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參議布登勃洛克對他的妻子說:「我真不明白,冬妮有什麼微妙的理由,遲遲不肯答應這門親事!可是說到底她還是個孩子,貝西,她喜歡玩樂,什麼參加舞會啊,聽男孩子獻殷勤啊,一直是樂此不疲的,因為她明白自己的相貌又美,咱們這個家又這麼好……說不定她自己也在暗暗地、有意無意地物色著對象,然而我是懂得她的,我清楚地知道她的心還沒有許給什麼人,正像俗話說的那樣……要是問起她來,她會東想西想,猶疑不決……可是她自己是找不到可意的人的……一旦她允諾了,她就算找到了自己的位置,然後就能非常美滿地安頓下來,保她心滿意足。用不了多長時間她也就會愛上她的丈夫……這個人不是個風流倜儻的人,這是事實,但是他的儀錶無論在什麼場合也拿得出去。再說,請讓我說一句商界用語,誰也不能向一隻羊要五條羊腿!……要是她想等著找一個人,相貌又美,又是門當戶對……喏,這就全要靠上帝保佑了!冬妮·布登勃洛克遲早會物色到一個人的。可是從另一個角度看……這樣做有些冒險,再說一句商人的話,魚群每天有,但不見得每天都能打到魚!……我昨天上午跟格侖利希談了很長時間,這個人一直沒有斷絕求婚的念頭。我看了看他的賬簿……他主動把賬簿都拿出來給我看……我對你說,貝西,這些賬簿值得用鏡框鑲起來!我向他表示了我的極度欽佩的意思。他的生意歷史雖然不長,可是實在有起色,實在有起色!大約有十二萬泰勒資產,這還只是就他目前的規模講,因為他每年盈利都非常可觀……我跟杜商家打聽過,他們的回答聽起來也不錯:格侖利希的確切情況他們雖然不知道,可是他們說他過的是紳士的生活,交往的是上流社會,生意出奇地興隆,規模越作越大……我也問過幾位漢堡人,譬如說一位姓凱塞梅耶的銀行家的話也使我非常滿意。總之,你很清楚我的心理,對這門只會帶給咱們家、和咱們公司好處的親事我一心希望能夠早些成功!……咱們孩子這樣精神上受壓迫的樣子使我心裡很難過。她好像無路可逃,垂頭喪氣,連話也少說;可要是直截了當地拒絕了格侖利希的求婚要求,換成我也下不了這個決心……還有一件事,我說了許多次,貝西,那就是最近兩年咱們家的境遇不是非常得意的。這並不是說咱們是沒運氣了,決不能這樣說,克勤克儉的工作總會得到酬報的。生意太平靜了……唉,只是太平靜了,這一點還是多虧我謹慎小心才爭取到的。從父親故世以後,我作的買賣基本上就沒有什麼進展,差不多停滯在原處沒動。目前這個時代對商人也許不太有利……總之,沒有什麼值得高興的事。咱們的女兒已經到了出嫁的年紀,現在又擺著一門誰都覺得可以名利雙收的親事,她就應該答應這門親事!等著不是好辦法,貝西,這不是什麼好辦法!你再跟她談談吧,今天下午我已經儘力勸了她一次……」

有一點參議是說對了,那就是冬妮感到精神壓抑。她雖然不再說「不」,可是「好」字還是不能說出口來……讓上帝幫助她吧!她自己也不了解,為什麼她始終不肯答應。

在這一段日子裡,有時是父親把她拉到一邊,跟她談幾句「正事」,有時是母親叫她坐在身邊,逼著她最後打定主意……這件事他們始終瞞著高特霍爾德伯伯一家人,因為這一家對孟街的人總懷著些譏笑的情緒。可是除了高特霍爾德一家之外,這件事連塞色密·衛希布洛特都知道了,和往常一樣,唇齒清晰地勸說了一大通,以至於連永格曼小姐都說:「小冬妮,你用不著擔心,孩子,你早晚有一天會跟上流人在一起的……」此外,冬妮每次走進外婆家那間令人心羨的花緞糊壁的客廳,也少不了要聽克羅格老太太說:「順便問你一聲,我聽人家說起你的事情,孩子,我希望你不要太任性,……」

一天星期日,她陪著父母和兄弟們一起來到聖瑪利教堂,科靈牧師大聲疾呼地宣講聖經,當他講到女子到了年紀應該離開父母,跟隨著丈夫的時候,突然間他變得聲色俱厲。冬妮吃了一驚,抬頭盯著他,看他是不是在望著自己……感謝上帝,他沒有,他的一顆碩大的頭顱轉向另一邊,他好像只是向一般信徒們作一般的宣講。儘管如此,這是對她發動的一次新攻勢,句句話都針對著她而發的,這一點是再清楚不過的。一個年輕的、稚氣未退的女孩子,他說,還沒有自己的見解,沒有自己的意志,然而卻違抗父母善意的勸告,這樣做就是犯罪的,這種人「主」是要從他口裡唾棄出去的……當講到這句話的時候(這句話也是科靈牧師最喜愛的用語之一),他情緒激昂地把它喊出來。冬妮看到他炯炯的目光直射到自己身上,伴隨著叫喊他又威嚇地把手臂一揮……冬妮看到,坐在自己身旁的父親如何舉起一隻手來,似乎在說:「啊!別這麼重……」然而無庸置疑,科靈牧師一定是得到了父親或者母親的授意才這樣說的。她羞愧不堪地坐在自己的位子上,使勁低著頭,覺得所有的人都在瞧著她似的。她說什麼也不肯再上教堂去了。

走到哪兒她都悶聲不響,臉上再也見不到笑容,一點食慾也沒有。時不時地她會嘆一口氣,那聲音讓聽的人心碎,彷彿內心在痛苦地鬥爭著似的。嘆完了氣之後她總是悲悲慘慘地望著別人,那副樣子實在可憐。她一天比一天衰弱,從前那種生氣勃勃的勁兒也不見了。最後參議說:「這樣下去不是辦法,貝西,咱們不能這樣虐待這個孩子了。得讓她到外邊散蕩散蕩減輕一下壓力,靜靜地把事情思索一下;你會看到,到那時她就會想通了。我無法脫身,再說假期也快完了……其實,咱們讓她在家裡安靜地休息一下也沒什麼不行,不過,昨天可巧特拉夫門德的老施瓦爾茨考甫到咱們這兒來了,就是那個總領港狄德利希·施瓦爾茨考甫。我只隨意一說,他就非常高興地答應讓咱們姑娘在他家住一個時期……我當然會貼補他一些……她會有一個舒舒服服的住處,可以洗海水浴,呼吸新鮮空氣,順便把腦子澄清一下。湯姆送她去,一切都安排好了。最好明天就走,不要拖延……」

冬妮欣然接受了這個建議。這時雖然看不到格侖利希先生,可是她知道他也在城裡,正在和自己的父母磋商,等待時機……隨時他都可能出現在自己面前,叫啊,哀求啊,跟她糾纏一通。到了特拉夫門德,住在一家生人家,她就會感到安全多了……於是她興高采烈地很快地整理箱子,在七月末的一天,和伴送她的湯姆一起登上克羅格家的華貴的馬車,高高興興地和家裡人告別了。當馬車駛出城門外的時候,她感覺輕鬆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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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登勃洛克一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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