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哈啊,喂,於舟善!」
「哎呀,我的名字取得真不錯,不是嗎?你在嚴肅的時候叫出我的名字,聽起來很好笑。」
「我現在……不是在開玩笑。」
「我也沒開玩笑。」
淚水迅速浸濕了枕頭。舟善面露驚訝之色,伸手想為我擦乾眼淚,但是我用盡全身的力氣,推開了他的手。
「哈啊,哈啊……」
「喂,申海芸!」
「你再說一遍!誰要死?你……你為什麼要死?你真是的,為什麼要這樣?我本來就已經很內疚了,你為什麼總是這樣!趕快收回你剛才說過的話,趕快收回!」
你為什麼不說話?我看了他一眼。他輕輕地咬著嘴唇,似乎想要隱藏起悲傷的心情。我也緊緊咬著嘴唇,轉過頭去,不再看他。
「哈啊,求求你了,於舟善……」
「我想活就活,想死就死。」
「那麼我,我是因為想死……才死的嗎……?」
「你怎麼可以這樣殘忍!沒有了你,你讓我怎麼活下去!你現在就在我身邊,我還傷心難過,瘋狂地想念你!如果你死了,我還不如死掉算了。」
我無力發泄心中的憤怒,嘴角迸發出幾聲哭泣,全身瑟瑟發抖。我到底算什麼東西?我算什麼,你憑什麼要跟隨我去死?我為什麼總是讓身邊的人為我而痛苦?為什麼所有人都讓我感覺內疚!
「海芸呀,申海芸。」
「哦哦哦,快說……不是這樣的……你想幹什麼,你想幹什麼,為什麼要跟我一起死?如果真的那樣,我就不理你了,死也不理你。」
我的呼吸變得急促,氣喘吁吁。舟善緊緊抓住我的手。淚水沿著他白皙的臉頰流下來,他疲憊而痛苦的臉上露出了蒼白的微笑。
「哎呀,我本來是想讓你開心的……」
「哈啊,這算什麼開心事……」
「好吧,我不去了,不去了,我要在這裡活到一百歲,不過,你要獨自在天堂里過八十二年。」
「我……沒事……」
「你想到天堂里去找別的男人嗎?」
「哼,你知道的,我的眼光……很高的。」
「所以你選擇了河政民?」
「……」
「我是開玩笑的,開玩笑,你不許對政民說!我相信你,海芸啊。」
我這才呵呵笑了笑,放心下來。我感覺渾身無力,緩緩合上了沉重的眼皮。
「這麼早就睡嗎?」
「哦。」
「哧,我會無聊的……」
「哦。」
「我叫你的時候,你要馬上醒過來才行,聽見沒有?」
「哦。」
「你說實話,我是不是這個世界上最好的人?」
「哦。」
「我也一樣,說實話,我也覺得你是這個世界上最好的人,我對你的喜歡甚至超過了對我的愛騎,超過了好幾倍,你真是個有福氣的人。」
不一會兒,我聽不見舟善的嘮叨聲了。我的身體也開始休息,漸漸平靜下來。請讓我在夢中見到他吧。可是,我已經說過,我要徹底把他忘記,徹底把他忘記。我只是,只是偶爾,很偶爾地想起他而已。
63.
我好象在夢裡見到了他的影子。只是見到了他的影子罷了,可是我卻感覺到強烈地吞噬我身體的痛苦,甚至比佔據在我體內的癌細胞更可怕,更惡毒。儘管我換了地方睡覺,但還是睡了懶覺,一直睡到十點五十分。我眨巴著眼睛,看了看四周。舟善已經起床了,他悄無聲息地起了床。又一天開始了,沒有了政民的一天開始了。
「咳咳咳咳,咳咳……哦哦,咳咳!」
我感覺到胸骨附近產生了劇烈的疼痛。咳嗽得太厲害了,連我一向引以為榮,自以為很結實很健康的胸骨也感覺到了疼痛。那隻玩具熊放在我的床頭,那是政民撫摸過的東西,和我差不多高。我伸出手,撫摩著那隻玩具熊,正在這時——
「申海芸!!你起來了嗎?如果起來了,就回答一聲,OVER!」
「咳咳,哦,我……起來了。」
「那個龐大的玩具熊不適合你!」
「哧,醋罈子……」
難道被我說中了?舟善做出被人戳穿心事的表情,猶豫著向後退了幾步。但是不一會兒,他又恢復了本來的泰然自若,輕輕向我走過來。
「好了~我們去洗漱吧,小豬公主。」
「小什麼?」
「小~豬~呼哧呼哧……小豬~」
這……這個可惡的傢伙!可是不管我說什麼,舟善一下子把我舉起來,放在輪椅上。他忍受著我的嘮叨和抱怨,把我推到了衛生間。唰唰唰……輕快的水聲……
「把頭探過來。」
舟善把一條毛巾系在我脖子下面,開始用溫水小心翼翼地幫我擦臉。接著,他把牙膏擠到牙刷上,要幫我刷牙。
「我自己……來吧……」
「你!」
哧喀哧喀,哧喀哧喀,我活了十八年,除了媽媽,還是第一次有別人幫我洗臉刷牙。舟善用毛巾幫我擦乾臉,然後推著輪椅,走出了衛生間。他的臉上看不到一絲一毫的疲憊,活蹦亂跳,就像個天真的小孩子。他似乎感覺到了我的目光,拉著我坐到飯桌旁邊,忍不住開口對我說道。
「粥做得不好吃。」
「沒……關係……」
他把白花花的粥小心翼翼地放到我的面前。粥已經涼了,看不到熱氣。我慢吞吞地拿起勺子,舟善輕輕咬了咬嘴唇,凝視著我。舟善面前也放著白花花的粥……我握著勺子的手突然停了下來。
「你吃米飯吧。」
「我更喜歡吃粥。」
「吃米飯。」
「粥。」
「你總是……」
「來,說~啊~」
我愣了一會兒,舟善迅速把一勺粥放進我嘴裡。我閉著嘴巴,忍不住想要流淚。我瞪了舟善一會兒,舟善露出悲傷的表情,哀求似的對我小聲說道。
「我們一起吃粥吧,一起……吃吧。」
「……」
「一想到讓你一個人走,我已經痛苦得快要發瘋了,一起吃碗粥,又有什麼不可以呢?我不會死的,吃上幾天粥也不會死的,你這個傻丫頭,所以我們一起吃吧,好不好?」
我又無話可說了。我總是帶給你痛苦,帶給你麻煩,心裡已經很內疚了。我悄悄張開緊閉的嘴巴,把勺子送到嘴裡……
「這才對嘛,好好吃。」
「……」
我把根本無須咀嚼的粥慢吞吞地咀嚼了幾十次,然後艱難地咽了下去。可是,不過一會兒的工夫……
「嘔,嘔嘔,嘔嘔嘔……」
勺子和粥碗掉落到地。我看見舟善驚訝的眼神,趕緊逃跑般地轉動輪椅,往衛生間里走去。舟善這才回過神兒來,跟著我往衛生間里跑,但是只聽「喀噠」一聲,門已經鎖上了。
「你想幹什麼?把門打開,申海芸!申海芸!開門,你這個傻丫頭!」
「嘔嘔嘔,嘔,嘔嘔!」
我的手指在瑟瑟發抖。我把頭靠在衛生間冷冰冰的牆上,精神也清醒了許多。
疼痛折磨著我的胸口,我痛苦得想要抓住什麼東西,於是我就抱著自己的胸口,倒在衛生間的地板上……
「哈啊啊,啊啊,哈啊,啊啊啊……」
咣咣咣!
「申海芸!開門!快開門!」
我給政民帶來了痛苦,所以我要遭受上天的懲罰。我沒有資格哭,也沒有資格大聲喊疼。即使在疼得要死要活的瞬間,那個名字仍然充斥在我的腦海里……
「哈啊,政民……政民呀……」
我咬緊嘴唇,但是發出來的不是呻吟,而是政民的名字。淚水瘋狂地洶湧而出。汗水和淚水籠罩了我的臉。這一刻,只聽「咣當」一聲,破舊的衛生間門開了,舟善像彈簧似的彈了進來。
「哈啊,申……申海芸!申海芸!喂!」
「啊,啊啊,嗚嗚,嗚嗚嗚。」
我的精神恍惚了,舟善背著我,回到房間里。我躺在床上,兩條胳膊痛苦地扭曲了。舟善幫我伸展開胳膊,想幫我打針。可是,這件事做起來並不是那麼容易。
「嗚嗚,啊啊,哈啊,哈啊……」
「傻瓜,把胳膊……胳膊伸開,快點兒,求求你了……」
「哈啊,哈啊,啊啊,哦哦,啊……好疼啊……」
我疼得連聲啜泣,不停地喘著粗氣。舟善咬緊嘴唇,一屁股坐到地上。他手裡拿著的注射器也無力地掉落在地。
「哈啊……啊啊……」
「……」
「哈啊,哈啊,舟善,舟善……呀。」
我伸出蒼白而乾瘦的手,艱難地指了指床邊的桌子。舟善滿臉疲憊,但還是站起來,抓住了我的手。
「照……片。」
「誰的,政民?」
「哦,照片……對不起。」
對不起,我總是做對不起你的事情。但是舟善還是顫抖著雙手,把照片交到我的手裡。這是我們兩個人的照片。一看見照片,一看見照片,一看見照片上政民的笑臉,我疲憊的雙眼就盈滿了淚水,像籠上了一層薄霧。淚水靜靜地沿著眼睛兩側的臉頰流淌。
「嗚嗚……」
「……」
舟善什麼也沒說,跌跌撞撞地站起來,看了看我。你不用說,我也知道。我知道你現在想對我說什麼……不一會兒,他的嘴裡發出了悲傷的聲音。
「一個人需要多長時間,才能忘記另一個人?」
「……」
「一天?一個月?一年?一輩子?」
「是啊……誰知道呢……一輩子?」
「那我就等你一輩子。」
舟……舟善呀,門悄悄地合上了。舟善出去了。你希望我忘記政民,是嗎?你希望我儘快把政民忘掉,是嗎?我獃獃地把視線落在照片上。政民現在是笑著呢,還是在傷心地哭泣?我心底的某個角落像被什麼東西拌住了似的疼痛難忍。如果我有橡皮擦的話,如果我有一塊可以把所有回憶全盤抹掉的橡皮擦,不……就算我手裡握著這樣的橡皮擦,最後也不會把你從我體內擦掉的。傻瓜,傻瓜,哈啊……傻瓜,我把照片緊緊地抱在懷裡。淚水一刻不停地流淌,打濕了我的枕頭。即使閉上眼睛,我也能想起他的面孔……即使塞上耳朵,我也能聽見他的聲音。即使我的呼吸停止了,也還會為他而心跳。是的,直到現在,他仍然在我心裡。如果把他從我心底抹去,我恐怕馬上就會死掉。現在如果我叫他,他好象馬上就能回答我,他會在旁邊撫摩我……
我連哭出聲來的力氣都沒有了,對他瘋狂難忍的思念只能化做無聲的眼淚,靜靜地流淌。又一天過去了嗎?不要再哭了,申海芸,你有項鏈,還有和政民合拍的照片,還有他送給你的巨大的玩具熊,而且你還擁有和他在一起的美好回憶。幸運的是,肉體的死亡會早於精神的死亡。也就是說,我可以保存住與他共有的回憶。我沉重而疲憊的眼皮總是不由自主地想要合到一起,正在這時……床頭響起了振動聲。我輕輕地把眼睛睜開一條縫,吃力地抬起一條僵硬的胳膊,慢吞吞地摸到手機。是媽媽嗎?我看了看手機屏幕,上面沒有顯示來電者的號碼……剎那間,我的心跳加速了,我匆忙掀開手機蓋兒,把手機拿到耳邊。
「喂?」
——……
就在這個瞬間,我的腦海里理所當然地浮現出河政民的身影。是你嗎,是你嗎,政民呀,是你嗎?傻瓜,真的是你嗎?
「喂,喂,你是……誰……」
——……
「……」
傻瓜,你為什麼不說話?我捂住嘴巴,不讓對方聽見我的嗚咽。電話另一端的那個人半天沒有說話,如果他現在問我在哪兒……問我為什麼要離開他……不,只要他說出他是河政民,我恐怕就會把一切都和盤托出。
「我掛了。」
——……
直到我把電話掛斷,對方仍然一句話也沒說。傻瓜,傻瓜……我一邊不停地流淚,神經質地把電池拔下來,扔到床上……你為什麼要這樣,申海芸,明明是你錯了,你應該坦率地說出來,我愛你……這一句話就足夠了。對不起,我想你,這些都不需要,只要一句「我愛你」。這一句就足夠了。他現在說不定又會痛苦地哭泣。我也像瘋子似的,強忍著不讓自己哭出來,我只能輕輕地啜泣。我想你,河政民,我想你,我想你想得快要發瘋了。
64.
我猶豫片刻,又把電池裝上,打開電源,關掉靜音設置,然後抱著手機睡著了。我懷著隱隱的期待,悄悄地睜開眼睛,已經是凌晨時分。我看了看錶,六點鐘,但是外面還很黑。我翻來覆去地躺了一會兒,突然有什麼東西掉在地上,我低頭一看,是手機。我想起了昨天的事情。我半是期待,半是激動地打開手機蓋兒一看,哎喲,果然不出所料……我真是個傻瓜、笨蛋,又空等了一場。沒有一個未接電話。舟善可能早就起床了,廚房裡傳來一陣刺耳的聲音。我看了看政民的照片,時間分分秒秒地過去,九點了。舟善還是沒有進來叫我。我用了幾分鐘的時間,吃力地坐起來。我的長發垂落下去。在短短的一分鐘時間裡,我竟然昏厥了好幾次,我不想這樣,於是連連搖頭,淚水又一次充滿了我的眼睛。我忘了,真的忘了。我忘了,真的忘了。我忘了,我忘了,我真的忘了。但是偶爾還是會想起來。偶爾……我慢慢地伸出手。我輕輕閉上眼睛,用手指回憶著政民的眼睛、鼻子和嘴唇,彷彿政民就在我面前似的。政民和我之間的約定並沒有取消。項鏈,月亮……玩具熊……照片……陽光照進我的房間,我擦了一把眼淚,這時,門開了。
「……」
「哦,你醒了?噢噢~這是怎麼了?」
「……」
「走吧!今天我們不吃沒有味道的粥了!」
像往常一樣,舟善特有的氣息在開門的同時,隨風輕輕飄到我的面前。
那是一種令人愉悅的氣息。舟善把我抱起來,放在輪椅上。像昨天一樣,他給我洗了臉,刷了牙。
「啊。」
「啊……」
哧喀哧喀,哧喀……
哧喀哧喀哧喀……哧喀……嘴裡像爛了似的疼痛難忍。不過,我總算順利地刷完了牙,牙刷上沾了血。我以為舟善會大吃一驚,但是他默默地用流水把牙刷沖洗乾淨,看了看我,淡淡地笑了。
「辣椒粉部隊。」
「什麼?」
「辣椒粉混合在一起,看上去就像鮮血一樣~??」
我忍不住笑了,舟善用毛巾幫我擦了臉,然後帶我來到客廳。他看了看窗外,興緻勃勃地說道。
「今天的天氣真好~」
「哦,是啊,我想……出去……」
「閉上眼睛,數到一百!」
我悄悄地閉上眼睛,舟善發出一陣亂糟糟的聲音,就消失了。1……2……3……4……不知道過了多久,78……82……85……91……
「好了!現在可以睜開眼睛了!」
舟善一隻手抱了一大把衣服,走了過來。他先幫我穿上兩隻襪子,又在睡衣褲子外面套上了一條又厚又長的燈芯絨裙子。上面套上毛衣和白色的風衣。這還不夠,舟善又在我膝蓋上披了一條厚厚的毛毯,耳朵上帶了耳包,還有圍巾,手套……
「武裝完畢!」
「我……好熱……」
「外面很冷的!好了,走吧,出發出發出發!」
舟善歡天喜地,活像個小孩子。他推著輪椅,走出了家門。一陣冷風吹來,十幾分鐘過去了,我還能堅持得住。來到村口,一群孩子拿著像是球的圓形東西當做足球來踢,最小的孩子看上去不過四歲,最大的有十二歲左右。看見這些在寒冷的天氣里踢足球的孩子,舟善的身體似乎有些痒痒。
「啊啊,啊啊,我也想玩兒。」
「那就去玩兒吧。」
「行嗎?啊,我去和他們玩兒?去不去呢?孩子們~算上大哥我一個~」
說完,舟善先把自己手裡的鴨絨外套披在我身上,然後往孩子們那邊跑去。他揮著手,朝孩子們跑去,孩子們開始有些膽怯,但是不一會兒,就興高采烈地和他跑起來。
「真看不出誰是孩子……誰是大人……」
望著舟善和孩子們興高采烈的樣子,不知為什麼,我的心頭掠過一絲淡淡的憂傷。舟善進了球,抓住一個孩子高呼勝利。然後,他沖我跑過來,擁抱著坐在輪椅上的我。
「你看見了吧?看見了吧?我進球了!哈哈哈哈!」
「哦哦,恭喜你,喂,喂,你把這個,把這個……」
「哈哈哈!孩子們!你們看見大哥我的實力了吧?海芸呀!我再去進一個球!你好好看著!」
所完,舟善就風風火火地走了。一陣冷風吹來,我把毛毯拉到脖子下面,那些流著鼻涕的孩子和舟善正玩兒得不亦樂乎。就在這時——
啊,我突然感覺有些不適……我以為忍一忍就能過去了。我忍了大約五分鐘。不行,千萬不要,千萬不要,申海芸……千萬不要……又過了將近四分鐘,我開始祈禱了。老天爺,如果您幫助我這一次,我真的會做善事的。啊啊,我好象真的要尿出來了。可是,我畢竟也是有自尊心的,實在無法請求他幫我做這種事情,怪丟人的。他會怎麼看我呢。啊,千萬不要……
「哦哦,我要死了。」
我要不要叫舟善呢?如果現在去衛生間的話,啊,真是的,為什麼偏偏趕在這個時候。我把兩條腿夾得緊緊的,用力揪住毛毯。啊啊啊,我的忍耐達到了極限。以前辛辛苦苦經營的個人形象(其實本來就沒什麼形象可言)全部付之東流了,可是我也是人……出,出來了,啊啊啊,我的媽呀,我的媽呀……我感覺就像螺絲鬆了似的。裙子濕了。啊……重大事故!眼前一片漆黑,淚水縈繞在我的眼裡。這可如何是好。這可如何是好……我坐立不安,如坐針氈。這時,舟善欣喜若狂地向我跑過來。不行,不要過來!不要過來!
「喂!你怎麼哭了!」
「不,不要過來!不要過來,於舟善!嗚嗚嗚,不許你過來!」
我讓你不要過來,你偏要過來。啊……我真的快要發瘋了。我太丟人了,臉漲得通紅。我不知道眼睛該往哪裡看才好。正在這時……啪嗒,正在這時,什麼東西落在我膝蓋上。仔細一看,是舟善剛才蓋在我身上的外套。啊,我真想死掉算了。嗚嗚,我羞得用兩隻手緊緊地捂著臉。
「哎呀,大哥~你要走嗎?再陪我們玩兒一會兒吧~」
「嘻嘻,不行了~你沒看見姐姐臉色這麼蒼白嗎?天太冷了,再在這裡呆下去,阿嚏……會打噴嚏的。哥哥以後再陪你們玩兒~」
什麼打噴嚏!不過,我還是感謝舟善假裝不知道。說不定他在心裡嘲笑我呢!誰知道呢。舟善和孩子們說了再見,就推著我的輪椅回家了。總得說點兒什麼才好,怪尷尬,怪難為情的……啊,申海芸,你真的犯了一個大錯誤。哼哼,好象沒有什麼異味,哎喲……我要瘋了。
「哈,哈哈,我的心情很奇怪。」
「已經濕了,快回去洗個澡,換換衣服。」
雖然我看不見舟善的表情,但是走在回家的路上,我一直都覺得很尷尬。舟善用較快的速度經過山路,回到家裡。還沒等我說什麼,舟善就把輪椅推到衛生間門口,他這才說話。
「你一個人……不能洗澡吧?」
「哦,哦?洗……洗澡?」
「我……我去拿換洗的衣服!你先進去吧!」
舟善把我從輪椅上抱下來,放到衛生間里,然後用毛巾擦了擦輪椅上的液體……哎喲,該丟的臉都丟盡了。舟善急匆匆地走進我的房間去拿衣服,剩下我一個人在衛生間里。我四下里看了看,開始一件件脫衣服,放在衛生間門外。最後,我把因為日益削瘦而變得鬆鬆垮垮的內衣內褲也脫下來,放在舟善看不見的地方,然後用一條大浴巾把胸部以下的身體團團包裹起來。正在這時,舟善懷裡抱著我的衣服,羞答答地站在衛生間門口,他顯得有些尷尬。哎喲,看來得我先說話了?
「你……幫我接點兒水。」
「呃?哦哦,哦……好吧,等一等……」
舟善把我的衣服放在一邊,用浴盆接水。裡面接滿了熱水,我先把腳慢慢地放進去。啊啊……浴巾漲起來了。我不知所措地緊緊抓住浴巾。啊,真溫暖。我沖著獃獃站在一旁的舟善揮了揮手。
「沒關係,沒關係,你第一次看見女人的身體嗎?過來幫幫忙。」
「……」
「怎麼袖手旁觀呢?這不像你呀。我一個人……做不到……很吃力……」
哎喲,我假裝泰然自若地對他說,可是不管怎麼用浴巾遮擋身體,我還是忍不住緊張。舟善若無其事地走過來,蹲在浴盆後面,輕輕地撩起水,幫我擦洗身體。不知道過了多久,衛生間里充滿了水蒸氣。舟善熱得滿頭大汗,還不停地幫我洗澡。我緊緊拉住他的手。舟善猛地停了下來。我該說些什麼呢?
「謝謝,謝謝你……陪在我……身邊……」
「……」
「舟善呀,對不起,我走了以後,你也不要對政民說什麼。對不起……最後求你的一件事……也是為了政民……」
舟善若無其事地幫我擦洗肩膀。不知是汗水,還是眼淚,一道水珠順著他的臉頰流到脖子上。舟善抓住我肩膀的手微微地顫抖起來。我也……我也想忘記他。我感覺自己的身體正在緩慢下沉。舟善似乎也看出來了,他趕緊把我從水中抱出來,用好幾條大浴巾把我層層包裹得嚴嚴實實。最後又圍上一條浴巾,這才抱著我走出了衛生間。我的呼吸漸漸變得急促。突然來到溫度較低的地方,舟善似乎比我更慌張,他趕緊把我放到鋪了電熱毯的床上。我的視線漸漸模糊,身體不停地顫抖,舟善緊緊拉著我的手,想要說什麼……
「如果……我……醒不過來……你一定要……把我……打醒……一定……哦,記住了嗎?」
「……」
「哦,回答我……回答我,哈啊,哈啊……」
「好吧,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你一定要醒過來,海芸呀。」
舟善又把輸液針幫我插好。老天爺,現在還不行,現在先不要把我帶走。我還有很多事情要做呢,現在還不行……
65.
我睡不著。我連呻吟的力氣都沒有。我不會就這樣死在這裡吧?我不會連個痕迹都沒有,就被埋到地底吧?政民呀,我好想你。我對不起你,但是我真的很想你。舟善也和我一樣難以入睡,他在我旁邊,和痛苦呻吟的我一樣痛苦。他用力拉住我的手,分不清他臉上流下來的液體是汗水,還是眼淚。
「醒一醒,申海芸!申海芸,你一定要醒過來,一定,哈啊……一定,一定……」
「舟善呀,於舟善,舟善呀……」
「不要說話,你沒有力氣,不要說話了!」
「哈啊,哈啊,舟善呀,你不是政民的朋友嗎?你一定要幫他,不要讓他墮落,不要讓他崩潰。讓他忘記我,我怎麼這麼累。現在……我好象真的不行了。」
舟善看了看輕輕啜泣的我,凝結在眼裡的淚珠吧嗒吧嗒地掉下來。接著,他緊緊抱著躺在床上的我,放聲痛哭。看來他已經忍耐太久了。這個柔弱的小子竟然忍受了如此之多的眼淚。想到這裡,我的眼裡也不禁噙滿了淚水,舟善也不停地流淚。一切都是我的錯,都是我不好。這算什麼愛情,為什麼讓這麼多人傷心。我們兩個人的哭聲充滿了房間,直到東方天空現出微微的魚肚白,直到早晨的太陽升起,我們的哭聲仍然沒有停止。我們就這樣哭了好久。突然,舟善好象下定決心似的,猛地抬起埋在床上的頭,從口袋裡拿出了什麼東西。他似乎做出了悲壯的決定,迅速地按下一個電話號碼。那個號碼……是政民的……
「幹什麼,你想幹什麼!舟善呀,舟善呀,你千萬不要這樣,為什麼,你為什麼要這樣做!」
「笨蛋,神經病,為什麼不接電話,我怎麼了?不該這樣做的人是你!我下定決心,要把你當做朋友的女人,你不要哭了……不要難過了。」
我滿臉淚痕地苦苦哀求,可是仍然無濟於事。舟善牢牢地抓著手機。政民好象終於接電話了。舟善張開嘴巴。我萬念俱灰地躺在床上痛哭,舟善拿著電話,對剛剛從睡夢中醒來的政民大喊大叫。
「你還能睡著覺?趕快起床,你這個傻瓜,笨蛋!你問我這是什麼地方?你問這個幹什麼!討厭!你這個兔崽子,哈啊,你……這個兔崽子……」
傻瓜,什麼話也沒說出來。最後,他抽泣了幾聲,就開始大聲哭喊。對不起,對不起,都是我的錯。都是……因為我……電話另一端傳來政民激動的聲音,我用雙手捂住嘴巴,強忍住不讓自己哭出來。見鬼,為什麼此刻我偏偏……看到了政民送給我的那隻大玩具熊?對政民的思念瘋狂地撲來,令我摸不到頭緒。我恨自己為什麼把政民丟下,一個人跑出來,正在這時……
「你接吧。」
「不,掛了吧。」
「真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