呢?正確時間已無從考證。
單就礦業生產力而言,西元二十二世紀地球已淪為「其他大多數」的其中一員,糧食全仰賴其他星球的供給,完全處於消費的立場。原本開發宇宙的目的就在於將生產活動的場所從地球轉移到外太空,這種趨勢也就成了必然的結果……
不知有誰想過,地球在神不知鬼不覺之間,藉由寄生諸恆星的行為建立起專制的政治、經濟體系。
情報、金融與軍事力量這三種缺一不可的要素是鞏固地球政權的支柱,全世界的情報均透過號稱地球最高學府與通信網路加以掌控,有關「地球為歷史起源、地球不單是個惑星,也是一個具有學術價值的環境」諸如此類的宣傳活動不絕於耳,可謂是一種心戰喊話。
各恆星的礦山、工廠、農莊、遵接以上各處的運輸系統、通信系統早已納入地球資本的支配之下。以地球為中樞的集團經濟完成後,大部份的殖民星球喪失了經濟的自主權,成為地球專屬的資源與商品供應站。
以歷史學家的眼光來看,過去在一個名叫地球的惑星上,蘇俄統治東歐各國與美國控制拉丁美洲諸國都是採取與上述相同的手段。大國被編入預設完成的經濟體制中,以分工合作為名限制特定農產品與工業製品的生產。如果引發不滿,便扼殺物流系統,不但商品不能外銷,國內無力生產的必需品也無法進口,全國將陷入物質短缺的恐慌中,唯一的解決之道便是成為如同恐龍般巨大的機器零件之一以求得生存。
然而凡事皆有個限度,在某些狀況下,人類可以忍受貧窮,卻無法忍受不平等待遇。
殖民星球的居民們起初以言論活動的方式來表達他們的不滿,不久便演變成礦與農莊的罷工行動,如果其中又伴隨著一些暴力行為,第三根支柱便開始啟動,那就是軍事力量。
地球以保護當地居民為名目而採取了軍事行動,雖然成功平定暴動卻招致諸恆星國家的責難。因此塵封已久的馬基維里學說(譯註:義大利政治家,提倡為達目的不擇手段。)重新粉墨登場,強調假想敵國的威脅。有幸擔任地球假想敵的正是在邊境諸國中國力最強,並且與地球之間摩擦不斷的西留斯。
「西留斯目前正在強化其軍事武力,有意挑釁宇宙的秩序與和平,地球的使命便是防範於未然──」
已經習慣「地球統治下的和平生活」的諸恆星人民對此說法感到震驚,其中最哭笑不得的正是西留斯人。他們心知肚明,自己的國家絕對沒有足夠的武力稱霸全宇宙。
「地球企圖讓我們西留斯扮黑臉,藉此獨佔屬於自己的利益,各位絕對不要受騙,萬惡的根源就在於地球將原本應該平均分配的財產刻意造成貧富不均的現象。」
西留斯提出反駁,但比起地球的宣傳聲勢,他們的吶喊顯得微不足道,這就是控制傳播媒體能力的差別。
Ⅲ
──於是,在經過數十年後,這個事態莫名其妙地愈演愈烈,因為西留斯被逼得「弄假成真」了。
西元二三八○年,普羅奇西瑪星系產生民族主義政權,正式宣布在經濟上進行「脫離地球獨立化」。這個星系有豐富的釩礦與天然重水資源,而這一切過去全掌控在地球資本之中。
普羅奇西現的新政權更打算採取階段性步驟,將這些資源收為國有。且不論他們的動機是出自民族主義的實踐,還是向地球資本要求增加回扣額度遭拒,總之雙方談判破裂后,普羅奇西瑪政府封鎖貨物運輸專用的宇宙港,礦山公司責怪地球政府,並要求自己的權益必須受到保障。
因此,地球方面開始公然準備採取大規模軍事行動,另一方面則威脅普羅奇西瑪政府保證地球企業活動的自由。「右手交出文件,左手亮出刀子」向來是大國與犯罪組織慣用的手法。
普羅奇西瑪的確是嚇到了,他們對於自己膽大妄為的舉動感到後悔,但地球方面失算的是,他們忘了掌權者往往不容許自己失敗,而寧願讓整個國家跟著陪葬,即使是普羅奇西瑪這個小國也不例外……也許是出於半自暴自棄的心態,受到國內激進派的施壓,普羅奇西瑪政府無視於地球的威脅,逕自向西留斯求救。
接下來就是將戰事升級。地球接受西留斯與普羅奇西瑪周圍各國的請求以軍事介入以「維護和平秩序」,派遣大規模艦隊前往西留斯星系。
有史以來首度的恆星戰爭就此展開,但眾人預料中的大會戰並沒有發生。當大批地球軍趕往並佔領西留斯第六惑星時,卻發現西留斯已經棄守,陣地空無一人,而且搶先一步截斷地球軍的補給線,準備進行持久戰,因為第六惑星的氣候十分嚴寒。
六個月後,地球的先鋒部隊不戰而降,四百萬名士兵在饑寒交迫下一百五十萬人死亡,而倖存的人大部份營養失調或者凍傷。最精銳的武器與地球的威望完全派不上用場,反倒是大量槍械完整無缺地落入西留斯軍隊手上。
「如果硬拼,我們是不會輸的,憑我們的實力是不可能輸的!」
地球軍總司令官聲音發顫地說道,這些說詞早在從幾百年前就成為軍人用來掩飾自己無能的借口。
「敵人利用自然現象的戰術只不過是拾古代人的牙穢罷了。」
話是沒錯,但徹底敗給古代人戰術的事實就擺在眼前,敗方的這種心態真不知該如何評斷。
無論如何,這場敗戰所帶給地球陣營的衝擊是相當強烈的,嚴重動搖了地球向來引以為傲並以政治統治道具善加活用的軍事力量之絕對性。
西留斯舉國歡騰,地球為了扼止他們的歡呼聲,不得不再度出兵;但這次卻敗在實力上,在第一次出兵失敗時地球軍所喪失的槍械到了第二次對峙時卻反過來指向地球軍。
基本上雙方的補給線長度不同,由地球前來的貨櫃運輸船隊遭到游擊部隊破壞殆盡,導致地球軍在物資補給上篤定處於劣勢。
地球至高無上的軍事神話完全崩壞,這意味著地球處理危機的能力降低,「盟主」地位亦發生動搖。反過來說,西留斯雖一戰成名,卻得不到眾人的承認,相較之下,地球的實力仍然位居諸國翹楚,也因此人類的歷史陷進了萬劫不復的泥沼中。
──十五年後的今天,戰爭仍然持續不斷。
※※※
伍葛諾醫生算是我在這旅團中的朋友,唯一的理由是我沒有必要排斥他。而他接近我的原因──不知是個性隨和?好奇心強烈?或是反應較為遲鈍?我到現在還是搞不清楚。
軍醫身高將近兩公尺,皮膚黝黑帶有光澤,打從見面之初他就對我稱兄道弟。我的朋友很少,並非我挑剔,而是由於很少人敢接近我。既然他主動對我示好,我也不會拒他於千里之外。
醫生讓少女在診所的病房裡休息,接著熟練地檢查士兵的屍體。
「我大致知道原因了,少校。」
「死因是甚麼?」
「詛咒。」
「……」
「看樣子你不太能接受我這個笑話。」
「沒錯。」
「死因是血型不符引發血清性肝炎,而且是猛爆性的,從O型血液者的血管當中,發現了大量A型紅血球。」
我仰望天花板,但上頭並沒有解答。
「是輸血錯誤……嗎?」
「NO。」
醫生的回答簡明扼要。
我想起一個流傳了幾世紀的老掉牙笑話。內容是──難道是吸血鬼偏食嗎?
但現在並不是開玩笑的時候,看著一臉不悅的我,醫生說道。
「那女孩似乎是丹尼鎮人,我好不容易才問出點頭緒。」
「你說丹尼鎮?」
這個地名隸屬這個惑星,四個半世紀以來一直是拓荒者的殖民地。目前這個部落已經消失,就在三年前,那一帶曾經發生激戰。
醫生打量著我,黃玉色的眼珠泛起興緻勃勃的目光。
「怎麼了?少校。」
「不、沒甚麼……」
在所有的答案中,我挑選了一個最沒有說服力的回答。
伍葛諾醫生並沒有深究下去,他改變了話題。
「對了,你知道玉鈴她幾歲嗎?」
「幾歲?」
「十九歲,你想不到吧。」
我默默點頭,我原本還以為她只有十四歲、頂多十五歲。因為她不但身材嬌小,還給人一種生澀拘謹的印象。
「丹尼鎮啊……」
一個想忘又忘不了的名字。
如果那個少女來自那個地方,而現在卻身陷難民營里,過著輾轉流離的生活,那我必須為此負起部份責任。因為我曾經參與那場戰役,也與接連發生的事件脫離不了干係。
不僅是我,法蘭索瓦准將當時也在場,而且那次事件是在他的指揮下發生的。仔細想想,這情況實在令人玩味,丹尼鎮事件的幾名關係人目前正聚集在同一場所。
「這件事情你能妥善處理嗎?」
「我想勝利之夜旅長不會留意到部隊死了一名士兵,包在我身上,到時我隨便填填資料了事。」
我欠了醫生一個人情,這下我得想辦法償還;同時我也有一種義務感,想盡我的可能為那少女做些事。
翌日,天空又下起陰濕的細雨,我乘浮力機車朝特萊坦尼亞平原而去。
我的軍階是少校,但我並未特定指揮部隊,因為我沒有統率與指使他人的意願與能力,我的軍階只是證明了我所參加過的戰役次數與殲滅敵人的多寡。個人戰鬥實力與部隊指揮能力其實是毫無關聯的,如果讓一個擅長單槍匹馬作戰的勇將負責帶領一個部隊,他會汲汲於戰鬥,無視於部下能力的極限,反而損傷會更慘重。
冰冷的雨水沖刷著昨晚之前連續一百五十個小時間平白浪費的能源殘漬,戰場上籠罩著無機質的靜寂。看來法蘭索瓦准將是杞人憂天了,所有的搜查結果明白告知敵軍殘黨已經不復存在。
「請問你是不是卡克朗中尉……?」
浮力機車的通信器傳來一個聲音,就在儀錶板有所反應的下一刻,就看到一名男子乘著另一輛浮力機車從雨中逐漸靠近。我收回原本擱在二氧化碳火箭炮發射鈕上的手指。
「我是卡克朗,來者何人?」
從對方以舊階級稱呼我來看,應該是老朋友吧。
「我是在丹尼鎮戰役中曾經與你共事的凱帕尼拉。」
「我記不得了……很抱歉。」
「這也難怪,我首時只是個小卒,前陣子好不容易去掉了下士中的『下』字。」
「那真是恭喜你了。」
我虛情假意的恭維讓新上任的士官喜上眉梢,從他的笑容中我找不到一絲有關丹尼鎮的痕迹,他的年輕、或說是遲鈍,實在令我羨慕不已。
「話說回來,丹尼鎮戰役的生還者居然能在異地相逢,這真是太難得了。」
「這話怎麼說?」
「提到這件事我就傷心,與我一起參加丹尼鑲戰役的戰友,已經有好幾個暴斃了。」
凱帕尼拉皺著眉頭聲音沙啞,略有誇張之嫌,卻也隱約透露了內心的不安。
「他們是怎麼死的?」
我的聲音也跟著壓低。
「這個嘛,不曉得你信不信,聽說是血型不符。」
「……」
「他們都是突然爆發血清性肝炎,莫名其妙地死去,一檢查死者的血液居然發現大量不同血型的紅血球,說有多噁心就有多噁心。」
「是丹尼鎮的詛咒吧。」
「你、你別嚇我啊。」
「言歸正傳,你對丹尼鎮事件做何感想?」
「老實說,感覺不是很好,但當時那種情況下我們也是逼不得已的呀,誰會自願去做那種事。」
逼不得已──好方便的借口,甚至有人把它當成萬能免罪符吧。
但這樣真能一筆勾銷嗎?
回到艾倫赫姆旅團司令部,我回覆法蘭索瓦准將現在是九點、沒有敵軍殘黨。我之所以清楚報上時間,是為了防範敵人如果不久又返回原地,別人不至於以此誣賴我。這種官僚式的小聰明有時是必要的。
之後,我朝伍葛諾醫生的診所走去,醫生剛治療了數十個傷兵,又把數倍多的人數送到太平間。
「我想了許久,關於昨晚的事件,只有一個合理的解釋。」
醫生請我坐下,並開口說道。
「唯一的可能就是玉鈴擁有超能力,將特定對象的血液轉換成其他血型。」
我頓了一下,接著笑出聲音。我倒不是頭一次遇到這種明明不想笑卻不禁笑出來的情況。
「多謝你替我笑。」
醫生冷嘲熱諷地說道,我立刻乾咳了幾聲。
「我說像轉換血型這種事,真的有可能嗎?」
「那當然,舉例來說,在B型血液的紅血球中合有一種叫半乳醣的醣分,只要利用一種名叫α。半乳醣的酵素就能除去半乳醣,讓血液成為O型。」
「哦。」
對於我漫不經心的回答,醫生並不引以為意。
Ⅳ
「我從電腦查到資料,發現玉鈴在這之前曾經待過的四個難民營里,總共死了五個人,很明顯的,玉鈴一定跟這些事有關。」
「可是你沒有證據。」
「接踵而至的事實會提高意外的準確率,至少在玉鈴待過的難民營里都出現過因血型不符而暴斃的死者,單看這些事件已經非比尋常。」
「你調查得真是巨細靡遺。」
我不是誇獎他,而是以反諷的語氣警告他不要多事,我認為這個醫生的好奇心會帶來惡運。如果醫生的推測正確,對那個少女並非好事。也許我該把那個女孩視為怪物吧,但很不巧,我知道更多遠勝過她的怪物。
「對了,她現在情況如何?」
「她還在睡,我給的鎮靜劑生效了。」
「那就好。」
「你對她的能力沒興趣嗎?」
「還比不上你,醫生。」
「我不是很喜歡『超能力者』這個名詞,不過以玉鈴的能力來說,可以稱她為化學超能力者。」
「化學超能力者?」
大概是我的表情太詭異了,醫生臉上浮現苦笑。
「沒辦法,我找不到更合適的稱呼;總之她的能力並不在於移動或破壞物體,而是成為一種觸媒引發化學變化;不過說來說去,這只是我的推測罷了。」
「你可不要親身實驗來證明你的推測啊。」
我以溫和的語氣警告他。
進行人體實驗的醫生與拷問刑求的獄吏有異曲同工之妙,他們對於對方的痛苦缺乏想像力,面對無力抵抗的弱者充滿了恬不知恥的優越感。這種人甚至在遭到小孩抵抗時也會惱羞成怒,情緒失控地使用暴力。
如果伍葛諾醫生打算參與這群人的獵奇饗宴,我會毫不惋惜地送他前往另一個世界,而且我相信我有這個能力。
「開玩笑,我怎麼可能做出那種事。」
他的回答裡帶有佯裝不知的語氣。
「……但是就這樣放她走實在太可惜了,如果她願意主勸協助我們,她對醫學上的貢獻是無可限量的,無論哪種血型,只要是血液的話,她都能幫忙轉換成相同血型到患者體內。」
我看到他試探的目光。
「這麼一來,將會有許多士兵獲救,卡克朗少校,你願意在這方面妥協嗎?」
「然後讓你們再把那些士兵送上戰場嗎?不、不行、醫生。我不想理解你的醫學妄想,也希望你不要再繼續探索玉鈴的特殊能力。」
我的語氣儼然自己對玉鈴擁有保護的權利與義務,即使我只是出於同情,但身為活體實驗的被實驗者,感覺一定不怎麼好過。
更何況,如果讓法蘭索瓦准將那種人得知所謂化學超能力的存在,他絕對不會甘於只將之用於和平用途。玉鈴為了自衛而殺人,而法蘭索瓦會逼迫她選擇延伸能力,走上暗殺西留斯軍隊高層長官之路,讓他們陸續因血型不符暴斃。不、他豈會讓她選擇!這是唯一的不歸路。
如果玉鈴拒絕「協助」法蘭索瓦呢?結果也是顯而易見的,法蘭索瓦這種人的思考模式就是「非友即敵」。
「你打算怎麼做?」
「首先我要繪製她的腦波圖形,接著利用血液來做實驗;只要從她的腦波固形與血液中的酵素與醣分的合成與分解之間找出關連──不、我相信一定找得出來,這份報告我不會送到前線,而是呈報相關學術機構。」
「我真不明白你為甚麼這麼有自信,你不怕玉鈴轉換你的血型嗎?到時你會叫苦連天,早登極樂。」
我只是想嚇唬嚇唬醫生,但他並不為所動。
「你儘管放心吧。」
說完之後又附加一句。
「我是很得人緣的。」
這句話可能是我有生以來聽過最好笑的笑話。
與其說早預感,還不如說是受到信心的驅使,我佇立在黑暗之中。紅外線夜視鏡以無形的手撥開厚重的夜幕,讓伍葛諾醫生的診所與四周景色完全暴露在我的視線中。軍事基地這種地方即使周邊警衛森嚴,但內部卻不盡然。尤其在戰役甫獲勝利后,目前所有人都亟於圖個好夢吧。我現在沒時間靜觀其變,但就在此時診所正門開了,一個嬌小的人影無聲無息地潛出。
「玉鈴!」
少女全身一僵,但在下一刻她轉頭看著我時,表情反而顯得十分冷靜。近乎稚氣的臉龐散發著一股頗不相稱的剛毅。
「你想暗殺法蘭索瓦准將?」
我說道,但我是明知故問。我預測在一陣沉默之後,她會以肯定的表情來回應我。結果證明我的預測完全正確。
我開始倒轉記憶的底片。
三年前在丹尼鎮殖民地,當時我們地球軍在位居中校的法蘭索瓦指揮下,與西留斯軍隊進行陸地攻防戰。這場戰役事前並非經過詳實的戰略籌劃,而是突如其來的遭遇戰。經過四小時的火併后,處於劣勢的西留斯軍隊趁著薄暮昏暗之際撤退,我們在緊追不捨下進入了丹尼鎮殖民地。
獲得勝利的快感與害怕偷襲的恐懼往往只有一紙之隔。士兵間開始出現流言,謠傳西留斯軍人褪去軍服,偽裝成平民藏匿在殖民地各處,伺機展開奇襲。
士兵們為此膽顫心驚,無論測查儀器如何發達,面對黑夜的恐懼感是生物的本能。更何況西留斯軍隊的精密誘導武器與游擊戰術之卓越早已如雷貫耳。
連續實施了幾次的點名之後,也不知道到第幾次,突然驚傳:有人不見了!於是軍中採取搜索行動,此時從村落的一角亮起了電子光束的閃光。
接下來的情景宛如一場惡夢。受到失控的恐懼感與疑神暗鬼的心態作祟,士兵們闖入民宅,凡是會活動的均遭到槍炮的洗禮。
「你打算單槍匹馬為丹尼鎮復仇對吧?所以你遊走於難民營,試圖找出那次事件的共犯,然後以你的特殊能力讓他們死於非命,而法蘭索瓦准將就是你最後的目標。」
「沒錯。」
少女答道,咬字清晰但沒有抑揚頓挫。我內心所產生的畏懼正如同我當初所預測的一樣,這應該是知恥與不知恥間的差別吧。
Ⅴ
我支持這個報復行動,至少我必須支持她的報復行動,做法便是將自己的生命交給她。那一晚,火舌直衝天際的住家、臉部正中央被電子光束射穿的孩童、慘遭姦淫后被絞殺的婦女──親眼目睹這些景象的體驗促使我做出這個決定。我彷彿看見當時眼前一片紅黑兩色的漩渦,拖著電光步槍,邊走邊作嘔的自己。
我不得不承認那個情景就像是用最鮮艷的色彩將瘋狂與愚昧繪在大地上的諷刺畫,我雖然沒有參與殺戮行動,但袖手旁觀的罪與之相等,我是應該死在她手上。
憾恨之餘,懊悔伴隨而來,整整三年侵蝕著我的心。於是我將這份抑鬱發泄在戰場上,贏得了「勇者」的美名,附帶榮耀的勳章與高升。我想這世上只有兩種人──一種是像法蘭索瓦准將視瘋狂為正常,一種是像我這種盲目跟從的人。
我今晚準備將這延遲了三年之久的課題做個了結,玉鈴的出現是個契機,她就等於一個觸媒。
終於她開口說話了。
「別想阻止我。」
第一次見面時,她的聲音也是如此強硬。
「你殺不了法蘭索瓦准將的。」
「我可以,在這之前我已經殺了好幾個罪名比他輕的士兵,也許你會認為我很自大……但我絕不會後悔的。」
「不、你辦不到。」
我重覆道。
「因為,我剛剛已經把他殺了。」
她僵硬的嘴唇似乎有話要說,但最後仍然沒有吐露一個字。
早在三年前我就應該殺了法蘭索瓦准將。當他站在丹尼鎮中央廣場下達那道瘋狂命令時,我就應該一槍射穿他的心臟,但當時的我並沒有這個勇氣。
「你現在應該儘快逃離這裡,不要再……」
我話還沒說完,診所正門冷不防冒出一個人影,我們兩人頓時怔住。
「我都聽到了。」
是伍葛諾醫生的聲音。
「到此為止吧,少校,這次死的人輪到你了。」
醫生的目光中輕泛著嘲弄的眼波。
我往後退了半步,仰望著此刻軀體顯得更為龐大的醫生。不祥的警示燈在我的腦海里拚命閃爍,證明了我的不察。我居然沒有及時發覺伍葛諾醫生並不是普通醫生……
瞬間,我恍然大悟地望向玉鈴。少女正以強硬銳利的目光迎向醫生,我的心臟頓時涼了半截,她在使用她的特殊能力!但高大的軍醫卻若無其事。
「不要白費力氣,玉鈴,我身上連一滴血也沒有,這可不是比喻哦。」
醫生輕輕把手一揮,就讓我遭受足以打斷我而頰骨的衝擊,我被打飛三公尺遠,撞上診所的牆壁。
失聲尖叫的是玉鈴,而我在驚愕與痛苦之餘幾乎發不出聲音。幸運的是,內臟並沒有受傷……
我兩手撐住地面,一口吐出被打斷的臼齒、鮮血與唾液,精神上所受到的挫折遠超過肉體的疼痛,因為剛才的我就像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孩任人擺布。但無論如何,身經百戰的我對自己的能力向來信心十足,於是我吃力地站起並呻吟道。
「……你是機器人?」
一股鹼味逐漸在口中擴散,那是鮮血與失敗的味道。醫生的腕力與速度均非常人所能及,如果是一般人,不可能讓我出這種洋相,而我也終於明白他為甚麼無懼於玉鈴的能力了。
「你說對了,少校。」
「你為甚麼要隱瞞這件事?」
「這種小事不值得炫耀。」
比較我的笨問題,醫生的回答顯得乾淨俐落多了。他帶著憐憫的表情繼續說道。
「我們一直在監視丹尼鎮事件的關係人,尤其我的任務最為重大,因為我負責法蘭索瓦准將與你──你們兩位大人物。」
「你應該對我說聲謝謝才對。」
「甚麼?」
「主日學校難道沒教過你,當別人為你服務時記得道謝?」
「你為我做了甚麼服務嗎?」
「我幫你封住了法蘭索瓦的口,讓你得了借刀殺人的方便。」
我的反駁只換來一陣低沉的笑聲。
「結果是如此沒錯,但事實上你會這麼做也只是為了自己的利益吧,少校;我在主日學校里只學到:不切實際的讚美只會害人墮落。」
就連比較口才,醫生仍然凌駕於我。我口中的鹼味愈來愈濃,於是我再度吐出血水。絕對不能和血吞,否則會引發作嘔的感覺──這是我剛入伍時學到的。到了這種生死關頭我還不忘謹守紀律,在醫生那雙人造的黃玉色瞳孔里毫不留情地反映出我的愚昧與悲慘。
「國防部相當重視丹尼鎮事件,如果地球軍隊屠殺平民的消息傳進西留斯軍隊陣營,正好成為他們政治宣傳的把柄;而且在慘遭殺害的平民中,也包含了從醫學實驗中心逃脫的超能力者家屬,這種屋漏偏逢連夜雨的狀況將不利於國內外情勢。既得利益與權威必須同時兼顧,就是這次行動的主旨。」
「多謝你簡單扼要的說明。」
我有氣無力地回答,醫生這些話的內容並不複雜,說穿了就是國防部高層長官早就知道玉鈴的行蹤而放縱她。
伍葛諾醫生所屬的監視小組一直冷眼旁觀玉鈴陸續殺害丹尼鎮事件的關係人,他們自然不是出於同情,目的之一是藉此觀察玉鈴的能力,目的之二是不必玷污軍方的雙手便能除去丹尼鎮事件的證人。
這還是整個計劃的第一步,但也是關係到成功的一大步。
「少校,你應該明白,我們軍方有優先權處置玉鈴,因為她原本就屬於軍方財產。」
「那她個人的意願呢?她的情感呢?如果她真的心甘情願,一開始就不會從實驗中心逃脫。」
「我的原則是要犧牲小我,完成大我。」
醫生語氣明快。
「就個人而言,我當然同情玉鈴,也同情你;因為你還這麼年輕就必須死去,但這就是依附在組織之下的命運。」
「這就是所謂的地球正義嗎?」
「我的所做所為都是為了全人類的政治統一與和平,直接說出這些話實在令我有點為難。」
「真叫我感動。」
我不知道我還能活多久,但我發誓我永遠不會原諒這個男人。為錢殺人有時是可以被原諒的,但為了國家殺人卻是最卑劣的行為,用大義名份包裝虐待狂,並施以濃妝艷抹是最為窮兇惡極的暴行。
「你以為我會乖乖交出自己的性命嗎?」
「當然不會,你是最難處理的那種類型。」
我轉向玉鈴,好不容易才擠出笑容,這足以證明我在虛張聲勢。
「趁我抵擋他的時候,你趕快逃走;我會盡量爭取時間,你走得愈遠愈好,知道嗎?」
少女不說話,只是凝視著我,四周響起醫生的笑聲;人工聲帶傳出了赤裸裸的殺意。
「了不起的騎士,但那已經是十世紀之前的玩意了,不會有人把你的故事流傳到後世的。」
不需要醫生的說明,我早就心知肚明。我大概會不得好死吧,這隻能說我自作自受。
我在醫生的冷笑中擺好架勢,在我的動作尚未準備完成時,醫生突然出現異狀。他正要高舉對付我的手臂頓時停住,機械般的表情從他那呈現巧克力色澤的臉上消失,龐大的軀體開始失去平衡,像個醉漢搖來晃去。當醫生倒地之時,我耳邊聽見一聲巨響,雙眼則看向玉鈴。
「是你……?」
「是的,我想他一直以為我的能力僅限於操縱血液而已……」
她的神態甚至顯得有些慵懶。
「凡是生化學方面的效應我幾乎都辦得到,他只有腦部是肉身,所以我分解了保護他腦部的人工淋巴腺酵素,讓他的腦無法呼吸氧氣。」
「你為甚麼要救我?」
少女的嘆息中帶著微笑。
「你大概忘了,但我記得一清二楚;我記得當時依偎在雙親屍體旁邊哭泣的我,還有一位躲在建築物一角的年輕軍人。」
我沉默不語,意思是說現在的我還是跟三年前一樣多愁善感,絲毫沒有長進。也因此,我更應該繼續保持這個特點才對。
「你以後打算怎麼辦?」
「這個嘛,我是不可能繼續待在地球軍隊了,不曉得西留斯軍隊買不買我的能力?」
我覺得我多少應該抱持樂觀的態度,多愁善感的個性對國家或軍隊而言是派不上用場的。但我認為擁有這種個性其實並不壞,而且有益身心。
我作勢要玉鈴跟來,自己率先往黑暗邁出一大步。目前的當務之急是趁破曉前離開旅團的駐紮營區,這可能是我一生中最有意義的行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