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地花
他和她在花房裡發現它的時候,是冬天。很多的花都謝了,花房裡空蕩而寂寞。
他們手牽手地走進來,他的個子很高,她的個子很矮,但是她的頭髮很長,她的眼睛很大,就像童話里的公主。她一眼就看到了它,驚喜地叫道:「看,這花多美呀,冬天裡居然有可以開得這麼美的花呢!」
它也覺得自己挺美,六辮淺紫色的花辮,小小的花在寒冬里固執而熱烈地開放。
遇到知已是一件快樂的事,它於是快樂地搖了搖花枝。
他問店主說:「這花叫什麼名字?」
「不知道。」店主說:「無意中發現的,隨意栽在盆里,沒想到可以開得這麼好。」
「我們把它買回家吧。」女孩子對男孩子說,「我真的好喜歡好喜歡,我們可以把它放在卧室的窗台上。」
他吻了她的眉尖,然後說:「好啊,你喜歡我們就買回家。」
他和她把他從花房裡抱出來的時候,是冬天。雪下得很大,一片一片一片晶瑩地滑落。怕凍壞了它,他把它放在大衣里,這是它第一次聽到人的心跳,撲通,撲通,真的是很有意思。他的懷抱很溫暖也很大,她很快也鑽進來了,這也是它第一次清晰地聽到人的呼吸,哼哧,哼哧,挺甜也挺溫柔。
不過她很快又掙脫了他的懷抱,在雪地里歡天喜地地撒起野來。
她說:「這看這雪花多美啊,跟我們剛才買的花挺像呢。」
他掀開大衣看了看它說:「真是挺像呢。」
「我們就叫它雪地花吧,它沒有名字挺可憐的。」
「好啊,」他捏捏她的鼻子說:「你喜歡叫它雪地花就叫它雪地花好啦。不過你要小心啊,這樣跑來跑去會凍感冒的。」
「我不怕我不怕,」她說,「感冒了我就傳染給你,然後我很快就沒事啦。」
說完,她踮起腳尖來,飛快地吻了他的唇。
他的心跳得真快啊,變成了撲撲通,撲撲通。它感到他把自己摟緊了一些。
「雪地花?」它在他懷裡悄悄地笑了,這個名字倒是挺不錯。
它跟他回了他們的家。被放在了卧室的窗台上。
他們的家在很高很高的住宅樓。透過窗戶,可以看到這個城市上空所有的星星。只可惜是冬天,星空也顯得乾冷和寂寥。
空調開了之後,窗外的景色就漸漸地模糊了。
他們開始在房間里跳舞,她吊著他的脖子,他彎下身子來才可以攬著她的細腰。它從來沒有聽過那麼好聽的音樂,舒緩自如而又深情。她咯咯笑著問他說:「我倆在一起,是不是落差很大啊?」
「是啊,是啊。」他說,「都可以建水利發電站啦。用我的口水來發電就可以了。」
她氣得掄起拳頭來揍他。他卻忽然放開她說:「差點忘了你的雪地花,在空調房裡沒水份會死掉的。」
說完他拿來一個裝滿水的玻璃杯替它澆水。水珠歡快地從它的身上滑落。這裡它看到了他的手指,那麼修長而優美的手指。它想他可能是個鋼琴家吧,要麼是畫家,要麼是雕塑家,或者,是個作家。
反正只有藝術家,才配有那樣的手指。
那手指和水珠一起輕拂過它的花辮。音樂沒有停止。它忽然有種莫名的眩暈。
夜裡,它羞澀地看著他們纏綿,然後入睡。她的長發散在他的胸膛。他俯身用深情的目光將她凝視。
它想,要是他用那樣的目光看我一眼,就算死了也心甘情願呵。
平凡的日子一天又一天地飛逝。春天來了。
他們的生活好象不是很如意,她失業了,他被人騙錢了。他們不再跳舞了,有時就是整晚的沉默。
它被他們從卧室移到了陽台上。陽台上空氣很好,風景也相當的不錯。一開始它有些怕,後來就不怕了,因為有他做陪。他常常到陽台的躺椅上來看書。他看的書很稀奇古怪的,常常是英文,扭扭曲曲的文字。可是他可以一看就是一下午。它就那樣靜靜地看著他,覺得他很帥,怎麼也看不厭。可是她開始不高興了,她總是跑過來,一把搶下他手中的書說:「說呀,說呀,是書重要還是我重要?」
「乖。」他哄她說,「等我看完這一點,我們就出去吃飯。」
「不好。」她將他手中的書重重地扔到地上,要不,就扔得老遠。
壞脾氣的女孩真是很難對付啊,它很為他著急。因為看到他的臉色沉了下來。它不希望他發火,因為在它的眼裡,他一直是那麼那麼的溫柔。
好在他並沒有發火,她脾氣再壞他也沒有發火。有一次它聽到她尖聲叫他滾,滾,滾滾滾,不過他並沒有滾,摔門而去的最終是她。
黑夜來臨的時候,他站在陽台上一根一根地抽煙。看著他憔悴的樣子,它的心很痛,可是誰會在意一朵花的心痛呢,它想開口安慰他,可是它知道,他聽不懂一朵花的語言。
它很想哭,可是它知道自己不能哭,淚流下來,自己就該枯萎了。它對自己說,沒什麼呀,沒什麼,我只是被香煙迷濛了眼睛。
可它還是慢慢地枯萎了。
他們都不在那麼地注意到它的存在,常常忘掉給它澆水。夏天的雷聲陣陣,有一次他們甚至忘了關窗,任它在暴風雨里哆嗦了一夜。
第二天,雨停了,陽光來了,它感到自己真的要死了。它不怕死,只是怕死後不知道他過得好不好。就在這時候她來了,她的眼睛哭得紅紅腫腫的,她看著它輕聲說:「雪地花啊,你看你死了,我們的愛情也死了。要是你還可以活過來多好,我還可以相信奇迹的存在,相信一切可以從頭開始。」
她的眼淚掉在它的花枝上,冰冰涼的。
第二天早上,她奇怪地發現它真的復活了,它的花瓣開得那麼的妖艷,就像去年冬天他們初遇他的那一刻,它在晨風裡微微頷首,盡情展開它的笑顏。
「它活了,它居然活過來了!」她用驚喜而顫抖的聲音喊他說:「快來看啊,雪地花又活了,它在夏天居然也可以開得如此美麗呢。」
他出來了,他看著它,看了好幾秒,然後再看著她。他的眼光依然是那麼的深遂迷人。哦,多好,多好啊,他終於這樣看它了。
他們緊緊地擁抱,然後開始親吻。他們太忘乎所以了,所以他的手肘不經意間碰到了它,借著這股力,它從陽台上縱身跳了下去。
它是一定要跳的。他已經那樣看過它了,它曾經想過,死而無怨的。
它是一定要跳的。因為為了今早的開放,它已經耗盡了全身的力氣,等待著它的,將是更快速而絕對的死亡。
他們的家住在二十九樓,它緩緩墜落,還來得及祝他們一生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