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海向我走來
1987年8月7日
三十一個年輕人組成的隊伍,浩浩蕩蕩在清涼里登上了去江陵的無窮花號火車,他們是大學聯合電影社團——電影夢想戰士(cinemadreamsoldier)的會員,一個個像全副武裝的軍人一樣,背著巨大的背包,帶著拍攝電影短片的攝影器材。
這既是一次電影拍攝活動,也是一次新會員訓練活動。
有三個已經畢業了的老會員也來參加活動——廣告片助理導演成浩、在電視台做撰稿人的民善、在忠武路電影圈裡打基礎的祺洙。
「天這麼悶,每人喝罐啤酒吧!」
無窮花號開始加速以後,美姝用手裡的圓珠筆指著承宇命令道,然後對著全體會員畫了一個大圈。
「好嘞!會長英明!」
承宇把裝罐裝啤酒的紙箱從行李架上拿下來,放到地上,敏捷地撕開外面的密封膜。
「喂!金承宇,先給我們!」
「喂!你怎麼敢把啤酒扔給前輩!應該雙手恭恭敬敬地遞過來才對。」
「小子!不管是遞過來還是扔過來,隨你的便。可你這麼慢慢騰騰的,我們這些坐在邊上的人豈不是要渴死了!」
於是,附近跑過來兩個人,罐裝啤酒馬上像棒球一樣在空中飛來飛去。承宇拿了兩罐,遞給會長美姝和自稱是電影廣告導演的成浩。
「謝了!還是承宇好呀!」
「您是說作為幹活的人呢,還是說作為男人呢?」
「這孩子……還沒喝酒就開始說醉話了。那還用說嗎!毫無疑問是前者了!」
「真的嗎?為什麼聽了您的話,我就好像被人在頭上狠狠打了一棒呢?您說『毫無疑問』,太殘酷了吧!」
「是嗎?那就算是『有一點點疑問』吧。行嗎?」
「謝——謝——!」
「哎呀呀,快被你折騰死了!不過呀,要是缺了這麼和氣、能幹又可愛的承宇,可就真的活不下去了!」
「您說得太對了!」
「哎,就此打住!該幹什麼幹什麼去吧。我跟成浩兄有事要商量。」
美姝舉起啤酒罐喝了一口,留著絡腮鬍子的成浩也喝了一口,接過美姝遞過來的短篇劇本,放在膝蓋上。劇本的題目是《逃離地球》,乍一聽跟富蘭克林導演的《逃離星球》挺像的,內容卻截然不同,跟航空旅行和外星人什麼的一點關係也沒有。故事是講一對戀人到海邊做分手前最後一次旅行的經歷,結局稍微有些灰色。
「是不是從中間部分開始有點沉悶?本想保持一種輕快的基調的,但不知道從哪個場景開始走偏了……前輩請認真看看。」
「呀,這我怎麼知道?」
「別擺架子了!讓你們這些老會員白吃白喝,不就為了這事兒嗎?」
「嗬,真是人情冷暖世態炎涼啊!我當會長的時候,曾經買了內衣送給前輩,祝願他們清清白白地活著,你連這種誠意都沒有!我本來只是想很長時間沒休息了,藉此機會出來走走,結果你卻讓我做這麼傷腦筋的事!」
「可是,說到電影感覺,誰也趕不上前輩您哪!您把電影的基調調整好了,難道我就不能自己花錢給前輩買套內衣嗎?」
「嗯,這還差不多,那就看看吧。這是誰寫的?」
「梗概和輪廓是開會時大家討論的結果,劇本是我執筆的。我們需要的可是一針見血的批評!」
「好,那就從現在開始,讓我給你點兒顏色瞧瞧吧。」
成浩翹起二郎腿,把劇本放在腿上,一手拿著筆讀起來。美姝神色緊張地坐在他身邊,小口喝著啤酒。
「你到底想表現什麼呢?」
「重點集中在男主人公身上,主要表現男人的心理。他愛的人離開了他,提出分手的也是女方,沒有挽回的餘地了。男人失戀以後,感覺地球變得極其冷清,再也無法在這個日漸蕭索的星球上繼續生活下去,於是選擇了離開。內容就是這樣,雖然結尾有點兒凄涼,但希望能用喜劇的手法表現出來。」
「這樣啊!那可不太容易表現呀。又不能拍什麼宇宙飛船升天的場景。」
「最後的幾個場景做了一些心理暗示——爆炸聲、鞋子、腳印、空蕩蕩的大海、閃爍的星星、男人的笑聲等。男人和女人一起喝過的空啤酒罐在海里浮沉,這個場面跟夜空重疊起來。前輩請幫我們看看,這些場景是否能達到預期的效果呢?」
「呀!太難了。我這次可真是自投羅網了。」
成浩翻開劇本的封面,美姝連忙指出有疑問的台詞或安排,向他請教。
他們坐位的斜對面坐的是承宇和靜嵐。靜嵐是cds會員中惟一的醫科生,跟美姝從高中開始就是好朋友,她加入cds也是因為美姝的勸說,實際上她從來也沒有從事過什麼電影活動,只是偶爾參加社團的聚會而已。
靜嵐的下巴偏尖,戴著小眼鏡,看上去有點冷淡,本人也不善於交際,即使來參加聚會,也只是安靜地坐在角落裡,然後悄悄地消失。在cds的眾多會員當中,靜嵐比較願意接觸的人,除了美姝,就是承宇了。
在承宇身上,她總是能感覺到陽光的氣息。這個男孩的行動和言談,總是如同清風拂過,令人心曠神怡。這大概是因為他在富有而和睦的家庭中長大,因而具備了一種自然天成的平和心態吧。無論做什麼事,說什麼話,不帶一點兒言不由衷或遮遮掩掩,這是承宇的優點。要做到這一點,就要比別人更守信,比別人更眼明手快,這些承宇都做到了,而且做得非常好。
無論對方怎麼鬆懈,都能堅持自我,替對方掃除後顧之憂,這種給人溫暖的性格也是承宇的一大優點。
承宇加入cds以後,對靜嵐來說,在看到直率、熱情的美姝的快樂之外,又增加了看到承宇的喜悅。靜嵐還從來沒有遇到過像承宇這樣的男孩子,性格開朗,既有能力,又對什麼事都積極努力,從不放棄,而且品行端正,這樣完美的男孩子是不容易遇到的,尤其在充斥著浮躁和無知的傲慢的所謂電影藝術人當中。
承宇比自己小三歲,這對靜嵐來說會是一個交往上的大問題,但性情孤僻的靜嵐現在把全副精力都放在學習上,對男人並不太關心。
靜嵐沒打開啤酒,只是放在手裡擺弄著,眺望著車窗外陽光輝映的田野和綠油油的遠山。承宇已經喝完了第一罐,第二罐也見底了,他的目光不時地投向美姝。
「靜嵐前輩!」
「嗯?」
「您跟成浩前輩很熟嗎?」
「還可以吧。怎麼了?」
「沒什麼,隨便問問。他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呢?」
「他已經畢業兩年了。大學在校時曾獲過世界大學生電影短片大賽的優秀獎,題目……是《蟑螂一家》吧。」
「《蟑螂一家》?什麼內容呢?」
「這個……怎麼說呢?影片中把生活在油紙炕下面的蟑螂和生活在天花板下面的人進行對比,影射了人就像蟑螂一樣,他的試驗精神得到了很高的評價,雖然大部分畫面表現的都是襤褸不堪的日常生活,但依然很有詩意,可見他的導演才能確實很厲害。」
「那他為什麼不進入真正的電影界,卻進了廣告界呢?是為了拍一個滅絕蟑螂的廣告嗎?」
「這個我也不清楚。他就坐在那兒,你直接問他不就得了嗎……你有點兒奇怪呀,幹嘛對他那麼關心?是我看錯了嗎?」
「什麼關心呀?哈哈,喝著酒隨便聊聊而已。」
「簡直都不像你了。別喝了,上次看你也不怎麼能喝。」
「別擔心!喝三罐沒問題。況且坐在像少女一樣懷著丁香愁思的許前輩身邊,心情好得不得了!」
「少女?真不知道你是誇我呢還是損我呢。」
「怎麼可能損您呢。我把人分為兩類,一類像紮根在純粹大地上的樹,另一類則像動物,或者說像野獸。這是根據人的心,包括有意識和無意識的傾向來劃分的。當然這種分類並不像黑與白那麼簡單,分不出誰好誰壞。我覺得許前輩屬於前者。」
「是嗎?那你呢?」
「我?我雖然很喜歡運動,也很擅長運動,但就為人來說,還是更接近一棵樹——一旦在哪裡紮下根,就久久不會移動。」
「喔,那我們屬於同一科了,是同類項。」
「對呀。」
承宇一臉孩子氣地笑出聲來。即使是這個時候,他的視線還是不由自主地飄向美姝那邊,每次視線轉回來時,承宇的表情都顯得很惆悵。他的身體似乎噴出一絲焦慮,好像樹木暗中吐出信息素一樣。
這時,靜嵐第一次隱隱約約覺察到承宇在喜歡美姝。
承宇「唉」地嘆了一口氣。
「許前輩!您學過關於人體的知識吧?我有個問題。」
「什麼問題?」
「有個女孩,她的頭髮上總是散發出菊花香,但她並沒用什麼洗髮水,而且性格也大大咧咧的,三四天才洗一次頭髮,神奇的是,無論什麼時候都有野菊花的香味,她用的香皂也就是洗澡用的普通香皂,可是……這種現象可以用醫學來解釋嗎?否則,難道是我的鼻子出了什麼問題嗎?」
承宇的問題跟醫學一點兒關係也沒有,倒不如去問造香的造香師或心理學家呢。
「其他人也認為那個女孩的頭髮有那種香味嗎?」
「沒有。就我一個。」
「那你是狗鼻子啦。」
「前輩!這對我來說可是很嚴肅的問題。」
承宇一本正經地說。
如果真是那樣的話,或許是因為人體散發出的、無法驗證的一種磁場的作用吧。比如說,在被命運牽引的人們之間就存在著無法解釋的現象:其他人眼中的缺點都變成了優點,其他人聽起來像金屬摩擦聲似的嗓音在某些人的耳中卻是陽剛氣十足和充滿魅力的。
或者說,這是心理上的魔術,尤其是對心裡愛著的人會產生這種現象,那個人進入心中,引起很多美麗而甜蜜的幻想,像神奇的魔法。
靜嵐這樣說給承宇聽,他聽著聽著臉微微泛紅了,似乎很不好意思。
斜對面坐著的成浩用圓珠筆頭敲著旁邊的美姝的額頭,他似乎認為,如果改掉原來劇本中的時間順序和幾個場景的話,就能更加簡單明了地體現出導演的意圖和目的。
美姝耐心地標出有問題的場景,認真聽著成浩的意見,在空白處記下來。
「呀,美姝,你也太熱心了吧!」
「當然啦。我打算一畢業就讓韓國電影界瞧瞧我的厲害!之前呢,就在國際電影短片節上拿一兩個大獎吧。」
「哎呀!志向遠大呀!韓國電影界要是那麼好進哪,我就去忠武路拍電影了,何必像現在這樣為女孩子拍照呢?」
「那是因為呀,前輩太急於求成了。我不在乎花多少時間,情願一步一步地前進,從最底層開始,一個台階一個台階地提高,一點兒也不放鬆,總是做好準備,隨時抓住靠近的機會。」
「哈!真酷!要是這樣的話,恐怕不出幾年,忠武路上就會『唰』地升起一顆女導演新星了!」
「前輩就替我倒計時吧!」
「我?」
「都知道前輩神通廣大,替有發展前途的後輩介紹一下,總不是什麼為難的事兒吧?」
「哈哈哈,你以為我是超人呢?不過,好,我答應你,只要你好好學習編劇和導演,我就甘心被你踏在腳下。」
「前輩莫不是在朗誦金素月的詩①?」
美姝一邊說著一邊把頭轉向承宇,晃著手裡的空啤酒罐。
「承宇!還有嗎?」
「沒有了。」
「什麼?兩箱呢,全都喝光了?」
「看我們多少人吧。一人連兩罐都攤不上。哈哈哈,雖然我喝了三罐。」
「看你挺機靈的,還想提升你做我的副導演呢,現在看來,根本就不是那麼回事。為了上司,應該上刀山下火海也在所不辭,偷偷藏起兩罐,留著導演喝。要是連這點兒忠心都沒有的話,或許可以成為電影迷,但絕對成不了電影人!」
一聽這話,承宇傻呵呵地笑了笑,站起來,說:「哎呀……去把肚子里的啤酒倒掉吧,要不要裝點兒回來呢?」然後拿著兩個空罐邁著八字步朝車廂接合處的衛生間走去。
這孩子,幹嘛拿著空啤酒罐去?不知道。不會真的去小便瞭然后盛回來吧?怎麼會呢……隨便說說的吧。
靜嵐和美姝嘻嘻哈哈笑著,並不真的惱他。靜嵐把剩了一半的啤酒遞給美姝。
「還有一半呢,你喝嗎?」
「不要了。成浩前輩也忍著呢。」
過了一會兒,承宇隨著火車晃動的節奏一步一搖地走過來,在美姝坐位旁邊停住了。他的個子那麼高,正在重新翻看劇本上的標記的美姝抬起頭來看他時,不由地瞪大了眼睛。
「又怎麼了?」
「我要證明一下為您上刀山下火海的精神。」
「這孩子怎麼又這樣?別把無聊當可愛啦!」
也不知道承宇聽沒聽到她的話,只見他從牛仔褲的褲腰裡像拔雙槍一樣拔出兩罐啤酒來,跟從漢城拿來的啤酒牌子不一樣,不是事先藏好的,分明是到火車上的售貨處買來的。美姝滿意地接過兩罐啤酒,裝作沒有發現。
「呀!果然還是承宇有本事讓人開心!」
「嗯,果然忠心耿耿。」
成浩摸著鬍鬚說。
「不管怎麼說,謝了,承宇!」
「您真是太客氣了!」
承宇心情愉快地回到靜嵐旁邊的坐位坐下。美姝把一罐啤酒給了成浩,兩個人像點禮炮一樣嘭地打開啤酒,大口喝了下去。看他們的表情簡直爽得不得了,可能因為啤酒冰鎮過的緣故。
承宇看著兩個人,撲哧笑出聲來。
「前輩!貼過我的屁股的啤酒味道怎麼樣?」
「呀,不錯!」
「絕了!原來承宇的屁股是冰塊屁股呀!」
「啊呀,這您怎麼知道的?我要是脫掉衣服的話,簡直就是一尊冰塑。大衛的雕像要是看到我呀,非嫉妒得爆炸了不可。」
「真拿你沒辦法。靜嵐呀,你在幹什麼?你可得好好管住這孩子,別讓他繼續得意地在空中飄來飄去了,否則,一不小心掉下來摔碎了的話,可就成冰棍了!」
「要是那樣的話,就該撿起來舔著吃掉了吧?啊呀,我都想到哪裡去了呀?」
成浩嬉皮笑臉地看著美姝。
「啊呀!前輩真是的!怎麼能拿一年級的新生開這種玩笑呢!成浩前輩該注意一下自己的形象了,形象!」
大家相互開了幾句玩笑之後,美姝又重新翻看起劇本來,熱烈的氣氛沉靜下來。
靜嵐看了一會兒車窗外的風景,突然調過頭來看著承宇,低聲說:
「承宇,你剛才說的散發菊花香的女孩是不是美姝?」
承宇好像冷不丁被人打了一棒子,一時間不知道說什麼才好。他心裡的秘密被人發現了,就像心裡還沒有成熟、沒有發酵的一部分被撕裂開來了似的。自己犯了一個錯誤,還以為靜嵐前輩猜不出來呢。自己怎麼就這麼心急呢……承宇突然對自己火冒三丈。
「對吧?嗯?」
「……是。」
「天哪!這是怎麼回事?」
靜嵐輕聲驚叫出來。這聲驚叫中不僅包含著出乎意料之外的驚奇,也潛藏著對朋友美姝的羨慕。
清秀的面容和苗條的身材配著隨隨便便的衣著,由此可以看出美姝對外表的漫不經心,對美姝來說,最重要的是火一樣的熱情和雄心。雖然她只有二十多歲,但已經對自己要走的路有了堅定的信念,因此而表現出一種美來,那是惟獨具有堅定信念的人才會擁有,才會散發出來的光彩,無關性別。
靜嵐看了看美姝,她正打著手勢滿懷激情地說著什麼。
美姝的父母都是教師,她排行第二,家裡既不十分貧困,也不十分富有,她生活在一個非常平凡的環境當中,卻從高中開始就擁有了十分確定的自我世界,簡直令人懷疑她強烈的熱情是從哪裡來的。美姝的信念是不囿於女性的性別,堂堂正正地活著,為自己熱愛的事業奮鬥,哪怕要燃燒自己的生命。
美姝的目標是電影,她想成為一個製作人,希望能在世界五大城市的幾百個電影院同日同時上映自己拍的韓國電影。作為狀元考入戲劇電影系就是她實現自己願望的第一步。
靜嵐看看身旁坐著的承宇,又看看美姝。承宇對美姝的愛到底有多深,現在還很難判斷,但錯開的坐位給人一種不太順利的感覺。美姝喜歡的男人是跟她自己完全相同的類型——擁有不屈服於現實、奮勇前進的力量,即使面對挫折也能像乞力馬扎羅峰一樣巋然挺立的那種男人。略過承宇比美姝年幼這一點不談,作為男人,承宇的優點確實很多,但要美姝選擇他,這些恐怕還不夠充分。
承宇似乎看透了靜嵐的心思,一直保持著沉默,過了一會兒,他從口袋裡掏出煙盒,向著有升降台的車廂連接處走去。
這時,美姝依然在埋頭修改劇本,她的眼裡閃爍著光芒,跟成浩幾乎頭頂著頭,為創作出優秀的作品而鍥而不捨地努力著。
你是我的世界
你是我的世界,我的每一次呼吸
你是我的世界,我的每一個舉止
人們看到的星星掛在天際
我卻看到它們在你的眼睛里亮起
樹枝的手臂伸向太陽
我的手伸向你,我的愛
若你手覆於我手之上
便會產生神聖的力量
你是我的世界,我的每一個日夜
你是我的世界,我的每一次祈禱
若我們的愛宣告止息
我的世界便看到末日
世界末日
——you』remyworld
helenreddy的歌,承宇在鏡浦台附近的沙灘上為美姝唱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