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10 西域
上元四年,清明,匈奴大敗。耒慶為國捐軀,戰死沙場。
我再一次見到蟬儀是在兩年之後的春天。她瘋瘋癲癲地出現在長安街頭,首如飛蓬,目光渙散,衣衫襤褸。蟬儀曾經的纖纖玉手如今也變得黝黑粗糙,她抓住一根打狗的竹竿恐懼地甩開身後幾隻飢餓的野狗,它們跟蹤著蟬儀身上酸臭的味道依依不捨。蟬儀一個趔趄趴在地上,懷抱里的缽滾出去,發出刺耳的破碎聲。然後,我看見她突然歇死里底地沖野狗撲去,和它們撕咬在一起。最後,她被野狗咬得遍體鱗傷,她仰面朝天地躺在地上喘息呻吟。我小聲叫她,蟬儀,蟬儀。她睜開眼睛,看著我。沉默不語。我轉身離開,一個微弱的聲音傳來,耒慶死了。我回頭站住,沖著她點頭。她說,陳遠卿殺死了他。我再一次轉身離開。蟬儀說,房耒慶他害了我。然後,我離開了這個女人。
我不知道耒慶前往漠北到底發生了什麼,這對我來說永遠是一個謎底。一直到有那麼一天,我早早地把自己沉澱到無夢的夜晚里。我早已淪落為青樓女子,可我還活著,只因為那一念未絕,因著這一念,我撐著自己的生命。
老鴇在門口為我挑起藍燈籠,她把一個高挑的男子引進來。我慵懶地坐在床上,老鴇把紅蠟燭點燃,我看著那在夜晚里跳躍的火苗,看著站在面前的男子。他是一個挺拔的男子,氣宇軒昂地站在我的閣樓里,他的臉藏在燭火後面的黑暗裡,只有他脖子上銀色的飾物在我的眼睛里閃耀著光芒。
老鴇拿了他的銀子,嬉笑著退出去,關好了門。
他吹燈,然後麻木地一件一件脫去他的衣物。我問他話,但是他一直沒有聲音。有那麼一種熟悉的氣息若有若無地飄動在空氣中。他像野獸一樣向我撲來。我一下子被擊中。黑暗中,我承受著來自荒蠻之地的荒涼和野蠻,嘴唇上的乾燥如同漠北的風沙,帶著血,尖銳地將我刺痛。
我重新想起那張臉,耒慶的臉。我渾身顫抖,我在漠北的孤煙中化作一汪水,長風掠過,掀起柔情乳浪,載著我夢境中的男子一直駛向遙遠的彼岸。我的眼淚絕堤般湧出,濡濕了他的嘴唇。他把乾燥而溫暖的手掌深入我如愁雲一樣的黑髮,深入我關於黑暗的記憶,深入我內心一息尚存的花火。他琥珀一樣的眼睛藏進黑暗。燕子呢喃般,他問我,你知道長安城叫椿若的姑娘嗎?
我苦心經營的耒慶的臉一下如水一樣破碎。我冷冷地問,你是誰?
窗外,弦樂笙蕭綿延起伏。
他的淚水淋漓在我的肩頭,打濕我的回憶。他在筋疲力盡的最後一刻,抓住我的糾纏的黑髮,掙扎著低聲重複,我是陳遠卿。
一種恍若隔世的感覺,空空的。然後他從我的身體上歪栽下來,他睡在我的懷抱里,安詳得彷彿一個淘氣累了的孩子。
我點起高高的紅蠟燭,看著他的臉,那是一張英俊的臉膛。只是經歷了漠北寒冷的風沙才變得粗糙而微黑。他擰成憂鬱的眉毛高挑著,帶著孩童的認真和甜蜜。遠卿,我的哥哥。我的手在他的臉膛上摩挲著,淚水漣漣。遠卿,這就是我要等待的嗎?他在夢中沉睡著,口中嘟囔著,我要找到椿若,我要找到……
我又想起那個遙遠的夢,關於一個男子,一個叫西域的地方。