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節 摩托車上落英繽紛
CUSTOM在加里旺山櫟樹山谷里盤旋向上,濺起點點星光,速度可以跟澳洲土著用的飛去來器媲美。
經過三陟和桃溪之後是東海市——那個吞併了美麗的墨湖港的東海市,接著橫越海邊的芒相、原野和山,藏在大海藍色圍裙里的江陵市就出現了。
凌晨3點41分15秒。
現在就往濕漉漉的海風濡濕頭髮、空氣中瀰漫著海腥味的海邊進發還為時過早,玄宰拐向五台山方向,走上一條跟嶺東高速路垂直的大道,加快了CUSTOM的速度。
白頭大幹山脈像樹枝一樣向四方伸展著,CUSTOM輕鬆地沿著山間的險峻起伏忽高忽低,像在衝浪。
山裡漆黑的空氣似乎開始撒開了藍幽幽的網紗,滿山透明的樹的呼吸匯聚起來,落到柏油路面上,混雜著,猛然間四散飛走了。
知秀喊得太多了,嗓子啞了。現在該能看到大海了,這個男人卻像野獸一樣在山間東奔西跑,是在等著自己改變主意放棄計劃嗎?
「喂!還遠嗎?」
「快到了。」
如果不走去月精寺和上院寺的岔路,一直往前的話,五台山後面就是鷹伏山,然後就能看到與大海比鄰的襄陽郡了。
「別再繞路了,直接去吧!」
「……好的。」
知秀的臉和胸口緊貼在玄宰肌肉緊繃的脊背上,她感受著男人的心跳和呼吸,享受著山林散發出來的瀰漫著松香味的清新的空氣。
「真好啊……」
玄宰的背部跟她胸前的溫柔廝磨著,似乎在用汗水交談,在心和心之間進行那種無言的交流。
「怎麼……口渴嗎?」
「……」
「這座山頂上有一個24小時賣茶水飲料的山莊,在那兒停會兒好嗎?」
「不,那可是違約啊!」
「我知道,可是,即使一定要去,也不在乎推遲幾天吧?大海總在那兒等著,太平洋對岸的加拿大也總在那兒等著。」
「不,要是等到天亮,我就再也去不了了。」
「真的一定要那麼做嗎?」
「是的。」
「……真累呀。」
「為什麼?什麼事?」
「不知道。」
「這件事跟你沒什麼關係呀?」
「……」
玄宰的肩膀抽搐了一下,彷彿在顫抖,他的肌肉的震顫像地震一樣撼動了她的心,她打了個寒噤。
「難道?你?」
「……」
「天啊!你要一直跟我走到底?」
「……」
「為什麼?你只要把我拋進大海里就可以結束工作了啊!第14件要送的東西從一開始就是我,如此而已。」
「嗯……怎麼說呢?我……不知道,不,我很清楚,為什麼這麼做。」
「……?」
「……!」
「你,愛上我了?」
「……是的。」
「難以置信,你什麼時候見過我呢?你了解我嗎?」
「香草。」
「嗯?」
「自從通過你得到了那些香草花盆,我就開始夢想『跟你在一起』了,雖然很渺茫。」
「太傻了。」
「哈哈!是嗎?」
「哈哈!是的。」
玄宰拐過一個下坡的彎路,經過發源於山腰的小溪、小村莊、晨霧籠罩的道路旁陳舊的公共汽車站,他的雙眼被霧氣打濕了。他平視前方,撥開夜晚的空氣疾馳著,眼角流下的淚珠隨風飄走,那涼颼颼的心落到了背後知秀的臉上。
「喂!我愛的是別人,你死心吧!」
「我知道。」
「……」
「……」
「你聽說過一種叫斷腸草的植物嗎?」
「沒有,沒聽說過。」
「我前生就是那種草,但在區分植物和動物的路口走錯了路,你明白嗎?」
「我能感覺到你話中的意思。」
「是什麼?」
「一旦……無論什麼,愛情是命中注定的,是生活的全部,那種命運來臨的時候,本人一點兒辦法都沒有,是不是這樣?」
「真難以置信,你怎麼能這麼明白!難道你的靈魂也是這個科的嗎?」
「哈哈哈!這我倒不知道。」
「哈哈哈!是的,我覺得你是一棵喬木。我聽過體內有滲透壓的喬木的聲音,現在把臉和耳朵貼到你的背上,就能聽到水在脊椎里流動的聲音,跟喬木體內那種聲音一模一樣。」
「是嗎?這種說法我還是第一次聽到呢,很奇特。」
「你前生一定是棵冷杉或柳杉。」
「值得期待啊,那現在我們是在返回前生的路上嗎?可是,為什麼一定要選擇大海呢?」
「因為大海跟所有的大陸都聯繫在一起,甚至包括那些不為人知的土地。不過,我知道,你是個瀟洒的男人,只要從摩托車上下來,就能在大地上紮下根活下去,請照我說的做!」
知秀緊緊抓住如魚得水般在連續彎路上疾馳的男人的腋下,像要脅迫他答應。玄宰在三岔路口處選擇了右邊的山路,勇猛快速地向上衝去,到達山頂的時候,他通過後背與知秀前胸的交流表明了自己的心跡。
「我一定會跟你在一起。」
「牛脾氣!」
「我就是那樣的人。」
「哈哈哈!」
「哈哈哈!」
「別這樣,我不喜歡。」
「我們都不要強迫對方,畢竟都是獨立的人。」
「久違的悲傷害得我心情亂七八糟啊!」
「對不起。」
「你……真是個自以為是的傢伙,居然妄想侵入顧客的心中,知道嗎?」
「要說自以為是,恐怕還是你更厲害啊!」
「為什麼跟我比?」
「為什麼把這件事委託給我?」
「當時覺得你很可信。該死的!」
「哈哈哈!是對我的工作方式心懷不滿嗎?你這樣想好了,我把你送到另一個世界之後馬上就會回來。」
「是啊,大海表面。」
「大海里。」
「那樣的話……還不是一樣的嗎?」
「雖然是。」
「……」
「……」
玄宰的CUSTOM正在朝著雪岳山疾馳。開始攀登陡峭的彌矢嶺的時候,知秀閉著眼睛把臉貼在他背上。
霧氣環繞的雪岳山頂峰若隱若現,樹像深綠斑點一樣向著塔尖攀登。
突然,知秀坐直了身體。
「喂!速度慢點兒。」
「嗯?啊,是!」
「再慢點兒。」
「停下來嗎?」
「不,別停!」
摩托車降低到相當於散步的速度。
「可能嗎?」
「什麼?」
「我能不能去你前面跟你面對面坐著?會不會影響你開車?」
「可以倒是可以……」
「好,讓我們試試,我現在討厭你的後背了。」
「哈哈哈!」
玄宰舉起右胳膊,在緩慢的行駛中,知秀在玄宰腰和胳膊的幫助下,從後面平安地轉移到油箱和前座上,跟玄宰面對面坐好了。CUSTOM本來就很長,擠著坐的話光坐位上就能坐三個人。
她的頭髮在他的眼前飄動,為了不妨礙駕駛,她把臉側到他的右肩方向,雙臂抱著他的後背和腰,兩個人自然而然擁抱在一起。
她稍一轉臉,那黑色明亮的眼睛、秀氣的鼻樑和敏感的嘴唇就出現在玄宰鼻子前。他感到一陣眩暈,為了不讓摩托車墜落到彌矢嶺的萬丈深淵裡,必須有意識地集中精力。
「這樣的姿勢是第一次嗎?」
「嗯。」
「怎麼樣?心情?」
「這個嘛……」
「覺得曖昧嗎?沒有不高興吧?」
「沒有,很好。」
「您知道鄭夢周①吧?」
「嗯?」
「大儒圃隱鄭夢周。」
「聽說過。」
怎麼突然說起那個人了呢?
「再走不遠就能看到大海了吧?」
「是的。」
下了彌矢嶺之後,經過綿延7公里的一片鮮為人知的海松林,繞過5個S形彎路和一座山,就會出現一片人跡罕至的陡峭的海邊懸崖,那上面看得到束草。
不知道是因為覺得自己十分勇敢,還是覺得姿勢彆扭,知秀輕聲笑起來。
「那個人!」
「嗯?」
「不是死在善竹橋上嘛,被李芳遠①派來的人拿鐵鎚打死的。聽說他事先知道死亡就在那兒等著自己,太害怕了,於是倒騎在馬上,不加防備地把後腦勺露了出來。」
「哈哈哈!這麼說,你的姿勢跟他一樣嗎?」
「現在你理解了吧?」
心裡一陣凄涼,朝著懸崖飛起來的時候她該多麼害怕啊。玄宰也是一樣,因為生與死的分界線就掛在懸崖上空的什麼地方,像一層窗戶紙一樣,也許比窗戶紙還要薄。
知秀抬起頭,直視了一下玄宰的雙眼。水汽,從心底深處冒出來的水汽在他的雙眼裡閃爍著光芒。
他羞紅了臉。
知秀微微一笑,他也露出跟她一樣凄美的微笑。
知秀把臉貼在他的胸膛上,溫柔地抱著他,他的心裡颳起一陣暴風,高大的冷杉哭泣了。
「加速吧。」
摩托車的心臟咣咣地跳動著,往彌矢嶺下衝去。知秀的手溫柔地撫摸著玄宰的背、胳膊、胸口和肩,手指似乎訴說著什麼。是因為害怕吧?肯定怕極了。她的手撫摸他的臉的時候,眼淚打濕了手指。
別哭,為了我!我們走進的那扇門每個人遲早都要走進去,只是我們不是被拉進去,而是嘩啦一下打開門自己走進去的。所以,別哭!因為有你相送,我感到我的生命在這個瞬間怒放了,感到這個世界是美好的,人是值得思念的。千萬,千萬不要哭!你是一個非常非常好的人。
知秀閉上眼睛,把嘴唇貼在他的下巴上,貼在他倔強的脖子和胸前,然後是他的臉、嘴唇,那透著濕潤的血色的唇,時而像火山一樣熾熱,時而像冰塊一樣寒冷。雙唇相觸的時間裡,松林吹來的風被甩在了後面,濕漉漉的海風從樹林那邊的山間低低地吹過來。
「還有多遠?」
「10分鐘。」
呼吸變得急促。知秀在速度面前掙扎著,強度一點兒一點兒加大。為了忘記迫在眉睫的危機,她像花瓣飄落一樣揮灑著自己的熱情。
啊……
她熱切地注視著他,兩個人的視線相交了,像接地的電線一樣迸發出火花。
她抱住他的脖子,狂野的嘴唇似乎要撕裂他吞下去。在她呼吸的風暴中,玄宰覺得自己彷彿被吸進了一個黑洞里,只有眼睛還懸在空中,估摸著摩托車的速度和方向。
「停一下好嗎?只停5分鐘。」
「不,不要,繼續走!」
「我……我也想要你。」
「好,把你……把你交給我吧。」
布撕裂的「哧啦」聲像驚雷一樣劈開了頭頂上的天空,知秀一下子扯掉了自己的弔帶上衣和短裙,她的身體一絲不掛地展露出來,被凌晨的氣息包圍著的白皙肌膚上突然散發出海草的味道,她的肌膚像水中漂動的海藻一樣輕柔地涌動著,她的長發像裙帶菜一樣纏繞在他項間。
他的白T恤衫也隨風飄走了,她在他赤裸的身上印下了無數的唇印。
火花的嘴唇和呼吸,他的皮膚像薄薄的鋁箔一樣跳動著,心臟在火焰般的舌尖炙烤下抖動著。
是愛情嗎?愛你?愛我?愛死亡?愛生活?是因為愛得熱烈嗎?是因為害怕嗎?怕得睜不開眼睛不停流著淚,才希望這樣打開自己跟對方融為一體嗎?似乎把你身體中孕育的黑暗、你精神中積存的黑暗趕跑了,把你身體里儲存的所有悲傷和快樂扔到了凌晨的風中,輕鬆地對一切說再見。
眼皮微微顫動著,那火熱地燃燒著、把漆黑和狂暴的世界帶來的恐懼付之一炬的,分明就是愛情,是不是?
知秀替玄宰解開腰帶,他的雙眼燃燒成一片血紅,大滴的淚奪眶而出。
穿出松樹林的時候,玄宰聞到了濃烈的松香。
自己身體的一部分穿透她的身體,進入熔岩一樣滾燙的她的體內的瞬間,玄宰全身猛烈地搖晃起來,但他仍然奇迹般地控制住摩托車,筆直向前。
知秀十指交叉緊摟著他,像攀援植物一樣掛在他強壯的肩上,從他的身體像子彈一樣穿透自己那一瞬間開始,脖子用力向後仰過去。
摩托車迅速向著山頂攀登,沉浸在凌晨氣息中的大海翻動著巨大的背和腹部,躺在眼前。
「到了嗎?」
「嗯,到頭了。」
「原諒我!」
「我要謝謝你。」
「對不起,對不起,真的!」
一拐過彎,就重新看到了尖銳突出的懸崖盡頭。她感覺到他全身像滿弓一樣緊繃著,就用雙腿和雙臂緊緊抱住他,似乎要擠得他爆炸,又瘋狂地找到他的嘴唇,用力吮吸著。
愛你……
在自己的舌被她打著旋渦的舌卷進去之前,玄宰把這句話送進了她的喉嚨,然後用布滿血絲的雙眼瞪著這個世界盡頭的界線,用盡全力擰動了手把,他的力量足以使速度和衝力達到極限。
摩托車繃緊全身的鋼筋鐵骨,迅速響應玄宰的指令,以最大的彈力沖了出去。
飛吧!像鳥一樣,CUSTOM!謝謝,CUSTOM!
我們本來就沒有選擇的餘地,我們的生活全部由一鼓作氣的疾馳構成,這樣的結局是早就註定了的。
嗬!
時速230的摩托車衝出懸崖的剎那間,大海、凌晨和大氣都似乎嚇得臉色泛白,呆住了。
摩托車帶著融為一體的他和她,閃耀著銀色的光芒,飛向懸崖上方几米高的地方。就在那一瞬間,玄宰的身體在知秀體內化為無數銀色碎片,爆發開來,啊!知秀體內被無數銀色碎片擊中,她輕柔地鬆開了原本像攀援植物一樣緊緊吸附在玄宰身上的十指,兩個人分了開來。
灰色大海吃了一驚,綳起波濤的肌肉,涌動著……
花瓣從摩托車上落下來,在風中飄舞。
凌晨,4點57分47秒!
操縱世界的時間的巨大輪盤——像時針一樣的玄宰,像分針一樣的CUSTOM,像秒針一樣美得耀眼的知秀!
(全文完)
①鄭夢周(1337~1392),韓國高麗時期的性理學者,號圃隱,因圖謀除去李成桂勢力,被李芳遠(太宗)派人在善竹橋殺害。——譯者注。
①朝鮮朝第三代王太宗(1400~1418在位)諱芳遠。——譯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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