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小指輕碰臉頰兩次」是代表「蔓蔓」,「手掌反背微彎輕觸額頭一次」是代表「誠哥」,這是海天常用到的兩個手語。也是我第一個學會的他的語言。即使除了自己之外的世界大到讓人感到無助都不要緊,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一個小世界。除非願意讓人走進你的世界,要不然永遠都不會有人來搔擾。

「啊——」下頭沿著防波堤的一排路燈突然一下子全滅,我下意識尖叫了出來。除了海潮聲依舊之外,世界沒有任何警訊似的全安靜了下來。沒有路燈,眼睛還不習慣黑暗,我伸出雙手什麼也看不見,覺得非常害怕。

「海、海天?海——」喊到嘴邊才想起來,海天聽不見聲音的,我想起身又不小心打翻了手邊的鮮魚湯。「啊!燙、燙、燙死了!」還沒起身倒先跳開了一個空位,衣服和右手右腳還是被灑了一身。正當慌亂得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黑暗中的一隻手平穩地伸過來緊抓住我的左手腕。「啊!」又嚇了我一跳,真是嚇死人不償命。我的手被晃動了一下,隨即耳邊聽見陶瓷和水泥地摩擦兩、三聲的長短音,我想應該是海天挪動身子再把被弄灑了的魚湯、瓷碗擱置到一邊去,最後才又坐到我身邊來了。

他一直都沒放開我的手,等到漸漸我適應黑暗、多少能看得見眼前景色的黑灰色輪廓之後,他攤開我的掌心然後在上頭比劃著,一開始只知道海天一直在重複書寫同一個字,後來我靜下心一次又一次去感覺他想表達的意思,才終於懂得原來他寫的並不是「字」,而是一張簡單的笑臉,彎彎的一雙眉毛和一張嘴。他想要我安心。「謝謝。」我輕聲說,明知道他根本聽不到。

從沒被這個年紀的男孩子握過手,感覺非常奇妙,雖然只是個不滿20歲的少年卻讓人覺得非常厚實、溫暖,我無法判定這是屬於他的驕傲還是悲哀。而令人實在不習慣的是,被握著的手腕不時地接觸到他因做粗工而長繭的小硬塊,接著把我的思緒全都打亂了。海天好像用雙手在寫日記,點點滴滴地把自己的心情和成長記錄全刻在手心上。

黑暗的海潮聲不曾停,滿天的星斗也越來越清楚,可我腦袋裡一定有根筋不對勁,說出去都沒人相信,我會因為被一個年輕小鬼握住手而搞得心裡小鹿亂撞,還敢大大咧咧、如此「誠實」又「自私」地不想脫開他的手。天啊,這可不是內心高唱獨白的時候,為了不讓我的慌張再度被發現,只好盡量想點別的事情來轉移自己的注意力。

在維持將近了10分鐘的靜默之後,白色光圈像被施了魔法一樣,一盞一閃一亮地,沿著防波堤下邊的路燈柱從遠至近逐一開展過來。當最後一盞路燈在我們之間打亮所有一切時,第一眼看見的是把眼神放得很遠、不一會兒又回頭對我漾起微笑的海天,漾著模糊不確定卻難能可貴的笑容。這時,我又察覺到他手腕上紅棉繩打結處遺留的一小段線頭在飄搖,正巧不時觸碰我的手腕,心跳沒有無意識地加快倒是突然變得緩慢,腦血管、細胞被用力拉扯之後像緊繃太久的硬橡皮被突然解放。我低頭看著白色水泥地和他的手、紅棉繩,順著抬頭在他臉上尋找自己的位置,接著馬上放棄。

我連說服自己接受的時間都沒有,一切來得太突然。

靜默在彼此之間遊走,我們永遠不會知道對方在想什麼,卻依舊努力地打開大腦、面向大海。隔閡一層層複雜交錯,但我總想著一定有什麼可以把不相關的兩人接連在一起。時空分別獨立,人不會只做平移。

「海天,你知道嗎?」天空的顏色黑到深靛色,漁火遠遠地跳動著,我想我一定分心了,「我是在認識你之後,才真正有機會察覺到自己天生叛逆性的蛛絲馬跡,那些長久以來,看不清楚又掙扎著不肯善罷甘休的嫉俗,好像一直都在矛盾中扭曲我的個性……」整句話脫口的時候很流暢,不但一點都不緊張而且結巴的老毛病也沒犯,反而安心地笑了。也許打從一開始說話,我就是希望自己得到這一個發自內心的微笑吧。

眼角餘光10度去確認,海天的眼光依然悠悠地放向烏漆抹黑的海面,我才又把視線放回遠處,繼續自顧自地笑著說:「呵,那種對本質的懷疑、擔憂,甚至羞愧感,真讓人覺得非常恐懼吶。」不知不覺就把心底的實話和盤托出,連最低線的害怕都說出口了,其實,我還是有所顧忌的吧,因為說起來我依然是沒有對任何人說起關於自己的任何事。

最後,我們還是各自想著彼此的事情,直道海天回神鬆開了我的手,我們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地、像朋友一般地相視而笑了。是的,像朋友一樣,我從海天的眼神之中看到他還有我自己,我知道我們的確都放開了心理防線——天生的和后築的兩種。

「海哥哥!兒玥姐姐!」蔓蔓穿著白色的連身小洋裝遠遠地跑了過來,防波堤下方的長路一排路燈襯著她,誠哥跟在她身後也跟了過來。這小不點的腳程還真快,手提著裙擺一下子就跑上了防波堤到我們身邊。海天笑了,我可以強烈地感受到那一份關愛,蔓蔓想往海天的懷裡一撲倒是被他阻止了,他手輕搖晃著再比自己的衣服,微皺眉頭之後又眯眼笑了,然後揉揉她的小臉。蔓蔓抿抿嘴說:「又沒關係!兒玥姐姐你說對不對!」隨即跟著海天笑。有一種簡單平凡的味道,說不上是不是人家說的幸福,可就是覺得舒服。

防波堤下方,我無意間看見誠哥抬頭端看的微笑,卻也感覺到他佇立的身影似乎隱藏著不安。是天生的疑心還是誠哥不小心暴露了線索,那裡好像有什麼我沒有猜想到的事情,或者連海天和蔓蔓都不知道的事情。一定有的,因為他的神情實在太詭異了,落寞得不像話。我獃想了好一會兒,直到蔓蔓在我眼前拉著可愛的裙擺轉圈尋求認同為止。

夜深了,我們緩步走回雜貨店收拾爐火,才發現妤葳又不知去向了,大概又自顧自地溜達或回家去了,我們不以為意地繼續閑話家常。蔓蔓睡著了,被海天抱在懷裡輕拍著,我和誠哥、婆婆一下子收拾乾淨,說好剩下的鮮魚可以先凍著,明天再煮湯喝。

「今天真的很謝謝你。」誠哥和我並肩走著,輕輕地說。我扯一扯背包兩邊的帶子尷尬地笑,我根本沒有做什麼值得讓人感謝的事情。眼光直視,正看到海天背著蔓蔓緩步地走在前頭。「你很擔心海天他們兄妹吧?」我邊說邊想起剛才他落寞的神情。「嗯,是啊。畢竟他們兩個一直都是相依為命的,不管是以前或現在、父母親在或不在身邊都一樣,他們一直都是牽著彼此的手走過來的。」誠哥感嘆地說。我回頭看他卻無法接話,只能點頭附和。「想到海天和蔓蔓馬上就要分開,而我又想不出任何辦法幫助他們,就覺得很無力。」他接著說,這一點我的確感受到了,連我這個外人都想幫他們一把,更何況是誠哥。

「海天有你這個大哥哥真好。」只能這麼說,雖然仍感覺事情沒那麼單純,卻也無法否認誠哥的那份真心誠意。只見他苦笑搖頭否認:「不是的,直到現在我才發現,不是長大了就有力量去改變什麼,都這麼多年了,即使再遇到相同的問題,我好像還是無法阻止悲劇的發生。」衝擊性的發言讓我明白自己的多疑並不是毫無原因的,我不否認自己的確被誠哥的話怔住,才三兩句話卻開啟了所有被隱匿的故事。

「分開不一定是壞事,也許對兩個人來說都是新的開始。」我強作鎮定還故意逆向操作,儘管我早已對海天和蔓蔓之間的親情感動得一塌糊塗。我也不願他們分開。誠哥手插口袋嘆了一口氣:「我不知道也不能去想,因為我光是想到要把相依為命的兩個人拆散就不太能呼吸了。」同時,我閉上眼跟著深呼吸感受他說的難受,酸酸悶悶的,討厭得讓人忍不住想喊叫。

這樣就夠了,我不想再繼續探究也不想再逆向操作,也許諸如感情之類的真實情緒,我是不能一次完整承受下來的。「嗯,我大概懂你的意思了。」認真地響應誠哥,眼光直放,正想結束這個話題,沒想到誠哥突然冒出一句:「兒玥,你沒有談過戀愛吧?」差點沒把我晚上吃的魚湯給催吐出來,回頭驚訝地睜大了眼睛望著誠哥,我全身上下到底哪一點被看出來沒談過戀愛啊,難道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了嗎,現在是怎樣?

「你知道相依為命的感覺嗎?愛情裡面也有相依為命喔,那種感情無關年齡、距離、成長背景什麼的。」誠哥一邊撥著被海風吹亂的頭髮一邊笑著回望我,好像還因為戳破我沒談過戀愛的死穴而抱著一絲歉意。「喔,是不是人家說的『我出生至今就是為了與你相遇』那一種肉麻的情話?」現在的心情真是不上不下的討厭。「是啊,愛到極深之後的眼中就只剩下了彼此的世界,的的確確存在。」他越說越小聲,幾乎聽不到最後的幾個字。

「這是個人的經驗之談嗎?」我發問,他笑著搖搖頭說他從不讓自己過於感性,「也許是我還找不到可以賴以維生的另一半吧。」這句話讓我感到親切,原來誠哥跟自己的某一部分有點像。人與人的個性一直都存在著層層疊疊的交錯,一樣的和不一樣的。

「呵呵,每個人都會遇見相依為命的另一半。」他說的當下,我感受不到任何一絲喜悅或期待,誠哥不期待那樣的伴侶吧,我也是。我不想要如此強烈的愛戀,即使未來遇見了也不會讓自己陷入那樣情景,「相依為命」這個名詞是多麼無助多麼悲慘啊,我還不能理解也不願意去理解。「真是的,被我這麼一說,談戀愛好像變成一種危險遊戲了。」誠哥搔搔頭,隨即把話題繞回海天他們身上。「不過海天他們不一樣。他們的相依為命很純粹,即使不用開口說話、解釋也能被感覺得出來。所以,我不希望他們分開。」

那麼究竟是誰依附在誰身上?是誰少不了誰?還是只要失去任何一方,存活下來的一方也會想盡辦法追隨而去呢?唉,頭痛了,這於我來說已經是超出平日思考量範圍之外的幾百倍,只好持續沉默地走著。

前方的海天已經走到家門前,小心翼翼地抱著蔓蔓單手開門,走進屋裡。燈亮了。我的心情有點複雜。

「早點睡,明天見。」誠哥微笑送我到海天家的門口之後便徑自回了雜貨店,我站在門口看著誠哥離去的背影,才幾步路就消失在遠處變成路燈下的小黑點。

回神的餘光讓我轉身又停下,我以為我錯看了離去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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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住在貝殼裡的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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