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淚之城
魃為虐,如焱如焚——《詩·大雅·雲漢》
一
南方赤夏殿。
伏羲哥哥在大殿門口看到我,眼睛里閃過一絲驚喜,走過來拍拍我的頭說,「漣淼,幾年不見你出落得更美麗了,當年那個哭哭啼啼的小丫頭長大了呢。」
我的臉一陣灼熱,紅得好象天邊的雲朵。低頭擺弄著裙角,撇了撇嘴說,「遙妃姐姐呢?怎麼沒有好好管住你,讓你到處亂跑亂說話。」
伏羲哥哥輕輕颳了一下我的鼻子,寵溺地說,「小丫頭,牙尖嘴利。」
我朝他眨眨眼睛,露出粲然的笑容。許多年沒有見到伏羲哥哥了,其實我很想念他的。
這時遙妃姐姐走過來,挽住伏羲哥哥的手臂說,「談什麼呢,笑得這麼開心。」
伏羲哥哥斂了斂笑容,說,「漣淼已經長大了,不知是否還像以前那般愛哭。」他的表情忽然變得那麼深,眼底竟然好象流淌著柔軟的憂傷。
我走過去拉著遙妃姐姐的手說,「姐姐快進去吧,是父親派我來接你們的。」
走進大殿,父親坐在高高的玄玉王座上對我們露出慈愛而溫暖的笑容。
我的父親是南方帝王神農氏,傳說他是太陽神轉生,所以也叫炎帝。此時神州大地分為東南西北中五個部落,東方部落的首領是伏羲哥哥,南方部落的首領是父親炎帝,北方部落的首領是顓頊,西方部落的首領名叫少昊。而中央聖土,則是由天帝直接掌管的。東南西北四個部落一直紛爭不斷,彼此都想吞併四方統一天下,成為五洲之上唯一的霸主。其實父親是個沒有野心的人,只是為了族人的安穩不得不捲入這場無邊無際的紛爭。東方部落的伏羲哥哥不但正直堅強,而且聰明過人,觀象於天,觀法於地,熟知陰陽五行之略,自創乾坤八卦。赤夏殿從前原本叫做金方殿的,可是伏羲哥哥說南方屬木,而金能克木,所以南方殿名不宜帶「金」字。南方五色屬赤,五季屬夏,就叫赤夏殿好了。
父親很欣賞他,於是早早把姐姐遙妃許配給他,希望兩個部落可以聯合起來共同抗敵。
姐姐遙妃近年來一直跟在大神赤松子身邊修道,原本浮躁易怒的性格也收斂了不少。玄玉王座上父親笑意吟吟地宣布三天後是姐姐的婚期,整個部落大慶三天。我看著姐姐臉上溫柔甜蜜的表情,由衷地為她高興。可是伏羲哥哥臉上卻沒有笑容,他嘆了口氣對父親說,「聽說黃河沿岸崛起一支新的部落,首領叫軒轅氏,因為佔據黃河沿岸,所以也被稱做黃帝,他是個很有野心的人,幾乎要佔領了少昊的西方部落。外患未除,我認為現在不是舉行大婚的時候。」伏羲哥哥轉身離去,忽又停住腳步側頭看了我一眼,眼神那麼疼痛。
當他決然的背影消失在視線盡頭的時候,姐姐遙妃早已淚流滿面。姐姐從小就不哭的,記得小時候父親曾經笑說姐姐的眼淚都由我來替她流了。我一直是個愛哭的孩子,可是姐姐不是。她現在流了那麼多的眼淚,心裡一定疼痛異常。我的眼淚不知不覺流下來,我走過去抱著姐姐說,「他會回來的。」姐姐搖了搖頭,撥開我的手,亦步亦趨地落寞而去。
夜裡,殘月如鉤。
我穿著單薄的紗衣獨自坐在赤夏殿頂端的占星台上望著月亮發獃。我在想伏羲哥哥。為什麼他看我的眼神那麼疼痛,為什麼他不肯跟遙妃姐姐舉行大婚。我突然不敢再想下去了。我已經長大了,儘管幼稚,卻不駑鈍。
忽然覺得一陣溫暖。有人自身後用披風裹住我,雙手握住我的肩膀,熱力絲絲滲入我的每根經絡。我回頭,輕聲喚他,「伏羲哥哥。」聲音里沒有驚訝,因為一切如我所料。
伏羲哥哥挑起劍一樣鋒利的眉,說,「漣淼,你怎知是我。」
我與他面對面站著,直視著他的眼睛說,「伏羲哥哥,你不肯跟姐姐結婚,是因為我么?」
一句話,長驅直入,一針見血。伏羲哥哥忽然手足無措起來,轉過身去,躲閃著不敢看我。
「伏羲哥哥,記得我第一次見到你是在漢水邊,那日我與父親和姐姐走散了,哭得很傷心。你走過來幫我擦眼淚,牽著我的手送我回家,手掌那麼溫暖。」我步步逼近,說著說著落下淚來。
「可是我一直把你當哥哥啊。只是哥哥。姐姐她真的愛你,錯過她你會後悔的。」我哽咽起來,聲音斷斷續續的,泣不成聲。
伏羲哥哥轉過身來狠狠抱我,下巴抵在我頭上,說,「漣淼,從那一天起我就告訴自己,我一定要保護那個哭泣的女孩子,不再讓她受委屈不再讓她流淚。我一直在等你長大。我喜歡的人是你,一直是你。」伏羲哥哥一向是個冷靜隱忍的人,我從來沒見過他這樣真情流露的樣子,熾熱的懷抱幾乎將我融化。一時間我沉淪其中,竟然背叛了自己的理智不忍心掙開他,只能靠在他懷裡無聲地落淚。
片刻之後,他的手鬆了松,身後傳來伏羲哥哥驚訝的聲音,他說,「遙妃,你怎麼在這裡?」
我的心一沉,猛地回頭,正對上姐姐幽怨的眼神,冰冷而決絕。她直直地看著我說,漣淼,我永遠不會原諒你。
我最害怕的事情還是發生了。我同時失去了唯一的姐姐和疼愛我的哥哥。姐姐的背影消失在無邊的夜色里。我輕輕推開伏羲哥哥,說,「伏羲哥哥,我不愛你。我不能愛你。」
我轉身離開赤夏殿。姐姐向西走了,於是我選擇往北。我們是姐妹,我們的身體里流淌著同樣倔強的血液。事已至此,只好彼此遠離,永不相見。
二.
我從小就是個容易迷路的孩子,魂不守舍地走了三天三夜,已經不知自己身在何處了。我沿著一條長長的河走,又疲倦又悲傷,終於失去了知覺。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正躺在一個溫暖的帳篷里。我跌跌撞撞地起身,走到門口忽然怔住。
高高的祭台上,一個黑髮及腰的男子高舉雙手仰望天空。玄色的披風獵獵做響,翻飛如旗幟。我仰頭,這是我所見過的最燦爛的星空。二十八星宿齊聚在他頭頂,天生異象,天下必有一場巨大的變革。
黑髮男子回過頭來,竟是比伏羲哥哥還要俊美的一張臉,眼睛細長,瞳仁漆黑如墨,深不見底宛如深潭,劍眉斜飛入鬢。他的嘴唇很薄,並且稜角鋒利。我想起小時候伏羲哥哥曾經告訴我,越唇越薄的男子越薄情。他微微揚起嘴角,淡淡地說,「你醒了。」
我點了點頭,腳下卻忽然一軟險些跌倒。舊卧病榻,我的身體仍然很虛弱。他飛奔過來扶住我,溫暖的手掌覆住我的額頭,搖搖頭說,「想必你受了很重的傷,恐怕要很久才能復原。」
我流淚。喃喃地說,「我沒有受傷,我只是傷害了愛我的人。」他伸出白皙修長的手指抹去我臉上的淚,說,「一切都過去了。我們一起重新開始,好不好?」
我的眼淚愈加洶湧,大片大片地暈濕了他的玄色長衣。他緊緊抱我,一如當日伏羲哥哥那般熾熱溫情,我的頭抵在他的胸口,可以清晰地聽見他心跳的聲音。他的手指摩挲著我的長發,青絲繞指柔。
直到那一刻,我才確定什麼是愛情。就像生命中的一根救命稻草,以一種救贖的姿態篤定地向我走來。一直隱忍著的情感一瀉千里,將寂寞燃燒成最絢麗的焰火。伏羲哥哥默默愛了我那麼多年,但凡是女子都不可能不動心的。我不是不想愛,我只是不能愛。
於是這一次,我愛得傾盡全力,沒有退路。
三.
我為自己取了一個新的名字,叫軒轅魃。軒轅是黃帝的姓氏,魃是乾涸的意思,我希望自己再也不要流淚了,所以拋棄了「漣淼」那個水淋淋的名字。我也想要忘記過去。
他說要我們一起重新開始的。
可是我也漸漸發現,他是個擁有萬丈雄心的男子,他說他要吞併四方統一五洲,開創一個嶄新的時代。與他相伴的時間並不長,並且那是我最快樂的一段日子,沒有憂傷只有幸福,我的眼淚,竟然一滴都沒有流。
可是忽然有一天,軒轅對我說,「北方部落的首領顓頊為人暴虐並且兵強馬壯,我光靠武力無法取勝。他,酷愛音樂和美人。」他頓了頓,說,「魃,你可不可以幫我?」
我忽然憤怒。「你已經滅了少昊的西方部落,你的族人已經佔據了那麼大的土地,你現在又要滅掉北方顓頊!然後呢?是我的父親神農氏還是東方部落的伏羲!」
黃帝轉身離去。沒有安慰亦沒有解釋。我獨自枯坐至入夜,剛才的憤怒一點一點熄滅,竟然有些於心不忍。我想我愛他,就應該包容他支持他,他要我幫他,其實也是無可厚非的吧。急急出去尋他,卻看見後花園里盛放的梅花里有兩個人的身影。那個女子極美,並且並非凡人。她是九天玄女,她送天庭的秘籍靈符給他,教他奇門遁甲之術,三宮無意陰陽之略,助他一統天下。
夜涼如水。我忽然明白,黃帝需要的不是任性嬌縱的軟玉溫香,而是可以助他完成宏圖大業的凌厲女子。也終於絕望地發現,他不愛我。倘若他愛,也不會在撇下我揚長而去之後馬上和另外一個女子賞月聊天。
我的眼淚,奔涌而出。
破曉,我起身前往北方部落。以前曾聽父親說過,顓頊喜愛音樂,經常自己撫琴演奏,並讓飛龍效仿風聲,豬龍婆做樂師配樂。他深諳音律,說話聲音都如敲鐘擊磬,溫厚洪亮。我抱著一把琵琶混進他的宮殿當歌姬,一曲終結,餘音繞梁。
他走過來捏住我的下巴,說,「你這麼美,為什麼我以前沒有見過你?」
我握住他的手,千嬌百媚地說,「我怎麼知道,你害我等得好苦。」
那晚是上弦月。天空晴朗,星月爭輝。我用琵琶弦親手勒死了一個欣賞我音律和美貌的無辜的人。
是伏羲哥哥教我彈琵琶的。我曾經以為,我可以一輩子跟他與姐姐呆在南方部落,他們幸福,我就幸福。
斷了的琵琶弦浸沒在猩紅的血跡里,凌亂而骯髒。我的淚洶湧而無聲地流,洗不盡的哀傷,止不住的悲戚。
忽然很想知道,有沒有那樣一地方,可以讓住在那裡的人不再流淚。我開始尋找那樣一個地方,我真的不想再為愛流淚。
我沒有回到黃帝身邊,開始一段有關尋找的漫長而孤單的流浪。
尋找,尋找。然後在尋找的過程中一次又一次地背叛自己。天空中掠過的一隻飛鳥,森林裡綻放的一朵花都能輕易勾起我對他的回憶,腦海中一遍又一遍地浮現他黑色的及腰長發,他冷漠深邃的眼睛,他明亮生動的笑容。我的淚再也沒有停。
一日,我來到一處僻靜的山谷,裡面開滿了淡黃的小花,花瓣下結著小小的紅色的果子,香氣撲面而來。我被這種奇特的小花吸引,禁不住駐足,靜靜地望著。
忽然路過兩個侍女打扮的女子,徑直過來採摘了許多這種花,興高采烈的樣子,其中一個說,「這麼多的情花,一定可以買個好價錢,不知會幫到多少痴男怨女成就美事呢。」
另一個笑笑,說,「也不枉我們翻山越嶺地走一遭了。」
我忍不住問,「請問姑娘,你們說的情花是這種黃色的小花嗎?這是什麼花,為什麼以前我沒有見過?」
她們這才發現身後有人,很耐心地告訴我說,「這種植物其實叫做遙草。黃色的花叫情花,紅色的果叫愛果,食過之人可以被他人愛戀,跟自己鍾情的人白頭偕老。」
我點了點頭,走過去摘了一株握在手裡,竟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兩位姑娘采夠了花便離開,臨走之前對我說,「這花真的很靈的,姑娘不妨一試。」
我握著這花呆立許久,終於含著淚放到嘴裡。我已經什麼都沒有了。世界上根本就沒有一個可以讓人不流淚的地方。我想回到黃帝身邊,只要他肯真心愛我。
花一入口,體內忽然劇烈地疼痛,像有一股火焰燒烤著我的心,五臟六腑都像要燃燒起來了一樣,熾熱難當。我痛苦地跌到在地上,手指嵌進泥土裡,血染紅了一大片泥土。
恍惚之中竟然看到了姐姐。她冷冷地望著我說,「漣淼,我說過我不會原諒你的。是你一手毀滅了我的幸福。」
姐姐!這麼久沒見,我有好多話想跟她說,她甚至讓我忘記了疼痛,可是沒等我開口,她繼續冷冷地說,「那日我走了之後,在中央聖土的山澗之中遇見玉皇大帝自然子。他收留了我,他說遙妃,我不會再讓你流離失所。
我以為我終於找到幸福了,可是一年以後,他的妻子西王母來找他,把他逼回了天庭。我那時才發現,原來自己愛上的,竟是那樣不堪的一個男子。
我於是自了生命。精魂變成了遙草,開出情花愛果,只希望可以幫助那些痴心的人得到真愛。
任何人都可以得到真愛,可是只有你不可以。
漣淼,你總是流淚。現在我就抽干你身體里所有的水份,讓你再也沒有淚可以流。」
我掙扎著伸出手去,徒勞地揮舞,我哽咽著說,姐姐,姐姐,你原諒我,我真的很想你……
姐姐的幻想忽然消失,只剩空曠的風回蕩在山谷之中,哽咽如風聲。我的淚再也留不出來了。
那一日,那株植物真的燃燒了我身體里所有的眼淚。身體乾涸了,心也乾涸了,熾熱難耐,口中涌動一股熱氣浪花一般翻滾在唇邊。四周的空氣驟然燥熱起來,我吸收了身邊所有的水氣,身邊變得霧氣白濁,日月不光,赤地千里。
四.
漸漸的我的容貌也發生了巨大的變化。由於體內不再有水分,我的皮膚加速枯萎衰老,頭上的三千青絲也只剩下稀疏幾跟醜陋的絨毛。我是用手摸到的,我無法看到自己的容貌,因為每我靠近的每一片水域都會迅速乾涸,赤地千里,寸草不生。
我走到哪裡都會給那裡的人帶來災難,只好隱居在西邊的一片沙漠里,每日枯坐如磐石。我很想念我的父親,伏羲哥哥和黃帝,我知道我再也見不到他們了。我終於不再流淚了,眼淚和愛,同時消失在我生命中消失了。
日子沉寂地過,日升日落,我獃獃地坐望天空,不知今夕是何年。忽然有一日,一個美極的女子出現在我面前。
事隔多年,我依然認得她。九天玄女,容顏依舊絕美,而我,卻已經成了一個只會製造旱災的醜陋怪物。
她開門見山地說,「黃帝已經統一五洲,當前唯一的敵人是蚩尤領導的部落,他現在需要你的幫助。」
我苦笑。「我這個樣子,還能幫他什麼?」許久沒有說話,聽到自己的聲音居然覺得這般可怕,沙啞梗塞,陰陽怪氣。
「黃帝手下本有一隻可以呼風喚雨的應龍,可是蚩尤請來了風伯雨師,風雨猛烈,應龍的法術無法施展,軍隊即將潰散。你可以帶來旱災,所到之處赤地千里,風伯雨師必定奈你不得。」九天玄女的神情急切,看得出來,她是真的為黃帝打算,沒有奚落嘲笑我的意思。
我沉默良久,終於點了點頭。我還有什麼猶豫的呢?能再看一眼黃帝,以後多少個孤獨枯坐的日日夜夜晨晨昏昏也憑添了許多樂趣吧,我幾乎要忘記他的樣子了,我是多麼刻骨地想念他。
現在這樣,算不算是絕處逢生。
我忽然又開口,說,「我有一個條件。」
九天玄女點了點頭說,「我知道你的條件。放心,我只說來找旱魃助陣,他只是個凡人,他並不知道旱魃就是你。」
那一日,我出現在黃帝面前,狂風暴雨頓消,烈日當頭炎熱無比。蚩尤的軍士驚異不已,士氣大減,應龍和黃帝的軍隊趁機撲殺上去,大敗蚩尤。
他親自過來謝我。歲月摧人,他也蒼老了許多,只是那眸子里深邃的英氣一如當年。我明知道他不知是我,卻還是逃也似的離開了,我現在的樣子,怎麼可以被他看到。其實也許他早就忘記了那個曾經叫做漣淼的女子,總是一副梨花帶雨的樣子,身體里好象有無窮無盡的淚水。她改了自己的名字叫軒轅魃,只因想跟你重新開始,去過一種沒有淚水的生活。延續了你的姓氏,卻終究留不住你的愛情。
這一個照面,結束了一切。即使是個怪物,我也要好好地生活下去。
我來到赤水以北,親手用石頭搭建了一座蒼涼的城。
這是一座空城。沒有記憶,沒有愛情。
我叫它無淚之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