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白色菊花—告別也要坦誠
難道是我對你的愛太輕率了?
又或者所謂的愛情原本就是輕率的?
面對女人的提問,男人這樣回答道。
—所謂愛情,原本就什麼都不是。
雖然沒有確切的證據,但關於小孩出生或者老人去世的消息似乎往往都是在半夜時分從天而降的。所以,怡靜同樣也是在半夜時得知外婆去世的消息的。
於是怡靜帶著一臉焦急的表情向那個老巫婆請求立即趕去外婆的粥棚看看,身為怡靜親奶奶的老巫婆則面無表情地說道。
「聽說她連個給自己收屍的親人都沒有,這也沒辦法了,快去快回吧。」
對於這個大半輩子都因為酒館女招待出身而倍受歧視的老親家母的去世,這個老巫婆就只說了這麼一句話而已。當然,怡靜也從來沒有奢望過這個老女人會為死者的離去而表現出絲毫的悲傷。可是,在那一刻,老巫婆那種死魚一樣的獃滯目光讓怡靜產生了一股衝動,她很想對著這個老巫婆大喊大叫。
『這下你高興了吧,一直以來被你當成眼中釘肉中刺的人終於自己死了,這一天你等了很久了吧?』但是怡靜也很清楚,就算她說出這句話,這個老女人也不會因此而覺得內疚,更不會受傷,所以她還是決定閉起嘴巴,隨後便在監視者的陪同下鑽進汽車,直奔外婆家而去。
外婆年紀輕輕就守寡了,為了自食其力,她開始以向男客人賣酒維生,後來因為她的聲音好聽,便經常會在酒席間拿起一支筷子,邊敲擊伴奏邊唱祝酒歌,而今天晚上,她就躺在自己獨自居住的那間粥棚後面的小房間里,在睡夢中離開了人世。
這位老人先是送走了自己的丈夫,又送走了自己的女兒,唯一留下的一個外孫女,卻不能在想她的時候見到她,就是這樣一位矮小孱弱的老人,此刻的她看起來像是沉入夢鄉般的寧靜安詳。
「怎麼可以這樣呢?外婆,您就這樣突然離開了我,那我該怎麼辦呢?」
望著如熟睡般安詳的外婆,怡靜忍不住說道。她多麼希望此刻外婆能聽到自己的聲音,那她就會像從前一樣,朝她露出一絲慈祥的微笑,然後起身跟怡靜說話。可是,不管怡靜怎麼搖晃外婆,外婆也永遠站不起來了,她臉上的表情似乎在對怡靜說著什麼。
『是啊,我的乖外孫女,你應該經常來看我嘛,你最近在忙什麼呢?為什麼現在才來看我?我等啊,等啊,實在堅持不下去就先走一步了。』怡靜腦海中突然記起很久以前那天的外婆的臉,那一天,已經是七歲的自己到了上學的年齡,所以不得不搬到父親家去住。就是那天,老巫婆給酒館女招待出身的親家打來電話,警告她今後永遠不能再靠近自己的孫女。
怡靜至今為止依然清晰地記得當時外婆舉著電話聽筒渾身發抖的樣子,因為在那以前,以及在那之後,怡靜都從來沒有看到過自己瘦小的外婆氣得滿臉通紅,一直紅到耳朵根兒的樣子。只見外婆對著聽筒一字一句地大聲喊道。
「聽著!你這個親家老巫婆!就算我的出身再卑微我也是人,你不能如此對待一個和你一樣的人!絕對不可以!因為不是只有你的孩子寶貝,我的孩子同樣也是寶貝!當初,我忍痛把自己唯一的女兒嫁到你家,最後又怎樣?現在你連我的外孫女怡靜也不放過!就因為我是開粥棚的,賣酒的,你就說我不能再見我的親外孫女?」
還沒等外婆說完,老巫婆已經先掛斷了電話,外婆坐在那裡放聲大哭了一通,也顧不得前來接怡靜走的女婿。那次分別之後,怡靜很難找到機會可以去看外婆一次,而且每次都會被老巫婆發現,如此就免不了一頓毒打,於是,最後一次去看望外婆的時候,還不懂事的怡靜問了外婆一個問題。
「外婆為什麼一定要賣酒呢?只賣粥,或者賣別的東西不就行了嗎?」
當時外婆只是望著怡靜,那雙眼睛,似乎隨時都會掉下眼淚來,怡靜也看著外婆,她突然很想大喊一聲『哎呀』表示後悔問了這樣一個問題,但是話一旦說出去就收不回來了,這是覆水難收的道理。
終於,充斥在外婆與外孫女之間尷尬的沉默被外婆打破了,當時的外婆眼裡還噙著淚花,但嘴邊卻露出一個慈祥和藹的笑容。
「乖孫女啊,真不愧是你媽媽的親生女兒,居然和你媽媽說的話一模一樣。」
外婆說媽媽也曾經對她說過同樣的話,就在她和父親談戀愛的時候,就在他們之間的婚姻受到重重阻礙的時候,就在好不容易結合之後卻仍然感到痛苦的時候。面對這個不知不覺中已經悄悄長大,開始問和媽媽同樣問題的外孫女,外婆是這樣回答的。
「你們兩個都問我為什麼要賣酒,為什麼要敲著筷子唱歌,當初撫養你媽媽的錢,還有她上學的錢都是靠這個掙出來的,你們啊,真是不知道感恩。」
丈夫死得早,但外婆並沒有把當時還在蹣跚學步的媽媽送進孤兒院,而是希望能夠親手把她拉扯大,但對於一個新婚守寡的女人來說,根本沒有什麼可以做的事,外婆邊端起一杯燒酒邊對怡靜說。
那是最後一次見到外婆,在一片尷尬之中,怡靜對外婆說自己會再來看她,囑咐她要少喝點酒,又塞給外婆一些救急的錢,隨後便走出了粥棚。當時怡靜就暗下決心,下次再來看外婆的時候一定要親口承認自己今天說過的話實在是太傷人,要誠懇地向外婆道歉,甚至還想到下次再來外婆家也許可以住上一晚。
『下次一定要這樣才行!』外孫女一直以為會有所謂的『下一次』,但是,這個『下一次』卻突然間永遠地消失不見了。實在是太可悲了,在外婆永遠睡去的這個房間里,怡靜長時間獃獃地坐在那裡,眼睛始終盯著擺放在房間角落裡那張陳舊的飯桌。
飯桌上放著一個筆記本,也許是放在這裡備用的,也許是用作粥棚的帳簿,怡靜無心地翻開那個筆記本,卻被眼前的一切驚得瞪大了眼睛。筆記本里居然夾著一個信封,還有一個存摺,信封上外婆的筆跡顯得有些匆忙。
「……」
信封里放著幾張一萬韓元的紙幣,數量大概和她最後一次來看外婆時塞給她的差不多,另外,在那個以怡靜名字開立的存摺上,每月都會有一定的錢存進這個戶頭。就是為了這個埋怨自己為什麼一定要賣酒的外孫女,外婆每月都會放進去一些錢,為了這些錢,外婆每個月又要賣掉多少碗粥才能換回來呢?
看到存摺的那一刻,怡靜的眼淚不禁撲簌簌地掉了下來。
「對不起,對不起,是我,是我錯了,是我,是我錯了。」
直到有人來收拾外婆的屍體為止,怡靜一直跪在逐漸冰冷的外婆跟前,做著遲到的懺悔。想到從今以後,自己可以依靠的親人們都已經離開了這個世界,怡靜不禁一陣陣打起了寒噤。
鑲有黑框的遺像中,外婆依然和生前一樣,帶著那一絲慈祥和藹的笑容。
外婆似乎是在為外孫女一點一點攢錢的同時,也在為自己的死亡悉數做著準備,怡靜是從放在衣櫃角落裡這張遺像照片中隱約感覺到的。
怡靜預訂了位於外婆家附近一家醫院地下室的簡陋的殯儀館,她把從這裡借到的一身孝服穿在身上,頭髮上系著白色的頭繩。
「前來弔唁的客人大概會有多少位?」
招待前來弔唁的客人的宴席就委託給外婆家附近一家小餐館的主人了,此時,一直呆坐一旁的怡靜忽然隱約聽到那位大嬸的問話。這間曾經瀰漫著香噴噴熱騰騰的粥香的地方,如今卻被靈桌上點燃的香的味道所取代了。
『原來一個人從生到死,竟然比想象中容易得多。』但畢竟死者已矣,而繼續活下去的人要處理的事情還有很多。最緊要的就是用來招待前來弔唁的客人的牛肉湯,還有泡菜、年糕,到底需要預訂多少吃的,這些都需要活下去的人來決定。
『到底會來幾個弔唁的客人呢?』在這個世界上,自己就是外婆唯一的親人了,最多也就是粥棚附近那些市場里認識外婆的人可能會來幾位吧。
一直都是怡靜自己一個人在守著靈堂,剛剛進來的那個小餐館的大嬸帶著些許不耐煩的目光看著她,生硬地打斷了她的沉思。
「嘖嘖,這個靈堂好冷清啊……小姐,你是喪主嗎?沒有其他大人在了嗎?怎麼可能一個靈堂里連一個花圈或是輓聯都沒有呢,唉。」
忽然,怡靜覺得自己像個傻瓜一樣,到底弔唁的客人會來多少,食物應該準備多少,她一概不知道,甚至都沒有意識到應該在去世的外婆的靈柩前面放上一束鮮花。
『我不應該繼續這樣像個傻瓜似的呆坐在這裡了,我應該去買上一個小花籃,還應該開始為一會兒將要出現的客人們準備食物,旁邊那個粥棚的大嬸說過一會兒要來的,還有市場上認識外婆的人。』就在怡靜用力支撐起自己虛弱搖晃的身體,準備站起身來的時候,突然,從靈堂入口處傳來小餐館主人的聲音。
「啊!怎麼會有這麼多花圈啊……」
隨著小餐館主人的這句感嘆,只見由白色菊花精心編製的碩大花圈一個接著一個地被抬進了靈堂。
一開始,怡靜被眼前的景象搞得一頭霧水,但當她看清楚每個花圈上垂下的輓聯上的字,她的眼睛立刻瞪大了。
姜信宇拜上而這個名字的主人身著莊重的黑色喪服出現在外婆的靈堂里,是在當天稍晚一些的傍晚時分。
「你,你怎麼會來這裡?」
怡靜明明聽人說他去外地工廠出差視察去了,不,就算他沒去出差,自己也從來沒有想過要把這個消息通知給這個男人,而信宇似乎是剛從很遠的地方趕過來,著裝儘管莊重得體,但臉上仍舊帶著一絲難以掩飾的疲憊。
對於怡靜的疑問,信宇用一種淡淡的口吻回答了她,淡得如同燃點在靈堂里的香燭一般。
「我當然要來了,我可是死者的外孫女婿。」
外孫女婿。
他的語氣很明顯是在宣布你就是我的,這種傲慢,如果換作是平時,怡靜肯定早就狠狠地反駁他了,但是現在,就在這個瞬間,怡靜卻什麼也沒有說,因為這時的她……實在是太孤立無援了。
原本就十分狹小的醫院殯儀館,再加上被分割成三個房間,所以留給死者自己的空間就更小了。而且,這個狹窄的空間此刻如沙漠般寂靜,也就是說,怡靜的身邊連一個陪伴的人都沒有,這一切都讓怡靜覺得無法忍受。雖然這麼多年以來,獨自面對和承受一切對於怡靜來說幾乎已經成了家常便飯,可是此刻,她一個人身處這間窄小的靈堂里,茫然地坐在冰涼的地板上,這些都讓怡靜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懼。
不管是誰,不管是誰,只要此刻能陪在她身邊,只要能夠陪在她身邊,即使那個人是自己如今已經不再喜歡的,不,應該是極其厭惡的姜信宇也好。
如此一來,她既不能把這個和碩大花圈一起出現的男人趕走,又無法對他表示歡迎,就在這時,怡靜突然聽到門口處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
「已經準備好要入殮了,請家屬進來見死者最後一面吧。」
剛剛走進這個裝殮死者屍體的房間時,怡靜第一個感覺到的就是強烈刺鼻的藥水味道。低矮的房頂上懸著一盞燈,微弱燈光下的外婆安靜地躺在那裡,身上披著壽衣,那身壽衣對於瘦弱的外婆來說似乎太大了,只能說是罩在外婆身上。外婆身上的壽衣是這幾個陌生人幫她穿上的,每次他們的手指觸碰到外婆,她的身體就會無力地隨之晃動幾下,怡靜覺得此刻的外婆倒像是一個娃娃,嘴裡含著一枚銅錢,據說那是死者去往另一個世界的路上要用的盤纏,眼睛和耳朵則全部被遮住,就這樣,外婆徹底成了一個死人。望著眼前這一幕從活生生的人到一具僵硬屍體的變化過程,怡靜不禁感到一陣眩暈,身體不由晃了幾下。
這時,有人從後面一把扶住了她,這個男人有著寬闊的胸膛和有力的手掌,只聽見姜信宇低沉的聲音在怡靜耳邊響起。
「振作點兒,你絕對不能在這裡倒下。」
在這個充斥著濃烈藥水味道的房間里與自己唯一的親人——外婆告別,這對怡靜來說實在是太可怕了。在這種可怕的情形之下,守侯在自己身旁的人居然是姜信宇這個傢伙,怡靜覺得這實在是太不可思議了,可眼下,身邊有他這麼一個人,總比獨自一人承受全部要好得多。
信宇的胳膊上戴著黑色的孝章,莊重嚴肅地為死者上了一柱香,又行了禮,隨後便繼續守在怡靜身旁。怡靜用一種略帶迷惑的目光偷偷觀察著這個自始至終陪在自己旁邊,幫助自己料理喪事的男人,望著他的側臉,怡靜心中不禁暗暗思忖。
『我真的已經訂婚了?就是和這個男人?』一瞬間,就一瞬間,怡靜甚至因為姜信宇的存在而安心於兩個人在一起的這種感覺。然而當她隱約意識到自己的這種心情時,居然慌張得不知所措了。
『你,是不是瘋了?韓怡靜,你是因為誰才被關在那個監獄一樣的家裡,以至於沒有見到外婆臨終前最後一面的?又是因為誰你才會淪落到今天煢煢孑立的地步的?』原本有另外一個男人,他可以在這樣的時刻陪在怡靜身旁,可有人把他趕走了,使得她今天不得不獨自面對所有的一切,這個人就是他,那個讓韓怡靜失去最後一個親人,孤獨苦悶的人就是他。
突然,外婆那張被圈在黑色小相框里微笑的臉映入怡靜的眼帘,望著這張照片,怡靜用一種惡狠狠的語氣暗暗在心裡說道。
『外婆,其實這個人,他並不是我一直想帶給外婆您看的那個人,那個人要比這個人好上一百萬倍,他比這個人愛笑,比這個人溫柔和善。然而把那麼好的一個人趕走,讓我變得像現在這樣孤立無助,如同身處無人沙漠一般的那個人就是站在您面前的這個男人,他居然還說自己是外孫女婿,他不是,他不是,絕對不是。』怡靜正在暗自對外婆訴說著,耳邊突然傳來姜信宇的聲音,此刻的信宇就坐在她旁邊,眼睛平視著正前方。
「……了嗎?」
怡靜一直沉浸在自己的思想中,根本沒有聽清楚信宇在說什麼,只是本能地將頭轉向聲音傳來的方向。信宇依舊平視著前方,重複了一遍自己剛才問過的話。
「我是問你吃飯了嗎。」
信宇這麼一問,怡靜忽然意識到自己從昨天晚上到現在還沒有吃過任何東西,儘管靈堂一側的角落裡堆放著剛從那個小餐館里送來的牛肉湯和烤好的豬肉,甚至還冒著熱氣,可是她一點食慾都沒有。但是儘管怡靜在心理上根本沒有任何食慾,但是她的肚子卻背叛了它的主人。
咕嚕嚕嚕嚕嚕。
聽到從自己未婚妻肚子里傳來腸子罷工的聲音,信宇不禁露出一絲苦笑,然後從座位上站起身來。
「我們暫時先讓別人幫忙看一下靈堂,我們走吧。」
「去哪兒?」
怡靜一臉迷茫地問道,而且完全沒有要站起身的意思,信宇一邊朝她伸出手一邊催促她道。
「飯不一定非要吃,但活著的人總得繼續活下去啊。」
信宇帶怡靜去的地方是位於那家醫院附近的一家小餐館,那是一家雖然小但看起來很整潔的粥棚。坐下之後,信宇並沒有詢問怡靜想吃點兒什麼,而是自作主張地點了兩份醬湯。大概因為時間已經很晚的緣故,店裡的生意很冷清,所以他們點的飯也很快就端上來了。
「快吃吧,如果還想要撐到出殯的時候,那就最好把它都吃了。」
信宇端起怡靜那碗白米飯倒進醬湯碗里,催促她快點兒吃,可是怡靜只是愣愣地盯著面前這碗熱氣騰騰的醬湯,那一縷縷遊絲般向上冒的熱氣,香噴噴的大醬味道,輕輕拂過她的鼻尖。
過了一會兒,怡靜突然一邊搖頭一邊說道。
「……我不要吃。」
拒絕,這女人對於一切信宇主張的人或事都採取拒絕的態度,信宇身邊從來沒有過對他如此抗拒的女人,所以一開始他覺得很新奇,但時間一長,不免會生出不耐煩的情緒。只見信宇撇撇嘴,挖苦似的問道。
「為什麼?你是不是想跟著你外婆去啊?還是想通過飢餓的方法讓自己變得異常虛弱,然後等一會兒弔唁的賓客來的時候,讓他們看看這個傷心欲絕的外孫女是如何因悲傷過度而暈倒?韓怡靜現在真的已經難過到幾頓飯都吃不下去了嗎?你是要讓大家都這麼想是吧?」
此刻坐在自己面前冷嘲熱諷的這個男人原本的性格就不是那麼謙卑和善,儘管最近怡靜對於這一點已經有了深切的體會,但還是沒想到會是如此惡劣。看到怡靜一臉威嚴地怒視著自己,信宇並沒有理會她。
「事先說明一下,像你這種自以為是、以不吃飯作為示威手段的女人,如果再暈倒一次,我是絕對不會再伸手扶你了。」
聽到信宇如此冷漠的口吻,怡靜終於忍無可忍了,她用尖銳的聲音對著信宇大聲喊叫起來,那是她忍了一天,一直想找個人發泄出來的叫喊聲。
「我也絕不會求你伸手扶我,你這個變態的傢伙!」
姜信宇從出生到現在,將近三十年的時間裡,從來沒有人稱呼他為變態的傢伙,這可是第一次,而且還是從一個外表柔弱,生長於深閨之中的大家閨秀口中說出來的,如果別人說他是受虐狂,他頂多會覺得和那個人沒緣分,不投機,但今天第一次聽到女人說自己是變態的傢伙,他居然覺得很有趣。就像在以往這種類似的有趣爭吵一樣,信宇很快找到了反擊的機會,但是和怡靜歇斯底里式的大喊大叫不同,他的聲音很低沉,但卻絲毫不失威嚴和絕對的壓倒性。
「那就趕快吃吧!不要在這裡大喊大叫的,讓我這個大忙人都覺得煩死了!」
「吃不吃那是我的事!你要是餓了你就趕快吃,吃完了就趕緊走人!誰讓你來這兒了……」
也許是因為忙碌了一天造成的結果,怡靜的聲音已經有些嘶啞了,可是就算是已經沙啞的嗓子,她仍然拚命地發泄著自己的憤怒。儘管怡靜自己也意識到此時小餐館里其它幾張桌子邊的客人都把視線集中到了自己身上,她也顧不了那麼多了,仍舊聲嘶力竭地喊著,因為只有這樣,她覺得自己才能抗拒他的聲音,抗拒所有他說的話。
信宇望著怡靜,嘴裡發出一聲『嘖嘖』的乍舌聲,隨後馬上用和剛才同樣低沉而清晰的聲音對她說道。
「別鬧了,你都多大了?你這女人。」
信宇這句話似乎是要表明自己光是看著她這樣就已經夠寒心了,可這句話聽在怡靜的耳朵里卻如一支鋒利的箭,深深刺中了她的五臟六腑。
他說得沒錯,韓怡靜就是因為不知所措才會如此大哭大鬧。外婆的離去讓她傷透了心,想到今後自己要獨自一人生活她就覺得很害怕,而且怡靜也開始後悔自己沒有真正給過外婆一次零用錢,直到最後一次見到外婆時還胡亂說話傷了外婆的心,可是她還沒有來得及親口對外婆說聲對不起,外婆就永遠地離開她了。儘管她心懷愧疚,卻永遠也沒有機會向外婆懺悔了,從此必須一個人獨自面對這個世界,可她還根本不知道該怎麼做。
可是很顯然,她的這些想法已經全部被面前這個男人看透了,而且他還明確地表明了自己的態度——我是絕對不會理會你的無理取鬧的。
「如果你不是打算就這樣餓死的話,就別再演戲了,乖乖吃飯,我得再強調一次,如果你暈倒的話我會很麻煩,我最討厭麻煩的人和事了。」
不知不覺中,桌子上的醬湯已經慢慢變涼了,只剩下少許溫熱的熱氣斷斷續續地緩緩升起來,一聞到那股香味,怡靜的肚子不禁一陣抽搐,似乎是在固執地抗議,要求身為主人的怡靜立刻送些吃的東西進去,而且剛才把她拉進這家小餐館的那個男人也用嚴厲的目光催促著她,還說如果不想餓死,就趁他還沒有拿起勺子一勺一勺地將飯硬塞進她嘴裡之前,自己趕快動手吃。怡靜同時也感到了除信宇之外的那些偷偷觀察自己的人正在無聲地威脅著自己。
『吃吧,吃吧,快吃吧,閉上眼,然後先吃一口試試,很快就吃完了。』最終,迫於四面八方的壓力,怡靜終於認輸了。不過她似乎不想就這麼簡單地屈服於他們,於是用固執的語調對信宇說道。
「我不喜歡吃醬湯,我要吃拌飯。」
剛才還異常緊張的空氣因為這簡單的一句話而瞬間緩和了,而且幾乎同時,小餐館里的其他客人也開始各自低頭吃自己的飯。信宇則帶著一種哭笑不得的目光盯著這個固執而麻煩的女人看了好半天,最終點了她想要吃的拌飯。
「我還是覺得有湯的更好吃。」
信宇看著稍後端上來的拌飯說道。其實怡靜也覺得信宇說得沒錯,在這個仲夏時分卻異常寒冷的深夜,她空洞凄涼的腸胃本應用熱熱的湯來溫暖一下,但是現在的她卻沒辦法喝下那種熱熱的湯,因為那是此刻躺在醫院的小殯儀館里,身披壽衣的那個老人煮了一輩子的東西,儘管味道的確各不相同,所以每次喝到這種湯時,她都會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位老人,而且如今,她再也喝不到那位滿臉皺紋的老人親手煮出的醬湯了。
拌飯燒心地辣,但怡靜還是往嘴裡塞了滿滿一大口,然後強迫自己咽了下去。也許怡靜此刻也很清楚,自己在將來很長一段時間裡恐怕都不敢再喝那滾燙的醬湯了。而且,她忽然想起,此刻坐在他對面喝著醬湯的這個男人,今天晚上似乎給了她很多。
碩大的白色菊花,寸步不離的守護,還有辣辣的拌飯。
這些足以讓她心生感謝了,在那個荒涼如沙漠般的小靈堂里,哪怕只是陪在她身邊一小會兒,而且還沒有讓她餓肚子,就算是葬禮結束后,這個男人離開自己身邊以後,他為自己所做的一切,她也會一一報答的,至少他沒有讓她徹底厭惡,徹底絕望,怡靜覺得很萬幸,因為到這一刻為止,怡靜還以為這就是自己從信宇那裡得到的所有一切。
可是,她想錯了。
吃過飯之後,眼皮開始自然地變重,然後不斷打架,怡靜為保持清醒,用力按了按自己的太陽穴,嘴邊不禁露出一絲苦笑。不管多傷心,多痛苦,該吃飯的時候還是要吃飯,吃過飯還是會犯困,會想睡覺。在徹底閉上眼睛告別這個世界以前,所有活著的時候該做的事情都不能停止下來。人類真是一種狡猾的動物,或者說是太過忠實於自己本能的一種動物。
怡靜拖著沉重的腳步緩緩走向位於地下室的靈堂,一直站在身旁的信宇突然伸手抓住她的胳膊,拉著她走向醫院院子一處角落裡的長椅。
在椅子上坐下后,信宇朝怡靜問道。
「你看什麼呢?快過來啊。」
看到一臉迷茫地站在那裡呆望著自己的怡靜,信宇輕輕拍了拍自己身邊的座位對她說道。
「我們坐在這裡小睡一會兒再走吧,就十分鐘。」
眼前這個男人勸她吃飯,勸她睡覺,還勸她坐到自己旁邊的座位上,怡靜怔怔地望著他看了好一會兒。從自己逐漸開始討厭他的時候起,這是第一次,她沒能對他勸自己做的事情馬上說不,可是他也不能立刻就坐到他身邊去,因為如果她一旦聽從了這個男人的話,坐在他身邊睡上十分鐘,她覺得自己可能再也站不起來了,也許會永遠癱坐在那裡。
突然,信宇伸手將迷迷糊糊站在面前的怡靜一把拉到身邊坐下,隨後略帶不耐煩地自言自語道。
「你還真是夠煩人的,就不能聽我一次嗎?」
「你現在稱呼我『你』?喂,你可比我年紀小啊!你居然敢用『你』來叫我?」
「反正你很快就要嫁給我了,你想我叫你『姐姐』叫到什麼時候啊?」
不知不覺中,她已經坐到他身邊,不知不覺中,她的頭已經靠在了他的肩膀上,而且,那種感覺比想象中還要舒服,所以怡靜根本沒辦法拒絕。怡靜已經快要受不了自己了,於是故意用帶著煩躁情緒的聲音嘟囔起來。
「真是個怪人,明明嘴裡說著煩人,那為什麼還要做這些煩人的事呢?吃飯吧,睡一會兒吧,廢話那麼多。」
吃飯吧,睡一會兒吧,這些其實都是『不要太辛苦』的同義詞,這樣看來,信宇自始至終都沒有說過『你不要傷心』之類的話,那麼就是說哭也要吃飯、要睡覺的意思嗎?對於口口聲聲宣稱自己不喜歡做有損失的事的他來說,這倒是很符合他性格的一種安慰人的方法。可是,她現在畢竟是在生他的氣,所以她並沒有表示感謝,反而說他是個怪人。
聽了怡靜的話,信宇並沒有生氣,而是輕聲地『哈哈』笑了兩聲,然後說道。
「因為你是我的,所以我當然不能坐視不理了。」
怡靜太累了,而且眼皮異常的沉重,於是她索性閉上了眼睛。就在她閉目養神的時候又傳來了他的聲音。
『因為你是我的。』聲音很低,但語氣相當肯定,就像在敘述一個諸如地球是圓的之類的亘古真理一般。她聽到了,所以覺得有些難為情,可同時又覺得哭笑不得,而更可笑的是自己聽了這句荒唐的話之後,居然在一瞬間感到了一種甜蜜的幸福。
怡靜仍然閉著眼睛,帶著一絲苦笑對著面前這個剛剛宣布自己屬於他的男人說道。
「這種話如果你在一年前對我說就好了,在我的『風起時刻』到來之前。」
是啊,在我眼裡只有你的時候,在我只想著你的時候,如果那時的你也能回望著我,對我說出這些話該有多好啊,可是,那時的你眼裡根本看不到我的存在,而如今我說要離家出走了,你反而又說我是屬於你的?一切都太遲了。
於是怡靜終於對他說出了深埋在心底的那一句話。
「太遲了,我現在討厭你了,我們已經錯過彼此了。」
但是信宇顯然並不同意怡靜的說法。
「不會的,還來得及,只要我們能把錯過的再按原狀調整回來就可以了。」
聽著信宇過於自信的話,怡靜不禁長出了一口氣。那堅定不移的眼神,還有如眼神般堅定的聲音,看得出來,他的確是這樣想的,他認為只要他願意,早晚會讓她回心轉意,重新愛上自己。天哪!他的個子比怡靜足足高出30公分,甚至還曾經意正嚴辭地警告過她要有點兒成年人的模樣,可是,從心理年齡來計算,眼前這個男人還是個小孩子。
就在這一瞬間,怡靜不由自主地嘆了一口氣。
『哎喲,天哪,真是不知天高地厚,自以為是的皇太子姜信宇,你怎麼能在我面前如此地自信?』當初我眼裡只有你的時候,你根本連看都不看我一眼,後來我終於可以愉快的開始一段真正意義上的愛情了,你卻突然出現,攪亂了一切,蠻橫地剝奪了別人好不容易才爭取來的自由,你帶給我這麼多傷害,讓我幾乎失去了所有,現在卻還能擺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這一點實在是讓我厭惡透了。
『現在忽然覺得,當初決定不再繼續喜歡你是個十分正確的選擇,你這樣的男人,和我在各方面似乎都不合適。』怡靜想到這裡忽然覺得,自己把頭靠在一個不適合自己的男人肩上實在是太奇怪了,於是馬上抬起頭,一直緊閉的眼睛這時也睜開了。大概因為閉目養神了幾分鐘的緣故,剛睜開眼的時候,她的視野如雨天玻璃窗外的風景一般模糊。
可是,就在這模糊不清的風景中,一樣東西抓住了她的視線,如同夜空中的白色月亮一般皎潔圓潤的東西,或者是無數個月亮聚集而成的東西,終於,她看清楚了,那是雪白的菊花叢。
這是她今晚幾乎已經看膩的東西,被黑色絲帶裝點著的白色菊花,這裡距離死者安息的地方很近,所以這些花盛開在這裡似乎也是理所當然的事。但是,當她看到一個男人從諸多花圈中拿起一個擔在肩上走進她的視野里時,怡靜的表情瞬間凝固住了。
『天哪,怎麼可能。』但是,這個在視野中逐漸清晰的身影,他藍色底子的工作服上醒目地印有『奧林匹斯花園』幾個黃色的大字,這個身披工作服的人分明就是她認識的那個男人。
「……奎鎮?」
聽到怡靜微弱的聲音,那個抗著花圈走進靈堂的男子不禁朝她轉過頭來,隨後,他的表情也立刻和怡靜一樣凝固在臉上了。
「怡靜,你……怎麼在這兒?」
和那個一身黑色莊重西服打扮,始終守在怡靜身邊的姜信宇不同,這個男人身上穿的是一件工作夾克,他就是那個和化身黃金雨前去探望達娜伊的宙斯一樣,在某個春日的花園裡出現在她面前的男人,如果事情按原本的情況發展下去,那麼此刻應該陪在怡靜身旁的就是這個男人,是元奎鎮。
可是今晚怡靜並沒有叫他來,那麼奎鎮又是怎麼得知這個消息而出現在這裡的呢?突然,怡靜的視線停留在奎鎮肩上抗著的花圈上,停留在懸垂在花圈上的黑色輓聯上。輓聯上所寫的字和幾小時前信宇出現在這裡時帶來的花圈一模一樣。
姜信宇拜上馬上,怡靜的視線轉向了信宇,她用嚴厲的目光質問信宇。
『那個人,是你叫他來的?用這樣一種方式?』面對未婚妻無言的質問,信宇只是露出雪白的牙齒微微一笑,然後簡單地回答道。
「我已經答應你了嘛,我可一向都是很遵守諾言的。」
是啊,就在短短几天前,這個男人答應了自己一件事,答應安排她和他見最後一面,就是現在站在他們面前,肩上抗著一個異常沉重的花圈的這個男人,而且,信宇當時還在最後補充了一項內容。
「不過你們只能見一面,至於什麼時候、怎麼見面的問題,我到時自然會通知你。」
但是怡靜萬萬沒有想到,信宇嘴裡所說的『到時候』居然會是這樣一種情況。
本來,陪在韓怡靜身邊,接待前來弔唁的賓客,把肩膀借給她的男人不是姜信宇,而應該是元奎鎮,但是如今,原本應該是奎鎮坐的位置現在被另一個男人佔領了,而且她也絕對沒有想到,自己如此無力地靠在其他男人肩上的情景會被他看到,她真的沒有想到原本應該是喪主之一的人搖身一變,成了送花圈的人,而且還會出現在這個地方。
奎鎮望著怡靜的目光,剛開始是驚訝,是對她身上那件孝服的疑問和擔憂,同時還有對站在怡靜身旁那個同樣一身孝服裝束的信宇的警戒。和信宇身上的孝服相比,奎鎮則穿的是普通的工作服,由此產生的慚愧之意在他臉上也只不過是稍縱即逝,但這些都清清楚楚地看在怡靜眼裡。
最後,他臉上的所有表情都被痛苦所取代了,而且因為看到他痛苦的神情,怡靜也覺得很痛苦。
奎鎮現在的目光如同看到自己親手呵護成長的花朵死去時一樣難過,怡靜面對著他,根本不知該說些什麼,所以一直保持著沉默。就在她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奎鎮忽然重新抗起那個碩大的花圈,腳步匆忙地從她面前走過,徑直向靈堂走去。
瞬間,怡靜朝這個從自己面前走過,並且逐漸走遠的男人大聲喊了起來,語調中帶著一絲急促。
「不,奎鎮,不是,不是你看到的那樣,不是!你聽我說!你聽我……」
話音突然斷了,怡靜覺得好像有什麼東西堵在自己的嗓子里,她想告訴他這只是個誤會,她必須告訴他這是個誤會,可是,她聽到自己心臟一側的角落裡傳出另一個聲音。
『我說那不是?不是什麼?要他聽我的解釋?事情已經發展到這個地步了,還有什麼話好說呢?你還有什麼話好說呢?』怡靜隱約感覺自己有什麼地方對不起奎鎮,但她並不真正清楚自己到底因為什麼原因而感到胸口一陣抽搐般的疼痛,只是覺得無論如何自己也應該追上那個肩抗碩大花圈的背影,於是便艱難地挪動了自己沉重的步伐。
但是就在這時,身後傳來另一個男人冰冷的聲音。
「你要記住,我說過只允許你和他見一面,趕快過去跟他做個了斷吧。」
那一瞬間,怡靜生平第一次對某個人產生了強烈的殺氣般的恨意,如果能想出什麼方法,她恨不得馬上撲上去,用自己的兩隻手狠狠掐住他粗壯的脖子,此刻她對他的仇恨已經達到了極限。
到底為止,今晚兩人之間剛剛培養起來的一丁點兒親切感重新歸零,對比姜信宇精心策劃的讓韓怡靜和元奎鎮徹底分手的所謂『見面』,那點兒親切馬上變得微乎其微。
如果說目光也能夠殺人的話,那麼韓怡靜現在的目光絕對能置姜信宇於死地。怡靜怒目圓睜地瞪著姜信宇,一字一句地從嘴裡擠出一句話。
「你根本就不是人。」
聽到怡靜對自己如此的『稱讚』,信宇嘻嘻一笑回答道。
「看來不想做人也是很容易的嘛。」
他還在笑著,那是只屬於勝利者的笑容。
在兩人熱戀的時候,怡靜曾經有一段時間經常進出奎鎮工作的那個花圃,當時奎鎮曾經問過怡靜。
「你知道白色菊花代表的花語是什麼嗎?」
「我想想,是不是悲傷?要不就是離別之類的,這種花一般都是去參加葬禮的人表示悲傷哀悼時最常選的花嘛。」
可是奎鎮聽到怡靜的回答卻搖了搖頭,然後面帶微笑地說道。
「實際上這種花所代表的花語卻和大家所熟知的常識完全不同,它所代表的是真實,是坦誠。」
真實,坦誠……太出乎意料了,為什麼人們為死去的人送上的最後一束花的花語會是這樣的呢?是不是代表送花的人是真的為死去的人感到悲傷呢?
當時,正在精心修剪菊花枝葉的奎鎮帶著一臉認真的神情繼續說道。
「會不會是代表奉勸死去的人也一定要誠實呢?就是說直到他死去的時候,大家仍舊認為他是誠實的,就算道別也要誠心誠意。」
「哦,還真深奧呢。」
怡靜邊點頭邊說道,奎鎮這時又開口了。
「我會對你誠心誠意,一心一意的,自始至終。」
「謝謝你,不過不要隨便說什麼『終』之類的字眼,我和奎鎮之間是不會有什麼『終』的,那個所謂的『終』,聽起來就覺得很不吉利。」
「那麼,我們就約定要一輩子對對方誠實嘍。」
在這個代表真實和坦誠的花朵跟前,他們四目相對,露出了會心的微笑。
這些情景,這些話,都似乎是就發生在不久以前,怡靜至今對這一切仍然是記憶猶新,為什麼偏偏要在這種時候想起那時說過的話呢?
就算道別也要誠心誠意,怡靜正在胡亂想著,耳邊突然響起了奎鎮平靜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沉思。
「從前我們曾經就在這種花的面前說過一句話吧,我們說要一輩子對對方誠實,要自始至終,還記得嗎?」
看來怡靜剛才一直在回想的事情同樣也出現在了奎鎮的腦海里,同時,『離別』這兩個字的出現讓怡靜著實吃了一驚。她很想說自己『記不起來了』,但她沒辦法欺騙自己,於是只能用生硬的語調回答道。
「我記得。」
怡靜的話音剛落,奎鎮突然莫名其妙地開始對她提問。
「首先第一個問題,元奎鎮很愛韓怡靜,這一點你是知道的吧?」
「韓怡靜也很愛元奎鎮。」
怡靜邊說邊一步步走向奎鎮,可是不知為什麼,怡靜每走近一步,奎鎮就會相應地退後一步,始終和怡靜保持著一定的距離,隨後開口說道。
「我很愛你,從見到你的第一眼開始就喜歡上你了,可是……現在我決定放棄了,到此為止了,所以請你也不要再繼續愛我了,好嗎?怡靜?」
奎鎮說這話時的聲音還是一如既往的平靜深沉,所以即使現在從他嘴裡說出來的是跟心愛的人永別的話,聲音仍舊是那麼的平靜。但這聲音在怡靜聽起來卻似一個晴天霹靂。
「為什麼?為什麼不能繼續?我不要!」
「怡靜。」
「請你不要這樣!就算你今天不說這個問題,我已經很累了,快要堅持不下去了!外婆也去世了,現在我身邊除了你,再沒有任何人了……」
可是怡靜急切的叫喊聲卻被相比之下絕對平靜沉穩的聲音打斷了。
「你身邊,不是還有他嘛。」
元奎鎮對韓怡靜說話時的語調永遠是那麼溫柔,可是現在,他說出的卻是這樣一個所謂的事實,此刻奎鎮的聲音在怡靜聽來和平時完全不同,儘管依舊是平靜深沉的,依舊是溫柔的,但其中夾雜著一絲乾澀,讓她感到耳根一陣冰涼。
眼前這個男人居然也會說出這種話,既然奎鎮的口吻如此冷淡,怡靜的語氣也不由自主地平靜下來,甚至有些冷漠,只聽她大聲質問奎鎮,聲音里顯然蘊涵著怒氣。
「他?如果你指的是那個叫姜信宇的人,那麼你就大錯特錯了!那個人,現在對我來說已經什麼都不是了!我愛的男人只有一個,那就是你!可你為什麼要這樣呢?你以前不是這樣的啊!」
眼前的奎鎮在怡靜眼裡突然變得陌生起來,而奎鎮面對眼前這個沖自己歇斯底里般喊叫的女人同樣感到十分陌生。
過了一會兒,奎鎮又用那種絕對平靜的聲音開口了,但這聲音同樣是異常清晰堅定的。
「如果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來說完全無所謂,那他又怎麼會說出『那個女人是我的』這樣的話呢?怎麼可能?」
就在不久前,突然出現在奎鎮面前,以一臉冷漠傲慢的表情宣稱韓怡靜是自己的未婚妻的男人就是他,當時,奎鎮面對這個平生第一次見到的男人,帶著一種難以置信的表情說道。
「我可從來沒聽到過怡靜已經和別人訂婚的消息。」
可信宇卻露出一絲得體的笑容,同時簡單地回答道。
「現在由我來告訴你不是也可以嗎?那個女人,現在開始是我的了,不對,應該說從你認識她之前開始,她就一直都是我的,而且,我最討厭別人隨便亂碰屬於我的東西。」
當時,奎鎮在這個自稱是韓怡靜未婚夫的男人臉上讀出了一種磐石般堅定的自信,看得出來,他的確是這樣認為的,奎鎮本能似的突然想起怡靜曾經告訴過自己的那個她『曾經喜歡過的人』,本以為只會出現在電視劇里的情節居然發生在自己的身上,這讓奎鎮覺得很荒唐,但奎鎮當即下定決心似的以挑戰的語氣回應了信宇的話。
「那恐怕是你一相情願吧,我再說一遍,我從沒聽怡靜提起過您或者跟您有關的事,雖然我覺得完全不可能,但如果您說的是真的,我和怡靜之間需要做一個了斷的話,那也是我和怡靜兩個人之間的問題。只要沒有聽到怡靜親口對我說分手,我就絕對不會相信您所說的任何一個字。」
在那一瞬間,奎鎮的確是這樣想的,他說如果當初不是怡靜的單戀,如果是兩個人彼此傾心地愛過,那麼當然最終要由兩個當事人來做決定,應該是這樣的情況,但信宇顯然不同意奎鎮的想法。
「你相信也好,不相信也好,都和我無關,從現在開始,你必須從那個女人面前消失,而且最好儘快,不然的話……」
「不然的話?你現在是在威脅我嗎?」
此刻奎鎮的聲音也明顯和平時不同,開始顯出一絲尖銳,也許是因為奎鎮原本的性格就不愛發脾氣,所以到目前為止他都應對得十分平靜,但實際上他早就應該發火了,而面對他這種遲鈍的反應,信宇露出一絲不屑的笑容。
「呀,你終於聽懂我的話了,真是萬幸啊,沒錯,老兄,我現在就是在威脅你。」
信宇邊笑邊承認了自己的目的,他臉上的微笑像極了深紫色的玫瑰花,華麗,很容易讓人被迷惑,並因此產生一種想伸手撫摸它的衝動,而結果很可能是被隱藏在花朵後面的刺割傷。奎鎮從來沒有想到,這個世界上居然會有這種面帶微笑威脅別人的人,而且原本毫無道理可循的威脅,居然會根據行使的人不同而搖身變成百分百可以實現的事實,還有,眼前這個面積不大卻傾注了父親畢生精力的花圃可能也會因此而毀於一旦,於是,只一個星期,元奎鎮就向姜信宇舉起白旗投降了。
奎鎮反覆回憶著這些想起來就讓他直打寒噤的情景,耳語般的小聲對面前的怡靜說道。
「怡靜啊,我,不久以前還曾經天真地以為只要有陽光的滋潤,任何地方都會開出鮮艷美麗的花朵,無論是多麼弱不禁風的花,只要你給它施肥、除蟲、關照呵護它,花朵就可以在任何地方盛開,就像被圍禁在那道又高又黑的圍牆裡面的你我之間的愛情,不管我是在小花圃里工作,或者你是生活在什麼樣的環境里都無所謂,只要我們有一顆彼此相愛的真心,愛情可以在任何地方茁壯成長。」
「……」
「可是,現在我明白不是這樣的。」
奎鎮說話時的語氣已經漸漸平靜下來,怡靜知道,他是在強忍住不讓自己哭出來。這個喜歡給花施肥,給花除蟲,關照呵護花朵的男人,他是個愛哭又愛笑,完全不懂得掩飾自己感情的人,和那個深不可測的姜信宇不同,奎鎮高興的時候就會笑,難過的時候就會哭,而且在愛上韓怡靜的時候會對她說我愛你。所以怡靜才會喜歡上他,這麼好的一個人,如今被自己弄哭了,怡靜覺得很對不起他,而且她很害怕這個從不說謊的男人剛才那句『我們分手吧』的話是真的。
「對不起,以後我一定會更努力的,好嗎?」
在他們交往的這段日子裡,為數不多的幾次小爭吵,最後只要怡靜先說一句『對不起』,然後拉住他的胳膊,他就會露出天真無邪的笑容,同時一把拉住她的手。此時的怡靜太害怕了,所以試圖嘗試從前的方法,拉住他的胳膊說了聲『對不起』,但是,奎鎮並沒有回應似的拉住她的手。
「不,怡靜,我已經都知道了,從前我一直認為在我心中你是占絕對第一的位置的,但事實證明並非如此,儘管我所擁有的東西和那個男人相比算不了什麼,但這些對我來說的確很重要,甚至比你更重要,我的父母,我的父母的心血全部都傾注在那個花圃上了,那裡生長的每一朵花,還有我賣掉那些花可以夢想實現的未來,這些對我來說都太重要了。」
「……」
「對不起,我其實是個很自私的人。」
真是奇怪,和剛才聽到他說『我們分手吧』、『我們到底為止吧』的時候相比,這句『對不起』似乎才真正讓怡靜意識到自己和這個男人也許真的走到盡頭了。
此時,怡靜腦海里突然掠過曾經看過的一部電影里女主人公的一句台詞。
『真正相愛的人是不說對不起的,好像是埃里奇西格爾的電影《LOVESTORY》?』那麼,像我們這樣不停向對方道歉的話,是不是證明我們已經不再是相愛的關係了?原本我們是希望能一起生活,一起慢慢變老,我甚至為了實現這個願望而離家出走,因為覺得兩個人在一起就不會孤獨,所以希望永遠都能這樣相知相守,這些曾經讓我感到無比幸福,可是,曾經如此堅定的真心,如此浪漫的海誓山盟,居然這麼快就枯萎了。
『絕對不可以,我不要這樣。』瞬間,怡靜強忍了很多天的眼淚終於奪眶而出。
「……就算我現在說我們逃到一個誰也找不到的地方一起生活,你也不會同意的是嗎?」
奎鎮望著淚流滿面的怡靜,同樣是那雙眼睛,曾經滿溢著燦爛如花的微笑,奎鎮不禁一陣心痛。他們就這樣對望著,有幾次,奎鎮差一點伸出手去抓住她瘦弱的肩膀,安慰她『不要哭』,但他還是忍住了。
可就在這時,越過怡靜的肩膀,奎鎮看到了站在不遠處的信宇,他很像是從地獄來的使者。元奎鎮已經親口告訴韓怡靜了,對他來說,自己還是比她更重要,所以最終他能對她做的也只剩下告別了。
「對不起,就算沒有我在身邊,你也一定要幸福……」
就在這時,就在這個因為歉疚而不知所措的男人準備對怡靜說幾句道別之辭的時候,一直低頭站在那裡靜靜聽他說話的怡靜,突然以一種堅決的語氣說出了簡短的三個字。
「你走吧!」
「怡靜!」
「你要說的話我已經都知道了,你可以走了,這段日子以來很感謝你對我的照顧。」
怡靜邊說邊用手背擦了擦眼淚,那是剛才流下的眼淚,現在它們已經變冷了,涼涼地貼在臉上,到此為止,韓怡靜為追求自己所謂的自由而實施的離家出走計劃徹底失敗了,愛情也是徹底的失敗。為了這一切的失敗,繼續在這個貪圖自己的利益而選擇放棄我的男人面前說任何話,做任何事都是無謂的浪費,而且還是在那個以取笑我的愛情為樂趣,惡魔一般的傢伙姜信宇面前。
「再見了!」
要誠實,就算是離別也要真心誠意,就因為此刻這種象徵真實和坦誠的花朵包圍在我們身邊嗎?他就可以如此殘忍地用一個事實在她的心靈上留下永遠的傷口,就可以直白地說出你不是我心目中的第一?然後扛起花圈一走了之?怡靜帶著一臉相對平靜的神情最後送走了奎鎮。
沒有人們經常在電影或小說里看到的臨別一吻,或是一個難捨的擁抱,奎鎮就那樣頭也不回地走了,望著他遠去的背影,怡靜不由地感嘆起來。
『愛情,難道真的什麼都不是嗎?我和那個男人之間的愛情真的什麼也不是嗎?又或者一直以來我自以為了不起的所謂愛情自始至終就什麼都不是?還是我的愛太輕率,沒有一點深度?又或者愛情原本就是如此輕率的東西?』就在怡靜的愛情徐徐降下帷幕的瞬間,另一個男人——就是身為剛剛結束一段愛情的這個女人的未婚夫的那個男人——臉上帶著一絲難以掩飾的嘲弄,走到她面前挖苦道。
「我早就告訴過你了,愛情根本就什麼都不是。」
瞬間,怡靜憤怒的目光落在了信宇身上。
望著怡靜那雙充滿憤怒的眼睛,信宇突然感到自己的心跳莫名其妙地加快了速度。其實到現在為止,姜信宇對這個名叫韓怡靜的女人始終沒有任何興趣,哪怕是一丁點兒都沒有,她愛誰,又或者不愛誰,這些也跟他完全沒有任何關係。但是現在正盯著自己的這雙眼睛,有時雖然看起來有些傻傻的,但同時也流露出一絲天真的神情,甚至還會在某一個瞬間流露出少許花朵般的艷麗,可有時也會像現在這樣強烈到幾乎可以燃燒掉任何東西,就是這雙眼睛,瞬間抓住了信宇的心。
就在信宇瞬間被怡靜的眼神吸引住的下一刻,他嘴裡卻發出了一聲怒吼。
「你,你在幹什麼!」
就在剛才,怡靜臉上還滿是受傷的神情,可是突然,她變成了一隻狸貓,一把抓起信宇那隻曾經碰過自己臉頰的手,用力地咬了起來。儘管信宇很快便甩開了怡靜,但她並沒有鎮靜下來,而是一邊拚命地掙扎一邊歇斯底里地大聲叫喊著。
「你到底對我做了些什麼?難道是誰命令你來教我這些東西嗎?你說這世界上根本就沒有愛情?你說愛情其實什麼也不是?就算你說的都是真的,你自己知道就好了,為什麼一定要告訴我?我根本不想知道這些!不管,不管你說什麼!」
怡靜拚命地叫喊著,哭鬧著,同時用她小小的拳頭使勁捶打著信宇的胸膛,但是奇怪的事情發生了,明明是信宇在挨怡靜的拳頭,但他卻根本沒有攔住她的意思,只是站在那裡默默地承受這一切,完全不理會醫院這個狹小的院子里來來往往的人們的視線,只是任由懷裡的她捶打、哭泣,直到她自己停下來的時候為止。
不知哭了多久,時間終於讓怡靜平靜下來,她停止了哭聲,一番哭鬧捶打之後,她已經精疲力盡了,不由自主地將頭緩緩靠在了信宇的胸前。
「疼,我的頭好疼,好像要裂開了似的,這些都是因為你。」
「好吧,就算是因為我吧。」
過去的短短几天里,怡靜經歷了血肉至親的生離死別,悲傷過,又被愛人拋棄而失戀,流淚傷心,之後又擦乾眼淚,轉而憤怒,還咬了別人的胳膊,大聲哭喊,用力打人,大概是自己發泄得太厲害的緣故,她覺得自己的頭疼得像要裂開了似的。就是因為太痛苦,儘管這一切都有信宇很大的責任,但這個一向不懂得認錯的大男人居然傻笑著說要把錯全部算在自己頭上,怡靜此刻面對他,再也說不出一句責怪埋怨的話,這也是讓她頭疼一個原因。她強忍著如斧頭攫一般的頭痛,把自己的臉靠近信宇的頭,然後用擠出來似的聲音對他小聲說道。
「我……恨你。」
只聽頭上傳來一個平靜的聲音。
「恨我也沒關係,我無所謂。」
信宇如催眠曲般平靜的話音未落,怡靜便暈倒在了這個自己最恨的男人的懷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