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睡在大海的懷抱里
美姝原本已做好等一整個晚上的心理準備了。即使晚上十一點到凌晨一點的現場直播節目結束后,承宇馬上就開車來這裡,大概也得凌晨四五點鐘到。但結果是,七點四十分,美姝在郵局裡發完傳真后剛過了三小時三十分,承宇就來了!
接到美姝傳真的時候,承宇正在準備節目,他立刻找到人替班,之後一陣風似的跑出了電台。
太陽已經下山了,附近生魚片店透出的燈光和天上的星光把海邊照得朦朦朧朧的。美姝眺望著大海,抽著煙,陷入沉思中。她第一次體會到了作為女人被愛著的那種心情……她正想把煙掐了的時候,身後傳來石破天驚似的呼喚:
「美姝!」
承宇的聲音好像一束光,穿透了黑暗。美姝一激靈,倏地回過頭,只見承宇大張著雙臂從大道上朝沙灘狂奔而來。美姝含笑站起身,盯著承宇姍姍迎上去,眼裡噙著淚。他來了!這麼快!簡直像一陣旋風一樣飛來了!美姝的雙手背在身後,交叉握在一起,嘴翹著,腳步緩慢得像是有些遲疑,不難看出,她內心還是有些尷尬。這也難怪,要從指手畫腳的女前輩轉變為後輩的女人,還需要一點時間。
兩人相距只有五米的時候,一起站住了。承宇似乎難以相信眼前的一切,氣喘吁吁地問道:
「是真的嗎?」
美姝含蓄地點了點頭。
他「啊——」地大叫一聲,跳起來,朝著栗色天空揮動拳頭,好像要給老天爺一記重拳似的。等他停下來的時候,又問道:
「那……那我們從現在開始就是戀人了?」
「是啊。」
「叫你美……美姝也可以嗎?叫『你』也可以嗎?」
「嗯。」
「咿呀嗨!那麼現在我也可以摸你了嗎?」
「什麼?」
「我……就是……我很想很想撫摸你!可以嗎?一定要跟我說可以!」
「還沒學會走你就想跑啦!」
「可以吧?我們是戀人了!是不是?」
「這個……有點兒……」
美姝的話還沒有說完,承宇就在沙灘上跪下去,對美姝行起大禮來。美姝大吃一驚,還沒來得及說「喂!你幹什麼!快起來!」承宇就又像皮球一樣彈起來,用盡全身力氣發出各種奇怪的聲音,跳著只有原始人才會跳的舞蹈,在美姝的身邊轉起圈來,又用腳踢起沙子,翻滾著,鬧個不停。
「咿呀啊!嗚嗷嗚嗷哇哇!啊嚓啦咖啪啦!呃哇哇哇薩薩!薩啦比啊呃啪啪!嗚酷酷!嗚喂喂,蘇哇蘇喂!」
真是又好笑,又令人吃驚。要擱在以前,美姝肯定會說:「你這孩子,瘋了嗎?還不給我好好坐著!」但現在,看著扯起嗓門大聲喊叫著又蹦又跳的承宇,美姝全身心都被感動了。
據說非洲部落的男人們就是這樣,一旦得到了自己喜歡的女人,就發出怪聲,把槍插在地上,像戰士一樣,像獅子一樣兇猛地跳起舞來。這種行動的意思是說,這個女人是我的,誰也不許碰她,惡魔也絕不能靠近。
他怎麼會高興成這樣呢……美姝第一次體驗到一個人會因為另一個人而快活到這種程度。這個身高一米八的大個子,這個電台節目的製作人,現在好似在舉行什麼儀式,像一個少年一樣,動用全身的每個細胞表現自己的快樂!
承宇在沙灘上轉了幾十圈,把沙子向四方撒去,就像求愛時不遺餘力地向雌性炫耀自己力量的雄性動物一樣。後來他呼呼地喘著粗氣,走到一動不動的美姝身邊,一把抱住了她。
「謝謝,美姝,真的謝謝你!」
「謝什麼……倒是你,不去找那些年輕漂亮的女孩子……而是喜歡我,我才該說謝謝呢!」
「不是的,不是的……我一直擔心抓不住你,不知多麼……呃……」
似乎自己一個人堅持過來的日子變成了一把刀,刺痛了他內心深處,承宇一隻手捂住胸口,一隻胳膊摟住美姝的脖子,咆哮般地痛哭起來。這是用言語、行動都無法淋漓表現的自狂喜中爆發出來的感慨。
對你來說,我居然是這麼不可被取代的人,過去我居然完全沒有意識到,不,明明知道,卻總是不假思索地輕輕一帶而過。承宇,你一個人真的吃了很多苦!我錯了!我再也不會那麼做了。
被承宇的淚水和哭聲感染了的美姝想到這裡,跟承宇一起哭起來。像我這麼沒有女人味的、自由任性的女人有什麼好的?你真是跟一般人不一樣!搞得我都流淚了。一看到美姝的眼淚,承宇暴風雨般的歡喜淚水和痛哭就更加劇烈了。
「哎呀,還是第一次看見你哭呢!你哭什麼?」
「我?因為你哭了。」
「我嘛,是因為歡喜在心裡像氫彈一樣爆炸了,根本沒法控制。」
「是嗎?那就繼續哭吧!現在我不哭了,靜下心來聽你說。」
「我也好了。現在已經像大海一樣平靜了。」
大海……是啊,世上還有這種愛,像大海一樣!說我的愛像天那麼高,像地那麼廣,這也可以是真心話啊!霎那間,幸福感像漲潮的潮水一樣激蕩著美姝的胸膛。
「你肚子不餓嗎?」
「不,一點兒也不。現在需要平靜的,不是我的肚子,而是我的心。你肚子餓的話,我們就去吃點東西。要不就在這兒待會兒,然後去吃生魚片。」
「好啊,就在這兒坐會兒再走吧。」
兩個人面朝著黑灰色的大海並肩坐下,離嘩啦啦的波濤稍微遠了一點兒。承宇摟住美姝的肩,美姝把臉靠在承宇的胸上。她還是第一次感受到內心深處作為女人的那種感情。看來,當男人像個真正的男人的時候,當愛情最接近愛的真諦的時候,女人就變得更有女人味了。由此看來,愛情是那麼的新奇,如同它的深沉。
但美姝還是沒有完全擺脫內心的不安。這個男人的愛是不是也會最終沾染污穢呢?或許到一定時候,僅僅因為自己的不足就會使這個接近透明的男人的心變得污濁起來。了解一個人的過程通常也是一個逐漸失望的過程。進入愛情的那一刻,通常也是遠離愛情的開端。尤其是結婚之後,面對瑣碎的生活,失望和厭煩的情緒在瞬間就會把愛的香氣驅趕得無影無蹤。
如果承宇變成那樣,美姝將會感到極度恐懼。愛情這東西,越是深沉,一旦失去,所帶來的失落感和絕望也就越深。
「到底……你到底為什麼喜歡我?」
美姝一邊點煙一邊問道。聽了美姝的問話,承宇也從美姝的煙盒裡抽出一支煙來,點上火,深吸了一口,吐出藍白色的煙。
「你怎麼會提這種問題?這就好像是問松樹你為什麼是綠的,問太陽你為什麼發熱一樣。就因為是你,必須是你,只有通過你,我的心中才能產生愛的感情,我也沒辦法啦。」
「那也是……你要是對我失望的話怎麼辦?像我這麼自私自利、冒冒失失、固執己見的女人也很少見呢。對此你不也很清楚嗎?」
「哈哈哈,美姝你之所以這樣,都是因為不了解我的心的緣故。你知道嗎,那天在這裡吻過你之後,我走進了大海里。你肯定不知道。」
「是不知道,為什麼?」
「因為雖然只有一次,但的確吻了你,我感覺太幸福了,真想就那麼死去。但結果沒有死,不是因為我吝惜自己的生命,而是因為心裡突然產生了希望,想到或許有一天,會發生像今天所發生的這些事,而且,我實在捨不得你,要是就那麼死了,真的太冤枉了!」
「你真是個瘋子!」
「大學一年級的時候,我最大的願望就是能喊你一聲『美姝』,最終還是沒有實現。」
「唉呀,那你現在簡直掉進蜜罐里了,可以隨便叫我的名字,一口一個『美姝』『美姝』的。」
「是啊,你這才算了解我的心了。最好不要把我對你的感情等同於一般意義上的愛情,要把我當做專為你出生的男人。去參加cds聚會的路上,在地鐵里碰到你之後,我整整一個星期,滴水不沾,燒得像個火球,這你不知道吧?」
「……是嗎?你那是生病了吧?」
「病?對了!說得對。你是讓我活在這個世界上的惟一的葯,如果沒有你,我無法活下去。你現在明白了嗎?」
「明白了。但你為什麼六年當中一次也沒找過我?」
「我是懷著對神靈的信仰一天一天堅持下來的。我相信,如果有人給我帶來這種烈火焚身一樣的苦痛,那一定是命運的安排,如果神靈存在的話,我一定能跟你相見。如果能跟你分享愛情,哪怕隨之而來的是再大的苦痛,我也甘心承受。這些想法在我的日記里處處可見。」
「呵呵,那麼說,我是神靈送來的神聖的女人了?」
「當然了。」
「糟了!等你了解以後才發現,我其實是世上少見的徹頭徹尾的俗人呢,那是不是馬上就會七竅生煙了呢?」
「俗人?嗯,這些無關緊要的,我就忍著點兒吧。」
「什麼?你簡直是得寸進尺了!那樣的話……要是我真的是神靈送來的女人,有一天神又要把我收回去怎麼辦?」
「不可能有那種事,絕對不會!因為神靈是公平的。」
「哦……」
兩個人的嘴唇碰到了一起,然後很不好意思地抬頭看著夜空的星星。
一顆流星在夏天的夜空中閃耀著光芒划著拋物線消失了,那是一顆燃燒著的燦爛的星星。美姝用手指著星星,然後慢慢把手收到胸前。
「看到那顆星,我突然想起一首歌,電影《玫瑰》里bettemidler唱的那首《玫瑰》。」
「那首歌很完美地表現了愛情,是一首難得的好歌,稱得上經典名曲。」
「是首悲傷的歌,甚至可以說是凄涼。」
「愛情是純粹的,也是哀傷的,這是理所當然的嘛。但那首歌的歌詞其實是對愛著的人們的鼓勵和希望。」
「果然流行音樂專家的解釋不同凡響!我來唱唱怎麼樣?」
「太感謝了!」
美姝和承宇喝了美味的海鮮湯,吃了生魚蓋飯,還喝了燒酒。然後在沉沉黑夜的驅趕下,住進了緊靠海邊、好似一隻腳踏在海里的旅館的三層。旅館是一棟藍色瓷磚覆蓋的建築物,幾乎跟大海沒有絲毫距離。在波濤不斷衝擊的堅硬的礁石上建起這樣一座賓館,真是一個奇迹。
「你,不許鬧事!警告你!」
美姝為了掩飾自己的窘態,嚴厲地對承宇說。
承宇問她要不要淋浴。
「你先洗吧。你呀,剛才在沙灘上跳得那麼起勁,現在身上都是一股汗臭味。」
「的確是。今天好像一整天都在蹦著、跳著。」
承宇穿著條紋t恤衫,脖子上掛著毛巾,笑著進了淋浴間。
美姝沒有買到乾的內衣,心裡有些遺憾,他肯定被汗濕透了,但商店全都關門了。面對為男人的內衣擔心的自己,美姝不由覺得有些陌生,暗自吃驚。
波濤的聲音不停地傳進來。白布窗帘的一角,畫著可愛的貝殼。美姝拉開朝著大海方向的窗帘,不禁發出一聲驚嘆:向著大海的整面牆都是玻璃的!透過玻璃,黑色的水平線和波濤起伏的海面,以及銀色的月光,恰似一幅油畫一樣掛在那裡。夜晚海上的水平線大概到美姝的胸部那麼高。緊貼在窗戶上,往左看得見遠處白色的燈塔,往右則看得見掛滿了集魚燈的漁船好似海上飄浮的太陽一樣在遠處作業。燈塔永不止歇地向著黑沉沉的大海送出溫暖的目光。
美姝叼起一支煙。她從大學開始就是個煙鬼,但現在突然覺得煙味苦得難以忍受,抽了兩三口之後,她就在煙灰缸里把煙掐滅了。
「真舒服!」
「你可真涼快啊!」
洗完澡出來的承宇用毛巾擦著濕漉漉的頭髮。他穿著無袖的跨欄背心和棉布的休閑褲,褲腿挽到膝蓋。他指著自己的褲子說:
「我,沒有穿內褲。嘻嘻!」
「真拿你沒辦法,這有什麼好炫耀的!」
「你也洗洗吧。這裡有兩個噴頭,一個噴頭裡出來的是海水,是不是棒極了?」
「是嗎?那我也得洗洗。」
美姝從衣櫃里拿出輕薄幹凈的睡袍和干毛巾,走進浴室。承宇已經把t恤衫和內褲洗了,晾在晾衣台上。美姝從浴室里伸出頭來,說:
「承宇,把背心給我吧。」
「背心?」
「反正我也要洗,就一起洗了吧。」
「真的?這可讓我怎麼感謝你呢?」
「你可別動什麼壞心眼啊!」
承宇和美姝洗完澡,並排躺在床上。
「睡吧!」
「在這種情況下還能睡得著?那肯定不是人吧!」
「把空調關了吧,有點兒冷。」
「那我給你暖一暖,過來。」
美姝沒說什麼,把頭枕到了承宇伸出來的胳膊上。能感覺得到他睡衣下麵皮膚的溫度,好像白凈好看的額頭上散發出來的清爽的熱氣。承宇把鼻子湊到美姝濕漉漉的頭髮上,深深吸了一口氣,可能因為用海水洗過的緣故,散發出的是海草的味道,而不是菊花的香味。
「你沒用淡水沖嗎?」
「衝過了。」
「是嗎?」
「有菊花香嗎?」
「沒有。有美人魚鱗片的味道,還有裙帶菜的味道。」
「因為在海邊,所以才這樣的吧。」
「就是嘛。要是你的頭髮全部都是菊花的話,那可就太棒了。是不是?跟你很般配吧?」
「那,要是年紀大了,菊花豈不是全都凋謝了?哎,那可就不怎麼樣了。」
「那我每天用噴霧器噴水澆灌不就成了。」
「好了啦,你這個人!不拉上窗帘睡也沒關係嗎?」
「那又怎麼樣?除了大海,沒有別的,魚能看得見我們嗎?」
「倒也是,反正我們在三層。嘿嘿……這麼躺著好像我們在漁港里一樣。你看那邊,水平線在那兒起伏著。」
「是啊,如果一個男人獨自住進來,肯定會夢到美人魚的。」
「波濤洶湧的時候,就好像是在船上……」
承宇溫暖的嘴唇輕輕蓋住了美姝的嘴唇。承宇的舌頭很柔軟,令人聯想到花瓣和隨波飄蕩的蒓菜,它沿著美姝嘴唇的縫隙溜了進去。
承宇的一隻手輕柔地撫摸著美姝,從頭髮開始,沿著頸部、瘦削的肩膀一直往下,那種感覺像樹葉拂過一樣。他的指尖觸及的地方,美姝身體里的細胞就一個個睜開眼睛,感受著清風、明媚的春光、夜裡的水聲和一點兒眩暈。
美姝感到自己不斷地下墜,她把眼睛睜得很大,感覺像是自己身體里所有的樹葉都看到了遠處逼近來的山火,吃驚地一齊站起來飄搖……
承宇還是第一次撫摸女人的身體,如果他這麼跟美姝說,美姝可能會半信半疑,但這的確是事實。如果不是剛進大學就遇到了自己惟一的愛——美姝,他可能也會有一兩次陷入情慾之中,像輕易開始輕易分手的無數分分合合一樣,受傷的將不是肉體,而是保存愛情的心匣——從未打開過的心靈的寶物匣子。
承宇只想在美姝面前打開這個匣子,或許這是不能實現的願望,但擁有隻有美姝才能打開的這個寶物匣子本身就是一件美好的事情。在尋找完整的愛情的路上,當肉體迷路的時候,匣子里會出現明燈或燭光,這是走過世上漫長黑暗的路時照亮一切、永不熄滅的那盞燈。
美姝把承宇的眼睛、閃亮的面孔、微濕的頭髮慢慢記到自己的眼中,然後閉上了眼。她張開十指,撫摸承宇好似白樺樹一樣的身體,從他的皮膚和動作也可以看出他的內心。突然,美姝淚如雨下。
他的唇在她的全身綻放。
聳立的燈塔……掛滿集魚燈、載著璀璨光亮的漁船……大海和風的朋友——松樹……尋找愛的非洲戰士的舞蹈……所有這一切好像同時全部湧向美姝,波濤一刻不停地撞擊著藍色瓷磚建築物的底部,某個瞬間,美姝突然「啊!」地驚叫著睜開眼睛,近乎透明的藍色海洋正湧進屋裡來。
像背上鱗片泛著藍光的魚一樣,他們自由了。
墓志銘
預言家們寫滿預言
當字從牆壁的接縫處裂開
死亡的工具上面
閃耀著太陽的光芒
當每個人都在
噩夢和夢想中被撕裂
再也沒有人戴上月桂冠
沉默淹沒了叫喊聲
混亂就是我的墓志銘
因我走過的路枝蔓橫生而支離破碎
如果我們萬事如意
便可坐下歡笑
但我憂慮明天
我會哭泣
是的,我擔心明天我會哭泣
在命運的鐵門之間
智者和名士的行為
播下了時間的種子
並加以澆灌
知識是致命的朋友
如果沒有人定下規則
我看到所有人的命運
掌握在傻瓜的手裡
——epitaph
kingcrimson的代表作,是美姝跟靜嵐見面以後在路上聽到的歌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