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人心上秋

離人心上秋

在趙王府初遇完顏康那一年我十六歲。彼時正是蕭瑟時節,黃葉舞秋風,無論我怎樣掃都無法使院子纖塵不染。於是被趙王府的管家提著衣領揪來揪去地在地上拖,我沒有出聲,抬頭掃了他兩眼便望向別處,池塘里的蓮花開得正艷,影影綽綽的花瓣盡頭有一個白色的身影一點一點地愈見清晰。管家齜著牙狠狠罵我,「你這賤丫頭骨頭倒是硬得很,真不知道王妃揀你回來做什麼的。」我反手握住他的手腕,拇指扣住他的脈門向外一扭,他尖叫一聲膝跪在地上,痛苦不堪的樣子。無論如何我都不想讓那個人看到我狼狽的樣子。甩開管家的胳膊跳到一邊做惶恐狀,眼睛睜得大大的,睫毛外翹,手足無措。

此時池塘對面的白色的身影已經走到眼前,略帶稚氣的一個英俊少年,錦衣金冠,白皙英氣的臉上有一雙狡黠靈動的眼,劍眉,薄唇,表情高傲。管家看到他立刻收了聲,忍著痛恭敬地叫了一聲,「小王爺。」白衣少年斜眼看了他一眼,走上來給了他一記響亮的耳光,淡淡地說,「剛才在這鬼叫什麼,母親的房間離這裡不遠,你存心妨礙她休息是不是。」管家一臉委屈,用手指著我剛要說些什麼,又一記清脆的耳光落在他另一邊臉上。白衣少年微蹙了眉,加重了語氣說,「我說話你也敢頂嘴?」

管家伏在地上連說小人不敢。

「下去吧,到帳房拿一百兩銀子,算我賞你的。」白衣少年頭也不回地說。管家的表情霎時由慍怒轉為欣喜,忙不迭地說謝小王爺賞賜。

那一年他十四歲。小小年紀便如此盛氣凌人,卻又懂得留有餘地,出手闊綽,善用權術。這就是金國小王爺完顏康,趙王爺完顏洪烈的獨生子,萬千寵愛在一身。完顏康背了手朝庭院裡面走去,經過我面前的時候停住腳步,目視前方淡淡地說,「你跟我來。」

我默默地跟在他身後,暗自揣測他的心思。走到一處無人的地方,他停住腳步回過頭來看著我的眼睛,挑了挑眉毛問,「你會武功?」

我又故做驚恐狀,睜大眼睛撲閃長長的睫毛,搖了搖頭,說,「奴婢哪會什麼武功。」他一步一步走近,捏住我的下巴揚了揚嘴角說,「不說實話是不是?好一張俊俏的臉。把你送給臨安任何一個世家公子都算是個不錯的人情,你說是么。」

我卸下驚恐的表情露出粲然的笑容,說,「奴婢自小便是孤兒,為求自保學了些三腳貓的功夫罷了。哪裡比得上小王爺你,全真教鼎鼎大名的長春子丘處機一定教了你不少了不得的功夫吧。」

他怔住,良久沒有再說話。我知道他心裡一定很驚訝為什麼我會知道這件事。丘處機從來都是在後山教他武功的,師徒二人的關係從來沒有第三個人知道。全真教是中原武林的門派,教徒也都是漢人,一向與金國女真人勢不兩立。王爺定然不希望他把一個這麼危險的人物留在身邊,而丘道長本人此時也一定不願讓江湖同道知道他是金國小王爺的師傅。

「小王爺放心,不該說的話奴婢是不會往外說的。」我補充道。

「你叫什麼名字?」他露出好看的笑容。

「顏櫻。」我看著他的眼睛,微微眯起眼睛。

夕陽西下,紅色的流雲點燃蒼藍的天,凜冽的風吹動他白色的長衣,我額前的碎發上下翻飛。兩個人彼此意味深長地微笑,彼此掌握著對方的秘密,竟然有種找到同類的欣喜。第二天我成了他的侍女,出府的時候便穿上男裝扮成隨從,從此與他寸步不離。人人皆知我是小王爺身邊的紅人,我也再不用穿著布衣灰頭土臉地掃落葉。

王妃對我很好,事實上她對每個人都很好,她就如她的名字一樣,是個溫婉善良的女子。惜弱,憐惜一切弱小的生命。倘若那日不是她收留流落街頭的我,我也不會有機會進到趙府來的。王府的侍女裝束是一色粉白相間的絲綢長裙,穿在別人身上就妥帖溫和,到了我身上卻怎麼看都覺扭捏刺目,連完顏康看我的眼神都時常略帶探究,卻每每找不到癥結所在。後來王妃見到我,說,「這姑娘穿粗布衣裳時別緻俏皮,所以不覺不妥。而作為女子裝束,這侍女服卻似乎顯得不夠華麗高貴了,來,我這裡有套煙綠錦衣,你穿上看看如何。」

當我穿著那套綺麗的錦衣掀開內堂的珠簾時,我看到小王爺臉上驚艷的表情。而我也很快明白,以他的身份地位,必定見過無數驚鴻之色傾國傾城的美貌女子的。他驚的,無非是我前後巨大的轉變,嘆的,也只是一個少女繁盛的青春艷麗。男子本來就晚熟於女子,何況他小我兩歲,此時的他根本不懂得情為何物。

只是,我懂。

真正成為完顏康的心腹是在引薦他結識梅超風以後。在我還是趙府雜役的時候發現有個中年瞎眼的老婦總是在子夜時分偷偷在後花園練功,內功深厚招數陰毒。白天則扮成一個普通雜役顫顫巍巍的幹些粗活。我故意與她交好,漸漸得知她就是黑風雙煞之一的鐵屍梅超風,身懷一本名為九陰真經的曠世秘籍。完顏康練功並不刻苦,時常憑著小聰明矇混過關,再加上丘處機為人嚴厲苛刻,反倒讓他失了興緻。所以我想讓他拜梅超風為師,即使學不到九陰真經的精髓也可以學幾招陰狠的招數來防身制敵。

完顏康拜師之後回來對我說,「顏櫻,原本我覺得你是太過狡黠城府的女子,留在身邊恐怕難以控制。現在才知道你是真心為我,事事為我設想籌謀。」

我笑了笑,說,「記得這件事別讓丘道長知道,不然自認名門正派的他知道你認了旁門左道的師傅,非得廢了你一身功夫不可。行走江湖,弱肉強食,小王爺須得練好功夫才行……」

完顏康擺了擺手打斷我,「顏櫻你怎麼跟我娘一樣,一說起教訓人的話就沒完了。」

我笑著住了口,伸手拿出腰間的絲帕拭去他額頭上的汗漬。此時正是破曉時分,天蒙蒙亮,夜風混合著清晨的涼意絲絲沁入肺腑。他忽然握住我的手腕說,「顏櫻你對我真好。以後我完顏康定會把你當成親姐姐一樣尊敬愛護,不容任何人欺負你。」

我默默地垂下眼帘,僅有的夜色掩藏了我臉上驚起的那片紅暈。他的手如此寬厚溫暖,握了我的腕,蝕了我的骨。

可是他只把我當作姐姐,一個老謀深算的年長女子。我在心裡嘆了口氣,可以朝夕相伴,已經是一件很難得的事情了吧。

以後的幾年裡我一直陪在完顏康身邊,形影不離,眼看著他一天比一天聰慧機靈手段高明。他是個有萬丈雄心的男子,我知道他要的不僅是富貴榮華,他還要權傾天下,施展鴻圖。

時光靜逝,完顏康愈加是個翩翩公子了,而我也漸漸度過了女子一生中最好的黛綠年華。今年我二十歲了,自知倘若再得不到他的眷顧,此生便也再無機會。他一向待我不薄,過了今年必定會將我許給臨安的皇親國戚世家公子,以為這樣便是我最好的歸宿。竊藏著的愛意在心底蠢蠢欲動,尚未來得及出口。他遇見了穆念慈。

那日完顏康興緻很高,帶著我和數十個侍從騎馬在街上流連,忽見一個美貌女子在擂台上同人過招,體態輕盈身手不凡,旁邊立著一桿旗子,寫著比武招親四個大字。我遠遠地望著那個女孩子漸漸出神,她的眼睛那麼清澈,是個一眼便可望洞穿心機的純良女子。一襲紅衣,映著勝雪的肌膚,兩種顏色在正午的陽光里閃爍著無比艷麗的光澤。我轉身望向完顏康,痴迷在他臉上不落痕迹地蔓延,嘴角揚起一抹戲謔的笑意,縱身跳上擂台。我深知他不是輕易動情的男子,卻也強烈的預感這個胸無城府的善良女子從此與他斷不了糾纏了。那姑娘臉上浮現羞澀的紅暈,一漾一漾的,如石子在湖心激起的漣漪,無聲無息地擴散到每一個角落。完顏康忽然環住她的腰向前一傾,隨手脫下她的鞋子拿在手裡,在眾人面前耀武揚威地搖晃。我知道,他不但贏了這場比武,也贏了這紅衣女子的芳心。

可是完顏康又怎會心甘情願地娶她呢?生在官宦世家的富貴公子怎麼肯去娶一個流落江湖的平民女子。他此時只是覺得好玩,縱使是真心實意的欣賞她也斷不會娶了她自毀前程。完顏康不肯留下談婚事,轉身欲走,卻被場下一個抱打不平的年輕男子攔住,兩個人糾纏許久分不出勝負。

一生中所有的變數,都發生在此時此刻這番毫無準備的相遇里。王妃乘轎來找完顏康,聲音透著厚厚的轎簾喚起故人的回憶。那比武招親的紅衣女子名叫穆念慈,與她相依為命的義父是個滿面滄桑的中年漢子,手中握著一把破舊的鐵槍。我清晰地看到他聽到王妃的聲音以後臉上瞬間凝固了的複雜表情,他手上的鐵槍與王妃茅草屋裡掛著的一模一樣。攔住完顏康去路的男子仍然不肯罷手,臉上一副忿忿不平誓不罷休的表情,敦厚憨直執著倔強的一個男子,他說他叫郭靖,他說你既然打贏了人家就必須娶她。必須。

我忽然很驚慌,跳上前去與那姓郭的打了起來,卻被完顏康狠狠喝退了。其實無論武功招式還是言談舉止,完顏康都要比郭靖靈活聰穎許多,可是不知為什麼,我忽然覺得終其一生完顏康都是贏不了這個郭姓男子的。很多事情就是這麼無奈的,機緣巧合宿命難逃,看起來佔盡先機的人反倒吃了虧。郭靖是與完顏康完全不同的一種人,他為人處世全憑感覺,既不懂得算計別人又不懂得籌謀進取,天性善良剛直甚至有些駑鈍,卻異常倔強,不肯服輸。這樣人往往容易得到上天的眷顧,可以順理成章地度過一生。可是完顏康不同,他註定要生活在矛盾之中,縱使足智多謀聰慧伶俐也無法參透命運一早埋下的玄機。

接下來的事情天翻地覆,白天手握鐵槍的中年漢子潛入王妃的房間與她相認,原來他就是王妃十八年前陰錯陽差失散了的夫君。完顏康本應姓楊,他不是金國小王爺,他是漢人,一個江湖藝人的兒子。完顏康聽到這番話后狠狠怔住,一動不動猶如鹽住。我不知道此刻的他心會不會很疼,我只知道他被隱瞞了十八年欺騙了十八年,曾經的信仰灰飛湮滅,一句話否定了所有的過往。

原來他是漢人。我不知道自己此時應該開心還是難過。走投無路,楊鐵心夫婦終究雙雙殉情於人前。完顏康伏在母親身上嚶嚶地哭泣,如同一隻受傷的小獸。我的心針刺一樣疼痛,他的悲傷,總是成倍的復加在我的心上。所有人都覺得他是貪圖富貴背信棄義的小人,認賊作父。可是那是把他捧在手心養育了十八年的人,即使真的是賊又怎麼樣呢。

王妃是我一向敬重的人,此時我同情的卻是完顏洪烈。他為了得到她費盡心機不擇手段,放棄後宮粉黛,佳麗三千,獨獨只愛她一人,可這麼多年的等待和守侯仍然換不來片刻的真心相愛。她寧可死,也不願留在他身邊。

這是多麼絕望的一件事情。

求之不得的苦,我似乎預感自己終會切身領略,感同身受。

三.

夜裡,楊康把頭埋在我的手臂里,無助得像個孩子。顏櫻,我該怎麼辦?

我想了很久很久,終於開口,趙王爺養育你十八年,他對你怎麼樣你應該清楚。現在他是你唯一的親人了,你不應該背叛他。

何況蒙古的成吉思汗已經在對西夏虎視眈眈,唇亡齒寒,南宋最大的敵人根本不是金國。蒙古人遲早會并吞中原。所以你雖然是漢人,也未必要與金人為敵。

楊康抬頭望了我許久,目光深深的,沒有說話。也許一個女子,始終是不該過問國事的。我低下頭,心裡泛起淡淡的不安和愧疚。其實我說這些話是有私心的。穆念慈是善良正直的女子,斷不會容忍楊康背棄漢人身份繼續留在金國當小王爺。

我就是要她離開他,越遠越好。可是卻背棄了自己的使命,忘記了自己最初來到趙府的原由。

何況像楊康這樣的男子,生來就應該錦衣玉食權傾天下的,我無法忍受他穿著粗糙的布衣流落江湖飽經風霜地生活。

楊康扶著我的肩膀說,顏櫻,我聽你的。然後他忽然就笑了,像個淘氣的孩子,他說你對我真好,倘若我不是一直把你當姐姐,恐怕是會愛上你的吧。

我看著他的眼睛,良久良久,嘴唇抖動了幾下,自己的聲音彷彿來自天際,誰要當你的姐姐。一個女子,只會為所愛的人設想籌謀,難道你真的不懂嗎?

楊康怔住,面目僵硬彷彿見了鬼,漸漸呈現窘迫無措的神情,他揚了揚嘴角,小心翼翼地說,顏櫻,你真的……

他的神情已經給了我答案。心如針刺,疼痛異常。我寵溺地用指尖輕推他的頭,說,傻瓜,姐姐逗你呢,瞧你窘的。

楊康剎時釋然,神魂未定的樣子,看樣子剛才著實嚇得不輕。我在轉身離去的瞬間,淚如雨下。

殘月如鉤,我一夜無眠。

只因我長你兩歲,便叫不了一聲曖昧香軟的哥哥,當不了柔弱乖巧的妹妹。這,就是你不愛我的原因嗎?其實年齡身份都只是一個借口,你只是不愛我而已。可是,我需要這個借口來化解我的疼痛。有些話果然是不應該說出口的。凜冽的真相,終於帶著覆水難收的決絕,將生命中僅存的一點希望掩埋。

第二天,楊康以金國欽使的身份啟程出使南宋,一是與宋高宗議和,二是聯合大宋一起對付蒙古人。我隨他一起去江南,一路上彼此沉默,忽然間生分了許多。到了太湖首富蔣家落腳不久,我借口去買胭脂水粉跑了出來,實在無法忍受與他之間那微妙的尷尬。正在街上盲目地遊盪,忽然聽到身後傳來清脆的駝鈴聲,一回頭,看見一群騎著白駝的白衣男子迎面而來,中間的一個手握摺扇,面容英俊,遠遠望去竟與楊康有幾分神似。

「人生何處不相逢,顏姑娘,好久不見。」那人徑自向我走來,近了才發現,他周圍眾人都是女扮男裝的。猛然想起我曾在趙王府里見過他的,白駝山的歐陽克,西毒歐陽峰唯一的侄兒,武功絕卓,貪戀女色。

我頷首陪笑。歐陽克跳下白駝走到我身邊,伸手抬起我的下巴,笑意盈盈地說,「幾日不見顏姑娘愈加艷麗動人了,既然小王爺不知憐香惜玉,不如來做我的侍妾,如何?」

我沉默良久,竟然輕輕地點了點頭。事已至此,我總要有個歸宿才是。我是不可以跟楊康一起去南宋皇宮的,我無法向任何人交代,包括我自己。

可是竟然仍然無法背叛心中所愛。

當晚,歐陽克來我房間,關上房門,意味深長地笑。我閉上眼睛,腦子裡浮現曾經與楊康朝夕相伴的點點滴滴,一把推開他,眼淚洶湧而出。

歐陽克聳聳肩膀,笑了笑說,「沒關係,我給你時間。」他轉身離去,卻忽然被我點了穴。我抽出袖中短劍,一步步朝他逼近。歐陽克蹙了眉問我,「我並沒有勉強你,你為什麼要殺我?」

因為你是歐陽峰唯一的傳人,只有你死了,楊康才有機會學到你那武痴叔叔的絕世武功。我在心裡暗自回答,卻沒有說出口,只是拿了刀狠朝他刺去。

做壞事的人,也許是因為寂寞吧。時至今日我竟仍在為楊康打算。我總是為他背信棄義傷害他人,這是不是很悲哀的一件事呢。然而白刃尚未觸到他,歐陽克已經掙開了穴道,一把奪過我手中的短劍,劈頭蓋臉地朝我刺來,臉上一陣鑽心的疼痛。

我自知他不會放過我,何況我已生無可戀,於是閉起眼睛站在那裡,不再還手。歐陽克卻沒有殺我,把短劍擲到地上冷笑了一聲拂袖而去。

嫣紅的血沿著脖頸滾滾而下,染紅了煙綠的華裙。無意間看到鏡中的自己,忽然明白了歐陽克為什麼會留下我的性命。

對一個女人來說,這應該比死更痛苦吧。

一道赫然的傷口自額頭延伸至唇邊,鮮血淋漓,面目猙獰。

我成了一個醜陋異常的女子,再也不是從前的顏櫻了。

四.

我再也不會回到楊康身邊了,任何一個女子都不想讓自己最愛的人看到醜陋的自己。可是思念卻無法遏止,只好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潛到太湖蔣家,只希望可以遠遠地隔著窗紙看他的一眼。

房間里卻有兩個人的影子,彼此相對,然後緊緊相擁。我走近了,聽見他溫柔地叫她念慈。

我笑,沒有眼淚落下來。楊康,你終於找到你愛的人了,你終於有人分享你的寂寞和憂傷了。

沒有我,你也會很幸福的,是不是?

我忽然很想哭。可是眼淚,不知何時起,已經盡數流干。

楊康,此生我們,誰負了誰。

這是我們最後一次相見了吧。

又是一個蕭瑟時節。離人心上秋。

駐足回首,愁腸百結,望斷天涯路。

五.

我來到臨安周圍的一個小村落里,嫁了個不嫌棄我相貌的農夫,做了個本分的農婦。日出而做日落而息,從此只關心莊稼的收成。曾經撫過琴書過畫白皙柔軟的一雙手,漸漸長了厚厚的一層繭。

又有誰知道,這樣一個醜陋的農婦,曾是南宋的公主,高宗趙構的女兒。

很多很多年以前,九歲的我跟隨父皇接見金國使節,在西湖畫舫上舉辦了盛大的宴會,那天我第一次遇見完顏康。清晰地記得當時年幼的他拉著完顏洪烈的衣角小聲地說,爹爹,那個公主姐姐長的真好看,以後讓我娶她好不好。

只是一句無心的童言罷了。除了我,恐怕世間沒有第二個人記得。早慧的我卻從此不能忘懷,那個一臉驕傲和稚氣的小男孩,眼睛里閃爍著不諳世事的狡黠。

我一直等待著與他重逢。

後來,父皇對金國趙王的擔憂愈加強烈。原本宋金兩國以淮水為界劃地而居,金國皇帝佔據北方,不再與南京相逼,漸漸放棄了吞併南宋的念頭,只有那趙王,虎視眈眈,野心勃勃。十六歲的我自告奮勇,只身前往臨安,潛入趙府,刺探軍情,以便先發制人。山外青山樓外樓,西湖歌舞幾時休。

父皇是個很懦弱的人,貪戀享樂,不思進取,對我卻是有求必應。

枉費他的一番疼愛,我卻終究沒能為他分憂解難。

如今,我只能聽著市井之間的種種傳聞,面無表情地販賣手中的布匹。再沒有機會勸說父皇,千萬不要答應與蒙古人聯盟一同抗金,他們才是我們最大的敵人。

楊康,此生我們,誰負了誰。

離人心上秋,不過是個愁字。席捲一生,幽怨殘留。

六.

許多年以後,蒙古滅金。那一年,丈夫先我而死,我一夜之間衰老了很多。原來人越老,就越害怕孤獨。

又過了很多很多年,忽必烈定國號元,蒙古政權空前強盛。此時我已年邁,常年躺在病榻上,凡塵俗世已經與我再無瓜葛。五年以後的丁卯,忽必烈滅了南宋,風雨飄搖的大宋江山終於崩塌。

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然而此時的我,已經老得沒有力氣心痛了。

那一年我的病忽然加重,一動不動地躺在病榻上,膝間繚繞著哭泣著的滿堂子孫。回憶,幻覺和夢境重疊著出現在我的腦海里,真假難辨。夢裡,我看到年輕時的自己和白衣勝雪的楊康,夕陽染紅了蒼藍的天,我漆黑的長發上下翻飛,他的長衣舞動在風裡。他伸手撫摩我的臉頰,說,顏櫻,我很想念你。

一行濁淚沿著我臉上縱橫交錯的皺紋蜿蜒而下。

我已經是個鶴髮雞皮的老婦了。

其實我很怕死。

我不想忘記他。

窗外,殘陽似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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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千紫中短篇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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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人心上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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