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7章:萬里河山一夢回
四月十二日行國葬之儀卯時方過李豫便領著群臣、諸皇室子孫隊列浩浩蕩蕩綿延十數里前往距長安城二百餘里、位於蒲城東北的泰陵和建陵李適自然跟隨其中。
宮中的人少了隱卻了平日的繁雜喧囂格外安靜。數日來沈珍珠真切的感受到生命一點一滴流失的滋味她還是感佩慕容林致讓她擷取最後的力量一直支撐著沒有沉緬病榻不是病弱無力的模樣。既能這樣一個月遠遠聊勝於三個月。她所知所能有限這一生錯過悔過萬重夢隔煙蘿惟能給他和兒女留下的不過是她輕捷的身影。
「娘娘正在歇息夫人等會兒再來。」沈珍珠聽見殿外女官不緊不慢的說話。李豫一行方出半個時辰天色朦朧陰沉將亮未亮。
「讓開。讓我進去!」外頭是素瓷的聲音素瓷一向恭謹謙讓事事對人低眉順眼沈珍珠多年來沒聽過她說一句過激之語然今日顯然大為不同聲音既急且慌。
沈珍珠正欲開口令女官放素瓷進內室但聽「通」的悶響女官的額頭想是撞到了雲母屏風上低喚著「哎喲」素瓷已沖了進來。
素瓷衝進來的時候沈珍珠已由榻上立起兩相目光一碰撞素瓷倒先是一怔。沈珍珠見素瓷氣喘吁吁面上紅一塊白一塊的上前幾步柔聲問:「你怎麼了?」
素瓷不答只在氣息未定中追問沈珍珠:「小姐你是又準備離開皇宮離開殿下跟慕容小姐和薛鴻現姑娘走嗎?」沈珍珠從未刻意隱瞞她要離開之事甚至為取信於李豫每日總要部署一兩名小宮女打點行裝冬天的裘帽夏日的薄紗還有幕離帔帛一件件的收撿和置辦起來像模似樣。沈珍珠挽著素瓷的手笑道:「是啊我出去遊山玩水一番——」
素瓷淚水一下子涌了上來「什麼遊山玩水小姐你瞧自己的模樣病弱無力連說話也十分氣短你莫要欺瞞我!你還是不能原諒陛下么?我知道小姐你是有意有避開陛下的!要不然你怎麼捨得拋開適兒與昇平!」
沈珍珠微愣須臾作笑不可遏狀由懷中取出手巾為素瓷拭淚道:「你在胡說什麼?」
素瓷蹭的跪倒在沈珍珠腳下高昂起頭一字一句的頓聲說道:「小姐所有的事都是我的錯我罪該萬死小姐你一定要原諒陛下!」沈珍珠稍有怔忡隨即彎腰拉她起身只是手上無力素瓷倔強拉她不起嘆氣道:「你這是做什麼你我姐妹一場我方方生產後可沒有氣力攙你起來!」
素瓷如木樁般跪在那裡待沈珍珠話說完抽泣著說:「小姐你不知道當年在洛陽宮中回紇可汗深夜造訪於你是我向皇后告的密!是那日我在回宮路上偶然瞥到默延啜可汗的身影去向皇后告的密!如果如果不是我告密當年先皇和皇后怎麼會那樣巧剛好趕到讓你殿下和回紇可汗鬧得不可收拾讓殿下誤解你讓你離開他!」她放聲痛哭「一切都是我是我的錯!」
再沒有甚麼說比素瓷此番一口氣說下來的話更石破天驚。
沈珍珠回想前事許多不解之處迎刃而破她渾身失力踉蹌著後退幾步倚靠在榻上只能閉上眼不看素瓷聲音軟沓乏力:「原來如此你素瓷……我們情同姐妹這是為什麼?」
素瓷以頭觸地狠狠的叩三個頭額頭破損隱有血水劃下臉頰。她說:「因為我要救我的親姐姐!」
「你是親姐姐是?——」沈珍珠還是沒有睜眼口上問著心裡萬種惆悵彷彿沒有可以著6之處。
「她是獨孤鏡!」
沈珍珠霍然坐起卻使不上力身子一軟又倒了回去她駭然驚覺自己竟虛脫至此!她一咬牙好在這種虛脫只是剎那顯現多少有些氣力回來終於坐立起來。
獨孤鏡與素瓷親生姐妹?!
「我以前並不知道她也不知。當年我與她同處廣平王府日日照面卻不相認。是在由鳳翔回長安後有一回我哄弄迥兒唱從前我娘編的小調她竟然能與我相和。原來她真是我失散已久的姐姐。小姐你也知道我祖籍揚州家中是種茶為生的。二十年前一場瘟疫爹娘死在逃難的路上我與八歲的姐姐也從此失散。」
其實也是有蛛絲馬跡可尋的。獨孤鏡與素瓷眉目神態均有幾分相似之處素瓷擅茶獨孤鏡曾與張皇后勾結開設茶樓由那茶樓的擺設用料烹煮均可看出背後有極擅茶之人。獨孤鏡臨死之前死死攥住她的裙裾吐出兩個字當時只是聽不清此際沈珍珠忽如醍醐灌頂。
素瓷。
沈珍珠暗自心痛有些氣恨:「當年我倆被困王府暗室時獨孤鏡指使張得玉謀害我們根本不顧你的死活。她雖是你的姐姐可對你有幾分姐妹情誼令你將我和你的姐妹之情都拋舍了?」
素瓷泣道:「雖是如此終究是我的姐姐啊。所以——」
「所以當年獨孤鏡一下獄張皇后便將她的性命要脅你要你替她辦事以保全獨孤鏡的性命是不是?」沈珍珠心隨意動瞬息便猜到來龍去脈。
素瓷點頭接連叩頭哭道:「素瓷知道錯了當年一這樣做就知道錯了!我我不知道會這樣嚴重……這幾年來我日夜悔過再也不理姐姐和張皇后。在你離開當日我就把你撕裂的信箋碎片一點點的撿起來每天晚上待適兒與迥兒睡熟后便挑燈拼湊——」沈珍珠大吃一驚看著面前的素瓷說不出話難怪這回重見素瓷竟總覺得她過於憔悴。原來素瓷過是這樣的日子!
「還好就在你回長安不久居然讓我拼成了!」素瓷忽的面露喜色隨即臉色黯淡「我將拼好的文字送與太子殿下我想他若知道你當時的心意必能與你全然冰釋前嫌自你離開后他日夜為你苦惱素瓷看著也是十分心痛。可是沒想到你依舊要離開他——」她眸中淚光泫然每每提及李豫總有亮色一掠。
沈珍珠想起數月前那日李豫忽然趕到宜春宮將她猝然而緊緊的擁抱只說:「此生我辜負你的實在太多。」大約就在那日李豫由素瓷手中拿到了拼湊好的信箋知曉了她留下的那句話。
相濡以沫未若相望於江湖。
而素瓷在與李豫數年來的相對中那顆心早就一點一滴傾向他。她為獨孤鏡受制於張皇后不過是被利用以張皇后與獨孤鏡的狼狽為奸想是作戲而已。可是獨孤鏡真對素瓷全無一絲姐妹之情么?獨孤鏡臨死時古怪的眼神在沈珍珠腦海中交錯得意求懇陰毒?獨孤鏡的許多心思是她無法解破的。
沈珍珠站起緩緩走至素瓷跟前說:「當年之事就算沒有你告密我與他也必是這樣的結局。千錯萬錯皆是造化弄人我不怪你。再說這幾年你替我照料適兒這份情我是永遠難以償還的。你若是要跪著不起我就跪給你看了看我們姐妹誰欠誰的情更多!」微微一笑作勢真要跪下素瓷急忙撐起半邊身子扶住沈珍珠泣道:「小姐我無地自容。」
沈珍珠撲哧笑出聲「你呀你為甚要多想呢?我和陛下早和好如初現在暫時離開不過是因為身體緣故離宮靜養必會回來的。」
素瓷拭淚疑惑的看著沈珍珠「真的么?小姐你不要騙我你說個准信最遲幾時回來?」
沈珍珠見她緊盯著自己問得極其認真便眨眨眼戲謔般笑道:「最遲?恩待我想想——」作苦思冥想狀背身踱了幾步煞有其事的轉身口氣鄭重「我想總不會遲於五十、八十、一百年以後你魂歸太虛之時吧!」素瓷微顯些許喜色象是心頭長舒了口氣眸中尚有淚花說道:「小姐我方才說話的口氣真象許多年以前待字閨中時……」
她說:「那時的小姐和我還有紅蕊姐姐真是每日歡樂無比。」
四月十五日李豫御駕迴鑾。
自回長安后李豫每日在宜春宮中呆的時間越來越長長到沈珍珠數次提醒新君當以國事為重。李豫我行我素他陪在她身邊更多時候什麼也沒有說、沒有做坐在窗前看她服藥看她逗弄李適與昇平看她與慕容林致、薛鴻現、素瓷慢聲細語的談天說地時不時與他目光相接會意而笑。
他明顯憔悴下來新皇聽政史朝義餘孽未盡總不比為儲君如今國事無論大小均得一一過問。
五月初五李豫整日演排登極之儀入夜方至宜春宮。卻見大大小小的行囊裝點齊備井井有序的堆放在几案上沈珍珠坐在榻上懷抱昇平呢喃有語見著他進來作了個噤聲的手勢。李豫走近見昇平半眯著眼嘟著小嘴正是將睡未睡憨態可掬時便隨手將昇平接入自己懷中輕輕搖晃不多時遞與沈珍珠看相對微笑——女兒出輕微的鼾聲睡著了。
待嬤嬤接過昇平宮女侍從全都退下李豫扶著沈珍珠倚榻躺著說道:「明日一定要走?」他的目光掃過來光華明亮沈珍珠點頭。他也仰身躺下在她身側低聲耳語:「能不能再晚一日我明日行登極大典後日便可立你為後。你……後日再走好不好?」說話中攬過她的身子讓她頭枕在他懷中。沈珍珠搖頭他感覺到了只是嘆息「那好你總得待我登極后再走吧……一定要讓我送你。」沈珍珠笑出聲:「這是當然我一定等你等大唐的天下我還得規規矩矩的拜見陛下呢!」李豫手上一緊將她著力摟住沉聲說道:「一定要等我!」
沈珍珠困意又至笑著口齒不清:「一定……你答應我的事也要做到要復素瓷本姓好好待她涵若妹妹去了惟有素瓷了。我若當皇后她必要做貴……」話還沒有說完人已經睡著了。
李豫摟著她溫軟的身軀一動也不敢動。今夜窗外無月樹影婆娑有鳥叫有蟬聲陣陣他已然富有天下卻覺得黑暗無邊無際噬骨凄冷將他層層包裹……
五月初六驕陽灧灧一道道泄灑落地的金色光芒映射到大明宮諸殿的琉璃瓦上輝煌燦爛教人睜不開眼。李豫服袞冕於含元殿即皇帝位受百官朝賀諸邦朝拜禮儀隆重大赦天下廣詔百姓是為唐代宗。
登極大典禮畢時已近正午李豫步行至大殿正門群臣漸散已各自三三兩兩往丹鳳門出宮城。
「陛下微臣馮翌有事啟奏。」風生衣由側邊閃現恭身道。
李豫心中有事掃過他一眼說道:「今日朝會已散有事明日再奏退下。」
風生衣並未退下沉聲道:「這是微臣的私事——求陛下恩准微臣辭官歸隱。」
李豫側看他口氣淡然:「辭官?你竟會在功成之時辭官?可忘記了當年你投效朕的時候一番豪氣干雲?」
風生衣道:「陛下的救助、知遇之恩微臣永志難忘。當年臣以功名為念如今雖薄有成就卻覺全失樂趣陛下已榮登大寶風生衣去意已決餘生惟願長劍飄零雲遊四海。求陛下成全。」
「長劍飄零雲遊四海。」李豫嘴角勾出一抹恍惚的笑倏的笑意全斂說道:「好朕准了你!不過你在走之前須得替朕辦最後一件事——」
「請陛下示下臣萬死不辭!」風生衣抬頭卻見李豫目光微轉朝著那群往丹鳳門行去的大臣們瞅去最後定格在其中一人的背影上——李輔國今日朝堂之上因其誅殺張皇后、李係加封行軍司馬特賜宮外宅第居住。
「臣明白了。」風生衣低聲說李豫不動聲色的頜。
早有肩輿在光范門等候李豫下朝。李豫神色肅清上得肩輿只說得一個「快」字八名扛抬肩輿的內侍早撒開腳步飛也般往宜春宮方向行進。由光范門經興安門、西內苑、玄福門至宜春宮也有十餘里路程那肩輿原是皇帝特用的裝飾隆重奢華抬得時間久了內侍腳下力乏李豫心急如火灼眼見將至玄福門數名內侍已歪歪倒倒喝聲「停」一腳踏下肩輿疾步自往宜春宮奔行而去。
天氣已是極熱他所著的袞冕為冕與中單、玄衣、纁裳配套甚為繁複笨重汗水滴滴浸透出來嚴明跟在身後低聲勸說:「陛下未若稍作寬衣輕裝前行?」
李豫不答腳下步子更加快了踏入宜春宮後院大門一路內侍宮女、侍衛跪倒一片終於進到內室一把掀起薄紗帷幕這顆心方稍稍放回原位。沈珍珠側身立於窗畔陽光投射到她消瘦已極的面頰上空氣中沒有風流動四方靜謐聽到聲響她掉過頭來眸中光華緩緩流動竟是華美難言驀的展顏一笑縱身躍入他的懷間。李豫手足無措全不知自己該如何說該如何做只知全力將她緊緊抱住此時此世再不能分開。
此時此世再不能分開。
然而愈抱得緊實心頭愈空虛難禁竟有一種莫名的衝動只願懷抱著她縱身躍入時間與空間交錯的罅隙里再也不要走出來。
他聽到自己笑著說:「我還真怕你已經走了。」
「怎麼會?」她柔聲也是笑「我答應過你一定會等你回來。」
李豫點頭展開衣袍強自笑道:「你看我著這身袞冕好看么?」
沈珍珠笑著上下打量拉起他一方繪著龍、山、華蟲、火和宗彝的袍袖細看嘖嘖贊道:「我從未看過哪位皇上穿袞冕如此英武挺拔的俶你終於得償所願——」忽的腦中一陣昏眩李豫忙提手將她挽住沈珍珠已回復過來自笑道:「瞧我這身子確需隨著林致她們好好將養了。」
李豫悶聲道:「行李都備好了?」
沈珍珠纖指撫過李豫的面龐笑道:「瞧你我不過只去一年半載。行李早就搬到重明門外的馬車上林致和鴻現妹妹已等了我好半天這樣大熱的天可不好叫她倆再久等。方才我到素瓷那裡看過適兒與昇平他們都很好我就不打擾他們兄妹嬉戲玩樂了。」
李豫還是點頭聲音沉悶「那你便出吧。」
沈珍珠輕咬雙唇道:「我便走了你穿成這樣也不必送我。自有肩輿抬我出去便可。」
李豫終於側過頭左掌死死的抵著文杏大柱說:「好。」
沈珍珠曲身朝他微福正待轉身他卻猝然將她腰肢一攬她胸臆激蕩萬般心緒哽咽在心說不出一句話只能任由他緊緊擁住他聲音喑啞乾澀:「我會等你。」
他慢慢放手後退背過身去。
她的淚水反倒充盈眼帘絕然轉身。
肩輿行得不緊不慢至永福門停下需步行數十步方至重明門。沈珍珠行得極緩慢一步比一步艱難卻執意不讓身畔宮女攙扶。待行至重明門正門處見慕容林致與薛鴻現並一輛馬車正等候著她她腳下一軟慕容林致與薛鴻現雙雙奔上一左一右將她扶攜住。
沈珍珠抬目望那九重宮闕宮門幽深天闕如雲漸的在她面前失去色彩她喘息道:「快扶我上馬車。」
馬車行進度平緩沈珍珠只覺眼皮深重渾身上下無一絲點兒氣力隱約有些微溫暖的陽光透進來又有一滴淚滾落到臉上她喃喃道:「鴻現別哭。」
聽見薛鴻現稀里嘩啦拭淚的聲音「你怎麼知道是我哭不是慕容林致呢?」
沈珍珠勉力一笑「當……然林致……是我見過……最了不起的……女子你一定要……好好的……學她。」手上微暖聽得慕容林致說:「你也是我最敬佩的女子。」
沈珍珠笑著搖頭只是嗜睡如命昏沉沉偏頭睡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恍惚中馬車輕晃如搖籃便朦朧問道:「我們……到了哪裡?……有沒有……出長安城?」
慕容林致道:「還沒出長安城到曲江池了不一會兒便可出長安。」
沈珍珠彷彿身上來了些氣力「曲江池?」她徐徐艱難的睜開眼「扶我下去我想看看……」
慕容林致與薛鴻現對視一眼喚馬車停下兩人合力將沈珍珠扶出馬車半躺在曲江池畔的草地上。
五月里的曲江池畔酷熱難當惟有瘳瘳數人遊玩賞樂間歇偶而傳來少女嬌美天真的嬉笑聲。
沈珍珠依依睜目仰望說:「天真藍啊。」
若干年前曲江池畔春如織她與素瓷、紅蕊相伴遊樂。一切的緣起都在這裡。前承起合彷彿一夢。
她恍惚聽到半空中有人吟誦詩句綿延不絕縈繞天地竟絕似她當年清越的聲音:「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我足。」
她聽到安慶緒說:「不知十年後再游此地該是如何。」
默延啜說:「我回紇王庭之門永遠為你敞開。」
流光溢彩的輅車旁李俶陡然伸手挽起她說:「有我別怕。」
「俶……」她徐徐吐出最後一個字眸光黯淡唇齒抿合。慕容林致與薛鴻現無聲飲泣。
馬車的車夫一直是背向而坐的此際緩緩回頭走下馬車摘去頭上的績巾。
慕容林致抬頭哽咽著喚道:「陛下。」
他半跪下來將她緊緊納入懷中下頜抵著她的額頭。
他的心從此不再疼痛。
這顆心隨著她的離去行將就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